一
然而这忧郁,在上海的孙婉仙却是不会知道的。她实在很难得有时想到她妹妹身上过。她只是沉醉在爱人的怀抱里,度她梦想了多时才得实现的温馨桃色的岁月。现在,她已和魏虚仁同居在一处了,学校里早就不去,终日只是在家尽她做主妇的本分。家中的佣妇也已换过,为了恐她把他们不正当的结合在人前谈起来大家都要看不起她。她所有的用途,在从前原是靠她父亲接济的,但自从和魏虚仁同居以后,便都由魏虚仁负担了,所以她也怕得再和她父亲通信。此刻挂在她心上没有解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和魏虚仁同居了许久却还未曾实行结婚。她虽常在魏虚仁面前提起来,魏虚仁却总推托着说:这不过是一种形式,不论什么时候举行都可以,最好还是等手里钱多的时候再举行,好大大的热闹一下。为了想得到一个阔绰的排场,使参与她婚礼的人都羡慕她起见,她只好勉强忍耐着,把一个美好的未来预许给自己,而继续和魏虚仁在一起度着狂欢享乐的生活。
这生活,最初的滋味是浓烈得如醇酒一样,逐渐的便淡薄下来,到后来孙婉仙虽还和以前一样的热情,但她从魏虚仁那里得来的报答却完全和她相反,他对她的热度是渐渐地由沸点下降到冰点去了。
孙婉霞在农村里思念着她姊姊的时候,正是孙婉仙送魏虚仁出外去办事的时候。
“亲爱的,你今晚什么时候回来?”孙婉仙像小鸟一样,倚在魏虚仁怀里,代他整着领带问。
“说不定。今晚还有几处应酬,晚饭你不必等我的。”魏虚仁把手掩在口上,打了个呵欠说。
“应酬!应酬!天天都有应酬,我也不知你那来这许多应酬!”孙婉仙怨恨地说,她原希望魏虚仁听了她这话后能向她一笑,那她就可以撒娇撒痴地厮缠住他,要他早回来,和往常一样地一同出外去玩。但见到魏虚仁那像要发话般不高兴的模样,她却又只好怏怏的离开他,听凭他带着他那决心走去。
魏虚仁几乎是头也不回的便出门去了。想到从前初同居时候每次出门总要抱吻一会的光景,孙婉仙不禁有些伤心起来,她觉得魏虚仁现在对待她的态度已经大不如前,尤其是天天晚上都有应酬天天都要到夜深才回来的形状使她很不放心。“不要他在外面又结上新欢了吧?”这是她每一想起孙婉霞从前对魏虚仁的批评来,就要感到惴惴不安的。她现在也看出魏虚仁这人的靠不住了,不过她又能怎样呢?同居已经成为事实,纵使懊海也已来不及,她除了盼望他回心转意以外,就只好竭力假定自己这些想念都是过虑,魏虚仁实在并没有什么新欢,便是他对她的爱情也并未改变,只因为拥抱接吻等一切表示热情的举动在他们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熟极生厌,所以才避免着不做,其实他的心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这样假定过后,她心上才稍稍觉得安宁了些。
接着便又来了无聊,这种无聊的感觉她每天都要感到一次,特别是魏虚仁近来连星期休假的时候也常常独自逗留在外面,所以她的无聊几乎是无终止的了。在无聊到极点时,她只好把那一部《红楼梦》翻来覆去的看着消遣,不过现在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把宝玉来比拟魏虚仁,却担心着她自己会不会也坠入黛玉般悲惨的命运。同时更因为无聊的缘故,她不因不由的想起久已置诸度外的在农村里的妹妹里。
这时,那新来的佣妇上楼来了。她比从前的佣妇年轻,所以也比较好事,喜说话。因为是孙婉仙和魏虚仁同居以后才佣用的,不大明白他们两人结合的始末,她一向都叫孙婉仙做奶奶。
“奶奶,隔壁王家的媳妇刚养了一个儿子,是用新法收生的,听说小孩白胖得很呢。”
孙婉仙的心卜的一跳,她很快的想到她近来身体上的变态:腰围是渐渐的丰盈了,对于酸的东西比不论什么时候都偏嗜得很厉害,胸口更不时的泛恶作呕,这些都是怀孕的征象,她平空担了不少心事。像这样结婚的事是始终迁延不决,倘若一旦生产起来,那便怎么办呢?虽说自己已经决定不再到学校里去,用不着怕同学们嘲笑,可是社会的批判是无情的,不结婚就生产,总不免要落一个丑名。她屡次想把这事告诉魏虚仁,又屡次被他冷漠的态度吓得不敢说出口来。她觉得,宁可瞒着他让自己担优,总比说出来受他的厌弃好些。所以,她在魏虚仁面前绝口不提只字,不过暗地里的苦闷却是很难受的。这时被那佣妇一番报告勾引起了她的心事,苦闷和忧郁同时夹攻着她的心,她的胸口又是一阵作恶,忍不住“哇”的一声,弯腰大吐起来。
“怎么了?奶奶。”那佣妇惊得呆立在一旁问。
“没什么,你先下去,等开晚饭时再上来。”
那佣妇答应着下楼去了。孙婉仙就在床上躺下来,眼望着珠罗纱帐顶,许多前尘影事都憧憧在他眼前往来着。她愈是把魏虚仁过去追求她时的热烈拿来比较现在他对她态度的冷漠,就愈是疑虑他已经变了心。最容易证实她的疑虑的,是他每天都要到夜深回来的这事实。她还记得从前和魏虚仁热恋着的时候,每晚也总是享乐到夜深才回来的,现在他又是这样,却把她抛在家里,无疑地他已把从前所施于她的改施到别人身上去了。这使她无论怎样设譬也不能让自己宽心。希望是如梦幻般破灭了,未来的身世却成了问题。倘若魏虚仁竟抛弃了她,那她又怎样呢?她几乎不敢往下设想。现实像一条结实的鞭子般打着她脆弱的感情,她的眼泪忍不住清清的流了下来。她懊悔从前孙婉霞劝她不要和魏虚仁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作退一步想,现在反弄得连一些退步都没有了。事实证明孙婉霞的话句句都是对的,而她的盲目的恋爱至上主义却只有使她自己陷入悲惨的命运。
就这样胡思乱想的送走了一下午,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天一黑,孙婉仙就眼巴巴的盼望魏虚仁回来。虽然这盼望没有一次不落空,但她总痴心妄想的,以为他在外面也许会忽然想到她,而回家来和她一同用一次愉快的晚餐。所以,这天魏虚仁虽已有言在先,她仍旧照常的等待着。
可是,那新来的佣妇却似乎有些等不及,走上楼来问了。
“奶奶,可要开晚饭吗?”
“再等一会,少爷也许要回来的。”
若在平时,那佣妇总是不声不响的退下去,直到孙婉仙喊她开饭时才送饭菜上来。但这天她的口似乎有些关不住,也许是觉着孙婉仙太痴心得可怜了,她竟带几分关切的神气,对孙婉仙说道:
“奶奶,你也得管管少爷才好呢。男人家的心肠那一个不是活的,一不留心他就去打野食了。我从前也帮过几个人家,他们的奶奶做人都很好,可就因为太好了,个个都让少爷在外面狂嫖滥赌,落得自己在家里冷冷清清的,一些做人的滋味都没有。我觉得奶奶也跟她们一样,待少爷太好,反教他不把你看在眼里,到头还是自己吃亏,倒不如放出一些手段来,把他管得服服贴贴的,不敢再到外面去荒唐,这样就可以厮守着,快快活活地过这一辈子了。”
孙婉仙暗暗有些吃惊,她真想不到连那佣妇都会抱着这样的见解,看来魏虚仁的靠不住是一定的了。她的眼前恍惚现出一幕景象,魏虚仁正搂着另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腰肢,一同在舞场里跳着华尔兹舞。这使她虽没有吃下什么酸的东西,心里也充满了酸味。猛的她跳起身来,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草草修饰了一番,回头向那佣妇说:
“我出去了,晚饭不回来吃。剩下来的菜,都由你吃了吧。”
“怎么了?奶奶,我是说着玩的,你可不要多心,省得少爷回头怪我。”
“不关你什么事,一切都有我自己担当,你放心好了!”孙婉仙说着,便叫那佣妇出房,锁上了房门,很快的走下楼去。但到走出了弄堂,她却又呆住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实在拿不定魏虚仁现在在那一种享乐的地方。俱乐部?轮盘赌窟?跳舞场或是电影院?最后才决定先到他从前常和她同去的地方去寻寻,倘若寻不到,只好等他口来后再慢慢的设法盘问他。于是,她便在弄堂口叫了一部黄包车,坐着到维纳斯舞场去。
舞场里这时正是热闹的时候,福克斯的曲子辣辣地响着,一对对在火山上享乐的人们紧紧搂抱着在红色的灯光里跳舞。孙婉仙想起从前到这里来时总和魏虚仁在一起,现在旧地重临,却只剩下她一人,不禁平添了无限伤感。不过她也无暇理会到这些,她只是竭力在被灯光映成了桃色的舞蹈的人们中间,寻找着魏虚仁的面目。
一个白衣侍者走过了她面前,似乎很有些诧异这位单身女客的来意,他开始向她问了:
“太太,不,小姊,要喝什么?汽水?刨冰?可口可乐?”
孙婉仙摇摇头,表示她什么都不需要。她正想对那侍者说:她到这里来是寻人的,寻不着就走,不用他来过问。猛可里音乐台上的乐声停止,红色的灯光隐灭了下去,从那高悬着的荷花形吊灯里面射出银白的光来。也就在这时,给她发见了魏虚仁正和一个打扮得非常妖艳的舞女偎倚在一起,向一张圆桌前走去。这使她宛似被暴雪所震一样,一切假定都被推翻,疑虑竟完全变成事实了。她连忙撇下了那侍者,挺身直冲到他们面前去。愤怒,伤心,失望,嫉妒,种种错杂的感情纠结在她心上,反使她气结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魏虚仁正搂着那舞女,热情地凑在她耳边说:“OK!再来一个!”一抬头,看见了孙婉仙,不由得变色说道:
“你不好好的留在家里,到这里来做什么?”
孙婉仙见魏虚仁反来质问她,而且说话时身体并不离开那舞女,这气可更大了。她把手指直指到魏虚仁脸上去说: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倒先来问我了吗?哼!应酬!应酬!怪道天天晚上都有应酬!原来都应酬到狐狸精身上去了!”
魏虚仁见舞场里所有的人都包围到他身旁来瞧热闹,觉得失了面子,不禁恼羞成怒起来,恶狠狠的向孙婉仙说: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管我吗?老实告诉你,就是明媒正娶的,也得由着我高兴哩!”
孙婉仙想不到魏虚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耳鼓里喤的一响,全身仿佛沉下了万丈深渊一样。她起初虽觉得魏虚仁有些靠不住,但却不提防他会有抛弃她的意思,现在才看出他过去的山盟海誓原来都是些口头上的花言巧语,她已经成了这世上最畸零可怜的人了,而且肚子里还有着魏虚仁所留下来的孽种,将使整个社会都因此而轻贱她。一种刻骨的悲哀袭进她的心,使她眼面前顿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她连忙定一定神,留心去看周围的人们。周围是充满了兴趣的眼光,同时还有许多轻薄嘲笑的口吻在轻轻地说:“嘻!我还当她是Wife呢,原来不过是个姘头!”这声音虽然轻微,但听进她耳里来却非常清楚。她再看倚在魏虚仁怀里的那舞女,那舞女是正把红色发亮的指头拈着魏虚仁的领带,一边闭着一只眼,骄傲地向她微笑,并有意卖弄的把她涂着口红的嘴唇向魏虚仁身上接了个吻,于是在他那刚洗过的白色西装上,便端端正正地印了个鲜红的唇印。这种种刺激,使得孙婉仙的神经快要变成疯狂了。她突然排开了身旁的人,抢到魏虚仁面前去,带着哭声说:
“好!好!你欺骗得我好!我这一生算是完了!我也不要这条不值钱的命,就跟你拼了吧!”
魏虚仁不等孙婉仙抢近前来,一起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顺手把她用力一推,推得她踉踉跄跄的直跌到红色光滑的地板上去。孙婉仙不防魏虚仁会对她施出这样的辣手,这一记耳光把她的迷梦完全打醒了,她开始看出了魏虚仁的真面目,这完全是一个把女人当玩物的浮滑子弟,比孙婉霞从前所批评他的还要不堪些。一种防卫自己的本能鼓舞起了她的勇气,她仿佛成了大多数被压迫妇女的代表似的,竟坐在地板上,当众滔滔的说起魏虚仁从前欺骗她的始末来。魏虚仁想不到素来柔懦的孙婉仙也会有坚强起来的时候,深恐她把他不堪的地方都披露出来,使他不齿于人口,只好过去用脚踢着她,威吓地说:
“住嘴!那有这种事!你不要在这里编谎,没有人来相信你的。”
可是不等他的脚踢到孙婉仙身上,他便被人拉开了。许多身世凄凉的男女,初时都兴高彩烈的看着这幕争风吃醋的喜剧,但到后来听清了孙婉仙的话,不禁都起了兔死狐悲的念头,便有的拉开魏虚仁,有的从地上扶起孙婉仙来,向她劝慰着。孙婉仙自知在这里也奈何魏虚仁不得,并且生来柔懦的性格也使她暗暗有些怕魏虚仁向她施出更厉害的辣手来,便只好由着那些舞女们做好做歹的,把她送出了那两扇厚厚的克罗米玻璃门。
二
一出门,看着马路上的景象,想到两月前常常和魏虚仁在这里出入的情景,孙婉仙又像受了巨大打击似的呆住了。马路上的景象一切还都依然,只有她却变了一番样子,再没有和她出入偕相追随在她身旁的温存的男性。在这一刻里,她才感到她已失了全世界。方才在舞场里她是充满了愤怒,现在这愤怒的感情渐渐的淡下去了,代之而起的空虚的悲哀却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一念及此后终身的没有着落,和社会的冷酷的批判,她便不由得把手掩着面,伤心地痛哭起来。
舞场门前停满了黄包车,孙婉仙出来时循例有许多车夫包围上来兜揽生意,但一见到这主顾的痛哭的模样,却都吓得纷纷的退下去了。孙婉仙也觉得在路上哭不是事,便勉强收起眼泪,喊了一部黄包车,回到她马霍路的家里去。
车子在她的伤感中很快的到达了门前,佣妇出来开了门,看见她这模样,不禁诧异地问道:
“奶奶,有什么难过?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晚饭吃过了吗?”
孙婉仙摇摇头,眼泪随着她的摇头很快的又落下了两颗。她一语不发的付清了车钱,格登格登的跑上楼去,掩着面,倒在床上,泪珠像泉水一样的直涌出来。
佣妇也紧跟在她后面上楼来了,她开了房里的电火,便站在床前,显著关切的神气问:
“奶奶,少爷寻到了吗?你为什么这样伤心?难不成少爷在外面果然有了花头?”
孙婉仙不作声,实在她也没有把这生命的伤痕披露给他人看的勇气,她只是抽动着肩头,呜呜咽咽的哭着。而且因为佣妇的问话触着了她的隐痛,她哭得更起劲了。
佣妇不知道孙婉仙伤心的由来,她只以为她是在外面看见了魏虚仁荒唐的模样,少年夫妻,爱情浓厚,一旦发觉自己的丈夫恋上了别个女子,当然难免要伤心落泪。所以,她也只用平常的话语劝慰她说:
“奶奶,你宽心一些吧!年青男人谁个不像野马一样,要他把心收束起来是很不容易的。最好还是由他去,不要把他放在心上,自己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到他在外面吃足了苦头,他自然会回到你身边来的。”
这些话,完全搔不着孙婉仙心头的痒处,当然不能止住她的悲哀,她甚至有些厌烦起来,正想挥手叫那佣妇退去,让她静心思索一下此后应走的途径,恰好下面发出了一阵很重的擂门声,那佣妇很快的跑下去了。
孙婉仙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擂门声惊得停住了哭泣,也不暇再去思索她的前途。她只是想:这时候来的人除了魏虚仁没别个,听他擂门的声音这样重,可见他正挟着一团怒气。方才在舞场里还有许多人可以帮衬她,现在家里只有一个佣妇,能力和她一样弱小,倘若他竟向她施起凶暴的手段来,那便怎么办呢?想到可怕处,她的全身都不禁痉挛地抽搐了一下。
来的人果然是魏虚仁,不过他是脸色铁青得可怕。他重重的走进房,脱下了有一个鲜红唇印的西装上衣,把衬衫的袖口高高卷了起来。好像觉得孙婉仙是他的掌中物,逃不到那里去,所以他只狞笑了一笑,很暇豫的在她对面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卷来抽。
孙婉仙也坐起来了,悲哀和愤怒充塞在她心里,她恨不得在魏虚仁身上咬下两块肉来才快活,不过同时她心里也暗暗有些畏惧他。她偷眼去看魏虚仁,魏虚仁坐在她对面,宛似猛兽残忍地玩弄着在他爪牙下的羔羊一样。这一种紧张的局势,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不知道是拼着全力去反抗他和他打一场架好,还是哀求他请他宽恕她好。她只暗暗懊悔从前不该始终不听孙婉霞的忠告,要是有孙婉霞在这里,凭着她那种毅力和勇气,一定可以帮助她克服困难,使魏虚仁不敢对她这样凶暴的。
魏虚仁已经把一支烟抽完了,他继续狞笑了一声,走到孙婉仙面前去,突然粗暴地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说:
“哼!你真好!算你有本事,会到外面去坍我的台。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倒不嚷了?你嚷呀!嚷呀!嚷给大家听呀!”
孙婉仙用力把她的头发从魏虚仁手里拔出来,偏着脸不作声,她的心里有无限的气苦。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男性的虐待,自尊心使她忍不住想反抗他,但柔懦的性格却只想逃脱他的凌虐。
魏虚仁捏住了孙婉仙颊上的肉,把她的脸拉向他面前来。他的眼里射着可怕的红光,好像要把孙婉仙一口吞下去似的。孙婉仙被他捏得痛澈心肺,但她仍不敢则声,等他捏得松了些,她才猛的一挣,挣脱了她的手,向门外逃去。可是,不等她逃到房门口,她便被魏虚仁拦住了。魏虚仁恨恨的咬着牙,把抽口向上推高了些说:
“你逃!你逃!你还想逃出去寻帮手吗?哼哼!刚才在舞场里算你占足了面子,现在看还有谁来帮你?”
孙婉仙被魏虚仁逼得直往后退,她这时已经看出她自己的力量决计敌不过魏虚仁,倘若妄想反抗他,一定难免要遭他一顿毒打。所以,她只好低声下气的哀求着他说:
“算我不是,不该到外面去寻你,不过我也不是存心想坍你的台。以后我决计不再管你的事了,请你看在我们这几个月的情谊份上,不要再动气吧。”
“哼!情谊?你也知道有情谊吗?刚才在舞场里,你看见了我,要是不声不响的坐在一边,我还相信你有几分情谊,可是你嚷出来了不算,还要把我的历史背给大家听,你自己先就没有情谊了,你还配同我谈情谊?”魏虚仁越说越气,说到后来,额上的青筋都绽起来了。他抢前一步,不由孙婉仙分说的,“绰拍”一声,打了她很重一记嘴巴。
孙婉仙被打得捧住了脸,她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了。生长在世家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她,那里曾处过这种非人的境遇,她再要像方才在舞场里一样,抢上去,扭住魏虚仁和他拼命,可又丧失了这种勇气。她只好用哭来发泄她心头的无限委屈,发泄她所遇非人的苦痛。她开始顿着脚,嚎啕痛哭了起来。
“你敢哭!老子还没有死,要你嗥丧什么?”魏虚仁似乎被孙婉仙这一哭勾起了更甚的怒火,他顺手从壁上取下一柄鸡毛帚,抓住了鸡毛,把柄照准孙婉仙身上便打。
孙婉仙看见了魏虚仁手里的鸡毛帚柄不偏不欹的向她肚皮上打来,不禁吃了一惊,慌忙用两手掩护着说:
“不要打!不要打!我……我……”
可是不等她说完,她的两手上已很快的挨着了一下。因为打得重,十个指头都痛得发麻,指尘上的血凝住了,红得赛过胭脂一样。她止不住喊了声“哎哟!”两手交握着,凑到口边去呵。魏虚仁的第二下却又紧跟着落下来了。这一下正打在孙婉仙肚皮上,打得她全身的神经都本能地一跳。
“不要打!我……我肚子里……有……有胎!”孙婉仙不得不勉强忍着羞耻,这样喊出来了。
魏虚仁怔了一怔,似乎很有些出于意外般,把手停住了。但即刻他又狞笑了一声,重新把鸡毛帚举起来说:
“知道你是给那个留下来的种,你倒想借着这来要挟我吗?我和你只同居了这一些时候,那里就会有胎?”
孙婉仙满以为魏虚仁听了这消息,一定要顾惜地一些,不再用凶暴的手段来对待她,谁知他的心肠竟如铁石一样,不但毫不顾念过去的情分,还不承认她肚里的胎是他的,连她素来看得很重的她对他的贞操都被他根本否定了。这一个打击真来得厉害,她的头脑里一阵眩晕,几乎撑持不住的倒下地去。现在,她的前途完全黑暗了。想到她本来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却因为错交上这狗彘不食的魏虚仁,被他拖进泥潭里去,他反而不负责任的想把她抛弃不顾,她的胸口差不多全被怨气阻塞住了。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冲动着,反正将来已经一些希望都没有,倒不如就在这时把性命都结识了他,省得他日还要受社会的作践。于是她便咬着牙猛的一头撞向魏虚仁胸口去说:
“你打!你打!你把我害得这样苦,还要打我!我这条命不要了,给你打死了吧!”
魏虚仁冷不防孙婉仙会有这一撞,倒被她撞了个正着,撞得踉踉跄跄的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幸亏给椅子挡住了,才没有跌下地去。他立定了脚跟,怒火更爆发不可遏止了,提起鸡毛帚来,像雨点一样没头没脑的在孙婉仙身上乱打,直到打得乏力,他才愤愤的抛下鸡毛帚,重新穿上外衣,砰的一声关上门,到外面去。
剩下孙婉仙被打得躺在地上,衰哀的哭泣着。她的周身发痛,心里却空空洞洞的。过去的贪嗔痴爱仿佛是一场春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成了空。她恨极了魏虚仁,但仅恨也不中用,摆在她眼前急待解决的问题还是怎样维持以后的生活。想到以后的生活,她便很快的联想起藏在梳妆台抽斗里的她全部私蓄还有六七百元钱。这笔钱,还是从前她和魏虚仁一同去赛马时买马票赢得,魏虚仁当时因为要博取她的欢心,一齐把来送给她,她却始终没有动用过。自从和魏虚仁同居以后,虽已陆续给他挪用了一二百元,但大部分还都在她手里,要维持以后的生活,这笔钱不待说是有很大的帮助。她深幸魏虚仁方才虽那样毒打她,却没有向她索取这笔钱,给了她一个藏放的机会。于是,她不再哭了,很快的从地上爬起来,掠了掠蓬乱的髻发,又把房门锁上了,然后小心谨慎的去开梳妆台上的抽斗。
但到打开了抽斗,把那一大叠钞票取了出来,她却又呆住了。这样许多钱,到底藏放到什么地方去好呢?在上海,她是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同学又都因为她性情冷僻,谁都不愿意同她往来,虽然有几个比较接近的,也都不便把金钱托给她们。她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安置这笔钱的计较。最后,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叶露玲来。这真是最稳当不过的人了。她父亲是个银行家,家里富有财产,决不致觊觎她这一些钱,虽然她一向和她并不亲密,而且她上次到她家里来访她时还曾冷待她过,但看在孙婉霞面上,她大概总不至于在她急难中不肯加以援手的。她的心安定了,便把手帕包了钞票,藏在怀里。叫佣妇看好门,雇车到愚园路去。
车子拉上了静安夺路,孙婉仙抬头看前面的大钟,钟上的长短针正指着七点一刻,奔波了多时还未用过晚餐的她的肚子,开始觉得有些饥饿了。但这时有着比肚饿还要紧的事,她也就不暇理会。她只盼望早一些到达叶露玲那里,把她一肚皮伤心史都在她面前倾吐出来。夜风一阵阵的向她吹着,扑面生凉,她心头的万斛愁思不禁都被勾引起来了。她这时才平心静气的思索她的前途。前途看是很阢隍的,但也未尝不可由她的手造成平坦。第一件事便是和爱绝缘,离开魏虚仁,因为这给予她的创伤实在太厉害了。其次便是设法瞒着人的耳目,把腹中的一块肉落下地,以后的一切都可凭着她的意志做去,继续读书也好,谋一个职业也好,虽然必须孤独地过这一辈子,然而这生活却是风平浪静的。
这样打算过后,她的悲哀渐渐消灭了,恰好车子也已拉到愚园路口,车夫回头问她停在什么地方,她便付清车钱,下车来,徐徐走到叶露玲所住的洋房门前去。正想伸手去按门上的电铃,忽又迟疑地把手缩回了。她觉得,这样晚的时候,去访一个没有什么深交的人,实在太不合理,说不定叶露玲会拒绝不见。纵使相见了,谁又保得定她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呢,要是她还记着前事,而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看着她的没落,岂不是自讨一场没趣吗?她低着头,在门前无聊地徘徊着。一丝凄惨的微笑涌现在她脸上,她想,地现在真成了这世上最孤零可怜的人了。不过她总不能过门不入,仍旧怀着这笔钱回家去,无论怎样,总得冒险试一试的,就是受到叶露玲的奚落,也顾不得许多。她终于又毅然决然的用力按起了电铃。
三
门开了,一个阍人出现在孙婉仙面前,他诧异地在这位夤夜造访的女客身上打量着,那眼色正和孙婉仙一刻前在舞场里所遇见的侍者一样。孙婉仙心上有事,倒也不大在意,她只是惴惴然的向他问:
“你们小姐可在家吗?”
“在家。你贵姓?找我们小姐有什么事?”那阍人以为孙婉仙是叶露玲的朋友,态度突然变殷勤了。
孙婉仙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但随即她便懊悔起来,惟恐叶露玲听说是她,要拒绝不肯和她相见。她立在门前,瞧着那阍人进去通报。一颗心止不住七上八下的乱跳。直到那阍人出来对她说了声“请,”她才定下心,向门里走去。这地方她还是第一次来,虽然她跟着魏虚仁已经经历过不少大场面,然而在这落魄的当儿,蓦地走进这充满了华贵气象的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来,总不免处处地方都感到局便不安。
叶露玲却很客气的接待着她。她好像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和她所遭遇的一切的,一见面,就笑盈盈的给了她一个亲热的握手。这一握手,使孙婉仙感激得几乎又要流下泪来了。从叶露玲掌心里出来的一股热力通过她的全身,使她的身体很快的摇震了一下。她不由得颤声向叶露玲说道:
“露玲姊,我真惭愧!我几乎没有面目再见你了!谁想到我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呢!总怪我瞎了眼,认不得人!”
叶露玲从孙婉仙的神情举止上,早就看出她和魏虚仁的关系已经有了破裂,这时听了她的话,更把她的猜想证实了。她虽然非常鄙夷孙婉仙的为人,但看了她那凄惶的模样,却又不禁有些可怜起她来,同时也很想知道她和魏虚仁怎样发生冲突,以及感情破裂后魏虚仁对待她的情形。于是,她便很殷勤的招呼孙婉仙坐下来,听她说。
孙婉仙蕴藏在心头的苦痛,到此才得了个尽情宣泄的机会,她本来有着天赋的口才,便绘声绘影滔滔不绝的把始末情形都说给叶露玲听。她先从魏虚仁近来对她态度的冷漠说起,一直说到她到舞场里去寻找她,和他吵闹,回家后被他毒打为止。说到伤心的地方,脆弱的感情负不起悲哀的重载,眼泪止不住如断线珍珠般随着声音流将下来。最后,她用一种非常沉痛的声调,结束她的话语说:
“我现在真是懊海也来不及了!记得婉霞从前屡次劝我不要和他往来,并且说和这样的人结识是要害了我一生的,我那时正迷得厉害,只知道一意孤行,那里肯听她的话。现在才相信她的见识比我远大,可惜我已经把大错铸成了!”
叶露玲本来充满了怜悯意味的听孙婉仙诉说她不幸的遭遇,但到她提起孙婉霞来,她的感情却又起了变化。她是喜欢把人物互相比较的,她愈是怀念孙婉霞人格的高尚,就愈觉得孙婉仙的卑下可耻。尤其使她愤愤不平的,是她从前带了孙婉霞的信去见她想和她商量寻访孙婉霞行踪时,她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她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说:
“婉霞的走,多半是因为从你那里所受的刺激太厉害了呢。现在她已经多时没有信来了,不知道她近来生活得怎样。”
孙婉仙想起从前她妹妹没有离开她时,她和魏虚仁的态度确嫌太过分了些,她的苍白的脸上不禁泛起了两朵红云。叶露玲的话句句都像钢针一样,刺得她的心发痛。良知的谴责使她忍不住第一次用坚决的声口说:
“我将来生活要是能安定下来,我一定自己去寻找她。谅来她也不过是一时的气愤,到她在农村里受不住苦,自然肯回来的。”
叶露玲不禁冷笑了一声。她很知道孙婉霞的性格,孙婉霞决定了做一件事,从来就是百折不回的,除非有比她更有力的理由,谁都不能挽回她的决心。想到孙婉仙枉自做了一个姊姊,和她妹妹共同生活了许多时,对于她妹妹的性格却还毫不理解,难怪她要上魏虚仁这样一个大当。她更看不起孙婉仙了。她不愿意再和她谈到孙婉霞身上去,只是冷冷的向她问:
“你以后预备怎么办呢?”
这一句问话使孙婉仙的心陡然觉得温暖起来,她认为叶露玲是在关切着她,于是便也当她亲人一样看待的,把身子凑近去一些,显著亲密的神气,激动地说:
“我想,我现在是回去不得了,回去他一定更要虐待我的。还是先下手为强,由我自动离开他,到外面去秘密另租房屋,避着不和他见面。等生活安定了,再决定继续求学,或者谋一些事做。”
叶露玲把身子移开一些,不让孙婉仙和她坐近一起。这倒不是她自鸣高洁,而是有些厌恶孙婉仙。她看着孙婉仙说话时那种庸碌模样,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换了她妹妹,那里会说出这种话来,怕就是听了这话,也要把肚皮气破呢。她实在看不惯孙婉仙那吃了亏还得意于她自己计划的神气,也懒得和她多话,便厌倦地地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的说:
“那很好!我代你打算,除了这样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孙婉仙不知道叶露玲心上是怎样厌恶她,还以为她是赞成她这打算,不禁分外高兴起来,她觉得,这正是她把身边的钱托给叶露玲的好机会,便勉强接捺着心跳,脸红红的说道:
“露玲姊,我现在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可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叶露玲诧异而又憎厌地问,她很怕孙婉仙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来,因为照她的为人,是很难保她会不这样的。
孙婉仙徐徐从怀里把钞票取出来,担心地送到叶露玲面前去说:
“这里的一笔钱,是我历来的积蓄,这次幸亏没有给他搜了去,不过家里是万万放不得了。所以,我特地带到露玲姊这里来,想就在你们老伯行里开一个活期储蓄存折,暂时请露玲姊代我保管一下,不知道露玲姊可能答应我吗?”
叶露玲觉得这事还不难办,可以答应;不过她心上总有些不大愿意,便轻轻吁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也好,你放在这里就是。”
“那么,多谢了!”孙婉仙却并不把叶露玲的冷淡放在心上,仍旧非常感激地说。
叶露玲满以为孙婉仙说过了这一句话,应该起身告辞了,谁知她仍坐着不动,既不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在等她开口谈别的话似的,这使她不禁暗暗有些恼恨起来。她起初原由于好奇,觉得孙婉仙连夜跑来,一定有些不平凡的事故,可以一新她的耳目,所以很高兴的从楼上跑下来接待她。现在好奇心已经满足,看见孙婉仙这样不知趣,赖着不肯走,反懊悔接待她的多此一举了。不过她又不便硬撵她走,只好沉着脸,用冷冰冰的态度来对待她,使她自己识窍,赶快抽身。
可是孙婉仙却似乎缺少做人经验,她并不觉得这已经应该是她起身告辞的时候,看见叶露玲不开口,她反觉有些忍耐不住,忸怩地先说了。
“露玲姊,我今晚回去不得了。府上房屋宽大,大概总有空房间的,可肯容我借住一夜吗?”
叶露玲吃了一惊,她想不到孙婉仙会这样贪得无厌,第一次过访,不待别人邀请,先自动说出借宿的话来。要是孙婉霞在这里,就不这样说,她也一定要留她和她同床共话的,现在换了一个人,虽是同胞姊妹,人格却相差万倍,纵使说出来,她也有些不愿容留她。不过她又不便拒绝,只好勉强点点头,取过钞票,起身引孙婉仙走出客厅去。
孙婉仙非常高兴,她差不多把一刻前受魏虚仁虐待的事完全忘怀了。看着她那高兴的模样,叶露玲愈觉不情愿起来。她一壁走,一壁想,到底引她到什么地方去睡好呢?她自己房里当然不愿让她进去的,别的房间又都不得空,只有新辞歇的做细活的佣妇的卧室还空着,正可以安置她。于是,她便咬紧牙关,竭力忍着笑,把她引到那间房里去。
“对不起!请勉强在这里委屈一夜吧。”叶露玲看着房里简陋的样子,觉得这房间到底和孙婉仙的身分有些不相称,不禁歉厌地说了。
孙婉仙却一些都不嫌房屋的简陋,好像有了安身的地方便已非常满足似的,还笑嘻嘻的向叶露玲说了声:“多谢!”
叶露玲道了安置,离开那房间。她这时再也忍不住笑了,直到走进她父亲的起居室里,她还弯着腰,笑得合合的,这使叶常青不禁有些诧异起来。
“露玲,你笑什么?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的?”
叶露玲勉强忍着笑,把孙婉仙被魏虚仁抛弃,到这里来访她的情形,向她父亲说了一遍。说到她把她引进佣妇睡的房间里去,她还笑着说“多谢”的时候,她忍不住又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叶常青初时也有些好笑,但随即便正色责备叶露玲说:
“露玲,你太没同情心了,别人遭了这样的不幸,怎么你还把来当做笑话讲?”
叶露玲这才不再笑,把手里的钞票交给她父亲。
“这是她交来,要在我们行里开一个活期储蓄存折的。爸,你明天去办公的时候顺便代她带去吧,我可不高兴巴巴的代她跑。”
叶常青接过钞票来,点了点数,顺手塞在他桌上的公事包里,仿佛重有所感的,把手里的雪茄烟抽了一口,叹息地说:
“想不到孙婉霞这样厉害的女孩子,竟会有这么一个姊姊,这实在太辱没她了!不过你又为什么不把她引到你自己的卧室里去呢?叫她睡佣妇的房间,未免太不像待客的礼数吧!”
“哼!她配吗?”叶露玲披了披嘴说:“要是婉霞在这里,我自然会请她到我房里去睡的。现在是她,那就只好委屈她睡睡佣妇的房间了。”
“为什么你对待这一双姊妹有着这样大的差别呢?难道她们不是同胞吗?”叶常青好奇地问。
“同胞是同胞,可是谁教她们的人格相差得这样远哪!人格既不一样,我对待她们的态度,也就只好因人而施了。”
叶常青不禁失笑起来,他觉得叶露玲毕竟还脱不了孩子气,不过这孩子气有时却寓着严正的意味,严正得使他钦佩。他回想着从前孙婉霞到他行里来逼他答应工人们要求时那种辞严义正的神气,始终不相信叶露玲口里所描绘的她姊妹会那样的没志气。同时也又恍恍惚惚的想起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容貌很像孙婉霞的一个女人,不知是否就是她姊姊。他忍不住向叶露玲问了。
“孙婉霞的姊姊我可曾看见过没有?”
“大概没有吧,她平时很少和我往来的,今天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呢。”
“我很想见见她,她要是还没睡,你可请她到这里来谈谈。”
叶露玲不知道她父亲想见孙婉仙有什么用意,猜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她把姊妹两人区分得太厉害了,所以才想见见她,看她和她妹妹两人到底有怎样的不同。这倒是孙婉仙的幸运,因为她父亲和她见面谈话后,说不定会怜悯她不幸的遭遇,代她介绍一个职业的。她虽觉得孙婉仙这人可怜不足惜,不过她到底是孙婉霞的姊姊,看在孙婉霞面上,她也不忍听凭她堕落下去而不加援手。于是,她便起身出外去叫孙婉仙。
四
剩下叶常青独自一人在屋里抽着烟。他想见孙婉仙的用意,并不像叶露玲所猜的那样简单。叶露玲只猜到很小的一部分,事实上他还怀有一个最大的目的。这目的,第一是想看孙婉仙是不是他曾见过的人,第二是他看孙婉霞生得很美丽,想来她姊姊的姿色一定也不错,他近来玩赵飞燕已经玩得有些腻了,很想换换口味,孙婉仙现在正像一朵无主的落花,凭着他的地位身分和财产,不难把她的心攫过来,使她和他厮守到一起。此外,他还有一个小小的作角,他的一生是从来不肯让人的,不料竟在孙婉霞手里,栽了个不大不小的筋斗;这一个挫折使他念念不忘,可是孙婉霞已经跑到农村去了,连地址都没有留下,他也只有徒唤奈何。谁知天缘凑巧,孙婉霞虽已不在,却有一个姊姊自己投上门来,不用说正是作成他报复这仅有的挫折的好机会。
他抽着烟,心头痒痒的等待着门外的足音。足音渐渐的接近过来了,他正待欠身迎接,不料出于他意外的,进来的竟是他家所用的仆人。
“老爷,外面有电话。”
叶常青没奈何,只得到外面去接电话。一听电话筒里苍老的声音,他就知道是钱柏良打来的。
“叶常翁吗?哈!怎么还不来?大家都候得久了,千万请就赏光吧,不然是没有人敢入席的。”
叶常青猛然记起今晚钱柏良在家里设席,事前曾向他苦邀过两三次,他虽然每次都答应前去,却始终没有放在心上,到时竟忘记了。现在他正兴致勃勃的预备和孙婉仙谈话,当然更没工夫抽身出外,而且预料这一桌筵席决不是什么好筵席,一定别有作用,不如索性不去,倒可以省掉不少闲事。于是他便在电话筒里断然的回绝钱柏良说:
“对不起!我今晚还有些小事,不预备来了。钱柏翁的好意,算我心领了吧。”
说着,不等对方回答,叶常青很快的把电话挂断了,回身走进起居室里去。刚走到门口,看见坐在里面沙发上的孙婉仙,不禁本能地倒退了两步。他早就疑心他曾在哪里见过孙婉仙,现在见了面,果然一些都不错,正是他从前常在享乐的地方遇到的,尤其使他不易忘怀的是他和赵飞燕一同在春风旅舍房间里偷窥的那一夜情景。他想不到他们的露水姻缘会分离得这样快,连他和赵飞燕都还没有断绝瓜葛的时候,她已经被魏虚仁抛弃了。他有些可怜她,但想到那一夜的情景,他却又止不住笑出声来。孙婉仙也脸红红的站起来了,她早经魏虚仁的指点认识了叶常青,这时见他向她笑,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已经落在他眼里,还以为他是笑她堕落的快捷,不禁夹耳根子都红了起来,立在那里,手足无措的,不知要怎么才好。
叶常青却充满了一团怜香惜玉的心肠,他觉得孙婉仙的姿色并不下于赵飞燕,出身却比赵飞燕要高贵得多。而且看她的模样,宛然是个痴心女子,用情一定很专的,倘若和她结合起来,说不定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全都系在她身上。这样打算着,他的心不禁荡了一荡,连忙很客气地伸手请孙婉仙坐下,笑迷迷的向她说:
“我好像在那里见过密司孙似的。”
“不错,老伯闲来大概也喜欢到各种娱乐场所去的吧?看见老伯已经有好几次了。”孙婉仙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话也说得比较流畅。她本来很羡慕叶常青的地位和他那不下于青年的模样的,这时见他仿佛很有情于她,不禁诞生了一种新的希望。她想:要是魏虚仁抛弃了她,却能促成她和叶常青结合,倒也未始不是“塞翁失马”罢。
叶常青留心看着孙婉仙,越看越觉得满意。在他的眼里,孙婉仙似乎是最适宜于做他续弦的人了。他开始用话去打动她说:
“记得那时总有一个很漂亮的青年和密司孙在一起,你们两人真像一对璧人一样,使人羡慕得很!”
“唉!那里有什么可以羡慕的!老伯请不要再提起来了,提起来只叫人伤心!总怪我有眼无珠,又太痴心了,不知道人心的险恶!”孙婉仙泫然地说,她的眼圈又有些红了。这楚楚可怜的模样,落在叶常青眼里,使他分外怜爱起她来。
可是叶露玲却有些忍耐不下了。她起初以为叶常青的想见孙婉仙,不过是出于好奇,要看看她和孙婉霞两人间有怎样的不同,直到这时见了他们那仿佛旧相识似的眉目传情的神气,才知道事情并不如她所设想的那样简单,她不禁有些着急起来,懊悔不该让他们见面了。她知道,她父亲素来是贪花好色的,看见了有姿色的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孙婉仙现在又正在失恋的当儿,倘若她父亲竟向她垂青起来,说不定可以一拍就合的。这事情太违反她的愿望了,她固然不希望她父亲永远做一个鳏夫,但让他和素来被她轻视的人格卑下的孙婉仙结合,却也是她很难想像的一件事。不过她又无法阻止他们的谈话,她只好沉着脸,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举动。
叶常青也很有些碍着他坐在一旁的女儿。倘若没有叶露玲在旁边,他早已用风情话去打动孙婉仙,把她搂进怀里来,做着种种色情的举动了。这时只好规规矩矩的把话转到孙婉霞身上去说:
“你令妹真厉害!我做了几十年事业,不是自夸一句,实在少有人能够叫我吃亏的。谁知给你令妹轻轻的耍了个空城计,竟使我栽了个生平没有栽过的大筋斗,足见‘后生可畏’,这句话真正不错!”
孙婉仙不知道她妹妹过去怎样造就了一个空前的奇迹,还以为她是冒犯了叶常青,才使他这样念念不忘,她不禁惶恐地说:
“我却不知道这会事,想不到舍妹竟这样大胆,敢得罪老伯!还望老伯看在她年青不懂事份上,海涵原谅了她。”
这一番话,在孙婉仙自以为说得非常得体,但却只引来叶露玲一声冷笑。叶露玲对于这件事的始末完全明了,他知道她父亲这样提起来并不是有怪孙婉霞的意思,实在是推崇她的手腕比他还要厉害。孙婉仙的话只显出她自己的谄媚无耻,丝毫无损于孙婉霞的伟大。她白了孙婉仙一眼,几乎想把她从座上驱逐出去了。
叶常青却很得意,他正想再搜索一些话来和孙婉仙说,不料那不知趣的仆人又在门前出现了。
“老爷,外面有客。”
“什么客?你有没有问清是那一个?这样的时候来见我有什么事?”叶常青厉声地问,他愤恨这打扰比不论什么都厉害。
那仆人被叶常青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垂着手接连应了几声“是!是!”直到瞧着叶常青气平下一些了,才低声下气的说:
“是阜盛纱厂经理钱柏良,常办到这里来的。”
叶常青懊恼地摇摇头,他觉得钱柏良这人真不识窍,已经在电话里回绝他不来了,却还要跑上门来缠扰,他正想叫那仆人去回头他不见,叶露玲却已站起来,笑盈盈的向他说了。
“爸,你就去见见他罢,人家也是一片诚心,不要太叫他下不去。”
叶常青从叶露玲的眼色里看出她不愿意他再和孙婉仙谈话的神气,只好站起来了,却还回头向孙婉仙说:
“密司孙!没有事,不妨在这里多盘桓两天,我们是很欢迎的。”
这话使叶露玲暗暗挫了挫牙齿,她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把孙婉仙送走,这时她的决心更坚定了。
叶常青却想不到叶露玲会有这样的心思,他只是挟着满肚皮不快的到客厅里去会钱柏良。钱柏良正伛偻着身体,在客厅里团团乱转,看见叶常青出来,不禁紫涨着脸的急遽地说:
“叶常翁前几天不是明明已经答应了我吗?怎么现在宾客们都已到齐,反而不肯赏光了?”
叶常青本来很不高兴,但这时却换了一种心思,觉得钱柏良这人真也可怜得很。既然他这样诚心趋奉自己,自己也未便过分叫他扫兴。好在孙婉仙一时也不致就离开,自己在家又没甚要事,不妨趁此到他家去一趟,一来算赏他一个面子,二来也可以散散心。于是,他便在仆人送茶上来的时候,吩咐他去叫保镖预备。
钱柏良见叶常青肯去,喜出望外,连忙一刻都不耽搁的,预先走下云母石级去等候着。不多一会,汽车开过来了,叶常青和钱柏良一同坐进了车,两个保镖全副武装的分立在两边,便声势十足的开出了门,开到马路上去。
“钱柏翁这次请客,到底是什么意思?”叶常青斜靠在车厢里,向钱柏良问。他是难得在晚上出门的,这时迎着扑面吹来的凉风,精神上非常爽快。一些恼恨钱柏良不知趣的心都没有了。
“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大家叙叙罢了。”钱柏良口里虽这样说,但他的神情却表示出他这次请客显然是别有作用的。
叶常青也不再问,自顾游览着路上的夜景。车子箭也似的从沪西向沪东直驶,一刻钟后,便到达了杨树浦。钱柏良手忙脚乱的指点着那车夫在他门前停下车来,又亲自开了车门,迎接叶常青下车。这时,散坐在屋里的宾客们,也都已听见了汽车喇叭声,纷纷迎将出来,众星捧月似的,把叶常青捧进屋去。
叶常青走进了屋里,才留心到出来迎接他的宾客们。宾客并不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经钱柏良介绍起来,才知道原来都是些经营国货事业的小企业家。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是他在证券交易所里的经纪人魏亭藻。这使他不禁暗暗有些诧异起来,觑一个空,悄悄向他问道: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经理不知道吗?这钱柏良也是喜欢在交易所里跑跑的人呢。我本来不认识他,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探清我是经理的经纪人,千方百计的和我结纳,常常向我刺探经理是做多还是做空。”魏亭藻也悄悄地回答说。
叶常青恍然了,他知道钱柏良这一席酒实在很有作用,不仅想套出他做公债的路子,而且显然还有着另一种企图。这企图,只要看他所请的客多半是从事国货企业的人便可明白。他记得他从前曾和钱柏良谈过组织国货公司的计划,那时候钱柏良颇有毛遂自荐的意思,他虽然因为他办事颟顸,没有答应他,但对这计划却踌躇满志,非常热心。不料两月来情势推移,经济恐慌愈来愈见深刻,不但利用被他买收下来的各种小工业代他制造利润的计划无一能够实现,连他银行的本身也有些岌岌可危。同时,中国货物在海外市场的被排挤,和国内一般人民购买力的普遍减低,也使他不敢再把有用的资本去制造无人过问的过剩的货物。他现在只想把投资的范围竭力缩小,靠买股票和做公债来维持本身的残喘,非特组织国货公司的计划早已被他放弃,就是买收下来的几种小工业,他也预备脱手转卖给他人,必要时连这一家规模较大的轻工业——阜盛纱厂,他也想使它减工或者停办了。所以,这时见钱柏良还念念不忘于这国货公司的经理一席,甚至不惜破悭囊请客,不禁暗笑他的不识时务,心劳日绌。
钱柏良却仍旧兴高彩烈的招呼宾客们入席,并请叶常青坐在首位。叶常青见那些宾客们没有一个地位高过他的,便也老实不客气,昂然坐了下来,又招呼魏亭藻坐在他旁边,以便和他商洽公债上的事情。其他的人各自谦让了一会,也都挨次坐了下来。他们从没有和上海滩上有名的银行家像叶常青那样的人共过席,这时不禁都有些震骇失次,连话都不敢高声说了。
叶常青见席面这样乌合,也懒得和在座的人周旋,只是和魏亭藻低声密谈着。他心上正藏有一件得意的事情,想向一个内行人说,这时恰是个好机会,便凑在魏亭藻耳边说了。
“你看方镇鸿这家伙狡猾不狡猾?他明知我在做多头,有意趁人心浮动的当儿,放出时局不稳的谣言,使公债的盘子下跌,满以来这样一来,我一定要见风使篷,把手里的期货抛出去了。谁知我偏不上他的当,不但不抛,还着实扒进好几万来。果然,给我这么一扒,市场里的人心慢慢地趋向坚实,价格一步步往上涨,结局反是他这做空头的人吃了亏,可说弄巧反绌。下月说不定他又要弄什么玄虚,我本来也打算把手里的期货抛出一些的,现在却决定不这么办了,谅来他的手段也不过如此,造谣尽管由他去造谣,他的谣言最多使市价暂时跌落一些,可是时局转好的事实自然会叫价格猛涨起来。”
“使不得!”魏亭藻忽然变色说了:“我劝经理还是谨慎一些的好。现在的时局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却危机四伏,尤其是D区撤兵问题的迁延不决,说不定会变成第二次战争的导火线。无论如何,下月的公债市价一定变幻得很剧烈,所以经理最好还是随机应变,千万不要太固执了。”
叶常青微笑着摇摇头,好像很不以这话为然。魏亭藻见劝他不转,也只得罢了。钱柏良见他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明知道他们在谈论公债上的事情,他虽满心想听,无奈坐在主位上,距离他们很远,一些都听不见,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商议做多还是做空,心上纳闷得很。偶然一抬头,却见自己所宠爱的丫头珠凤,正在他们后面走来走去,又不禁为之一喜。他知道珠凤素来是很伶俐的,说不定他们的谈话已都被她听去了。他招招手,叫珠凤过来,向她附耳说了两句话,直到瞧着珠凤娇憨地走向屏门背后去了,他才非常满意的回头请宾客们吃菜。
叶常青见钱柏良正当饮酒中,忽然招手叫一个妖媚的丫头过来说话,心里暗暗纳罕。回过头去看时,只见屏门背后影影绰绰的有许多女眷指点着席上的宾客谈笑,觉得这席面太不庄重了,不禁勃然变色起来,可是,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的脸色沉下,一个十八九岁的苗条女郎,很快的闯到他面前,伸出一条雪白的皓腕来,笑盈盈的在他杯子里斟了满满一杯酒。
“啊!啊!不敢当!这位是谁?”叶常青惶遽地立起身来,向钱柏良问。
“不要紧!赶快请坐下,这位是小女蕴芳。”钱柏良不住把手在空气里做着坐下的姿势说。
叶常青觉得钱柏良这举动太突兀了,自己请客,却叫女儿出来敬酒,这样的事他是无论如何想不出的。可是,看着蕴芳那圆圆的粉脸,那富有弹性的丰满的肉体,他却又止不住有些迷惑失志起来,不禁向她多看了两眼。
钱柏良的眼力虽已有些不济,但他却看得出叶常青对他女儿那留情的模样,他暗暗欢喜他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了,连忙向对面的珠凤努一努嘴。珠凤会意,很快的掇了一张凳,放在叶常青后面,让蕴芳紧紧的挨着他坐将下来。
叶常青这时已经明了了钱柏良的用意,他的心里不禁有些骇然。然而这事情却是投他所好的,他也就不甚觉得钱柏良这举动的卑鄙无耻了。他留心看坐在他身后的蕴芳,觉得她的姿色虽及不上赵飞燕和孙婉仙,可是身材的秾纤适中,和处女所特有的一种羞人答答的态度,却非常可爱。他本来已经决定,为了维持他银行本家业务的巩固起见,必要时不惜让这无利可图的阜盛纱厂搁浅下去,这时却换了一种计较,想先把蕴芳弄到手里,再给钱柏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断绝他的资金供给了。
钱柏良不知道叶常青早已存心在捉弄他,还懵懵憧憧的和席上的几个小企业家高谈阔论着推销国货的方法。叶常青看他直到这时迷梦还没有醒,不禁向着他微笑了一笑。钱柏良却误会了叶常青的意思,以为他很有意,这机会不可错过,连忙停止了和那几个人的谈话,笑嘻嘻的迎上去说:
“叶常翁不是想组织国货公司吗?这几位倒很可以助一臂之力的。”
“不错,叶常翁如若有意,兄弟等都愿意效劳。”几个小企业家好像早已互相约好过了似的,这时便同声地这样说。
叶常青仍旧笑微微的,并不接口。那几个人自觉没趣,只好都失望地把口闭上了。叶常青也毫不理会他们的难堪,自顾回过头来,和身后的蕴芳谈话。他问她有没有读过书,平常在家做什么事。蕴芳回答时的态度虽还有几分羞涩,但口齿却非常清楚,显见她平时在家一定很伶牙俐齿的。叶常青越看她越觉得满意,想把她弄进手的心也更热了。
筵席就在一种拘谨和缄默的状态里告终,席散后,叶常青一刻都不停留,便起身告辞。钱柏良挽留不住,只好和宾客们一同送出门来。他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欢喜。失望的是白白请了一席酒,事情却一些眉目都没有,欢喜的是叶常青居然很中意他女儿,倘若蕴芳能把他巴结上了,少不得他将来不论经营什么事业总要借重到他的。
叶常青坐进了车,含笑向站在门前的人点头。他今天确实非常快活,一天之内,接连亲近了两个女人,姿色都生得不错,而且有被他弄进手的希望。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呢?他现在才第一次觉着有钱的快乐,先前那想把孙婉仙做续弦的念头已被他放弃,他想:要是把她们两人都充做下陈,另找一个更美丽的女子做续弦,不是分外幸福吗?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坐在那装着弹簧的车垫上,宛似置身在云端里一样。
五
车子开动了,这一带的道路非常冷静幽暗,疏疏落落的路灯在地上印上一圈惨白的光芒,却连人影都照不见一个。置身在这样黯淡的环境里,叶常青心头的欢情渐渐的消灭了,他开始担心起生命里或许会遭到的不幸的事故来。最使他惴惴不安的是普遍全世界的经济恐慌,这一道难关倘若不能打破,那他这系在世界金融一环上的银行,就永远不能脱离危境,永远不能有景气好转的时候。还有魏亭藻方才的话,也使他的心上着实长了几个疙瘩。虽然这有些近乎危词耸听,然而大风起于苹末,这时候的时局谁能说得定呢!只要黄浦江里多来几只××军舰,就可以使他从“棺材边”上一脚跌进棺材。他待要听从了魏亭藻的话,把手里的期货抛出,改做空头吧,一来恐惹方镇鸿耻笑,二来恐魏亭藻所料倘或不中,时局依然平静,则他到交割期将不免因市价的上涨而受损失。这拿不定的局势,使素来足智多谋的他,也有些举棋莫定起来。最后想到方镇鸿从前在华懋饭店里大言不惭地说八九月里上海一定要回复到一二八以前状态的一番话,他即又像受了重大刺激似的,从垫子上跳起来,向前面的车座重重的击了一掌说:
“好!决定仍旧不抛!我倒要和他们斗一下子,看会不会被他料中。”
这一击不打紧,车子可被他击停了。叶常青暗暗诧异,难道他这一击之力竟会有这样大吗?他连忙问坐在前面的车夫。
“阿金,为什么不开了?”
“不得了!汽车抛了锚!”阿金惶恐地说,一壁赶紧开了车门,下车来修理。
叶常青非常焦躁,看着路上冷静的景象,满心只恐黑暗里会闯出几个绑票的的匪徒来。虽然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保镖拥护在身边,也不能使他壮胆。他只好下车来,止住阿金说:
“阿金,你先到附近的汽车行里去喊一部出差汽车来,我坐回去,这里的车子,你慢慢的修理好再开回公馆去好了。”
阿金答应着,放下手里的修理工具,去喊车了。叶常青站在路灯的惨白光里,一颗心只是七上八下的乱跳。猛可里,从后面,一个人影慢慢的移近过来,模样儿非常落拓,一顶呢帽紧压在眉梢上,看过去活像是一个流氓。尤其使人犯疑的,是他一壁走,一壁还吹着口哨。叶常青连忙把手触了触那两个保镖的袖子,叫他们留意,那人影却已经走近面前来了。忽然他立住步,微笑着向叶常青点点头。叶常青暗暗叫了声不妙,正待令那两个保镖开枪,一抬头,却从灯光下辩识出了那人的面目,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啊!是杜季真君吗?真是多时不见了。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工会里作事?”
“不,早就辞职了,现在不作什么。”杜季真冷静地说。他的样子虽比从前落拓,但眉目间却有一股英气。这一股英气,隐然显示出了他的决心。他是已经把未来的出路看准,而且预备开始去过他的新生活了。
“你为什么多时不到我们那边去?现在露玲在家寂寞得很,一个来看她的朋友都没有。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和我一同去看看她好吗?”叶常青想起她女儿近来那整日价郁郁寡欢的模样,觉得这杜季真人虽颟顸,却也可以安慰安慰她。而且他正预备追求孙婉仙,嫌她在一旁碍眼,要是能够让杜季真绊住她,进行起来一定要便利得多,恰好阿金叫来的出差汽车已经开到他面前,他便拉着杜季真,要他和他一同上车去。
“对不起!今天时候太晚了,还是等明天再来拜谒吧。”杜季真推辞着说。
“那么,明天一准要来。我虽然公事忙,未必会在家侯你,不过露玲一定很欢迎你的。”叶常青这么说着,便坐进车去,仍旧让两个保镖把他夹在中间,“呜——”的一声开走了。
杜季真呆立了一会,便继续踽踽独行起来。他近来的生命上,很起了些不平凡的变化,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一个决心改变了他的全人格,他开始想用他的热血去挽回这民族的垂危的命运。这时,他正从设立在沪东的青年自动抗×团里和几位新交的热血朋友做了一番重要的讨论回来,一路上只是默默的记念着一位名叫郑应权的一句沉痛的警语:“只有反帝才是我们的出路!”神经兴奋到了极点。不料半路上竟给他遇见了叶常青,邀他到他家里去。他从下了决心后,深觉这班资本家只知道个人利益,毫不把民族利益放在心头,尤其是叶露玲那种无聊的小姊生活使他非常厌恶,那里还愿意再去做这类似帮闲奉仕的工作。所以,很快的设辞拒绝了,独自走到电车站口去趁八路电车。
车子从杨树浦那头开来了,杜季真一纵身跳将上去。现在,他的归程已和从前不同。因为他大哥伯恩自从在海关上谋得了位置以后,贪图来回便利起见,已经把全家从卡德路迁到邻近黄浦滩路的北京口来。虽然住的仍旧是弄堂房子,仍旧挤了满满一屋人,不过他却可以不必再远远的跑到沪西去了。他在外滩下了车,便昂然的走向北京路家里去。
家里的门只虚掩着,从门缝里传出来一阵阵丝竹二胡的声音。原来他大哥自从有了差事以后,玩票的瘾益发不可遏止,每天晚上总要同几个票友来家吊嗓,还常常商量着怎样彩排。杜季真每次一看见那些人就头痛,不过现在全家的经济负担都在他大哥肩上,也不能不由着他高兴。他只好快步穿过客堂,走上楼去,楼上亭子间的门开着,他大嫂和二嫂正坐在门口闲话家常,看见他上来,不约而同都冷冷的说了声:“回来了吗?”杜季真早已经听惯了她们的冷言冷语,也不放在心上,自顾顺着楼梯转弯,走向前楼去。不料刚走到半梯级上,他二哥的五岁儿子小林,又从后面抱住他的腿叫起“四叔”来。他正失悔忘记带两包糖果回来哄他时,他二嫂已经提高声音,在后面喊起他儿子来了。
“小林,快回来!怎么只管缠住人家,有什么好处?”
杜季真觉得这话刺心得很,不禁也动了感情,连忙把小林的手拂脱了,走上楼去。还没有走到房门口,他大嫂的声音又冷冷的送进他耳鼓来。
“这孤鬼,一天到晚不知在外面撞些什么,事情一些不做,天天都到这样晚才回来,那个高兴给闲饭他吃!”
“原是呀,现在我们家里虽然大家全靠大伯过日,不过一个人总不能专靠别人,我们那个心上也常常觉得不安,成天在外面找事作。那里像他这样,好好的工会里几十元事情不作,偏要闹什么辞职。现在可好了,一个小钱的进账都没有。他自己不急,别人倒真要代他急死。只有那两个老不死的,还把他当宝贝儿子哩!”
杜季真又好气又好笑,他想不到妇人家的心肠会这样褊狭,自己从前也曾供养过她们的,现在偶然受他大哥的供养,便会招来她们这许多闲话。想起自己有事作时她们那种趋奉恐后的形状,不禁平空引起他不少感慨。他如今更加看出这纯粹以金钱来维持情感的旧家庭的腐败了,不过他也不愿意和妇人女子一般见识,便勉强接捺着气忿,走进前楼去。
因为家里人口多,拢总不过一丈见方的前楼,也隔做两间。靠房门的那一间是他和他父母住的,里面的一间住着他三哥叔群夫妇,他大哥则独占了三层楼的全部。这时,他父亲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他母亲靠在旁边,唠唠叨叨地诉说着他大哥的不是。看见他进来,他母亲便把他当谈话的对手说:
瞩季真,你看你大哥近来还像个人样子吗?嫌了钱,只晓得往自己屋里搬,娘老子要什么没什么,老婆儿子一说就有。俗话说得好:‘扇子扇子好风凉,有了老婆忘了娘!’我真是白养他一场了!不过你又为什么不出去作事呢?老登在家里也不是了局呀!”
杜季真见他母亲说话的声音很响,恐怕被他坐在楼梯头的大嫂听见,连忙向她摇着手,这时候他父亲也张开眼来向他说了。
“季真,你母亲的话也说得不错,我们家里的情形现在还不如从前。你大哥的样子你总明白,我们二老要靠他过活真不容易!我想,你并不是没有本领的人,为什么反喜欢闲着不肯作事呢?从前工会里的事都是你自己要辞掉的,现在再去找一件事作大概总还不难。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正该趁这时积些钱下来,好做将来成家立业的准备。”
杜季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心想:“我好容易从樊笼里逃出来,难道还愿意再回到笼里去做家庭的奴隶吗?”他现在更加厌恶这旧家庭里的一切了。什么父母兄弟,充其量不过大家互相利用而已,能够伏伏贴贴地受利用,牺牲了自己去成全家庭幸福的,便是好子弟,这样的道德观念真可笑到万分。他满心想把他心头的志愿告诉他父母,看看他们惊骇的模样,但又觉说出来也无谓,反要给自己将来添上不少麻烦,便又缄默住了。不过他心上实在烦闷得很,尤其是这狭小的房间使他非常厌气。看桌上的自鸣钟还只九点,距离睡眠时间尚早,索性重新戴上帽子,回身再到外面去。
出了门,迎着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凉风,杜季真不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风把他胸口的腌臜气完全吹散了,他想把生命去从事悲壮的冒险的决心,也更加坚定起来。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去!去!到那辽远的地方去,用铁和血来挽回这民族垂危的命运。他的雄心奋发着,他不想再回到他那狭小可厌的家庭里去了,他只想在马路上走一夜,直到走得疲倦了,再找一家旅馆睡。
可是走了不多一段路,他又觉得无聊起来,兴奋的神经一时不易静止下来,倒希望能和一个人谈谈才好。想到和人谈话,他的眼前便很快的闪过了叶常青方才邀他到他家去的景象。虽然叶露玲并不是他所希望的谈话的对手,不过他这时却觉着有到她家去一趟的必要。因为他快要从事悲壮的冒险去了,在没有离沪以前,也该向她告别一下。他想:方才虽托词拒绝了叶常青的邀请,但如真的到他家里去,纵使时候晚一些,他们也一定照常欢迎的。想着,恰好有一部到沪西去的公共汽车经过他身边,他便毫不迟疑的纵身跳上,让它把他载向愚园路去。
车于把他吐在距离叶露玲家不远的路旁,杜季真三脚两步的去按门上的电铃。门开了,开门的阍人是认识他的,连忙把他请进客厅里去坐。不多一会,叶露玲穿着件睡衣从里面出来了,她好像很欢迎他来访,一见面,便笑嘻嘻地说:
“季真,你为什么多时不来了?刚才父亲回来对我说,他曾在路上遇见你,请你来你不肯。我正在这里怪你,想不到你居然还会来。我现在真冷静得很,从前的朋友有的到农村去了,有的音信全无,不知他到底在那里。只有你,我想一定还在上海,偏偏又一直不来,叫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难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才不高兴来和我亲近吗?”
杜季真不预备和叶露玲多谈,而且时间也不容许他多说什么,他只好直截了当的说:
“我也就要离开上海了,这次来可说是向你告别的。”
叶露玲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一些都不惊奇,仍旧笑嘻嘻的说:
“你是不是想到囗囗去!”
“你怎么会知道?”杜季真倒有些诧异起来,忍不住好奇地盘问着。
“林幻心从前早就对我说过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也想组织救护队,到囗囗去救护××军哩!”
“真的吗?”杜季真喜欢得跳起来了,他忽然想起叶露玲的性格素来很热情,爱冒险,自己把她当一个无聊的小姊看待,实在太小觑她了。于是,过去在她身上所做的许多颠倒梦想,便重又死灰复燃起来。他觉得,现在倒是个好机会,除了她,所有她的朋友差不多全已离开她了,她将来的终身,不托给他还有谁呢?说不定他日奏凯回来的时候,就是他和叶露玲结合的时候。他愈加觉着他所选择的这条出路是充满了光明和桃色的了。他不由得眉花眼笑的握住叶露玲的手说:一好得很!希望我们大家都能为民族保持一份正气。现在时候不早,不便多谈,我要回去了。”
“你还来不来?”叶露玲揪然地问,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杜季真面前现出恋恋不舍的容色。
“当然要来的,在我动身的时候,我一定要再来看你一次。我希望,我们将来在口口还有再见的时候。”杜季真说着,发了一阵愉快的狂笑,很快的跑出客厅去了。
叶露玲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才回身进来。她辨不出她自己是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中,只觉得又是凄凉,又是兴奋。独自在客厅里呆立了好一会,才熄了火,到她楼上卧室里去。从孙婉仙所住的那小房间前经过时,好奇心忽然冲动起来,想看她在里面做什么事,有没有睡。于是,便俯下身,从钥匙孔里张望进去。这一张,却使她吃了一惊。她看见孙婉仙正裸露着她的肚子,肚子已有几分高了,她却用一条白布把它用力捆扎着,使平服得毫不露出痕迹来。
“难道她已经有胎了吗?”一个意念突然闯进叶露玲的头脑,这新奇的发见使她几乎忍不住要笑。她慌忙把手掩住了口。可是,房里的孙婉仙似乎已经有些觉察了,仓皇回顾着。叶露玲不便再留,只好蹑手蹑脚的疾忙跑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