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炼狱

在农村里的孙婉霞,并不曾像林幻心所说的那样,发生了唐吉诃德式的悲剧,倒是她周围的环境,却落入了一个非常悲惨的深渊里去了。这悲惨的命运是每个在农村里的人物都身受到的,除了那些靠着农民过活不必自己劳动的朱四太爷等人物以外。

这一年的天气非常亢旱,而且热得比无论那一年都要早。随着夏季的到来,那一片金黄的太阳光,就不曾有一天间断不出来过。刚从车满了水的田里伸出头来的秧苗,经不起这酷烈的阳光的照晒,都垂倒了头,显出奄奄无生气的模样。并且那田里的水,不断的被阳光吸收着,也一天天的在干浅下去。纵使村人们不分昼夜的在那里车水添漫,看过去也永远是那么浅浅的,好像不曾经过丝毫劳力一样。

同时,还有一样使得村人们恐慌的,是各人家里的米,吃到这时,已经颗粒无剩了。而镇上的米价却三日两头的往上涨,涨到无人买得起那样高贵的价钱。村人们有门路的还可以去赊上三斗五升来,勉强把日子打发过去,没有门路的便只好把南瓜芋头当饭,过一天算一天。

随着村里的恐慌日趋深刻,孙婉霞的处境也越来越困难了。那老农夫福生,差不多天天都要骂她几声“白虎星”,说他们这一家从前本来过得很好,都是她带了晦气来,才给带累坏了的。孙婉霞几次都忍不住想驳他两句,为什么她未来以前,土种茧的价格便已下落到十八元一担?难道这晦气也是她带来的吗?不过每次话到喉边又被她咽回去了,她觉得,抱着帮助别人的志愿而来到农村的自己,是只该任劳任怨的工作,不该像过去过着小姐生活时那样容易发脾气的。所以,不论受到怎样的虐待,她总是竭力的忍耐着。然而这忍耐是怎样的困难呵!近来她差不多每天都是半饥半饱的,为了那老农夫福生把她的食量都限制着,只要她每顿多吃了一些,就要受到他严厉的呵叱。

不过福生虽然天天都要咒骂她,却也并不便把她赶开,因为事实上,她们这一家实在非常需要她。第一是福妈妈那斜白眼里的泪水近来忽然多了起来,而且迎着风火就要作痛,除了坐在凳上执着花布帕拭泪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家里的一切事务都待孙婉霞来料理。第二是福生父子俩每天都要到河边去车水,烧饭送饭都少不了孙婉霞,有时两人中有一个踏车踏得累乏了,还需要她来接力,帮着踏车。

孙婉霞初时对她所处的这环境很觉痛苦,井且不时要对福生的愚蠢和自私发生反感,但渐渐的她便和她的环境适应了,甚至还相处得非常和谐。她逐渐不再怀念在上海的朋友,却把福生一家的命运当做了她自己的命运。她的观念和习气也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了起来。

然而悲惨的命运却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他们这一家,现在也和村里大多数邻舍人家一样,一天两顿都是用南瓜当饭。孙婉霞身边虽然藏着一些钱,却因为恐怕露破行藏,不敢拿将出来,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困难中捱度日子。

终于,连南瓜都吃得只剩两个了,转眼就要断炊,天却还没有下雨的模样。就是下雨,也远水救不得近火。这一天,福生的神色很有些异样,他并不出去车水,只是坐在屋里,闷闷的抽着烟。当孙婉霞提着从并边洗干净了的南瓜进屋来时,他忽然毫没来由的向她呵叱起来。

“你去烧,烧好了可没有你吃的。——你这白虎星,把我们害得这样穷,你却只晓得张开了嘴吃!”

孙婉霞出其不意的受到这无理的呵叱,她的胸口差不多全被怒气阻塞住了。但她已经习惯了忍耐,所以仍旧不则一声的提着南瓜到砧板上去切。这时,福妈妈从后面走出来了,她把花布手帕擦着眼,柔声对福生说:

“你只管骂她做什么呢?现在我们家里那一样少得了她?你也该摸着良心想想,她到我们家里来,帮了我们多少忙?我的这只要命眼睛教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全亏了这苦命孩子,你还忍心埋怨她吗?我看你还是出去想想法子,先到朱四太爷家去赊几斗米来,一面我再找几件衣裳出来给她带去当,好歹把日子打发过去再说。”

福生敲掉了烟管里的烟灰,站起身来,他在孙婉霞脸上看了半晌,好像有了主意似的,对福妈妈说:

“到朱四太爷家去赊?哼!说得倒容易。去年赊的米和今年借的钱都还没有还他呢,他会肯吗?除非和她一同去。”

孙婉霞心上一凛,切着南瓜的手不知不觉的停住了。她记起从前小五告诉她说福生要把她送给朱四太爷做丫头的话,知道他要在她身上实施他的诡计了。但她又不便说话,她只好把眼望着福妈妈,等候福妈妈来代她作主。

福妈妈果然开口说了:

“她一个女孩儿家,你要她同去做什么?我还要她去当东西呢。现在的当铺都不比从前了,昨天李家的三好婆说,镇上的当铺每天只当二百元钱,就要封关止当,不晓得到底能有几个钟头。你快去你的吧,不要赊不到米,又当不成东西,弄得驼子跌交,两头没着落。”

福生又看了孙婉霞一眼,似乎觉得现在家里实在少不了她,便怏怏然的出去了。他走了不久,福妈妈就从后面颤巍巍的提出一个包袱,交给孙婉霞。包袱里包着几件棉祆裤,发着一种很难闻的霉臭气息。

孙婉霞接过包袱,却并不就出门。她先把切好的南瓜倒下了锅,加上四五杓水,又执着吹火竹筒,把行灶里的火吹旺了,才起身对福妈妈说:

“老奶奶,我去了,锅里的南瓜请你当心一些,熟了就熄灭。”

她提着包袱出门去了,在她后面,福妈妈叹息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进她的耳鼓里来。

“这样好的孩子,谁见了都喜欢。可惜她的命太苦了,逃出了阿婆的手心,又钻进我们这三顿没两顿的穷人家来。”

孙婉霞心里暗暗好笑,同时也有些得意她到农村里来了这多时居然还没有人窥破她的行藏。她大踏步的向前走,当头一颗炎炎的太阳,晒得她浑身发热,刚走了不多一段路,背部便已泌出了不少汗珠。时候还只九点钟左右,太阳却已把整个田野都晒遍了。田野里是静悄悄的,满眼都是绿油油的秧苗,挺立在混浊的泥水中间。左首河边不时可以见到有人在踏水车,“咿哑咿哑”的踏车声,荡漾在空气里,可是却冲不破整个田野的静默。

忽然一种特殊的声浪引起了孙婉霞的注意,这时她的脚步已离开一方方的水田,走到只剩下枯树桠枝的桑田旁来了。桑田里有一个少妇执着砍柴刀在砍桑枝,这是近来司空见惯的景象,因为茧价还抵不上桑叶的价钱,种桑已没有利益可得,所以尽有许多村人,把桑田里的桑根掘掉了,改种棉花。不过那少妇却是孙婉霞所熟识的,她正是她邻家的阿根嫂。看着她那努力砍桑的模样,她不由得问了:

“阿根嫂,你巴巴的在这大毒日头里出来砍桑做什么?”

“砍回去烧饭哩!”阿根嫂轻描淡写的说。

听到一个“饭”字,孙婉霞不由得骨都一声,咽下一口涎沫。实在,她已经有多天没吃到饭了,吃的都是淡而无味的南瓜,并且每顿总吃不饱。常常在口里淡到极点时横一横心,想凭着她身边所藏有的一些钱,瞒了福生家里人,到镇上的饭铺里去吃一顿饭。但她的良心总不容许她做这种自私的举动,并且也恐被福生盘诘起来找不到托词。虽然她对饭是已经企慕得久了。所以,听了阿根嫂的话,她便不禁羡慕地说:

“你家还有饭吃吗?真好福气!”

“那里是福气,左右也不过是赊来的罢了!”阿根嫂用力把手里的砍柴刀向左首一根粗大的桑枝上劈去,“克嚓”一声,桑枝断了,灰尘簌簌的飞满了她一身,

孙婉霞不作声,她想到福生现在也正到朱四太爷家去赊米,大概多少可以赊到一些的,看来不久也就可以有那又香又白的饭米到口了。虽然明知道赊得愈多,她本身的危险性也愈大,但总不能避免那饭的诱惑。她低下头来,看了看手里的包袱,觉得这些发着霉臭的东西,也可以换了钱来买米;同时又觉得时候已经不早,当铺恐早已开门了,在这饥荒的年头,二百元钱是很容易当满的,不要跑去扑了个空。于是,她便不再停留,大踏步的向镇上走去。

镇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歇满了菜贩的担子,许多店铺也都开了排门,做起生意来,只有当铺的两扇黑漆墙门还没有开,虽然门前已黑压压的挤满了十几层人。看着人有这样多,孙婉霞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她估量着就是每人手里的东西只当一元钱,二百元也很容易当满,何况他们的东西,比起自己的发着霉臭的棉袄裤来,还要好上万倍呢。她觉得,这趟虽没有扑空,但结果一定仍旧要带一个失望回去的。

这时,在她身旁的一个壮年农夫,开始不耐烦地说话了。

“已经有十点多钟了,怎么还不开!”

“哼!怕还早!我从天亮等到现在,足足等了有四五个钟头了,就不曾见这两扇牢门动一动过。”在前面的一个人回过头来插口说,一壁卖弄地舞着他手里用旧报纸裹着的一车雪白的新丝。

“好一车丝!只怕至少要当五六元钱罢。”一个老太婆眼盯在丝上,啧啧称羡着。

“哪里,现在连丝都不值钱了,不晓得有没有两元钱好当!”那个人叹息地说。

听着这些谈话,孙婉霞愈加觉得没有希望了。但既已来到了这里,无论如何总得碰一碰运气再说。所以,她仍旧竭力忍耐着,站在烈日下面,等候当铺里两扇大门的开放。

当铺的两扇大门终于在人们的怨诅咒骂声中开了。立刻,一阵狂喊,人像潮水似的向门里涌去。不容孙婉霞有丝毫犹豫的时间,那一股怒潮已把她的身体卷进了门,卷到那高高的柜台下面。柜台前已先有许多人挡住了,手臂像森林一样矗起来,每只手里都执着不同的衣服物件。孙婉霞也举起她手里的包袱来,插进手臂林里去。包袱很重,刚举起不多一会儿,手臂已酸痛得支持不住。这时,忽然有一个弱小的哭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便看见后面一个妇人红着脸在人群中挣扎着,她的背上用衣带拴着个周岁大的孩子,被人们挤得“哇哇”地哭。孙婉霞不由得有些恻然动们起来,她开始对那妇人说道:

“我代你把东西交到柜上去好吗?”

那妇人看了孙婉霞一眼,好像有些信不过的样子,摇摇头。孙婉霞也只得由她,自顾回头去望柜上。这时,她又有些担心起来了,她看见右边一个朝奉,正把一套棉袄裤从上面直撩下来,那套棉袄裤比她自己手里的要新得多,干净得多。这事实,仿佛告诉她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但她仍旧不肯不试试就走。恰好在她对面的那个年轻朝奉手里已经空了,她便大着胆子,把她的包袱送上去。

那年轻朝奉刚把包袱解开,就慌忙用手掩住鼻子。

“哼!这样臭的东西也……”

他刚把包袱从上面抛下来,一眼看见了在柜台下面仰起头的孙婉霞的容貌,不禁呆住了,连忙换了一副笑脸说:

“你这要当多么钱?”

“一块钱行吗?”孙婉霞见他肯当,仿佛已经觉得是意外的幸运,再也不敢向他索重价了。

那年轻的朝奉居然没有驳回,把包袱携向里面去了。孙婉霞心里充满了希望,她觉得一块钱虽然不多,但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即使是一文钱也是可贵的。她期待着,可是结果却期待了一个空,那年轻朝奉并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另一个老朝奉,他把包袱从上面直抛下来说:

“这是谁的东西?也拿来当!”

孙婉霞红着脸,把包袱接住了。她心里着实有些懊丧,早知道结局还是个当不成功,那先前又何必让烈日曝晒了这许久呢!她用力排开身旁的人,挤将出来,一眼看见先前那妇人仍挣扎在人的漩涡中,红着脸,声嘶力竭的大叫着:

“不要挤!人家孩子都给你们挤得没气了呀!”

孙婉霞只向那气息奄奄的孩子身上投了一瞥,她的心便像给尖刀扎了一下一样,她连忙头也不回的挤出人群,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个疑问打击在她心头,到底她到这农村里来完成了什么任务呢?当这恐慌的浪潮袭击着整个农村的时候,她不是也和所有的农民们一样,挣扎喘息于这无可抵抗的命运之下吗?她能帮助什么人,连她自己还正需要人的帮助呢!她这时才完全看出个人的无力了。

她没精打采的在路上走着,路在她的眼前是更显得白热而又可厌。忽然——

“汪汪汪!”

一声狗叫,惊得她的心卜卜乱跳。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朱四太爷家高大的白垩墙,围绕在墙外的篱笆门张开了大口,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似的。她重重的吐了一口涎沫,带着种不愉快的心情快步跑了过去。同时却又想到,福生不知已经赊着米没有,焖在锅里的南瓜不知有没有熟。这些想念,使得她的脚步走得较前更加快捷起来。

远远的,福生家的茅屋已经现在眼前了,屋上并没有炊烟,可见屋里的南瓜早已烧熟。孙婉霞低头看了手里的包袱一眼,她的脚步不禁有些趑趄起来。她觉得,要是仍旧把包袱带回去,一定要使福妈妈失望,而且福生能否向朱四太爷赊到米还在不可知之数,倘若赊不到,到明天生活就要发生问题,这里面的关系实在是很重大的。她踌躇着,到后却想出了一条计较,把自己身边所藏的钱取出一块来,当做当得的交给福妈妈,可是这包袱却不能不找一个寄放的地方。想到寄放的地方,她的眼光不禁转到还在桑田里砍桑枝的阿根嫂身上去了。

“阿根嫂,谢谢你,请你代我把这包袱寄放一下。”

阿根嫂停住了砍桑枝的手,眼光疑惑地望着孙婉霞,好像在猜测孙婉霞这包袱的来路似的。过了一会,她心里似乎有了一种主观的见解,便正色摇了摇头说:“

“四姑,你这包袱是那里来的?你不要转错了念头,我可不能代你寄放偷来的东西!”

孙婉霞笑了,她知道阿根嫂误会了她意思,不过她早已有了准备,所以便不慌不忙的说道:

“阿根嫂,你猜错了,这包袱的来路很正当,是福妈妈叫我拿到镇上当铺里去当的。当铺里因为它太破烂,不肯要,所以我只好仍旧带回来。不过我们家里现在吃的东西全完了,只剩下一个南瓜,明后天就得挨饿,不能不想一个法子。我从阿婆家逃出来时,曾偷了她几块钱,还没有动用过,如今就想把来当做当得的钱,交给他们,这包袱不便带回去,只好请你代我寄放一下。”

阿根嫂这才不再推托,她从孙婉霞手里接过包袱来,却又带着羡慕的神气说:

“你身边还藏得有钱吧?真正难得!可不可以借两块给我用用?”

孙婉霞有些踌躇了,借两块钱给阿根嫂,在她本不是什么难事,所虑的是阿根嫂的嘴很快,恐怕借钱给她后,她关不住嘴,逢人便告诉起来,要给自己添上不少麻烦。所以,她只得推托着说:

“我身边钱也不多,并且你们家里现在还有饭吃,不比我们连饭都没有吃了,我实在不能借给你。”

阿根嫂似乎并不存心向孙婉霞借钱,见她不肯,也就罢了。孙婉霞也回身向福生家走去。刚走到门前,便听见福生那粗哑的声音,在里面对福妈妈说:

“我早晓得没有她同去,一定赊不到的。朱四太爷要她到他家去做丫头,不知催过我多少回了,我因为田里忙,家里又实在少她不得,总没有同她去过。现在他正在气头上,看见我就要动火,那里还肯赊米给我。我看,等天下过雨,我和小五用不着天天到河边去车水,就送她去罢。家里的事,我们这几个人总还做得来。现在过日子也很难,少一张嘴吃饭,身上也好轻松一些。你说怎么样?”

“我不管这些,你要是觉得好,就随你做去好了,只怕她自家不肯去。照我的打算,送给人家做丫头,还不如留在家里给我们小五做媳妇的好。一来小五将来总要配亲的,有了这现成媳妇,可以省掉一笔钱。二来这样能干的人,你就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去寻,将来要是另外讨一房媳妇进来,做事不如她,一口饭却省不掉,不是太不上算吗?”

孙婉霞还想听下去,不料小五恰恰在这时捧了一碗南瓜走出门来,他一看见她,便喊将起来说:

“四姑,今天夜里镇上出圣王会,我们同去看去。”

孙婉霞见被他喊破了,只得走进门去,把从自己身边掏来的一块钱,交给福妈妈。

“怎么,当到了吗?”福妈妈像有些出于意外般,惊喜地说。她并不嫌当得太少,倒反从这一块钱上生出了许多希望,嚷着要再找些东西出来当,连抛在门背后的两条破被絮都打算到了。

孙婉霞只好苦笑着,到行灶旁去铲锅里剩下来的南瓜锅巴。她到不怕福妈妈再去叫她当东西,因为她正苦没有藉口可以把自己身边藏着的钱取出来给他们用。所虑的还是这样许多破破烂烂的东西,没有人肯答应寄放。她把一碗南瓜盛好了,偶然抬起头来,却见福生正恶狠狠的把眼盯在她手里的碗上,这使她的心卜的一跳,手颤得几乎把碗里的南瓜翻在锅里。她只好低下头,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坐在行灶前的矮凳上吃。

午后,天气更来得热了,太阳像一盆火似的晒着地面,使人存身不住,可是田里还得车水。福生和小五都到河边去了。福妈妈仗着有孙婉霞看管门户,竟自放心托胆的在屋里睡午觉。孙婉霞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到竹竿上去,一壁看着天色,觉得这天一时恐还不会下雨的时候,门外开始有陌生的口音在问了。

“里面有人吗?”

孙婉霞从晾着的衣服后面探出头来,便看见一个贯着顶髻,穿着黄纱布长袍的道土,立在门前,向里面张望。他的手里执着张黄纸做的疏,背后还跟着个掮钱褡裢的长工,看模样好像是捐钱来的。她正想开口询问,那道士已先向她说起话来。

“今天本方出圣王会求雨,这是和大家有关系的事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你家打算拿出多少钱来,好让我写到疏上去。”

孙婉霞根本就不赞成这迷信的举动,但她知道在乡村里,迷信的举动是无时无地没有的,决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打破,所以她只好到屋里去,叫醒睡午觉的福妈妈出来应付。

福妈妈拭着斜白眼出来了,她只一见到那道士,就惊呼了起来道:

“又来捐钱了吗?道士,请你到别家去罢,我家实在捐不出钱来了!”

“这不比别的事,多少总得捐一些。求雨全靠大家的诚心,要是别人都捐了,只有你一家不捐,圣王老爷动起气来,不肯下雨,这干系你们可担当不起的!”

“那么,要捐多少呢?道士,顶好能捐得少一些,我家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道士翻开手里的黄纸疏来,看了看上面的人名和捐助的数目说:

“李家顺茂捐六毛,杨家阿根捐四毛,你家推扳点,也捐四毛钱罢。”

“四毛钱,差不多有一吊哩!天哪!我家那里捐得出这许多!”福妈妈惊得连拭眼睛的手都停住了。

孙婉霞站在那道士背后,看见疏上只有钱数,没有洋码,知道道士是欺福妈妈不识字,信口开河的乱说。不由得正色说道:

“道士,你不比在家人,应该正直一些。杨家的阿根,疏上明明写着他捐二百钱,怎么你说他捐四毛?”

道土冷不防孙婉霞会来揭穿他的谎,羞得夹耳根子都红了。他搭讪着,想去拍孙婉霞的肩头,又恐涉及嫌疑的,把手缩回来说:

“你也识得字吗?真看你不出!好!好!现在你家就捐两毛钱罢。”

“两毛钱,那里用得着这许多?并且我家现在也没钱,要末也照样拿二百钱去。”

道士不作声了,福妈妈看了孙婉霞一眼,好像称赞她能干似的,一壁颤巍巍地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铜子来,数了二十枚交给道士。道士接过了,写上了疏,正待回身到别家去,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孩子来,正是小五。他不知是怎样溜跑回来的,手里舞着一条草龙,向道士问道:

“道士阿伯,今天夜里的圣王会打这里过身吗?”

道士这才抓住一个机会,借着答话掩饰他的羞惭说:

“本区里各处都要走到的,不过你家门口却未必会过,你要看,还是到大街上去看。”

“好啊!这样我们就可以用不着跑到镇上去了。四姑,吃过了夜饭我们一同到街上去看会,你去不去?”小五跳跃着,抛下草龙,抓住了孙婉霞的手,接连摇了几摇,用热切的眼光望着她的脸说。

孙婉霞摇摇头,她满心想对小五开陈一番神权不足信的道理,又苦于他未必会懂,她这时更感到理想和事实距离的辽远了。村里所有的人,差不多个个都蠢如鹿豕一样,单靠她一个人连启蒙的工程都谈不到,那里还能使他们接受她的理想。她到农村里来了这多时,却还是非常孤独,这真是她想不到的。现在,她倒有些骑虎难下了。离开这陷于悲惨境遇的一家,别谋生活吗?不要说她的良心不容许,并且这茫茫天地之间,又那里有合于她理想的托足所在呢?她不禁有些黯然不乐起来。

小五见孙婉霞不作声,以为她不肯去,不由得愁眉苦脸的说:

“四姑,你不和我好了吗?为什么不肯去!”

孙婉霞看了小五那模样,倒反不禁笑了起来,便用安慰的口吻,接连向他说了几声“去!去!”一壁心里却在想:“他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呢,要是依了福妈妈的话,和他结合起来,不是太奇怪而且太可笑了吗?”

晚上,福生把那一块钱籴了一斗五升米回来,大家可以不至于再吃南瓜了。不过为了想留着多吃几天,也没有煮饭,只熬了一锅粥,拌了腌莱喝着。虽然滋味仍旧很淡薄,但比较南瓜却已可口得多了。小五很快的喝完了两碗,便放下碗,过来拉孙婉霞,要她和他一同到街上去看会。孙婉霞把眼望着福妈妈,看她是否答应让她去。福妈妈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说:

“你去罢,会是难得出的,况且我们还捐了二百钱呢。好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你们只管去好了,不过要早一些回来。”

孙婉霞答应了,和小五一同出门去。外面的空气是很新鲜的,凉爽的晚风吹在人身上,使人起了一种柔和的感觉。路上走的人很多,都是到大街上去看赛会的,虽然村里的恐慌一天比一天深刻,可是村人们喜欢凑热闹的心仍旧不减于平时,而且因为出会是为了求雨,每个人都有一份希望寄托着,所以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无形的还带着种种虔敬的气分。

街道本来很狭窄,这时两旁添上了许多看会的人,肩摩踵接的,愈加来得狭了,看过去还不到两尺宽。可是,就在这不到两尺宽的街心里,也不时有一些孩子报马似的跑过。孙婉霞和小五刚在拥挤的人背后立下来,便听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喊着说:“会来了!会来了!”立刻,人丛中起了一阵波动,坐在凳上的人都站上凳去,立在人后面的拼命想挤出来,波动还没有停止,一簇亮晃晃的火把已很快的飞到了人面前,执着火把的人威吓地把吐着浓烟的耀眼的火舌送到人面上去,拓宽街道。跟在火把后面闪出来的,是无数高高下下红红绿绿的长柄灯笼,和“咚咚铛”“咚咚铛”繁剧的锣鼓的节奏。然后便是穿着红绿衣服的八音童子,拖着刑杖的阴差皂隶,和赤着膊皮肉里吊着十来斤重铁香炉的勇士。这些都过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持着长竹竿,把搁在各家楼窗口的竹竿挑着。一壁挑,一壁口里喊:“台阁来了,快把竹竿收起来!”这喊声,引起了所有看会人的注意,似乎大家兴味的集中点都在台阁上似的,不论谁都凝神一志的望着。台阁制作得很简陋,名虽是三层,其实最高一层上面所坐的人,也不过和人家楼窗一样齐,就是在上面扮着各种戏文的童男女,身上所穿的戏衣也很破旧,这使看会的人都表示不满,大家纷纷批评说,这样的台阁太不中看了。可是,紧跟在台阁后面,便来了圣王老爷的神像,看的人忙又把批评的话语咽下去,个个都合掌低头的喃喃膜拜起来。

孙婉霞看到了这一幕,不愿意再看下去了,恰好会也已出完,她便回过头来找小五。小五不知怎样忽然不见了。孙婉霞隐约记得方才台阁来时,他从人丛中钻了出去,现在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虽然明知他过后自能平平安安的回家,不过自己同了他出来,却不同回去,难免要被福妈妈见怪。所以,她只好四处寻找着他。

这时,街中心很乱,本来分成两列的人丛,当圣王老爷的轿子过后,便混在一处了,奔走杂乱的,很难辨出人的面目。孙婉霞全神都贯注在街心里,想一发见小五,便拉看他回累,冷不防,有一个人在她身上重重的一撞,几乎把她撞下地去。孙婉霞怒气勃勃的回过头来,正想骂他怎么走路这样不留心,谁知面前却现出了癞皮阿三那红啧啧的脸。他一看见她回头,便高声打了个哈哈,一口极浓厚的酒气直喷到她脸上来,并且趁她不留心的当儿,伸手到她胸前摸了一把。

孙婉霞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觉得这地痞真大胆得可恶,怒火焚穿了她的心,她不由得咬紧牙关,觑准癞皮阿三左边脸上,便是劈拍一记嘴巴。

癞皮阿三捧着脸,吐了一口从牙缝里流出来的鲜血,却仍旧不动气,只是嬉皮笑脸的说:

“好丫头,打得你大爷好!再打打看!”

孙婉霞正气得不可开交,猛可里,给她在街中心发见了小五的脸。这使她宛似得着异宝似的,连忙过去拍着他的肩头说:

“小五,回去吧。”

一壁说,一壁回过头去向背后望,看见癞皮阿三没有跟上来,这才放下心了,便开始埋怨小五说:

“你到那里去的?寻得我好苦!”

小五却很得意的笑着,指着落在他身后的远远一家门面。

“那边,王家小牛的爸开的肉铺,他家门口有高凳,我过去站在高凳上看台阁,真正清楚极了!好看极了!”

孙婉霞心上本来充满了气恼,但听了小五这天真烂漫的纯粹孩子气的话,却又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方才从癞皮阿三那里所受的侮辱,也便在这一笑中,完全被她忘怀了。

会是出过了,雨却还没有下来。米价一天天往上涨,在春天四元几角便可以买到一石的下米,这时就用七元也难买到。饥饿的恐慌袭击着每个村庄,使得许多素来顺良安分的农民都有些忍耐不住起来,大家都摩拳擦掌的,想干一些不是自己本分内所应干的事。虽然田里正在紧要关头,一刻都少不了人,可是收成的有无是将来的事,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把肚子填饱再说。所以,形势越来越紧张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村里各处传播着,说是在他们后面兴隆村的农民,将要会合葫芦坝和这里所有的村人,大举到镇上去抢米。村里好事的壮丁,像阿根顺茂等,都很高兴的在准备着;而最能和这消息适应的,是朱四太爷家的门前,除了那匹看家狗以外,又多了两名由镇上团防局里派来的团丁。

只有福生家里仍和平时一样,没有丝毫动静。由于历来的世故经验养成了一种和平忍耐的处世态度的福生,是听人家说到“抢米”两字都要掩耳疾走的。依他的见解,万事都该照直道而行,纵使饿穿了肚皮,也不干这种犯法的事。所以,尽管顽皮好事的小五满心都想参加进这新奇的队伍里去,也为了恐怕他爹手里的烟管会飞到他头上来的,只好把自己门在家里。这其间,最苦闷的人还要算孙婉霞,她是时时刻刻都把大众的利益放在心上的,现在见群众自动起来作生存的竟争,而她却反不能加进去,真使她异常焦躁难耐。不过纵使加进去了又怎样呢?她能够猜想得到,群众一定把她当做平凡人看待,也许要以为她是条多余的尾巴。而且这一加进去,不但福生家不肯再容留她,就是整个农村中也将找不到栖身之地了。为了要保持眼前这还能在农村中停留的状态起见,她只得让热望啃啮着她的心,做一个不得已的旁观者。

可是风潮却很快的起来了。就在出会后的第五天,一清早,四五条赤膊船靠近了村前的河埠,船里挤满了兴隆村和葫芦坝的人,摇船的都是精壮汉子,每人手里都带着盛米的筲箕麻袋,像一阵旋风似的卷了上来。一上岸,就敲着随带来的大铜锣。

“钅皇钅皇钅皇!钅皇钅皇钅皇!”

像一颗石子投在平静的水面上似的,全村人都被锣声惊动了,一齐摩挲着睡眼跑出门来看。锣声后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喊声。

“没有饭吃的大家出来呀!一块儿到镇上去呀!”

小五是睡在外屋里的,他一听见这锣声和喊声,连忙一骨碌的爬起来,开了门出去看。孙婉霞睡的地方离他不远,她的心虽也活鲫鲫的,急于想去看看外面的景象,可是一想到福生面上那常常带着的不满的容色,她又不敢了,并且喊着小五说:

“小五,不要出去,当心你爹骂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果然,后面便送来了福生咆哮的声音。

“小五,你作死吗?还不快进来,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个箭步蹿出门去,老鹰抓小鸡似的来抓小五。可是,不等他的手落下,突然,从兴隆村那边来的人里面,跳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农夫来,一伸手,把他那只作势高举的手擎住了,用洪钟似的声音说:

“呔!福生哥,你也到镇上去吗?有米大家分!”

福生怔怔的看着那人的脸,忽然惊诧地叫道:

“怎么?庄老五,连你也夹在里面,干这种没王法的事体?这是要杀头的呀!”

“王法?肚皮饿了谁还顾得着什么王法!杀头是个死,饿也是个死,饿死可比杀头死还难受。何况杀头还不至于,谁能杀得完这许多?”庄老五兴奋地说,他的瘦骨爪脸全红了。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麻袋搭到肩背上去。

福生可呆住了,事情真是出于他意外的。这庄老五,是兴隆村里出名稳健的人物,他常常和他在一起喝茶,知道他的脾气也和他一样,和平忍耐,最不赞成年轻人的轻举妄动,两个人泡一壶茶,大家把各人眼里看不惯的牢骚说来说去竟可说上一整天。可是现在他却也加进在这抢来的一伙中间,用洪钟似的声音嚷着连杀头都不怕,好像平空减轻了二十岁年纪似的,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这不是肚皮饿真能改变一个人的观念,便是世界变得太快了。

“福生哥,怎么样?你到底去不去?”庄老五见福生不作声,倒反忍不住在一旁催促起来。

福生悠悠然的叹了一口气,他带着仿佛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般的惋惜口气说:

“你们要去就去罢,我可没有这个胆量敢陪你们一同去。大概我是注定的饿死命,不是杀头命。”

说着,他几乎没有再看庄老五一眼,便抓住小五的手臂进屋去,像逃避什么毒蛇猛兽似的,把门关起来了。

外面锣声喊声仍旧继续着,直到半个钟头以后,才逐渐远去。村里的壮了加进去的有二三十个,恐慌较厉害的人家,连老太婆和小孩子都加进去了。人去后的村庄,看过去较前似乎更冷静了一些,同时也更穷困了一些。

福生家这天直到十点钟才重新打开门来。孙婉霞虽仍旧照常做着事,但却非常不得劲,她的心似乎跟着那一伙人跑到镇上去了。依着她的意思,只想瞒着福生家里人,偷偷的到镇上去,看那一伙人到底在镇上闹成了怎生一个光景。倘若形势顺利的话,则她也预备加进去,抢他个三斗五升回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好在镇上米商囤户手里的存米多半是由剥削农民的血汗得来,就抢掉他们一些也不算怎样过分。不过一想到福生那稳健怕事的模样,她又有些不敢了。她现在和福生家的关系,已经像胶漆一样,牢牢地黏合着,尤其是对于有着好心肠的福妈妈和天真的小五,要使她突然的离开他们,这是她非常不愿的。所以,她对她自身的行动,不能不取谨慎的态度。

福生对于抢米这桩事却仍旧深恶痛绝着,他不时站在门前,把手挡住太阳,向到镇上去的那一头望,口里喃喃地说:

“要杀头的哪!这种没王法的事,是轻易干得的吗?看他们要有一人回来才怪!”

可是事情真出于他意外的怪,到吃饭时候,去抢米的人居然都太太平平的回来了,而且每人都带回五升米,而且说这米是镇上的绅商们为息事宁人起见自愿发给他们的。这使福生诧异而又懊悔,懊悔他没有和那一伙人同到镇上去,失去了这样一个不费分文可以得米的好机会。五升米虽然没多少,但也可以挨过三五天。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是能挨过一天也是好的。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懊悔也不中用,并且农务的忙迫也使他不暇让这懊悔在心上多占时间。现在,田里的形势越来越危迫了。稻梗一天天的长起来,需要水分的营养比不论什么时候都急,而太阳却好像一架抽水机似的,尽管把田里的水抽出去,眼见得再不下雨,就要酿成旱灾了。这是人力和自然斗争的短兵相接时期,只要能够渡过这一道难关,以后的事情就容易办。所以,村里到处都在找人帮忙踏车。福生家人手较少,孙婉霞和小五又都缺乏气力,水车上比别家更需要人。村里虽不缺少替工,但他们连自己都难打发日子,那里还雇得起。除了有熟人来时请他帮忙踏两班以外,就只好自己拚着气力,在烈日之下苦捱。

饶是这样,田里的水却仍旧不见涨高起来。村里人差不多都和他家一样,感到精疲力竭了。“只要能够落一场雨就好!”村人们见面时,几乎谁都这么说着,可是天却仍是没有一丝雨意,连诱人高兴的乌云都没有。

“怎么办呢!”站在烈日之下,对快要被太阳吸干的水田叹着怨气,每个人的心都像在沸油里前着一样。

正当村人们都束手无策的焦灼着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救星来了,那是镇上精明的人趁势做投机生意合资租来帮四乡农民车水的洋水车。不过这救星也不是容易邀请的,至少饱满一亩田要一块半钱那样的价格,便足以使所有的村人都吓得倒退了。所以,装载洋水车的船只在河埠边停泊了许多时候,村人们还都踌躇着,不敢去请教。直到船上人恐怕做不成生意,喊出了只要有保人就是挂账也可以代灌田的口号,才陆陆续续的有人叫他们到田里去灌水。

在这些叫洋水车灌田的人里面,福生是最后的一个。他起初始终迟疑着,不肯让车水那样的小事也来增高自己的债务,不过看到田里长起来的稻被太阳晒得弯腰曲背的快要枯槁下去,和洋水车灌田时就是七人个壮年汉子也还不如的模样,他的心终于又活动起来了。想想:要是叫洋水车灌了水,说不定过几天就会下雨,以后秋风一起,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否则听凭田里的稻枯槁下去,倘逢着个大熟年成,这一笔损失可不小。于是,他便硬着心,请阿根和顺茂作保,把他所种的十亩田都灌上了水,灌田的钱言明等秋收后交付,月息是二分。

这时,太阳已快要落山了。鲜红的霞彩挂在西边天角,反射到站在田滕边看洋水车灌田的人身上,使得他们都仿佛站在一种桃色的氛围气里。孙婉霞把一锅粥煮熟了,熄了灶门里的火,因为闲着没事做,便也出门来瞧热闹。这洋水车的模样,她在都市里的书报杂志上早已司空见惯,她并且还知道许多邦浦引擎一类为乡下人从未听过的新名词。不过这时看到村人们对待这洋水车的新奇的眼光,她反不禁有些伤心起来。想到在别的国度内,所有的农民,差不多都能利用机器的力量,来抗御天灾,增进收获,而在事事都落后的中国,连一架平凡的戽水机也会被叫做洋水车,使得农民们啧啧称奇,两两相较,距离实在太远了。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使中国的农民们也过着人的生活呢?她不禁为这任务的艰巨和个人能力的弱小担心起来。

小五却站在从机船上引伸过来的几丈长的软皮管旁边,看着管子里像瀑布一样倾盆直泻的水,笑着跳着。直到每方田里都被水灌满了,机船上的人收了软皮管上船,点简开去的时节,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了什么新奇的发明,忽然拉了孙婉霞一把,说道:

“四姑,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孙婉霞好奇地跟在小五后面,走到离开他们屋子不远的一株银杏树下。看着四周很僻静,这才停住步,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小五,意思是问他“有什么事?”

“四姑,我们一同坐船打鱼去好吗?”小五天真地说,说过后便担心地望着孙婉霞,好像惟恐她拒绝似的。

“我不去!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回头看你爹妈又要骂你。”

小五低下头,把嘴撅得高高的。过了一会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圈已有些红了。他哭丧着脸说:“四姑,我早晓得你不同我好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孙婉霞不禁有些可怜起他来。她的天性本来是活泼好动的,而且多时劳作的疲倦也使她很想在这空气新鲜的傍晚时候小作游散。于是,她便带笑向小五说:

“小五,不要哭,我和你同去就是。”

小五这才改换了一副笑容,他很快的向着茅屋前跑去。不多一会,便抱了一柄用两根长竹竿作成的打鱼网来,满面堆欢的对孙婉霞说:

“四姑,我们去吧!就坐河边的那只渡船,我撑篙,你打鱼,好不好?”

“去是去,不过就要回来的,家里正等着我们一同吃夜饭呢。”孙婉霞忍不住郑重地向小五叮嘱着。

小五不作声,也不知道他是默认,还是不愿依照孙婉霞的话,他只催促孙婉霞走下那渡船去。随即便解开缆,像野马似的跳进船,点起一篙,把他和孙婉霞的身体都送向河中心去了。

河面上的空气很阴凉,远不如地面酷热,置身在河中间,使人起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忘怀了工作的疲倦。河水里黄褐色,偶然一阵微风吹过,水上便起了鱼鳞似的波纹。暮霭把整个河面都笼罩了,几只归鸟“喔喔”的噪着,向树巅上飞去。空中不时有从茅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在动荡,和暮霭打成了一片,把远处几株大树遮得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楚。

孙婉霞完全被这美丽的自然景色迷住了。也许因为她的身体内流得有地之子的血罢,她对自然景色竟到了疯狂地爱好的程度。她只希望能有这样的一天,摆脱了一切礼法的拘束,自由自在的在自然的怀抱里引吭高歌。不过同时她也有些悲哀,就是在这美丽的自然怀抱里,竟没有和自然同样美丽的人生,而且人生是正与自然成反比例的愈来愈显得丑恶。那些错杂地立着的茅屋,和从屋顶上升起的炊烟,虽还和往常一样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后面,她却隐约看出它们正在加速度的崩溃下去,这使她一想到就不禁有些黯然不乐起来。

小五撑了好一会子船,看见孙婉霞还是一些动静都没有,忍不住诧异地回头问道:

“四姑,你为什么不打鱼?”

孙婉霞猛然一惊,右手本能地把打鱼网握住了。但随即她又放下网,笑着道:

“这时候还打什么鱼:你看天都快黑下来了,我们在河面上荡两个圈子就回去罢。”

小五急了,他把篙在河心里一插,从船头上跳下船中心来,拉住了孙婉霞的衣抽说:

“不行!我们今天一定要打两条鱼回去做夜饭菜。”

孙婉霞虽然已在农村里住了两月,但对坐渡船却还毫无经验。这时见船失了重心,在河里晃晃荡荡的,船舷向一边直倾下去,不禁慌得抱住小五的脚说:

“快不要动,再动船可要翻了。”

“不要紧!这里河水很浅,翻了到可以在水里洗一个凉快澡。今天不打到鱼我是不回去的,天天吃白粥,一些菜都没有,吃得口也淡了。我老记得你从前烧的鱼好吃。”

孙婉霞记起来了,她从前确实曾为福生家烧过一次鱼。她对烹饪的知识是很浅的,但那一次的情形可真怪,她烧起来的鱼没有一个人不说好吃,福生甚至还因此多吃了一碗饭。想到小五直到此刻还没有忘记那鱼味,她倒有些不忍过拂他的意思了。于是便勉强站起来,把网投向河里去。

船在河里晃动着,河面上荡漾开了很大的涡旋。孙婉霞实在毫不懂得打鱼的方法,她只是用两手分握着竹竿,把网在河底里搅了一会,觉得网里有些沉甸甸的了,这才向上一提,看网里时,只有一些水藻夹在河泥里面,那里有什么鱼的影子。她不由得羞惭地把网抛在船里,闷闷的不则一响。

“你不会打,让我打给你看。”小五笑着说,把手里的篙交给孙婉霞,吐了口涎沫在掌心里,磨了磨,很起劲的提起网来,投下河去。他投网在河里的时间较孙婉霞久,但提起来看时,也是除了水藻河泥以外无别物。他的脸有些红了,只好解嘲地说:“这里鱼不多,等我把船撑到河汉里去,一定可以打到许多鱼的。”

孙婉霞对于打鱼,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她只是把眼望着岸上的景物,迎接那扑面吹来的凉风。这漠不关心的态度引起了小五深刻的不满,他不时提醒着她,每到一处他认为下面有鱼的地方,就叫她把网投下去。可是素来没有打过鱼的孙婉霞,每次仍旧免不了补空。一直到把船撑近小五认为多鱼的河汉旁,她还没有打到一尾鱼,这使小五不禁有些恼了。他气愤愤的把篙插在河里,一把夺过网来说:

“四姑,你就不跟我好,也不该这样同我捣乱呀!”

“那个同你捣乱,我不会打鱼有什么办法!我看你也老实不必费尽气力打鱼了,这样好地方好空气是很难碰到的,我们还是荡两个圈子回去,以后每天这时候都到这河上来坐船,这不是比打鱼要有趣得多吗?”

孙婉霞心目中的趣味确实要比小五的高明得多,可是这趣味却不是小五所能领会的,他只念念不忘于从前所吃的鱼滋味,从而把打鱼认为是唯一的乐趣。他用心地把网在河底里攥着,良久,才徐徐的提起来。网一出水,便有两尾银色的花鲢鱼在里面没刺地跳跃着,有一尾且快要跳出网来了。

“快捉!快捉!不要让它逃掉!”小五急遽地喊着说。

孙婉霞慌了,赶紧伸手去捉鱼,却忘记她的身体是在船上,全身的重心都侧向船舷边,再加上握着网的小五也把浑身的力聚在那一头,船的两边轻重失了平衡;因此,她的手还没有摸到鱼,“扑通”一声,船已经翻了身,她和小五两人连同打鱼网以及网里的鱼,都落进水里了。

河水虽不深,但也齐到人腰边,加之落水时又是像青蛙一样平落下去的,并不是直立着,所以在不堵水性的孙婉霞,刚一落水就全身都向下沉。她张开口想喊,口才张开,河水就骨都骨都的直冒进来。她的意识迷乱了,不想法在水里站起,反手脚无措的听凭身体往水里沉下去。正在危急的时候,幸亏有一只强有力的臂膊围抱到她胸前,仿佛救命圈那样把她的身体留住了,游向岸旁去。孙婉霞感激地回过头来,便看见小五的脸距离她的脸还不到一寸光景,从他口里挂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使她脸上痒痒的,像有许多小虫在爬。尤其是他围在她胸前的臂膊,引起她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

小五却很失望的在埋怨着她:

“四姑,你怎么这样不当心?就靠在我身边捉一捉也罢了,谁要你用那样大的力气?现在翻了船还不打紧,可惜的是这两条鱼!”

这时,他们已爬上了岸,孙婉霞满心想对小五说:“跑了两条鱼有什么希罕,我这一身衣袋都给水弄潮了才真可惜哩!”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小五这时心上正不快活,听了说不定更要冒火。她低下头去看身上的衣裳,衣裳是用福妈妈的破夏布杉裤改作的,穿着倒还称身,但给水弄潮了却紧紧地绷在身上,把许多隐秘的地方都显豁地呈露了出来,使她很觉得不好意思。她的脸发烧也似的热着,她偷眼去望小五,小五是又走下河去摸网了,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便回转身去,把背向着他,不让他看见她的正面。

小五把网从河里摸了出来,忽又带着激动的欢喜声音说:

“还好,这里鱼很多呢,可惜时候不早了,又没带鱼簖来,不然到好摸他十几条鱼回去。”

他毫不顾身上的潮湿,就站在水里,继续把网打着鱼。打到了,便把来抛在刚翻转来的湿漉漉的船里,任他们去泼剌地跳跃。这样一连打到了三条,他似乎心满意足了开始把船找到岸旁,喊着孙婉霞说:

“四姑,回去吧,今天的夜饭菜有了。”

孙婉霞有些恼了,这不是和她开玩笑吗,像她这模样,怎么可以去见人?但她也原谅小五是无心的,他实在还不懂得什么人事。她只好扭过脖子来说:

“我的衣裳都湿了,不能去,你先回去给我把放在我枕头边包袱里的夹袄裤拿来我换。”

小五却站到孙婉霞面前来了。他吃惊地看着孙婉霞那被水打湿了的身体,像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似的。一刻前他还纯粹带着一团孩子气,但这时他却俨然长成为一个青年了。孙婉霞倒被他那炯炯的眼光看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忍不住红着脸,叱他说:

“还不快回去!有什么好看的?”

小五这才笑着跑了开去,这一笑,仿佛表示他什么都懂得了似的,使孙婉霞很觉刺心。她不禁有些恐惧起来了,谁说小五还是个孩子,他不是已经长成到有十六七岁了吗?过去所以这样冥顽不灵,只是为了没有给他一个懂事的机会罢了,现在自己落水后的身体差不多已毫无遮盖的完全呈露在他眼前,即使他真是个孩子,看了也不会不动心,何况方才他的眼里已明明放射出青年的光辉了呢。她觉得,她以后的生活里,恐怕不免要有一些新的事情发生了。不过不知怎样,她对这行将发生的新事情,并不觉着厌恶。

天渐渐的黑下来了,晚风吹在穿着湿衣的孙婉霞身上,使她很觉难受。她不禁想把身上的湿衣脱下来绞干,再拭去皮肤上所剩留着的水分,不过又恐有人来窥见。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未必会有人经过,但也不能不防备一些。直到后来实在忍耐不住了,她才躲进河边丛生的芦青中去,悄悄把衣裤解下来。

在时时都警惕着惟恐有人来的状态中,孙婉霞把衣裳绞干了,正待就把这衣裳来拭身上的水分。谁知小五的喊声已从近旁传了过来。这真是出于她意外的,她不料他会跑回来得这样快,连忙心慌意乱的想重新把湿衣穿上遮蔽她的身体时,那里还来得及,小五早站在她旁边,对着她白羊似的身体傻笑着了。

孙婉霞的脸上不禁火烧似的红了起来,她劈手夺过小五代她带来的夹袄裤,遮蔽住了身体说:

“讨厌!还不快走开!你再站在这里,我就真不同你好了。”

小五很勉强的走到船旁去,可还一步一回头的向孙婉霞望。孙婉霞匆匆忙忙的把衣裤穿好了,赧然的走下船去,撕下一片芦青叶子,把鱼腮贯起来,一面贯,一面骂着小五说:

“小五,你真不是东西!你比从前坏得多了!”

小五不作声,只是望着孙婉霞笑。这笑容,使孙婉霞很容易揣想到他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坏主意。她的心卜的一跳,脸更红热起来了。她只好垂倒了头,看着手里的鱼。现在,站在她前面撑船的小五,虽还依旧是小五,但她却在不意中,把他由孩子教育成一个青年了。她害怕这从孩子转成青年的他,但也有些爱他,特别是他那一双强有力的臂膊。

船回到河埠旁时,天已全黑了,小五提着鱼和网跳上岸去,忽然他回过头来,笑着低声对孙婉霞说:

“四姑!你胸前真软!”

孙婉霞不提防小五会说出这样撒野的话来,羞耻的本能使她忍不住动手要打他,可是小五却飞快地跑向茅屋前去了,她只好也怏怏的跟着他进屋去。这时,福生已经回家,正坐在油灯下抽烟,看见他们进来,鼻孔里哼了一声,似乎很表不满。但见到小五手里的鱼,他却又高兴起来了,接过来在灯下看了半晌,便嚷着说要喝酒,一壁把搁在桌角的半小瓶高粱找出来,一壁叫孙婉霞去烧鱼。

这晚上,大家虽然仍旧喝着粥,可是因为桌上有着三尾鱼,便觉得滋味比平时好得多。喝过后,各人坐在灯下,听福生叹息地说着他身上所负的债务,和对洋水车灌在田里的水会不会仍旧干涸下去的担心;又彼此说了一阵子希望的梦话,便照例是睡觉的时候了。

孙婉霞很不放心,她老觉得小五今天的笑容有些神秘,尤其是从船上上岸回家时对她说的那一句话,非常撒野,可见他已经不是不懂风情的人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说不定他会做出比那句话更撒野的动作来。她侧身去听小五那边的声息,小五睡的铺上,稻草正悉悉率率的响着,显见他还没有睡。“为什么他还不睡呢?平常他不是头一着枕就鼾声雷动了吗?”这想念,使孙婉霞周身都感觉躁热起来。她正竭力设想着小五未必会这样大胆的安慰自己,可是小五却就在这时候,低低的在那边铺上向她喊了。

“四姑,你睡着了吗?”

孙婉霞的心卜卜一阵跳,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当前的局势。拒绝他吗?未免太忍心。可是她又怎能把她的身体交给这样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野孩子呢?她踌躇着,小五却很快的扑到她铺上来,伸开两臂,把她抱住了。

“哪个?”孙婉霞故意喝问着,她这时的心理非常矛盾。看厌了都市里温柔驯良的男性的她,是渴望能得着一些野性的抚慰,可是另一种自尊心却又使她觉得小五这举动有些近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些不配。

“四姑,不要响!是我,……我要……要……”小五把脸贴在孙婉霞耳边,气咻咻地说。每一个语音里,几乎都带得有他的心跳。

孙婉霞眼前恍惚有一个印象一闪,那还是她到农村里来的第一天,小五穿着件露出一大段皮肉来的短衫,向她白痴般望着,这使她不禁起了种要呕吐般厌恶的情绪,她用力把他推开去说:

“讨厌!快滚开!不然我可要喊了。”

这一番举动似乎很伤害小五的心,他蹑手蹑脚的爬回自己铺上去,忽然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听着他那哭声,孙婉霞又有些不忍起来。她想:为什么要柜绝他呢?他有那一样配不上自己的?除了少一些智识以外。可是智识也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东西呀!有谁能说一个用脑挣饭吃的智识分子比一个用手挣饭吃的农民来得更高贵的?何况智识分子还没有他那样一颗纯洁的心呢。自己所以跑到农村里来,原是为了厌弃一切知识分子的空谈,难道当所有的束缚都被摆脱了的时候,倒反不能跳出封建社会所特设的贞操和身份观念的牢笼了吗?她愈想愈觉拒绝他的不对,于是,便懊悔地轻轻喊着小五说:

“小五,不要哭,过来听我说话。”

小五瑟瑟缩缩的又爬到孙婉霞这边来。这次他非常规矩,几乎连手脚都不敢碰孙婉霞一碰。

“你为什么要哭?”孙婉霞慈爱地把手抚着他的臂膊问。

小五停住了哭声,但还在抽咽着,他断断续续的说道:

“四姑,……我……我方才……真不该,……请你……不要……记在心上,……不同我好。”

孙婉霞忍不住要笑了。她觉得小五毕竟还是个孩子,刚透露出一些青年的野性,经不起一吓,便又变成孩子口吻了。可是她却笑不出来,她并且被他的话感动得几乎要哭。多么忠诚纯洁的这一颗心呵!那是连一些人世间的机诈都没有沾染过的。她难道愿意抛弃了这样一颗心,去和别的人结合吗?她突然一把抱住了小五的脖子,用感情的口吻激动地说:

“小五,我不怪你,现在随你的意思怎样吧,我一切都听凭你了。

小五起初还不相信,但当孙婉霞把他的脖子拉到和她的脸部相近时,他却知道这是真的了。于是,青年的野性便又在他体内勃发起来,他开始尽他所能做的做着一切撒野的举动。孙婉霞默默的望着黑暗的屋顶,心里却在想:“这真是一件新奇的事,我算是破天荒的做下一番惊世绝俗的举动了。”

第二天一清早,孙婉霞便醒了转来,她睁开眼去望身旁的小五,小五是已回到他自己的铺上去了,这时正香甜地睡着,睡态非常俊美。一条满是补钉的被单被他撇在一边,他一些都不在乎,好像他已经得着了世界上最满足的东西,可以不必再管其他似的。孙婉霞呆呆的望着他,想到他夜来那种撒野的举动,她的脸不禁又红了起来。忽然她感觉一阵寒冷,天时似乎已经起了变化,不像昨天那样热了。她很怕小五会冻坏,于是便怜惜地走过去,轻轻把他撇开的被单仍旧盖在他身上。

小五一动都不动,过度的疲倦使他睡得宛似一只猪一样。孙婉霞代他把被盖好,一时也没有什么事做,便捡了条板凳坐下来,低头思量着。第一个飘过她心上的念头,便是她的身体和以前不同了。这事情,看去似乎很轻微的,因为她并不和旧式人物一样,把性的关系看得过分神秘。然而这种轻微的事情,对于她生理上的影响却非常大。她放眼看屋里所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对她都不是陌生的,她也从来就少措意过,可是现在这些东西似乎都在向她说:“此刻你才成了我们的主人了。”的确,此刻她真成了他们的主人了。在从前,她的心是活动不过的,只要稍稍受了一点拂逆,就想离开这环境;而现在,她不但不想离开这环境,反而希望能够永远在这里留下去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一个女人前后之间竟会有这样的不同吗?她不禁有些为她由倔强变成平庸的性格悲伤起来。

这时,睡在里面的福生也醒了。他先大声的咳呛了一阵,才徐徐的踱将出来。一出来,便用脚踢着还睡在地上的小五。

“小五,睡死了吗?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孙婉霞现在不知怎样,对小五忽然非常怜爱起来。看见福生踢他,她忍不住想过去对福生说:他实在太疲倦了,让他好好的睡一会吧。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够出口呢?她只好默默的望小五,小五是已摩挲着睡眼坐起来了,他似乎没有忘记夜来的情景,回过头来,向着孙婉霞痴笑了一笑。这一笑,使得孙婉霞夹耳根子都红了。她看着福生没有注意到他们,才薄怒地白了小五一眼,垂倒了头不作声。

福生过去开了门。门才一打开,便尖溜溜的刮进来一阵冷风。天时真个已经起变化了,太阳没有出来,雾堆得很厚,乌云在空中一层层的往上推涌,风把地上的沙上刮得直打磨旋。孙婉霞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得说了声:

“这天说不定会下雨。”

“一定的,雨快就要来了。”福生回过头来,笑着说。他在孙婉霞面前现出笑容来,这还是第一次,使孙婉霞感觉惊异而又快慰。

果然,雨很快的就来了。正当孙婉霞提了半升米想到河边去淘的时候,一阵非常猛烈的风吹得人的衣袂飘飘飞,紧跟在风后面,几颗黄豆大的雨点同时落下了地。随着空中乌云推涌的快捷,雨也越下越密,空气里腾插着一种被雨打起来的干燥的泥土气息。霎时间,村庄里到处都充满了欢呼声,福妈妈也第一次放下了她的花布手帕,合掌当地的念起佛来。

这一场雨,直落到午后三点钟左右才停。雨过后,家家田里都铺满了水,站在田里的稻,看过去也仿佛有精神得多了。同时还有一件使得村人们快慰的事,是米价也跌了下来。镇上的米铺里对米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看得宝贵,只要有靠得住的保人,不论谁都可以去赊米借钱了。

对于这一场有益于农民们的大雨,孙婉霞站在和农民们同甘共苦的立场上,当然是也非常欢迎的,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仅是这一场雨把她驱向更进一步的磨折的命运里去了。

以后又接连落了两场雨,笼罩在地上的暑气全被驱散了。时候虽还没到立秋,但习习吹来的凉风却已俨然带有秋意,田里的稻需要人担心的事已成为过去,现在只要看着它收成结实就行。福生用不着再忙于踏车了,他一闲下来,就看着孙婉霞不顺眼,想把她送到朱四太爷家去的心也更坚决了一些。尽管福妈妈不断向他说着留她在家的益处,也总挽不转他的执意。到后连福妈妈也只好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孙婉霞和小五不禁都有些着急起来。现在他们两人已成为一体了,怎么还能拆散开来呢?但她们的苦衷又不便向人说得。小五时时刻刻的钉着孙婉霞,找到个没人在旁的机会,便悄悄的问她道:

四姑,你愿意到朱四太爷家去吗?”

“哪个愿意去!不过你爹这样厌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看你最好把我们两人的关系告诉你爹妈知道,这样他们就一定不会再想把我送到朱四太爷家去了。”

“我不敢说,爹要打我的,还是你说去。”

“我是女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孙婉霞有些恼了,她真想不到小五还是这样的不懂事。

“女人又为什么说不得?”小五仍旧痴傻傻地问,

孙婉霞忍不住重重的在小五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真蠢!我不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会懂的。你还是告诉你妈去,她不像你爹一样,会打你。”

小五果然飞也似的跑开去了。孙婉霞看见他跑开,忽然有些懊悔起来,心想把他喊回,又觉得要是不把他们两人的关系在福生和福妈妈前公开一下,决不能逃过到朱四太爷家去的那一道难关。于是,她也就不去喊他了,只是惘然的立着,揣想小五把这消息报告出来后,福生家里人将要怎样惊异,对她的态度又将怎样起变化,一时间不由得面红心跳,不知要怎样才好。

这样过了一会,孙婉露才鼓着极大的勇气,赧然的走向茅屋里去。屋里的空气果然有些异样,福妈妈正和福生在一起谈着话,看见她进来,便停止不说了,只把那一只开着的眼神秘地瞧了她一下,眼光里带着欢喜的成分。福生却冲她吐了口涎沫,回过脸去,骂了声“贱货!”孙婉霞被他骂得哭笑不得,恨没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但也只好忍耐着。幸亏福生口里虽顾自骂,却也从此绝口不再提送她到朱四太爷家去的话了。

生活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不过这安定的时间真是短暂得很。有一天,孙婉霞正提着一篮衣服出门去洗,迎面便碰见了朱四太爷,还带着他家那匹狗。狗一看见她,便冲她直嗥了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孙婉霞不觉后退了一步,福生却很快就从屋里抢了出来,他一迭连声的嚷着还说:

“四太爷吗?那一阵风刮来的?快请进屋去坐。”

朱四太爷却并不进屋去,他铁青着脸,把手里的长烟管直指着福生的脑门说:

“福生,你这家伙真刁猾!我好意不和你算利息,并且麦租也是打八折,只收你一石二。你却一直到现在还不见送人来!”

“对不起!四太爷,实在因为田里忙,家里少不得人,并不是敢不依四太爷的话。”福生满面陪着笑说,偶然一回头,看见孙婉霞还站在他身后,不由得变色叱她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开!”

孙婉霞有些踌躇了,她要想提着篮到河边去,又觉舍不得离开,这样和地有切身关系的事情,她决不能舍弃了不听;可是要再站在福生背后罢,一定要受到他更厉害的呵叱,并且他有所顾忌,也不敢说出真话来,那就听也和不听无异。最后,她才想出了一个遮掩耳目的方法,先假装向河边走去,却趁福生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回屋里来,引长了耳朵听他们讲话。

可是,福生和朱四太爷谈话的声音却忽然低沉下去了,只看见他们嘴唇动着,头点着,摇着,却不知道他们谈的什么。孙婉霞心上很是纳闷,她猜想神福生一定拗不过朱四太爷,虽说福妈妈和小五都不肯放她去,但事情牵涉到经济上便很有些难办。朱四太爷是债主,他的一只高利贷的魔手正紧紧扼着福生一家人的咽喉,为了要解救这一个结起见,她是不能不被献作牺牲了的,看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非到朱四太爷家去一次不可的了。她这时心反而定了下来,决定静待事态发展,倘使生命必须冒一下子险,那也就只好冒险去。

她的心定了,但同时却又感到异样的无聊,眼前的一切在她都显得枯索无趣,不知到底做什么事好。她无意识地玩弄着从行灶里落下来的一小段焦不片,抬起头来,恰好看见桌上搁着一刀搓纸煤用的火纸,这使她的心头痒痒的,想写起多时没有写过的字来了。她悄悄的坐到桌前去,刚把火纸取过一张来,却又呆住了。到底写什么东西好呢?她低下头,思索着,忽然想起姊姊那里已多时不通音讯了,自己从走入农村一直到现在和小五结合,这一段新奇的事迹,也该告诉她,使她惊骇一下。于是,她便执着那段焦木片,在火纸上,写起大大的字来。

但到把这信写好了,重读了一遍,她却又不禁独自发了声冷笑,把来撕成了碎片。她想:“为什么我还要写信给她呢?这一位摩登林黛玉,难道还有值得我写信给她的必要吗?”她愤愤的把手里的碎纸搓做一团,抛在灶门里。同时却又想起,姊姊现在不知怎样了。别的她不敢断定,但她的和魏虚仁结合,却是她敢拿得稳的,也许她到农村来的第一天,就是她和魏虚仁宣告同居的时候呢。不过这结合的结果究竟圆满与否,却是她所不敢设想的了。她只要一想起魏虚仁那奸诈浮滑的模样,就不禁深深的为姊姊担忧。姊姊的眼珠完全瞎了,竟会结识上这样一种人,说不定他只要一达到他肉欲的目的,就会抛弃她呢。如若她所想的不错,她到农村来的时候就是他们同居的时候,则两个月的时间不算短,在喜新厌旧的魏虚仁眼里,一定又已有了新的对象了。姊姊的前途实在是很可虑的,素来就有着浓厚的歇司的里性质一往情深的她,倘若知道她所热恋着的人竟会对她不忠实,也许会厌世自杀都说不定。想到这一层上面,她不禁望着远处的云山,深深的忧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