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告别监狱-袁九斤的故事

袁九斤和往常一样,每天还是去磨坊劳动,回到牢房里来,不是打坐就是捏揣自己身上的骨骼和经络。偶尔也给狱警、看守们的亲属、朋友、熟人、邻居们揉捏接骨。他每天只想两件事:一件是盼望有一天能见见爹,另一件就是盼望有朝一日亲手捅死仇人唐培基和史虎子;即使自己马上挨枪子儿他也心满意足了。

袁九斤成了五号牢房的老住户,连续又住了三年。忽然有天人们传说日本投降了,这是一九四五年秋天,清早起来“放尿”的时候,发现岗楼上的日本旗没有了。吃早饭的时候,伙夫说东院的日本宪兵澈走了。后来听说城里的日本驻军拒绝向城外的八路军缴械,后来又听说日军带着警备队逃跑到省城,向阎锡山投降去了。

八路军、抗日县政府,终于还是进城了。犯人们都很高兴,猜想该“大赦天下”了,可是没有,只是把东院里关押的抗日分子全部释放了,西院里的刑事犯还是继续关着。袁九斤又一次失望了。忽然有一天大金牙来叫他,说是县政府司法科一位姓滕的科长找他过堂。当他来到监狱办公室的时候,只见桌子后边坐着一位穿制服的年轻人。他一进去就让他坐在凳子上,问道:“你就是袁九斤?”

“是。”

“你们沟口村农会送来一份保状……”

“我们村没有姓农的。”

“农会不是人名,”那位腾科长微微笑了笑说,“农会是个组织,是农民协会。保状上说你是一桩大冤案!廉三宝被害的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五道庙听说书……”

“不是听说书,是听‘十二红’说戏。”

“那倒都一样。当时在场的人都签了名,押了指印,证明你那天晚上从始到终没离开过那个地方。”腾科长说着拍了拍桌子上的一握文件,接着说:“最近我们查看了你这个案件的所有卷宗,原告唐寡妇只是要求查办凶手,并没有指名道姓提到你。证明你是杀人凶手的,只有村长唐培基一人,可他当时又不在现场。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这案子怎么判呢?他们是拷打过你、可你并没有承认。可后来你怎么又在,两人打架,误伤人命的判决书上押了手印呢?”

“那是我爹跪下给我磕头……”

“看来老人是想保你条命,”滕科长继续说,“我们曾找过原审宫姓岑的,可他两年前就病死了。后来总算找到了给你写呈子的那位姓汤的老先生,你前后递上来的两份呈子,都是他写的……”

“是我爹花钱找他写的。”

“他都坦白交代了。实际上那个主意是岑承审出的,判你死刑无证据,他又急于要结案,就只好让你承认是打架斗殴,误伤人命,判个无期徒刑了事。”

“岑承审还算个好官!”袁九斤接嘴说道:“后来要我翻供,说要重审。”

滕科长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你还蒙在鼓里。”接着就把他们调查了解到的情况,简单向他讲了讲:原来岑承审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货色。他见唐培基轻而易举就获得唐寡妇家的全部资产,非常眼红,于是就要袁九斤写翻案呈文,一口咬定唐培基为了霸产,杀了廉三宝嫁祸于人,他用这份呈子威胁唐培基。唐培基知道自己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他怕落个杀人嫌疑犯的名声,再说打起官司来,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财;他也看出了岑承审的意图,于是就狠了狠心,把唐寡妇家城里当铺的股本转到了岑承审名下。那份翻供呈子卷宗里没有,显然是当时就销毁了,不过那个写呈子的汤先生却留有一份底稿。滕科长讲完,不由得向袁九斤说道:“看起来这些财主们力争夺财产,你是被他们踢来踢去的一颗石子儿!”

“好狗日的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袁九斤忍不住骂了起来,接着又问道:“我该怎办?”

“我找你来,就是要宣布这事,你这是一场冤案。我们已经研究过了,现在只能将你无罪释放!以后你也可向他们索赔这十年的损失!”

袁九斤听到“无罪释放”四个字,忍不住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后边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也没有在意。只是一叠连声地问:“我甚时可以出狱?今天走行不行?”

“当然行。”滕科长知道犯人们急于离开监狱的心情,立刻就给他开了一张释放证,并让监狱发给他一天的路费。

袁九斤匆匆回到牢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连破行李卷都没带就离了监狱。他决心回去以后耍亲手捅了仇人,然后投案自盲。他知道杀人要偿命,可即使枪崩也总还要购几天牢房,省得那时再带行李了。当他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迈出监狱铁门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人提着一个包袱向监狱走来。他从那人走路的架势看着像他爹,走近了,果然是他爹袁长命老汉。袁九斤立即就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爹,我总算见到你了!我无罪释放了!”

袁长命老汉一见儿子,又惊又喜他说:“老天爷呀!总算睁开眼了!毛主席呀,多亏你老人家!”

“爹,你怎知道我今天出狱?”

“我怎能知道?。我是来探监的。”他告儿子说,这几年他一直在西山里给人家放羊。听说县城解放了,他匆匆忙忙赶来探监,正好碰巧了。他见儿子蓬头垢面,忙把他领到剃头铺去修鳖。原来犯人每季度才能理一次发,剃头铺里都是派徒弟们来干这活,虽然工资很低,可是能在犯人们头上学手艺,即使剃不干净,甚至划下几个口子,也没人指责,最后把剃下的毛发收拾回去,还可卖几个钱。长命老汉见儿子剃完头,忙又把带来的几件干净衣服让他换上,一下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包袱里还有十来个烧饼,还有点热,显然是新买的。他们向剃头师傅要了两碗开水,吃饱喝足就相随着回家。临出城,长命老汉又在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一份香烛纸表。路上,他向儿子说:“我只好实话告诉你,你妈前些年就死了!”

“我早知道了。赛虎和羝羊也给人家杀了……”

“这是哪个多嘴多舌的说的?一定是‘十二红’!”

“你一直瞒着我,是怕我听了难过。其实我知道后反倒鼓起了咬着牙熬下去的劲头!”

袁九斤接着又问爹村里现在的情形。长命老汉说他是直接从西山上到城里来的,还没有回过村。听说新解放区正在进行反好反霸斗争,估计沟口村也不会是以前那些人掌权了。袁九斤说听说村里有个农会,长命老汉说那就更好,西山老根据地各村都有农会,那是老百姓自己的组织的。

父子俩快到沟口村的时候,天已傍晚。长命老汉领着儿子来到了埋葬他傻老伴的土崖下。袁九斤在他妈坟前烧了香,焚了纸,磕了头;长命老汉则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一个烧饼。然后父子俩这才向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