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招仇雪恨 各得其所-袁九斤的故事

父子二人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大黑了。袁九斤远远看到他家那两孔破窑洞,有一孔亮着灯光,他觉得有点奇怪。长命老汉说可能是“十二红”住在里边,他临逃走的时候,把家里的破烂都托付给“十二红”了。

当他们走进那孔亮着灯光的窑洞里,果然是“十二红”住在里边。“十二红”见到他父子俩突然走进来,没有吃惊,只是高兴他说:“我估摸九斤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长命老汉说:“你又不是神仙,会掐算?”

“不是掐算,是农会给县里写了保状,我们都押了手印;司法科还来人做了调查。明明白白、清楚楚的冤案,咱们的人民政府还能不放人?不过我倒没想到你父子俩会一块儿回来!”“十二红”边说边从屋后摘了一颗南瓜;说道:“我看我就熬小米南瓜稀饭,给你们接风吧!”

“好,好,好!”袁九斤咽着口水说:一我十一年都没有喝过小米甫瓜稀饭了!”

“十二红”说:“咱们再蒸些新山药蛋,还有清早我蒸下的新玉茭面窝窝头。”

长命老汉把包袱里剩下的三个烧饼拿出来说:“这可不是讨吃讨来的,是今天在城里新买的!”

“好,今天咱们吃的全是新的。”“十二红”边切南瓜,边说:“咱们这可真是新事新办了。”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吃饭的时候,父子俩都问起了现在唐培基和史虎子的情况。“十二红”随口念道:

碉堡据点掀了,

东洋鬼子颠了,

唐培基的腰杆弯了,

史虎子的脑袋蔫了。

还没等他们再问,接着又念道:

百姓不再受洋罪,

夜里也能安然睡,

自由自在闹生产,

有了困难找农会。

袁长命老汉道:“这些年你们还是编顺口溜?”

“没有,谁敢惹那个麻烦!”“十二红”用筷子指了指墙上贴的两条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说:“‘勿论村政,免谈国事’,这是我写的,我贴的。”

袁九斤忽然问道:“我家的那两口杀羊刀还在不在?”

“在。我怕惹麻烦,就用油纸包住埋在那间空羊圈里了。”“十二红”立刻警觉起来,忙问道:“你是要报一箭之仇?想来个‘伍子百鞭尸楚平王’?这事千万干不得呀!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如今这两个人,都分别被民兵看守着哩!”

长命老汉也劝道:“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动这个念头呀!犯不着拿人命换狗命。”

正在这时,外边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都是过去“金銮殿”的常客。自从“十二红”搬来这里,这地方又成了他们新的聚会点。来的人都热情地和袁家父子打招呼,安抚,问候。袁家父子本来在村里人缘就好,这十多年又受了这么大的冤枉,大家都十分同情。知道他们新回来,生活上有许多困难,都想给他们一些帮助。于是有的回去拿来一些新碾的小米,有的拿来一些新磨的高粱面、玉菱面,有的送来一些山药蛋、白菜,有的送来一些南瓜、萝卜……杂七杂八摆了半炕。袁家父子只能是打拱作揖表示感谢。乡亲们的热情关怀,使他们非常感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长命老汉到农会报户口去了。袁九斤正忙着刷锅洗碗,在院里劈柴的“十二红”叫道:“九斤,咱们区的区长亲自登门拜访你来了!”

袁九斤扭头一看,只见进来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灰布制服,腰里还别着一支手枪。一进门就扑过来抓住他的湿手,高兴他说:“九斤哥,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从声音里已听出这人是谁来了,正要说话,“十二红”走进来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坐牢还没坐傻。这不就是柳二牛嘛!”

“以前是叫柳二牛,参加八路以后没有改姓,可更名了,叫柳兵!”

“柳兵?!”袁九斤惊叫道:“就是柳兵游击队那个柳兵?”

“然也。”“十二红”拿腔拿调他说:“你居然也知道有个柳兵游击队?怪哉,怪哉!”

袁九斤随口就把在监狱里听到的那些事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你是怎学会那么大的本领?”

柳兵笑了笑说:“你说的那些事有真有假,抗日我是坚决的,双手能开枪倒也不假,什么‘百发百中’、‘飞槽走壁’等等,那都是群众给涂上的色彩。由于群众痛恨日寇、汉好,他们自发干了一些抗日的事,怕敌人追查,也就都加到我们名下了。有的还在现场写下‘杀人者,柳兵游击队’的标语。不说这些了。”柳兵忽然转了话题说:“我今天一来是看看老朋友,二来是想找你谈谈,听说你豁出命来也要杀了唐培基和史虎子……”

“你听谁说的?”

“一个叫贺大贵,另一个叫牛牛。他们和你一块蹲过牢,后来都参加了我们游击队。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根据你的脾气,很可能办出这号事来。你一心要报仇雪恨,这个心情我能理解,可千万不能这么蛮干!”接着就给他讲了一番道理。大意是说:共产党领导闹革命,不仅是要打倒日本,还要推翻旧的统治,那样贫苦农民才能永远不受欺侮。唐培基和史虎子,是沟口村两个罪大恶极的分子,他们欺压迫害的并不仅仅是姓袁的一家,而是众人的仇人,被你一个人杀了,别人连个申冤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次反好反霸斗争,要对他们进行群众公审,政府一定会按照政策法令,对他们做出严肃处理。最后他说:“九斤哥,你看怎么样?”

袁九斤斩钉截铁地说:“二牛,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

柳兵走了之后,“十二红”笑着说:“你看看,昨晚我和你说过了这事干不得……”

“你就没说清道理嘛!”

“我要能说来这么多道理,我也该当区长了!”两个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袁九斤说他打算到西山里走一趟,想去给他师傅薛德顺上坟。“十二红”立即表示赞成:“应该,应该。自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长命老汉说:“好,好。不过你得先去丁家峁找到翠翠,才好找到她爹的坟墓。你总不能空手去吧?”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卷票子来,给了儿子。这些钱是他这些年放羊积攒下的工钱。

袁九斤说:“买香烛用不了多少钱。”

长命老汉说:“人常说:穷家富路。万一路上有点用处哩?用不了再带回来不就行了。”

第二天,袁九斤起身走的时候,特意把薛师傅留给他的那副接骨用的夹板带在身上,因为他并没有见过翠翠,怕她不认他,这东西可以做个证明。

袁九斤走了不到三天就返回来了。两个老人见他愁眉苦脸,情绪非常不好,一问之下,才知道翠翠家遭了大难:前年日寇最后一次“扫荡”根据地时,她丈夫和一个四岁的儿子都被敌人残杀了。她腿上也挨了两刺刀,现在走路还有点瘸。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到丈夫和儿子坟上祭奠一番。经常是以泪洗脸,如今就靠政府一点救济过日子。他把带的那点票票都给她留下了,可那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呢?两个老人听了都不住地叹息。

“十二红”随口问道:“她为甚不改嫁?”袁九斤说:“她要守到男人过了三周年再说。”

袁九斤自从给师傅上坟回来以后,每天起来愁眉苦脸。过了不久,区政府决定在沟口村召开公审史虎子和唐培基的群众大会,袁九斤脸上的愁云就被这件事冲淡了。

原来史虎子虽然是伪村长,可真正背后主事的人还是唐培基。那时,沟口村是敌人的治安模范村,又是日寇的大据点,周围一些小村庄都属史虎子他们管辖,因而开会这天,周围一些村里的群众也都来了。

袁九斤从众多群众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才知道,这两个恶霸汉好罪行累累。他们不仅是一般的贪污私吞、转嫁负担,而且为了逼租逼债,经常捆绑吊打群众。不少人被打折胳膊打断腿,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最使袁九斤激动的是,终于弄清了杀害廉三宝的真正凶犯,这人就是史虎子,是当时唐培基用十亩地收买他下的毒手。另外他还把给唐寡妇家做饭的费二嫂送到碉堡上,被日寇轮奸致死了,这事也是唐培基指使他干的。因为唐培基知道费二嫂了解他强逼唐寡妇在文书上押指印的事,他唯恐有朝一日费二嫂吐露出去,于是就采取了杀人灭口的手段。就连大兵们强奸招弟,也是唐培基指使史虎子领去的。这些罪行,大都是事先审问的时候,两个人为了推卸罪责,互相狗咬狗揭露出来的。

这天的公审大会,县司法科的滕科长也参加了,他代表县政府宣布:对这两个罪犯执行死刑。讹诈的财产全部没收,一部分充作公费,大部分补偿给受害群众。袁九斤也得到了应得的一份。在他的要求下,他要回了用赛虎皮做的那条狗皮褥子,他抱着狗皮褥子大哭了一场。

第二年上改时候,他家也分到了应得的土地和房屋,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袁长命老汉就张罗要给儿子成家,村里倒是有几个提亲的,袁九斤都婉言谢绝了,他决心要娶翠翠。他和他爹商量,长命老汉说:“以后是和你过日子哩!只要你愿意就行。”袁九斤觉得自己直接去找翠翠说不方便,他就拜托“十二红”去提亲。“十二红”半开玩笑半认真他说:“你虽然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可还是童男子。她可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寡妇呀!”

袁九斤斩钉截铁他说:“我不在乎!”

“你不是说她腿还有点瘸?”

“我也不在乎!她腿瘸可心眼好!”袁九斤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是个大肚汉,住了十来年监狱,没有饿得散了架,凭的就是薛师傅传给的接骨手艺。你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薛师傅咽气时候,把翠翠托付给我。她如今生活那么苦,我不能不管!”

“十二红”又问道:“万一翠翠不乐意嫁给你哩?”

“那也好办。我就把我的家产分给她一半,我决心养活她一辈子!”

“十二红”忍不住在袁九斤肩上拍了一巴掌,连声赞美道:“有情有义,好样的!有情有义,好样的!”

“十二红”是个热心肠人,第二天就上西山丁家峁说媒去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过了没多久,袁九斤就明媒正娶把翠翠接到沟口村,两人结成了夫妇。

从此以后,袁九斤父子俩又在村里拿起了放羊铲,除了自己喂养的十来只羊外,也捎带给别人家放牧。县医院听说他会接骨,曾派人来动员他去医院工作,袁九斤坚决不去。他说:“我连字都不识,还当什么大夫?我还是老老实实放羊吧。要是真有人跌坏胳膊碰坏腿,我随叫随到。”

合作化以后,袁九斤仍然在于老本行。

“十二红”则被新成立的县剧团聘为艺术顾问,搬到县城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