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九斤每隔两三个月,总能见一次爹,虽然隔着铁栅栏,也说不了多长时间话,可看到爹还活着,也就安心了。可是自从这次送鞋以后,好长时间爹没有再来探监,月月盼,年年盼,可连着两年多都没见到过爹的影子。这期间,从狱警、看守们的一言半语中,知道日军经常出城清乡,到处杀人捕人,奸淫掳掠。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不得而知。没有人来监狱探视,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整日为家里人提心吊胆。
监狱生活还是老样子。犯人却不断在变换,旧的犯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新的犯人又陆陆续续关了进来。只有他这个无期徒刑犯成了牢房里的老住户。翻供的事早就吹了。“改朝换代,大赦天下”的企望也早已落空了。他倒也想过越狱逃跑,可是根据他这些年来的观察,如果城里不发生大乱,靠个人的本事是根本不可能的。有时候他真想一头在墙上碰死,可是又不忍伤老人的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见见自己的亲人,见见他的赛虎和羝羊,可是连常来探监的爹也见不到了。
这年夏季,有天袁九斤和几个犯人正在监狱院子里从停着的一辆大车上往下搬运粮袋,看守喊他的名字,说是他舅舅探监来了。袁九斤听了很纳闷,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舅舅。他曾经听他爹讲过:他妇十四五岁时独自一人讨吃来到沟口村,半疯半傻,又是外路口音;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家在哪里。那时他爹已年近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当时在村里人们的劝说下,就把这个傻闺女收留下成了亲。多少年来都无人问津,怎么会忽然冒出个舅舅来呢?他疑疑惑惑来到大门旁的接见窗口前,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只见站在铁栅栏外边的原来是“十二红”。他正要称“十二红叔”,刚说了“十二”两个字,“十二红”连忙抢着说:“今天是五月十六了。”说着忙从怀里掏出一包太阳牌纸烟来,双手递给狱警说:“我这里千里送鹅毛,不成敬意,请老总赏光。”那个狱警二话没说,忙到一旁抽烟去了。“十二红”这才悄悄告诉他,他是冒名顶替来看看他,接着就简单说了说村里的情况。
日本人已经在沟口村扎下了据点。唐培基把村长的位子也让练史虎子了。敌人统治很严,经常清查户口,盘查行人。伪村公所给村里人都发配了“良民证”,就是不发给长命老汉。在日伪统治区,没有“良民证”寸步难行。长命老汉找史虎子论理,还和他争吵了几句。史虎子一怒之下就把他捆送到了碉堡里。说他是八路军的探子,因为他常到西山里去讨吃,而西山里正好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日本人拷打了一顿,问不出个情由来,后来村里人联名具保才释放出来。老汉见在村里过活不下去,后来干脆就跑到西山里去了。
“那,我妈呢?”
“你妈?不是早几年就死了!”
“我妈死了?!怎死的?”
“十二红”听他这么一问,才知道长命老汉一直把家里发生的事瞒着儿子。如今自己已说漏了嘴,只好原盘实话告诉他,连史虎子催逼“印子钱”,赛虎和羝羊被屠宰的事也讲了,袁九斤听了,两眼直冒火星,牙咬得咯咯响,两手抓着栅栏上的铁条,死命往两边扳。“十二红”怕他火脾气引起麻烦,忙低声劝他说:“孩子,你就忍着点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咬住牙熬下去,将来总有伍子胥鞭尸楚平王的一天。”接着又低声告诉他说:如今八路军和抗日游击队活动得很厉害,迟迟早早日本鬼子非完蛋不可,只要熬到胜利的那一天就好办了。
这次“十二红”来探监,给他送来了几件旧单衣,这是袁长命老汉临上西山前委托给他的。衣服里还夹着几个烧饼,这是“十二红”在街上买的。他把那些东西送给狱警说:“请老总检查一下,公事公办嘛。你们当这份差也不易,实在是没什么可孝敬的,请多多包涵。”“十二红”毕竟是跟着戏班子闯过码头的人,话说得在情在理,态度也十分友好。狱警又知道袁九斤会接骨手艺,说不定哪天会用得着,接见的时间虽然长了点,倒也没有干预。送来的衣物也只随手翻了一下,就交给袁九斤了。
“十二红”来过的这天夜里,袁九斤在草铺上半夜都没睡着,想到他那个惨死的傻妈,忍不住用破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想到史虎子逼“印子钱”,屠宰了他的爱大赛虎和羝羊,又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想到唐培基为了霸产,竟然诬陷他是杀人凶手,使自己平白无故坐牢受罪、更加气忿难平,恨不能马上就亲手拿刀把他们捅了。只要报了仇,雪了恨,即使自己挨枪子儿,他也会挺着胸脯走向杀场!可自己如今被关在牢房里,连行动的自由都没有,仇恨深似海,也只能压在心头。特别让他思念的是爹,老人家为了不让自己伤心,竟然把这么大的痛苦咽在了一个人肚里,两年多都没吐露过一个字;讨吃要来的一点白面吃食,自己舍不得吃,都要积存下送到监狱里来填儿子的肚子。袁九斤想起这些来,感动得泪流满面。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爹能活下去,熬到八路军打败日本的那一天。他以前曾听难友们说过:八路军就是以前的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真要到了那一天,不只父子能见面,说不定自己的卞白之冤也就可以弄槽了。
他想到这些,无形中增加了活下去的勇气。“十二红”讲的“伍子肯鞭尸楚平王”的事,他知道,虽然没看过这出戏,可听“十二红”说过戏文,还听他说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戏文。他决心要学伍子肯和越王勾践那股劲儿,咬着牙关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