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承审说“唐培基图谋霸占绝产,终于如愿以偿”,这话说得倒是事实。近二年,唐寡妇家连续又发生了两场大的变故。
廉三宝惨死以后不到一年,唐培基儿媳妇生下个胖小子。唐培基有了孙子,除了全村人凑份子庆祝以外,他托人提出要把孙子过继给唐寡妇,“一下顶两门”。按辈分说倒也说得过去,可唐寡妇知道他的阴谋诡计,坚决不答应。她一心一意要把这份家产留给女儿,还是要招赘个顶门立户的女婿,养老送终。可附近村里没人敢承揽这宗富贵姻缘。媒婆们倒是也提叙过远处的几桩亲事,开头男方满承满应,随后一打听,都自动打了退堂鼓,谁都怕落廉三宝的下场。因此,唐寡妇虽有借大一份家产,结果年复一年,女儿还是守空房。一直拖到一九三五年,招弟已经二十岁了,还是没有招下个女婿。
就在这年冬天,传说陕北闹开了红军。阎锡山调了大批队伍去西山里守黄河,有一股队伍路过沟口村,在村里庄了一夜。唐培基竟然指使一伙子大兵奸污了招弟,事后,他却找上门来大骂,说是招弟勾引当兵的,败坏了唐家的门风。招弟又羞又气,当天夜里就上吊死了。唐寡妇哭得死去活来,披头散发,不吃不喝,抱着尸首哭了三天三夜。经费二嫂再三劝解,这才给招弟穿戴打扮入了殓。唐寡妇把给自己准备下的独幅板柏木棺材装了女儿,停放在南厅里,每日轮流请和尚、尼姑念经超度亡灵。
按照这地方的风俗,女儿死了不能往祖坟里埋;如果找个死男孩人赘过来,女儿顶成了媳妇,就可以名正言顺进祖坟了。唐寡妇打算还是把廉三宝的尸体招赘过来,与闺女合葬埋入祖坟,了却这一心愿。当初廉三宝屈死后,唐寡妇不愿给活着的女儿弄个死招女婿,只好花了一笔钱,解除了与廉三室的婚约,尸体送回廉家。如今派人一打听,才知廉三宝去年已结了冥婚,埋到自家坟莹了,于是只好不惜重金另觅夭折的童男子。
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过了没多久,媒人们就给选好了一个配偶。男方是倪家堡倪举人的重孙,八岁上出天花死了,一直厝在文昌庙后边,也就是用砖头泥土把棺材封起来。这地方的风俗:凡小孩子死了,只要年满七岁,不管男女,大都是厝在庙后,一直等找到合适的冥婚配倡,这才一起合葬。而所谓冥婚,也像活着结婚一样,同样讲究门当户对,同样要花一定的彩礼,同样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办写婚卡、换庚帖这些手续,所不同的一点是不管岁数相差多少,只要活着没结过婚就行。倪举人家原来也算富豪,到了儿孙手里,抽大烟竟把一份家当抽了个精光,因此拖了八九年,也没给孩子冥婚上个媳妇。如今听说唐寡妇家愿意倒贴钱招赘,欣然同意,只是在价格上争议了一番,媒人来回跑了几趟,最后以二百元的数目成交。这等于是把尸骨卖了,一般人家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觉得丢人败兴,而大烟鬼就不管这些了,卖老婆的也大有人在,何况是未成年的孩子的尸骨?在唐寡妇这方面,她图的就是这户人家门第高,说起来总算是举人的重孙。唐寡妇知道她家的这份绝产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于是趁此机会豁出来花一大笔钱,要给屈死的女儿风光风光。唐培基听到这个风声,亲自登门对她进行开导,说招弟是少亡,丧礼不应超过她爹;还说如今正是兵荒马乱年月,千万不可抖富,而是愈简单愈好。唐寡妇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把这些话全当耳旁风,一古脑儿都丢在了脑后,还是照自己的老主意大加铺排。首先迎接入赘的死女婿就花了不少钱。那孩子原本装的是一口薄板匣子,经过这么些年月,早已腐朽了。唐寡妇托人买了口杉木棺材,把那些小干骨头攫捡出来,摆在一床新被子上,连同新做的袍子、马褂、鞋、袜、内衣等等,一古脑包裹起来,重新装入棺材,然后用骡驮轿运回来。棺材前头绑着一只大红公鸡,叫做“引魂鸡”,大概是怕鬼魂不识路;棺村后头吊着把新苕帚,叫做“扫魂苕帚”,意思是怕这个小男孩的“魂”丢下一部分。按照乡俗,外边的死人不能进村,所以只好停放在村外早已搭好的灵棚里,白天黑夜雇人看守。
唐寡妇为了筹办给女儿大出殡,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雇泥匠挖墓道、砌墓穴,请来城里两家纸匠铺的老把式做纸扎,请来全县最好的油匠漆棺材,还和县里最大的一家赁铺签订了办丧享的合同。赁铺是专门承办婚丧嫁娶的铺子,出赁红白喜事所需的各种器皿用品,大至花轿棺罩,小至茶杯酒盅,一应俱全。同时还包办酒席,结扎灵棚喜棚。只要肯花钱,什么都是现成的。
出殡的这禾,又算入赘,又是合葬,红白喜事一起办、媒人、阴阳都参加。从天明起,两班鼓手就轮流吹打上了,一忽儿吹的是《大得胜》,一忽儿又吹的是《哭皇天》,真个是悲喜交集,熔哭笑于一炉。起灵的时候,光是各样纸扎就排列了半条街长:有比真人还高的引路菩萨、金童、玉女;有像宝塔一样的香幡,上边一圈圈吊着的火香,青烟缭绕;有几进院落的阴宅,里面除了高楼大厦,还有戏台,台上正在唱戏,那些小人做得栩栩如主;接着是摇钱树、豪宝盆、马匹、轿车以及箱箱柜柜等日常用品。纸扎后边是一班鼓手,两乘花轿,轿里备放着招弟和那个男孩的灵牌,那个男孩的名字已改成了唐光宗,花轿后面是另一班鼓手和三十二抬的棺材,棺材上罩着黑缎绣花棺罩。走到村口,那个男孩的棺材也加入了殡葬的行列,浩浩荡荡在野外兜了一回,然后到了坟莹;棺材合葬,所有纸扎一齐焚烧。鳖个葬札,红火热闹极了。附近各村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连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膺寡妇办了一场丧事,少说筛攉了千把块钱。唐培基见她这么挥金如土,知道她是故意要槽踏这份家当,又心疼,又气恼,可他又没有办法出面干涉,只好坐在家里生闷气。
唐寡妇赌气办完这件红白喜事,第二天就病倒了,据医生诊断是夹气伤寒,这期间,唐培基天天来看望,唐寡妇躺在炕上,一见他来就指桑骂槐,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唐培基不生气,他说这是病人发烧说胡话哩,照例天天要来看望一遍,后来唐寡妇连说话都很困难,也就骂不成了。
有天下午,唐培基又探望来了,费二嫂正忙着在厨层熬药,等她把药熬好,端着药碗来到上房的时候,唐培基已经走了,唐寡妇躺在炕上“咿咿呀呀”乱叫喊,喂药也不吃,并且把药碗也掷了,只是声嘶力竭地嚎哭,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第二天清晨,费二嫂发现唐寡妇已经死了,她左手握着一把剪刀,把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头剪下来了,那个断指上粘着一些印色,褥子上、被子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唐寡妇死去的当天,唐培基就把村里头面的人物召集在一起议事。他向众人展示了唐寡妇生前留下的一份遗嘱,主要内容是讲她要求把唐培基家那个起名叫唐耀宗的小孙子过继为儿子,全部财产,这一门的香火,全由这个小孩继承。这份遗嘱的末尾还押着唐寡妇的指印。这个指印显然是唐培基强制押上去的。要不唐寡妇为何把那个指头剪断了?这事只有费二嫂一人知道。当时唐培基送给费二嫂一个赤金戚捐,要她把这事咽到肚里。费二嫂知道唐培基的厉害,当然不敢随便说了。
唐寡妇的葬礼,完全是由唐培基父子操办的。出殡那天,就是由这个叫唐耀宗的小孩披麻戴孝,由他爹抱着送到坟莹的。丧事一完,唐寡妇家的房产、地土、车马、酒坊等财产,一古脑就都归唐培基家所有了。唐家户里虽有些人不服气,可唐寡妇的遗嘱在唐培基手里,谁又能怎样呢?
此事看似与袁九斤无关,实则和他的案情又有一定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