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良依旧踏着那双棉软的黑布鞋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他想,呆一会儿,露儿和谭菲菲就会端着洗脚的水来他这儿。他觉得趁他们还没有进来之前,应该给母亲打个电话。昨天晚上就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他知道,他一出远门,妈妈就对他特别地牵挂。
他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北京的家中。“喂——是妈妈吗?妈妈您好!我是席良。”
“是席良啊。都两天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了。真想你。”电话那端传过来母亲热情的话语。
“我爸爸好吗?”席良又问了一句。像他们这般教养的家庭打电话,礼节性的话是一句都不能少的。
“我和你爸都好。老席,听到了吗?儿子问候你呢?”好像是母亲又在给父亲说了一句。
“妈妈,我们这两天的现场取样是很顺利的。县政府乡政府都给了我们很多的方便,连我们住的这间旅店的女婿都一直陪着我们。”席良与父母相处的经验之一,就是每到一处都要多报喜少报忧甚至不报忧。因为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是让父母知道了你的困难,又有什么用?席良觉得,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就应该通事自己多担当。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也能忍受下来甘露川的苦吗?”每个母亲对自己儿子身边的姑娘都是格外关心的。
“我们都能适应。”席良知道母亲的这个脾性。他从上大学一年级以后,就不给母亲主动说有关自己身边的女同学的事情了。
他觉得这样可以省掉好多母亲对他无名的担心和盘问。母亲的心肯定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为了儿子。但是儿子能忍受得了这份爱,却忍受不了这份爱的方式。
“妈妈,我给你打电话,一是问候你和我爸,二是给你们报我的平安,以免你们牵挂,三是想要告诉你们,甘露川的卤虫资源非常丰富,这是一个不得了的生物工程资源地。”虽然席良还没有见到西海子湖的全貌,但是就凭他今天挖开一锹后,看到的卤虫密集分布程度,他就以一个职业生物工作者的直觉可以作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判断,“还有这里的长寿老人也很有特点。而且比较集中在一些血缘很纯的家族。这对提取研究长寿基因是非常有帮助的。”
“你说的这些让我和你爸都觉得很新鲜。”席良的爸爸妈妈为了共同听儿子从万里之遥打来的电话,把家里的免提电话功能打开了,“我们当时在甘露川的时候,主要是对当地一些传统产业的资源进行了开发利用,就像新疆有名的‘甘露川马。’而到了你们这一辈就是要把注意力放到一些高附加值的产业资源开发上。”席良的父亲也说了几句。
“爸爸妈妈,你们说得真好。其实这里还有土豆的深加工和近十种野菜的开发也是很有前景的。妈妈爸爸,我想非常认真地问你们。如果这次卤虫的调查研究结果很尽如人意,你们支不支持我研究生毕业以后办一个以卤虫开发和长寿基因开发为主的生物工程公司。”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们肯定是要支持你创业的。但是具体是什么项目,我们再做商议好吗?”这么大的事情,又隔着这么远,在电话里肯定是用三两句话说不清楚的。
“爸爸妈妈,你们也看到了整个国家的开放程度正在越来越有力度。民间资本在绝大多数领域里都会取得进入资格的。生物工程是目前国内外资本比较关注的一门产业。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守着一个学生物的儿子,还捕捉不到这个有价值的信息。”席良的这一段话就是在跟父母开玩笑了。他知道父母本身并没有多少资金,但是父亲的亲戚和朋友中却有资本非常雄厚的人。他知道今天打电话也一下子说不出多少更有价值的行情来。但是,却一定要把这个信息传递给父母。
他低头看看表,已经八点五十二分了。
“今天就说到这吧。爸爸妈妈你们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再见,爸爸妈妈。”
走进一楼的门,谭菲菲和露儿都听到了席良与父母打电话的告别语。她们俩对视着笑了笑。谭菲菲还说了一句:“真是个大孝子。”
露儿用两条毛巾衬着手端着大半盆用红辣皮子和生姜熬的水,整个水的颜色都成了茶红色。露儿微弓着腰,用碎步在行走。谭菲菲则用手掂着那小半瓶的老白干酒,还拿了一个小铁盘和一盒火柴。
“都半个多小时了,周爷爷还没有回来。”谭菲菲知道周老爸都是为了自己手上的轻微冻疮才出去接“童子尿”的。
“你别担心,就在隔壁。也许真让你说着了。那个孩子要么睡觉了,要么就是尿不出来。”露儿用话排解着谭菲菲的心绪。
谭菲菲低着头先跨进了席良的宿舍。
“领导同志,你真是好福气呀。古人是红袖添香,你却是红袖添汤,而且一次就是两双红袖,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艳福。”
谭菲菲自己也不清楚,光是她和席良相处时,她对席是抬举恭敬有加,但是只要露儿在跟前,她就有一种在席良面前特想占上风的念头,这样就不由自主地说一些热嘲冷讽的话。每每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怎么鬼使神差地说这些个没有用的话。
露儿是第一次进席良的宿舍,她端着的盆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在谭菲菲说话的时候,露儿就一直双臂弯曲端着冒着热气的盆子站在门口。
席良没有回应谭菲菲的玩笑,而是赶快起身接过了露儿手中的盆子,把它放在了床的另一边,并随手给露儿搬过来一把椅子:“露儿,坐,坐。端着烫手的盆再走在雪路上,一定很不好受吧。”
“不难不难,有谭菲菲呢。”露儿看到了席良对自己的周到和细致,但是她也看到了谭菲菲在席良的身后,有些吃惊地望着席良只顾招呼露儿,而没有应承她的话。露儿慌不择言地提到谭菲菲,也是想让席良注意谭菲菲的情绪。
“谭菲菲,你也坐。”席良转过身来,很平和地向谭菲菲挥了挥手。
“席良,洗脚的水和酒都拿来了,让露儿先帮着你洗。我和学校约好的是九点钟通电话,我就先到值班室去了。你有没有给学校要说的话?“谭菲菲知道马上就九点了。她必须先去接听网上交谈,然后顺便再给学校打电话,她已经有了学校教务处主管学生实习的副处长的家里电话。她知道,接完约定的网上谈话,再给学校的教务处副处长打电话也来得及。
“菲菲,不要这样,还是咱们两个都在这帮席良。”露儿没有想到谭菲菲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露儿想,是不是谭菲菲在生刚才席良说话不周到的气。
但是,席良知道谭菲菲的性子,她一定是有什么必须在这个时间要办的事情,否则,她也不会离开这里的。“我没有多余的话,不要讲太多的困难,就说安全并比较顺利就行。”
“露儿,你就安心地在这儿帮席良,他是一个大慈大悲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把你吃掉的。”谭菲菲从露儿手中接过了值班室门上的钥匙就出去了。其实,谭菲菲也想快快接完这个网上交谈后赶快回来。她也有些埋怨这个电话的时间约得真不是时候。因为是在她不在的情况下单方确定的,内容又关系到一笔很关键的生意,谭菲菲只能去接这个电话。
屋里就剩露儿和席良两个人了。谭菲菲刚出去的时候,还把门猛地一甩使门一下子关得很紧。露儿的心跳得有些急,是一种她自己无法控制的狂跳。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境遇是她梦想过的盼望过的,又是她恐慌的和害怕的。
“用这个水洗脚一定要逢水烫的时候,水稍微一温,就没有什么效果了。”露儿站了起来,她觉得席良一直是在看她,而不是在看洗脚的水,她想转移开席良的眼神。
席良其实在内心中扎扎实实分分秒秒地体验着单独和露儿在一起的感觉。他觉得他需要理清这个感觉,需要诊断这个感觉,这个像排山倒海般向他压过来的感觉。他自己还不清楚处理这种感觉需要多少理智的成分。他只知道,看到了露儿的乖顺,他就自然想显现出自己的阳刚;看到露儿的单纯,他就想用自己的多元去包容这个单纯;尤其是看到了露儿那一头惊人的黑发,他觉得自己的心田就装有滋润这种阴柔的养分。但是他也感到了露儿的紧张,他看到了露儿不再宁静的大眼睛。
“你说得对,应该赶快趁热洗,不然这要辜负咱们露儿多少苦心呀。”席良把水盆端到了床的另一边。这样就避免了让露儿看着他洗脚,而他又能隔着床与露儿说话。
席良何时何地都能表现出的这种轻松的礼仪,是露儿特神往的。她觉得席良的一句话就让她放松了一些。她隔着床铺,觉得席良正试着把脚一只一只地往盆里放。只见他用两只手提着挽到膝盖上的裤角,用一只脚的脚后跟在一下一下地探水的温度。热气哈了上来,席良还不停地用嘴在不由自主地“噗——”地吹着。
露儿不知道怎样帮席良,就说:“先放进去一只脚,先从脚后跟放进去。然后,再放另一只脚。这样会好些。”
席良果真先放进去了一只脚,用另一只脚再试探。慢慢把两只脚都放进去了。
看着席良把脚全放进了盆子,露儿感到自己也是一头的大汗。
“真的很舒服。”席良赞叹道。
“用水烫脚怎么都舒服。”露儿看到席良两只脚还在盆里上下挪腾着。
“从脚面到脚掌还有每个趾缝中都烧乎乎的。”
“你也不想想,这生姜和干辣子要是熬成水灌到嘴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露儿在帮着席良分析那些感觉的来历。
“照你这么说,脚趾脚心也能尝出来这些东西是辛辣的?”席良在逗露儿。露儿性情中的质朴和率真是席良最看重的。他觉得一个女子的一些核心品质诸如:坚贞、纯情、贤慧、温良等等都是要以质朴和率真为基石的。
“早知道你的脚能尝味道,我就会在下午熬水的时候,往里面再撤一把花椒,看你的脚知不知道麻。”在席良眼里,露儿即使是在说笑话,也都说得很有度很有趣,一点也不伤害人。
“你要准备在我的脚上开又麻又辣的‘川菜馆’呀。”几天来,即使碰到再不如人意的事情,席良也没有见过露儿有埋怨的时候。他觉得一个女人具有无怨的品质是她胸怀宽大的体现,也是她骨子里具有韧性的一种外化特征。
露儿知道脚在水里泡够十分钟左右就可以了。水温一凉,时间再长也没有多少用。她觉得还要再泡三四分钟。她看到席良在水里的脚再不动了。而他把一双眼睛又都放在了露儿的脸上。
露儿还没有对视席良眼神的勇气,她把头偏向了一侧。
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很羞涩。对席良的好感好像在她的身上潜伏了已经很长的时间。她也承认这些年来,她根本就不认识席良,但是奇怪的是,当遇到席良的时候,这种好感也刚好冒尖了。她听妈妈讲过,当一个姑娘心窍开了以后,她就会去疼一个人,会无所顾忌去疼一个人。露儿不知道自己的心窍是不是开了,但她觉得妈妈说的疼人就应该是她下午从电话里听到席良受伤时的那样一种感觉。露儿设想过要是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异性时,应该如何矜持,如何清高,如何不露声色。但是现在在席良面前,她却只想顺其自然,甚至想让自己变得无助和软弱无力。她在自己内心也和谭菲菲相比,比自己和谭菲菲的高低长短,一瞬间的时候,她还有那么些不自信。又一瞬间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在等待席良的公判。她觉得自己脑子里在短短的时间里,能涌现出的思维容量连她自己都惊奇。
水温已经降了下来,席良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在端视着露儿的神情。露儿的不露声色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他欣赏的就是这种不起波澜的深水。席良的智慧使席良特别忌讳一览无遗的事物。
他需要有层次的情感,需要有棱角的情感,需要一种从未碰到过情感撞击的情感。他希望自己遇到这种情感之后,撞开这个情感之门,就能被这股情感的洪流激冲得人仰马翻。他甘愿在这种情感的荡涤中受伤,他也甘愿在这情感的迷宫中做一次迷途的羔羊。
“水已经凉了,席良。”露儿招呼了一声。
“对,对,水是凉了。”席良背着身子把脚抽出水盆。
“毛巾。”露此有所备的把一条毛巾递了过来。但是她没有抬头看席良,而弓身把那盆水端到了门口。
等她转身的时候,席良已经把脚擦完了。
席良双腿盘坐在自己的床上,露儿站在离床两米远的地方,低着头说:“谭菲菲怎么还没有打完电话。现在你要用酒洗脚了。我去叫谭菲菲给你帮忙吧。”露儿稍抬起头来对着席良说。
“你不可以帮我吗?”席良知道露儿此时的难为情。席良可以感觉到露儿内心的颤抖和翻滚,也能感觉到露儿心中的焦渴和期盼。席良知道露儿需要的是鼓励和勇气。
席良并没有见过用酒点着火洗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知道以白干酒的酒度,燃烧起来也就是七八十度。他看露儿站在那儿不动,就把白干酒倒出一些在那个小铁盘中,然后抽出一根火柴准备划火。
“席良,先不要点。”露儿几步扑了过去。她看到刚才席良倒酒的时候,有几滴掉在席良腿下的布单子上。她把手放在席良床前的单子上来回揉搓了几下。她想酒精会很快挥发的。当她弯身的时候,两根辫子都从她靠近席良的右侧垂了下来,辫消就在席良裸着的腿脚上随着露儿揉搓单子的晃动而前后抚摸着。席良和露儿都同时感到了。他们是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
“露儿。”席良梦幻般地唤了一声。
露儿低头直起了身。
席良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抓住了露儿的一根辫梢。其实就只抓住了最梢头的几根头发。
但是露儿却觉得自己像被电打了一般,全身都有了一种无名的颤动。
席良的双手并没有往辫子上移动,他只是在轻揉着那几根头发,内心像在回味和咀嚼一种什么沉淀已久的感觉。他微微闭拢的脸庞显得有些神圣。此时的露儿很想把自己的双手插进离她的腰部只有二十公分的席良的头发中。
但是她没有插,而是慢慢转身把席良放在床上的火柴拿在了手中。露儿点着了小盘中的白干老酒,淡蓝色的火焰腾了起来。
火焰也照亮了刚刚深思的席良,他知道了露儿是一个遇水是火而遇火是水的女人。这种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是一个可以让她身边的男人一辈子安然的女人。
席良伸出了自己的左脚。只见露儿把手伸向点燃的酒中,撩起一些烫手的酒火就浇到席良的腿面和脚面。那种烫是一种很舒意的温度。露儿不停地用双手撩着酒火又不停地双手揉搓。直到把席良左脚的每一个缝隙都撩搓了个遍。
火渐渐地熄灭了,那一浅盘的酒已经烧完了。
露儿一头汗地站立起来。她用双手把头发朝后找了挑。当她把眼睛转向席良时,她看到了席良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眼睛。露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直视着席良的眼睛。
她就这样在不到一米的近距离凝视着席良的眼睛。
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灼人啊。他们好像从出生起就在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他们也才都知道,一生中如果一个人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凝视,那人生中该会出现多大的生命空白呀。人的灵魂几乎都出窍了。仿佛很远,远到了天涯海角,又仿佛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
他们真想一动不动地凝视下去。
“哐铛——”是有人从外面进了一楼了。听脚步是爷的声音。
露儿想:一定是爷接“童子尿”回来了。果真是爷,爷脚步离地面很近的摩擦声是露儿熟悉的。
她慌忙收起眼神,用最快的速度又倒了一些白干酒在盘中后,把酒点着了。
席良仍眼不离露儿地把自己的右脚伸了出来。靠右的这边正好在灯光下,露此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露儿又像刚才那样,但是又以比刚才熟练一些的手姿撩起了一团带火的酒落在了席良的右脚上。就在露几要把酒均匀地抹开搓揉时,露儿吃惊地看到了一个让她把眼睛瞪得滚圆的现象。她倒抽了一口气,席良还以为她是想吹吹酒的热气。她手上撩起的酒都洒在了脚的旁边。
露儿在席良的右脚小拇指上看到了一个软骨“六指”,一个和自己爷的右脚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肉瘤子。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一样的颜色。
这让露儿怎么能不吃惊呢?她联想起早晨看到席良右耳后的那一幕。
她移过头来又一次地凝望着席良。那是一种寻找答案的凝望。席良也觉得露儿的眼神和刚才不太一样。他想,是不是露儿有点累了,他就自己撩起烧烫的酒洗了起来。因为要不抓紧时间洗,用不了几分钟,小盘子里的酒就会被烧完的。
谭菲菲的长途电话就是在网上用英语相互交流。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短下来的交流。对方是欧洲一家大生物工程公司的一家远东地区分公司。他们要求谭菲菲把现在已经掌握的长寿基因信息向他们作一个讲解。以谭菲菲的应变和口才,应对这种解释是一点也不困难的。对方问得很详细,从长寿人的年龄性别到饮食习惯以及个子的高矮身材的肥瘦,还有接触时的性格都—一做了询问。
通过交谈,谭菲菲知道了长寿基因的提取在基因研究中的地位。从基因的商业价值来说,长寿基因无疑是最具市场潜质的基因之一。而要研究这种基因,需要长寿人的血清。对方公司还告诉谭菲菲,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血液产品的进出口把关都是非常严格的。了解完了这些信息后,对方告诉谭菲菲,如果她愿意和对方合作,可以提出自己的各种要求。他们也会提出一个合作的方案。下次交谈的时间互相再约定。
谭菲菲知道这个电话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换言之,这个电话中传递出的一些信息对她既是启发也是鼓舞。她感到自己与他们交谈时,都有些忘记时间了。谭菲菲已经在暗下决心了,自己绝不浪费这次西行的机会。她深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占有了这些先机。她立志要在新疆完成自己人生‘第一桶金“的开掘计划。
她收了长途的话线,但是并没有着急把手提电脑关了。她想先把学校的电话打完后,再查一查今天的“电子邮件”。下午的那几分钟,她觉得自己看得有些太着急。她先拔下了手提电脑接的长途电话线,接着把屏幕上的图像又调到一个静止的画面。不知是她随意点的还是脑子里又想起了席良。她用鼠标选出来的菜单竟是“席良与父母”,而她随机点出来的静止图案竟是席良母亲前些年的一幅大彩照,一幅占据整个屏幕都是脸部特写的图案。谭菲菲记得席良说过:他很喜欢母亲的这帧照片,因为这张照片上的母亲最具儿子心目中母亲的风采。
谭菲菲把打开的手提电脑就放在桌子上,她则在旁边与学校通长途电话。
周老爸进楼的时候,谭菲菲也知道,只是当时还在接国际长途的最后一部分。她听到周老爸隔着值班室的窗户招呼了她一声:“菲菲姑娘,‘童子尿’接到了。”就觉得周老爸进了大院朝大屋走去。
她与学校的长途正在通话的时候,周老爸进来了。他是来叫谭菲菲等会儿去大屋洗“青石重子尿”,以防治她手上的轻微冻疮。
周老爸在门外就听到谭菲菲在和学校通电话。他就迈着脚步轻轻地移到了桌子前。想等谭菲菲打完电话后,再告诉她。他还看到谭菲菲边打电话,还边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等待中,桌子上的手提电脑吸引了周老爸的目光。不常看电脑的人对电脑画面上的一小格一小格感到不习惯。他需要用眼睛再适应一下。他觉得画面上是一个女人的像,是一个女人的头部像。再眨眨眼看一看,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生分。再看一眼,就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周老爸又觉得不可能。人家电脑里的图像你怎么可能认识呢?是不是哪个电影明星的照片,好像也不是。这个女人没有明星那么风骚。那么是谁呢?
周老爸都有些不想动这个脑筋了。他觉得任凭他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他又一想,也许是记错了。七八十岁的人了,脑子跑毛了。
“周爷爷,你是来值班室休息的吧?”谭菲菲打完了与学校的长途电话,笑吟吟地走到了周老爸跟前。
“菲菲姑娘,你的福气真好。我去了隔壁人家,那个小孙子喝了几口温热的‘椰奶’,就给我撒了一大泡尿。他们一家一听是给一个南方女大学生用的,都很高兴。那个当爷爷的揪住小孙子的‘小鸡鸡’连说‘争气,争气。’你周姨在大屋里等着你去了后,就给你用烧红的青石扑尿。你把两只手都在里面泡一泡,保证这几天都不会生冻疮。”
“我马上就去。”看到周老爸这么大的年纪还在为自己操心。
谭菲菲决定还是先去洗手,洗完手后回到宿舍再用手机查自己的“电子邮件。”
谭菲菲把手提电脑转了过来。正在她要收线的时候,好奇的周老爸还是没有能忍得住。“菲菲姑娘,你这上面的这个女人是谁呀?”他问的声音很轻。因为周老爸觉得自己一个老汉问人家一个姑娘,又是问女人的事,他觉得还是有点别扭。
“你问的是这个人。”谭菲菲指了指电脑屏幕。
周老爸点点头。他心想,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她是席良的母亲。”谭菲菲把手提电脑完全转正到了周老爸的对面,以便使他能正视这个图像。
听了谭菲菲的这句话,周老爸一下怔住了。他也不清楚他自己脑子中刚才还断路的记忆库线路是怎么接通的。他的一个强烈的直觉是,这个人是二十多年前甘露川军马场的一个非常有名的女知识青年。一个曾因在当地第一个为马授精两名扬全县的女知识青年。当时,周老爸一家就在与军马场相邻的西海子乡,周老爸见过她,何止是见过她……
周老爸的脑子里,一下子勾起了无尽的往事。
谭菲菲急着去洗手。她怕太晚了,既影响别人休息,也影响自己的睡觉时间,因为明天毕竟还有艰苦的工作要做。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周老爸情绪的变化。只是觉得当她把手提电脑都装在了包里,出门与他道别的时候,他的神情还是木然的。
谭菲菲轻声哼着歌出去了,门外传来她越走越远的哼歌声。
周老爸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露儿。刚才在大屋里没有看到露儿,现在值班室里又没有露儿。露儿在哪里,他紧张地觉得露儿要受伤害。他在地上左右走了几步,然后,果断地出了门,向席良的宿舍走去。
周老爸想起来了,露儿正在帮席良洗脚。
“六趾软骨”让露儿的心已持续疾速跳了好一会儿。她觉得是不是自己看到和经受到的都是一个梦?但是她生生地感到了自己的心跳。
她知道这不是梦。
她大口地喘着气,是因为刚才她自己紧张地把自己憋的时间有点太长。她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从一个险境中逃出来的人一样。
“露儿,刚才让你太受累了。”席良听到了露儿大口喘气的声音。他以为是露儿在给她搓腿时用力太过而导致的。
“你坐到这儿吧。”他用下巴点点床边。自己则还在把燃烧的酒往自己的右脚上撩撒。经过刚才的泡洗和现在的搓揉,席良感到双腿的筋骨都舒通开了。当他把最后一滴滚烫的酒撩在脚上时,觉得脚板底下已经完全恢复元气了。
他只想站起来,站在地上再舒展一下自己的腰身。他踩着拖鞋下了床。
露儿的思维是任凭怎么整理,都理不出来头绪了。这几天是怎么了?把她出生以来所有的奇事都遇上了。怎么爷有的耳痣席良也有,怎么爷有的“软骨六趾”席良也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天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爷?
露儿的心里有点像乱麻。
“露儿,这次来甘露川就碰巧住在你们家。我都不能想象要是住在别的地方,我们不定现在是多么狼狈呢?”席又见露儿半天都没有吱声,就随意说了一句大实话。
“碰巧……碰巧。”对,也许是碰巧。露儿对席良的这句话是一点没有作出反应,但是却牢牢地过滤下了“碰巧”两个字。
露儿想:这也许是天意吧,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让席良说出了这两个字“碰巧”,这是天在启发我。这种事情只是一种随意,是一种巧合,是一种偶然。我不可以胡思乱想,我也没有能力胡思乱想。
露儿渐渐地把四处乱飞溅的神都收了回来。
她也近乎于平静地把头抬了起来,把两个毛绒绒的眼睛扫向了席良。
情爱是一所学校。所有的人都要进这所学校。但是未必所有的人都能从这所学校里毕业。有的人在这所学校里,数年而不得其精髓;有的人甚至终生不得其要领;然而却有些人在这所学校里,只用极短的时间,就能重新造就出一个新我。
露儿就是属于这类人。
她觉得自己比刚进门时要勇敢了。她敢直视席良的目光了。
她借助席良刚才对她的鼓励而一次吸纳足了终生都敢面对席良凝神的勇气。
她把自己的眼睛迎了上去。
席良觉察到了露儿这些微妙的变化。他把自己的眼神也扫描到了露儿炯炯的目光上。
他们忘情地互望着。
周老爸就在席良宿舍的窗户外。席良并没有拉上窗帘,可能因为他是一个男人的缘故。况且,这个窗户是朝着院子里开的。
周老爸从窗户处看着两个年轻人双眼对视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周老爸当然知道这种眼神中有着比酒精燃火还要高的温度,是有时还能把人的身心都能化成灰烬的高温。
周老告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他想了想刚才在手提电脑上看到的女人头像。他吸足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鼓足底气咳嗽了一声。
果然不出他的料。不到十秒钟,露儿就提着那个倒空水的盆子走了出来,与从大屋里出来进一楼的谭菲菲打了个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