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海子的中巴车驶出了城门。西海子和军马场是相邻的,但是他们的相连接的地方不在公路边,而是军马场靠路边,西海子在军马场的西北边。所以,车所行驶方向并不完全与军马场一致。车是顺着一条和出山的公路形成一个六十度夹角的简易路驶去。
初来甘露川的那天是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席良没有看清楚城外的任何景致。今天是个丽日当空的晴天。要不是天气寒冷,席良真想下去狂跑一阵,以吸纳这里不可多得的高原空气。夏日里的甘露川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大草原,可是到了冬日,满目的草滩都是一片积雪都覆盖不住的枯黄。
甘露川位于天山北麓,境内由山脉和盆地组成。在这个盆地里有宽广优美的天然牧场和草地。秋夏两季,气候宜人,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非常有名气的西海子湖就卧在盆地的中央。湖周围的草原上,是几万哈萨克族牧人和汉族农民世代聚居的地方。
这里既是牛羊成群的牧场,也是小麦飘香的粮仓。
西海子是一个静止的湖泊,在古书的记载中称为蒲类海,位于甘露川县城的十六公里处。资料上还记载:西海子的湖面海拔一千五百八十米,东西宽约有十二公里,南北长约三十五公里。
古时候的西海子湖面面积是九百平方公里,而现在的面积仅为一百八十平方公里。西海子是一个咸水湖,湖内有丰富的高品位芒硝和食盐,湖中生长的卤虫又叫丰年虫。是近年来新近开发的一种独特的资源。
车在途中,李然从一上车,就先后和五六个同车的牧人和农民打招呼。
“江苏孕李,这么冷的天不呆在你的旅店里,怎么往乡下跑?”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民上车时就拍了拍李然的皮袄。“孕”是“小”的意思,当地人称呼年轻人的时候,爱用这个“孕”宇。
“孕李”就是“小李”。
“李叔叔,他为什么叫你‘江苏孕李’?”谭菲菲有些不明白。
“我的原籍是江苏。”其实席良注意到了李然的口音中有江苏话的尾音,只是李然这两天说的话不多,而没有太让人注意。
“江苏籍的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谭菲菲依然不明就里。但是席良好像有点理解。自己的父母当初不是也从北京来到了甘露川的军马场吗?只是不明白,自己的父母来这里几年后就回到了北京,可李然为什么没有回去呢?
“六十年代初,从江苏来了一大批‘支边青年’,我当时也就六七岁,是家中的独子。随父母一起来到了甘露川。和我们来的那一批人大约有二百多户。我的父母前些年都已经相继去世了。
江苏老家也没有什么人。即使老家有亲人的,来支边的人也很少有人回去。
“李然和谭菲菲、席良并肩都坐在最后一排,李然的话,席良和谭菲菲都听得非常清楚。
李然又接着说:“当时来的江苏支边青年,大都二十多岁。
被集体安置在两个地方,其中一个集中点就是在西海子乡。我在那里长大并在那里劳动了十多年。所以那里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我都差不多认识。“
席良和谭菲菲这才明白了为什么上了车后,李然总是不停地与车上的一些中老年人点头示意。
“李叔叔,这么说你今天去西海子可以见到你的‘老乡’了?”谭菲菲把身上的皮袄裹得严严的,然后紧靠着挨着窗户坐的席良。
“西海子的人口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是哈萨克族的牧民。有几个种地的自然村,但是都住得比较分散。再说我们主要是去西海子湖,在这么冷的天气中,碰到的熟人不会太多。”
中巴车上的玻璃窗下方都是厚厚的霜花。仅能从玻璃窗格的上方看窗外的景致。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车到了的第一站。车上下去了几个人后,又上了几位穿着大皮袄戴着大皮帽子的人。他们都皮肤棕黑,骨骼宽大,身体看上去极其健康,只是每个人腮旁的颧骨都很高。
席良从打开的车门中看到了路边的铁皮牌子上用大红的油漆写着“军马场站”。
车又缓缓启动了。
其中有一个刚上车的老年人,在往后找座位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李然。他朝着李然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堆得更铺张了。
“李——”就像久别重逢一样,他举着长满胡须的下巴壳冲着李然点了两下,“亚克西吗?哈依达巴拉斯麻。”
“亚克西。西——海——子”李然也微抬屁股向那位打招呼的人欠了欠身。
“哇塞,李叔叔,你真棒哎。你们说的是什么?”谭菲菲觉得很惊奇。
“刚才上车的几个人都是西海子牧业乡的哈萨克族牧民。刚说话的那一位我们早就认识。他在用哈萨克语问我‘你好,干什么去?”我说’你好,我去西海子乡。”
“李叔叔,你居然连哈萨克语言都懂,真不简单。”席良觉得自己很佩服这种在经过几十年的同化和磨练后,从举目无亲到了如今能完全融入另外一种陌生生活的人。席良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刚刚路过的军马场。因为和那天初来时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他现在从窗户的有限面健中看到的军马场与沿途的当地牧场农场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李叔叔,为什么甘露川会有一个军马场?”席良对军马场总是念念不忘。
李然给席良慢慢道来。因为从县城到西海子乡尽管只有20多公里路,但是寒冷季节走在这种乡间的路面上,地面还是比较滑的。每隔一段就没有一个车站。有间人还在路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扬起右手招手停车。这样车速就在敢开快。因此,从县城到西海子乡要走近一个半小时。寂寞的路途需要找一些话题拉抓拉呱。“甘露川的马是新疆的三大名马之一,也是中国的四大名马之一。在历史上,甘露川的马是非常行名的。你们也知道,甘露川是古丝绸之路的重镇,又有风调雨顺的天然大牧场,因此,历代王朝都在甘露川建立马场,从这里挑选良马出征。建国后,咱们解放军的后勤部也指定在甘露川有名的风景区松村口建立军马场,为我国的军队服务。你们看到甘露川马就清楚了。甘露川马不仅可以骑乘,而且还可以干活。它的个头一般都不大,全身瘦而精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看上去毛色光亮,气质轩昂。另外,甘露川的马还善走弯道雪路,擅长爬山,耐力大,劲头足。从品种资源的角度来看,甘露川马是不可多得的。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从北京来过几批知识青年在军马场落户间。这批知青对当时军马良种的培育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直到现在,很多甘露川城乡的中老年人都常说起这件事。”听了李然的叙说,席良在慢慢地设想:着当年父母亲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情景。
“席良,快看前面,快看那块大镜子。”谭菲菲几乎是雀跃了一下,只是因为穿得笨重了一些,而没有能够站起来。她从中巴车的正前方,也就是驾驶员前面的那块挡风玻璃上看到了路的前端有两座拔地而起的峻峭小山,而山的旁边好像有一块在反射着阳光的大镜子。远远望上去,四周都是雪,在丽日蓝天下,大面积雪的洁白隔着玻璃看过去并不耀眼,但是那块镜面就不一样了,从车上平视过去,能看到阳光被反射的巨大效果,就像遥看一块钻石的边缘。
席良也看到了谭菲菲手指方向的景物。
“那就是西海子湖。那两座你们看的小山叫‘沙山子’。”李然对他们两位介绍着说。
席良还注意到,这两座山不似周围的山是青灰色,而是呈现出一种酥油奶酪般地柔软的黄色。可以想象这座山的质地不是石头。那是什么呢?“叫它‘沙山子’是不是因为它是沙子堆起来的呢?”谭菲菲也有同样的问题。
“我们甘露川一直都比较闭塞,没有把自己这么好的旅游资源宣传出去。这座山是全国仅有的四座‘鸣沙山’之一。据专家们说,这座沙山的主要成分是石英和长石。它的海拔高度大概在两千米左右,在夏天,它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看起来像小孩子的皮肤一样白嫩细腻。但是到了冬天在一片冰雪中,它又看起来像一盘酥油。走近看这座沙山,它的结构高低不同,而且沙子特别地细。所以一到刮风时候,远远就能听到整座沙山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要是有人从一些浅沙坡上滑下来,自己也能听到沙子的轰鸣。有些年轻娃娃就特爱到沙山子上去玩。”
车离山离湖越来越近了,但是路面也越来越滑,车行进得很慢.“听李叔叔讲,这简直就像是神话。”谭菲菲听得兴致勃勃。
“其实关于这座沙山,还是真有神话传说呢。”李然的眼角上有一种飞扬的神采。席良从李然一路上娓娓道来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李然的内秀。
“那就给我们讲讲。”谭菲菲坐正了身子,朝着李然看过去。
李然朝前方看看,知道到终点站西海子乡政府还有二十多分钟。到乡政府后,离西海子湖最近的一端就只有不到两公里了。
“这些老掉牙的传说,你也愿意听?”李然其实已经开始准备讲了。
“你就给我们说说吧。其实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核都在民间古老的神话和传说中。”席良说得挺认真。
“那我就给你们讲讲,算是给你们路上助兴。其实这些也都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说起来我到甘露川也已四十年了。在这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对这块地方有了些深入的了解。这个沙山子在刮风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有时候很像是千军万马作战时的嘶鸣。
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地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都相传,在唐代的时候,突厥兴兵时不时冒犯我们的边疆。那时候,朝廷派出的征西女元帅叫樊梨花。她临危受命,带着一批唐军将士西征,决战的战场就在甘露川。当时,两军激战得难分难解。此时突厥元帅请来了铁板妖道帮助。结果这个妖怪大施妖法,兴风作浪,咒起了一座沙山,将店军的先锋大营给掩埋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座沙山上有时候会响起战车滚滚人马嘶叫的声音。《甘露川志》上有记载:“农人每于夜静时,常闻柝声。
‘所以当地人都说这是唐军忠魂不灭,血耻难平,为了再战,日夜都在练兵习武不止的声音。如果你们今后能在一些书中翻阅到’沙山藏营‘的典故,那么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李然有声有色地把这个传说讲完了。
这让席良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文化的厚重。
“这是沙山的故事。那这个西海子湖有没有传说呢?”谭菲菲的求知欲总是很高。
李然朝前看了看,再停一个小站就要到终点站了。他笑了笑,其实李然是很愿意和席良他们交谈的。他觉得他们见识广信息多悟性好,很容易沟通和交流。这么些年了,他很少在说到非生活话题的时候有这么浓的兴致。
他接着说:“如果说刚才关于沙山子是一个传说的话,那么,关于西海子的就是一个神话了。前些年,我常去县上的文化馆里翻翻书,在那里看到过一个西海子的故事。书上说了,相传在很久以前,甘露川的湖水清澈见底,灌溉着草原和大片的农田。在湖的西畔住着一个游牧民族的部落。而在湖的东畔是一个农业山寨。这些东西湖边的农人和牧人和睦相处,大家都安居乐业。有一天,一个山妖来到了甘露川草原,他看上了这片丰茂富饶的土地,他想霸占这里。但是当地的农人和牧民拒绝接受他的奴役。
可是这个山妖不甘心,他偷来了神圣的‘赶山鞭’。然后他赶着九座小山向着甘露川的西海子湖走去。边走他还边耀武扬威地喊道:“要填平西海子,要填平西海子。‘在部落里有个牧羊姑娘叫云雀。眼看着这九座山峰就要到西海子了,她高喊了一声’妖怪,我和你拼了!‘说完就一头撞向了山群。只听一声巨响,那九座山就被碰到地面向后退了几百米,再也不能动弹了。云雀自己在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山,矗立在那里。山妖不甘心失败,又生了一计。他在晚上将一整条芒硝山岭填进了西海子湖。从此甘露川的西海子就成了卤水湖。这样一来,麦田荒芜了,草原枯黄了。住在山寨的一位姑娘叫雪姑。她看到了这一切后,就伤心地来到云雀变成的山峰旁哭了整整的三天三夜。直哭到眼瞎了泪干了,自己最后也成了一座山峰。就在这时,从山峰的顶端突然喷泻出了两股泉水。这些甘泉水流进了草原和农田,麦苗青了,草原绿了,那个山妖也被雪姑的气势吓跑了。这一带的人又都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甘露川的人都把那两股泉称作’泪泉‘,他们说那股泉水是雪姑的泪水化成的。”
“这个神话真是很美。这里面给我最重要的启发就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老百姓最看重的品德有两个,一个是要给劳苦大众造福;一个是人与人之间要学会感恩。”
席良对这个神话的理解让李然很有同感。
“但这毕竟是神话呀。它的真实程度能有多少呢?现在历史都进步到信息时代了,神话对人能产生教益,那大概也只能发生在儿童范围了。”谭菲菲有她自己的看法。
“人类有记载的文明都寓于传说和神话中,所以说,每个民族的优秀传说都是自己文化与道德的零公里处。我们都得从那里出发。”席良说得很平和。
李然就爱听这样既浅俗又深刻的表述。他说:“说出来,信不信由你们,还是在当地老百姓中流传的。说清嘉庆年间,有一位四处云游的道士,路过甘露川时,听说了‘尖山泪泉’的故事。他就来到山脚下观赏其景。他看见两个山峰像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少女,山势威然,泉水清亮。他不禁高声称赞道:‘奇山也,奇水也,此地绝非俗境。’说完他速速提笔,在几尺高的岩石上书写下了‘南天阿弥陀佛’六个苍劲的大字。你们说奇不奇,说来道士用的也就是墨迹,但一百多年了,任凭改朝换代风吹雨打,如今这六个字的痕迹现在还能看出来一些。“
“这里真是奇山奇水呀。这些神话传说中不仅有先民们忠心报国的精神,也有非常宝贵的民族团结精神呢。”席良非常感叹地说了一句。
“我们要不要也去留点笔墨?”谭菲菲像是在开玩笑。
“还是多积点德吧。你以为那是谁都能去写的。我们还没有修炼出那份境界和德性呢。”席良抬高头把自己的眼光又伸向了窗外。
“看,那前面的不远外就是这趟车的终点站。”李然朝前指了指。席良知道这里就是西海子乡的乡政府。他计划下了车后,要先去乡政府和乡上的领导接洽一下。
因为县科委的同志说要给他们打电话,请乡里给予配合。
乡政府周围有上百幢民房,都排列在路的两旁。只是湖聘一点,路南少一些,因为当地人修筑房子都愿意“坐北朝南”。
这些民房大都是土木结构石基土墙。乡政府是一个大院。大院临路有一幢房子要比周围的民房高一米多。外墙壁是用石灰粉刷的。它的窗格比一般的民居要小一些。每个窗户对应的房顶上都有一个朝天的铁皮烟囱。是用来屋内取暖生火作烟道用的。
这幢房子就是乡政府领导的办公地。
席良李然和谭菲菲下车后,舒展了一下筋骨,背起行包就向着这个大院的大门口走去。
“席良,你怎么能断定这个院子就是乡政府。”谭菲菲问道。
“我知道,这个就是乡政府的大院。”李然肯定地说。
“谭菲菲,我还一直在夸你的观察力强呢。看来因为你对中国的国清欠了解,所以也影响了你的观察和判断。你看到没有,首先是这幢房子的顶部飘着一面国旗。
虽然这面国旗是旧了一点,但按照《国旗法》的要求,他们还是挂了。在平日,只有政府部门和国家的执法部门悬挂国旗。你再看,那个院子的门口,挂着多少块牌子。“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近了。
谭菲菲一看,可不是,横牌竖牌确实挂了不少。竖牌都是木质的。有些小方块牌是仿铜或者仿铝合金的。除了“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甘露川县西海子乡委员会”
和“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甘露川县西海子乡纪律检查小组”的字体是红色的以外,其余的字体都是黑色的。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甘露川县西海子乡政府”、“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甘露川县西海子乡人民代表大会小组”
以及有关“公安”、“工商”、“税务”、“审计”、“计划生育”、“环境保护”、“综合治理”、“村民自治”、“共青团”、“妇联”等等至少有十多个。
谭菲菲把这些牌子先还很有趣地读了几个,后面也没有什么兴致了。她说:“席良,你厉害。”冲着席良甜甜地一笑。
乡政府的那幢房子是中间开门,进去后可以看到左右两旁有几十个办公室。每个办公室的门框右上方都丁字形地立着一个小木牌。木牌的正面是汉文,木牌的反面是哈萨克文。从“党委书记”、“党委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一直到所有的部门都有自己的门牌。他们来到了光线最好的那一间办公室门口,抬头一读,是“乡党委书记”的牌子。旁边是“乡长”的门牌。席良伸手敲了一下“乡长”的门,但是没有回音。再敲后还是没有人应答。
此时,倒是从挂有“办公室”的门牌下出来了一个人,一个很年轻的人。
“你们找谁?”说的是当地话的口音。但李然却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年轻人。
因为他离开这里也有二十年了。新一茬的年轻人他还真是不熟悉。
“访问你们西海子乡的领导在吗?”谭菲菲大方地问了一句,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但也并不显傲慢。
“你们找我们领导有啥事情?”年轻人也看出来了,这个说话的人是从外地来的。从惯例来讲,一进腊月里,从外地到西海子办公事的人已经不多了。近年来,到西海子办事的人大都集中在夏天和秋天。来的人也大都是为了联系芒硝业务和购买卤虫的人。
“我们是南方大学来西海子湖做卤虫实习调查研究的,不知县科委有没有给你们乡上的领导打电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学生证和学校开的证明。”席良彬彬有礼地递过去了两张信函。
“哎呀——”小年轻人口腔里冲出来的是一股有点不情愿的声调,听起来拐了两个弯。他并没有伸手接信函。“怎么又是为了卤虫来的人。这个冰天雪地的季节能有卤虫吗?”
“我们要的就是冰天雪地的卤虫。”谭菲菲是个见硬不软见软不硬的人。
“哎,不要生气。生气就能生出卤虫来吗?”年轻人听出来谭菲菲的语气中有些不高兴。甘露川的人一般性情都比较温和,不太好斗,如果感到要起什么事端的时候,往往会显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来。他接过了席良手中的信函,“先到这个办公室里来吧。”三人都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一盆炉火正红。
“不要嫌我多嘴,这两年为卤虫来的人真是海了。有的时候都打破头。不就是因为那个东西能挣几个钱么。”说的时候,他在洗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杯,有的是陶瓷的,有的是玻璃的。洗完后他放上了茶叶,往进浇上了坐在通红炉面上喧着蒸气的那个铁壶里的水。茶叶的味道很快就溢飘了出来。
“如果你们只是为了卤虫的事,找我就行了。我们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都到县党校参加‘三个代表’理论的学习班去了。常务副乡长今天上午到乡小学参加‘希望小学’奠基三周年的座谈会。其他领导也不在。”年轻人介绍得很认真。
“这么说,我们要等到下午才能见到你们的常务副乡长?”谭菲菲的性子有点急。她看到墙上的钟显示的时间是北京时间11点半。
“等到下午也没有用,开会的人要在那里吃顿中午饭,再喝上些酒。不吃也不行呀,还有地区和县上的人呢。这所希望小学是香港的一位大老板资助建设的,每年都要给人家一个汇报材料,对人家的善举也算有个交待么,你们说对不对。一般这种情况下,回来就到五六点了。”而五点半是西海子乡开往县城最后一班车的开车时间。年轻人又补充地说了两句:“不要说今天下午,就是明后两天,常务副乡长的工作也都安排满了,要到下面的两个村去检查‘村务公开’。”
“请问您贵姓?”席良觉得看来今天找乡领导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想:只要有人能接到县科委的电话,找谁都是为了让乡政府安排几个乡民带他们去西海子湖打开湖面,拿取卤虫卤水的实物。也许这个年轻人说得对,找他就行,有的时候确实是“县官不如现管”。
“免贵,我姓于。”
“于先生。”席良称呼道。
“不要叫先生,还是叫同志,或者叫我于干事。我们这里的人把‘大款’才叫先生。你看我哪里像‘大款’。”小于笑得挺谦恭。
“噢……于干事,”席良赶忙改了口。
谭菲菲忍不住笑了一声。
席良没有受影响,他接着说:“你刚看了我们学校的证明,我们这次来是为卤虫这样一个从全国角度来看都是非常稀缺的资源做一次学术性的调研。我们需要的数据很多。但最难搞到的是最寒冷季节时期的数据。你也可能知道,咱们甘露川的卤虫资源是非常优秀的。南方大学之所把这次选题的地点选在甘露川,就是因为这里的卤虫资源和其它环境都特别典型,也特别有利于对论文的研究形成有说服力的结果。前两天我们已经和你们县上的科委进行了联系,他们非常支持我们这个选题。”
“光说支持有什么用。这两年空喊‘支持’的人多了,没有见谁有过实际行动。”
那个干干事好像也有些牢骚。
“我们会给你们带来实际行动的,只要这里的资源确实有投资价值。”谭菲菲高声地说了一句。
“你们会有什么实际行动?”于干事听到这话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他对这类话听得很多了似的。
“我们首先会普查清楚资源的现状,并能诊断出资源及其加工后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存在价值。也能为你们提出来如何保护资源和合理开发资源的建议。”席良说得稳重而肯定。
听了席良的话和观察了半天席良的做派,小于对席良有了信任。“那你们需要我们乡政府做些什么呢?”小于问。同时他还用手示意让席良他们三人把身上的皮袄和皮帽子摘脱下来。“看来你们也是第一次到这么寒冷的地方来,进了屋就先把皮祆拿下来,出门的时候再穿。”李然他们就都把皮袄脱了下来,放在了椅子背后。
“我们对此地是一点都不了解。但我们在此地做工作的时间因为受到天气的影响也不会很长。所以我们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们需要在每天的中午来西海子湖面,一共随机选择在六到八个地方破冰取样。希望你们能给我们找几个略为了解卤虫并在开采卤虫上也有些经验的农民。时间也就是一个多星期。除了下雪天,我们是每天这个时候来,赶在下午回到县城记录资料。这些所需的样品不能一天取完,因为一次取的量太大,会影响实验结果。也不能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提前取出,你应该知道,搞科研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帮我们破冰取样的人,我们将付给他们每人每天一百元的报酬。”接受上次找刘爸儿子没有成功的教训,这次席良把酬金一次说到了位。其实,他原先准备每人每天只付八十元。
“你们说县科委打来过电话。我去乡长电话记录本上查一查,因为有关开发卤虫资源的事,我们乡上也有些不成文的规定。你们一请当地农民在大冬天动湖,这会在我们乡引起大家注意的。
我还是去查一查,遇上事慎重一点好。你们先在这地坐一坐,喝口热茶。“小于说罢出去了。
他查翻了乡长的电话记录本。上面果真有昨天县科委打给乡长的电话。但是昨天乡长不在,是在家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乡长批的意见。上面写道:给予支持,但是请他们务必留下对卤虫开发的意见。
小于心里有数了,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边给席良他们在杯子里添水边说:“县科委确实给乡长打了电话。乡长也有批示。”
“乡长怎么说?”谭菲菲问。坐在一旁的李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县上打来过电话,这个事情就好办。
“乡长当然表示支持了。但是要让你们在调查研究后,给我们留下宝贵的建议,你们是从发达的开放地区来的大知识分子,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儿还很贫穷,所以非常希望得到专家的支持和你们现场考察的意见。”小于的态度近乎于有点虔诚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席良听了乡长对县科委的电话批示心里也很舒服。
他酣畅地喝了一口杯中酽酽的茶。“那我们就麻烦于干事了,请于干事能否给我们现在就请两个懂行的人,我们想从今天就开始工作。”席良看着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心里有些着急。
“今天上午?哎——那么着急干什么。现在通知人哪里能来得及。你不看都已经十二点了。”小于真是不紧不慢,席良在火里,而他在水里。
“于干事,他们从南方大学来到这里,确实不容易,而且还要赶在春节前离开这里。时间是一天也等不得。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虽然很冷,但是一点风都没有。你就给他们找几个人吧。”
李然也开始帮腔了。
“但是再着急,今天上午也是不行了。你们想我们这里的农民家中又没有电话,乡政府还需要我值一会儿班。”
“其它办公室不是都有人吗?我看有二十多个办公室呢。”谭菲菲觉得这好像不是理由。
“你知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责任田。别人哪里能荒了自己的地,来种我的田呢。怎么也得等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才有可能把我们家邻近的两个人通知上来。再说你们也要吃饭呀。”
李然向席良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小于说的也全是实情,即使现在通知到人,也要准备破湖面冰的家当,再吃完午饭,怎么说一也到两点以后了。
小平见席良没有吱声,知道他同意了自己的意见。“我们这里是穷乡僻壤,没有啥好东西招待你们,但是我们还是要尽地主之礼仪的。中午这一顿饭就我来招待了。乡政府没有食堂,乡上来了人都在你们刚下车车站旁边的那个小饭馆里吃。这个饭馆是一个叫叶老板开的。已经开了七八年了。我们这个地方日怪得很。(”日隆‘就是当地方言“奇怪”的意思。)公家开饭馆就亏,当地人开饭馆也不盈,就是这些四川人呀湖南人呀一开饭馆就能赚上钱,不知道他们日能在那里。(“日能”是当地方言“本事‘的意思。)那个饭馆饭菜的品种不算多,但是都是我们乡里乡土的特产,做得也干净,也不用交现金,我们签个字就行,账等到年底一块儿结算。你们看就到那里去吃怎么样?”
说话说得也快到中午一点了。要加快工作进度又没有别的选择也就只好这样了。
“还是我们自己付钱吧。你们给我们找人就已经很感谢你们了,怎么能让你们再破费请饭的钱呢?”席良说的还真不是客气话,一来他觉得刚刚见面就吃人家的请,不好意思。二来他想自己去吃可以节省时间,因为一人要一份饭菜就够了。不会用太多的时间。三来他想小于要是陪他们一起去吃,那还不是要耽误请民工的时间。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在我们西海子乡,不管你现在走到谁家,他就是再穷,就是让你吃咸菜馍馍,他也不会让你不吃饭就出门的。入乡随俗么。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就不能同我们小百姓在一桌吃顿饭。”
“客随主便吧,席良。”李然附和了一句。
“那吃饭不会耽误请那几个民工下午按时来的事吧。”率性的谭菲菲还是直言直语惯了,她就是不问,她也能知道席良现在最着急地是什么。
“我不能说会多么地准时准点,这里毕竟都是农民么,但是下午叫两个人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小于又开始着手处理席良他们没来之前他正处理的两个统计表格。
席良他们烤着火喝着茶静静地坐了十几分钟,小于终于把笔套合上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这两个统计表县上急催着要,你们来之前,我才给在县上学习的书记和乡长打完请示电话。你们在大地方,不知道我们这些乡‘衙役’的苦处,上面就是千条线,到我们这里也是一根针。不说了,我们现在就走。”小于举起胳膊伸了伸腰,把自己的光面羽绒服也穿好帽子也戴好了。
谭菲菲他们也都穿好了皮袄。
“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处理事情很有经验嘛。”谭菲菲觉得这个小于干事也挺有周旋能力的。
“我看还是你厉害,像你穿的这个白面皮袄,在我们这里,那些没有结婚的丫头是二十年前就不穿了,都嫌难看。你看你长得这么洋气,但却这么泼辣。真的不简单。”李然知道,小于的夸奖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
他们四人踩着地面上瓷实的雪,吐着嘴里的哈气,朝着中巴车终点站旁边的小饭馆走去。
“我不觉得难看,这皮袄穿起来又舒服又暖和,这才是最重要的。”谭菲菲步履轻盈地快步走着。大概是刚下车的时候她没有注意,这时她才发现,远处近处的人只要看到她,都要停下脚步盯着望她一会儿。谭菲菲对这种局面挺满意的。一个姑娘的潜意识中,总是特别看重自己在公众场合的“回头率”。
进了饭馆,的确比较干净,一个中年人看到小于后满面笑容地从炒菜的里屋快步走了出来。小于摆摆手让席良他们先坐,又转身熟练地给中年人摆了四个指头。
中年人一点头就进去了。
炉红茶烫,席良他们又都把皮袄脱下来放在了身边的长木椅子上。他们看到小于出去了,从饭馆的玻璃窗望出去,见小于正在给一个年岁稍大一点的人手里比划着在说什么。寒风中,小于耸着肩在讲,那个人把双手交叉捅进自己的袖子里,耸着肩在听,边听边点头。
当小于进来坐到席良旁边的时候,席良他们已经暖热了,但小于的身上还是一股冷气。
“这是什么意思?”谭菲菲比了自己的四个指头。
小于知道这是门刚才给炊事师傅的手语是什么。“我们都是熟人了,打个手势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猜是什么意思。”小于知道离开始吃饭还得一会儿,说点闲话还有的是时间。
“是不是说我们是四个人吃饭。”谭菲菲觉得只有这个吃饭的人数才和这个“四”是能联系到一块儿的。
“我是在告诉他,我们要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当然这跟四个人吃饭也有点关系。”
小于知道了谭菲菲还是个学生气很浓的姑娘。
“怎么要那么多的菜?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一人来一份饭菜就够了。做的多了既浪费时间,也浪费钱财。”席良一听这话赶忙进行阻拦。
“一人一个饭菜不也是四个饭四个菜嘛。这一点都不多,浪费什么钱财。”小于的那个神情显示出来的是对这类的事情处理得多了。“再说也不浪费时间。我刚才已经给隔壁的老刘讲了,他是前些年从外乡做‘上门女婿’来到我们乡的。这两年,每年都卖卤虫,对采卤虫算是熟练的。我让他再叫上一个人,快三点的时候赶到这里来。他答应了。关于工钱的事,你和他们当面谈。你开的那个数字基本上是合适的。”听到小于已经做了叫人的安排,席良的心也安了下来。只是觉得快三点有些晚,但是现在也没有再加快时间的办法了,只有自己把饭吃得快一些。
四个凉菜上来了。一碟卤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一碟凉拌粉条。小于执意要来一瓶白酒,但被席良硬是给拦住了。席良怕耽误时间。小于就让打开了两瓶新疆啤酒,那黄亮的液体很快溢着泡沫倒进了四个高高的玻璃杯内。又隔了二十多分钟,热菜也陆续上来了。小于看着席良一个劲地看表,他自己也注意了一下时间,已经两点十分了。
小于端起杯子:“来,为咱们的缘分碰一下。不要着急,快3点的时候,他们就会来的。”他又指了指饭桌上的菜,“我们这儿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就尝点当地的鸡羊牛肉吧。从报纸上看,欧洲都在闹‘疯牛病’。人们都不敢吃牛肉,到这里来你们就绝对地放心吃。保证是一流品质的牛肉。”说完他盯着让谭菲菲大大地喝了一口,自己则把半杯啤酒都喝完了。
先上的热菜是猪肉炒酸菜。连膘带皮的大片猪肉吃起来很嫩,酸菜也炒得很脆。
谭菲菲夹过了半小碗的酸菜在自己的碗中。羊肉炒红萝卜芹菜是有红有绿,另是一番风味。又上了一盆清炖羊肉,汤里炖的是青萝卜。最后上的是当地叫“大盘湾‘的一道菜。就是用当地的土母鸡用干辣皮子爆炒干偏后再放上土豆炖。最绝的是再把宽二指的长面片倒在上面,吃起来是有肉有面,有滋有味。多数人吃这个菜的时候都能吃过量。
谭菲菲把朝着她那边的半个鸡腿夹给了席良。席良则给李然和小于一人夹了一块鸡胸脯上的肉。
这顿饭吃得真是很爽口,席良和谭菲菲都是一头的大汗。李然从饭馆的里屋拿出了一条半新的毛巾,席良和谭菲菲把头上的汗擦了几下。
“让你们喝白酒你们不喝,要是喝上一些白酒,那上下通气才叫舒坦呢。”小于接着也说起了自己三年前大专毕业分配到这里来的时候,其实也是烟酒不沾,但是现在为了应酬是什么也学会了。尤其是酒量,有了惊人的进步。
满满一桌子菜,其实也还都差不多吃完了。席良再次低头看表的时候,小于叫的那两个人还没有来。小于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席良的情绪。他朝里屋大嗓门地招呼了一声:“来上四碗面汤。”
接着对席良说,“原汤化原食。喝点面汤,对消化会特别有帮助。”小于用牙签剔着自己的牙缝。
李然看了一下自己的表,已经两点四十五了。
小于不忙不乱。刚才进来时碰上的那个中年人拿了一提纸走了过来。他朝着满桌面上的人点了一下头,就把那些纸交到了小于的手中。小于把牙签咬在自己的右牙根,腾出右手来,把菜名和菜量看了一眼,就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并同时很潦草地画了一句话。别人看不懂,但他知道这是记录了一下大概接待的是什么样的人。对那个中年人来说,他不管小于在上面在划什么,他只要的是小于的签名。没有这个签名,到了年底是没法结账的。原来乡政府把一部分接待公务的吃饭任务放在了这家饭馆。乡上来人时先赊账吃饭,到年终再凭乡政府里人的签名来结账。
“给客人倒上热茶。你们喝茶。”就在小于也开始看表的时候,李然从窗户看到了小于要找的两个人已经向小饭馆走来。这两个人看上去都是三十多岁。李然对这两个人是一点地印象都没有。这也难怪,听刚才小于讲,其中一个是从外乡“倒插门”来到这里的,另一个也因为只有三十多岁,李然对这茬人也不熟悉。
两个人一前一后都进了饭馆。他们也穿戴着皮衣皮帽,还都戴着皮手套,是那种能遮住整个小臂的皮手套。每个人都还背着一个铁锨一个十字镐头,其中一个人还背了一大卷很粗的绳子。
“你们看,通知的两个人不是按时到了吗。”看来小于的不慌不忙是因为他心里有数。小于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后,又对席良说,后面再有什么难处一定要给他打电话。小于留下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然后转过头对那两个人说:“乡上做事的规知你们也知道,该交待的事情我也已经给你们说了。你们要好好配合席老师和谭老师的调查研究工作。”就像城里人把初见面的人称呼师傅一样,乡下人也把有点文化的没有官衔的人称为“老师”,这样可以避开不少称谓上的难为情。
席良和谭菲菲一个劲地致谢,把小于送出了门。
这时已经三点了。
五个人出了小饭馆,席良想走在路上边走边说。那两个人也点头表示同意。席良向他们说了每天的酬金,他们表示没有意见,并说可以在每天干完活以后再付。
席良见酬金商量得很痛快,觉得今天的合作开局不错,接下来,席良让他们讲了一些平时是怎么捕捞卤虫的情况。这两个人中一个姓蒋,一个姓朱,姓蒋的很开朗,人称“尕蒋”,就是那个上门女婿。姓朱的却内向,显得有些老成,前几年就被人称呼为“老朱”。这也许是因为他姓“朱”,而这个偕音如果称呼“尕朱”,很容易让想起“小猪”,这样对听的人来说,就有一点冒犯别人的意思。
孕蒋说了他们采挖卤虫的现状是,从乡里到村里,大家都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反正资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每个村子里都有份。对每个村的大致地盘和村里哪些采挖户在什么地方,大家也都彼此有个默契,平时大致也能做到互不进犯。
采挖卤虫当然是以围着湖边为主了。席良讲述了这次实地考察的意义,讲了对他们工作的要求。并希望能在今天采挖到第一批实地样品。
从乡政府出发,走到离得最近的湖边要半个多小时。冬季的湖面上是没有人的。
能看到的就是湖边上零星的简陋房子,这些房子冬天不能住人,这都是天气转暖后,那些采卤虫和挖芒硝的人周转时住宿用的。在一片雪地上看到这些不住人的矮小房子,就让人有一种孤寂和破落的感觉。
“到了天热捞卤虫的季节,那些收卤虫的贩子就坐在那些小房子里收虫子。”
一路上很少吱声的老朱指着那些看起来很矮小的房子说。
湖面和大地是一个平面。湖面四周的雪上一个脚步印也没有。但是湖的边缘还是很清楚的。这是因为西海子湖的含盐量非常高。因此,它结冰时需要的温度肯定要大大低于普通水结冰的温度。即使是在非常寒冷的时节,湖面中间的冰也冻得并不结实,有的地方只是一些酥酥的冰碴。走到近处,还可以看到,真正冰雪的颜色是洁白的,而卤水冰碴的颜色是黄色的。席良和谭菲菲都已明显感到刚才走在土地的雪上时,脚底下的感觉是坚硬而结实。而现在离湖面越来越近的时候,脚底下的感觉就有一点松软。更准确地说,是上层的地面像是一个薄薄的壳,壳下面好像是有点粘度的一团泥巴。
谭菲菲回过头一看,她已经看到了一排排轻微的脚印。因为她觉得自己每一次落脚都能点破脚下的地皮。
这种感觉不光是席良和谭菲菲觉得新鲜,李然也没有经历过。尕蒋和老朱也是第一次。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在三九寒天来到西海子湖边。
席良的脑子里闪出过沼泽地的概念。但是,他也知道即使是饱和盐水在零下对多度也不能完全是液体。况且,他们只是行走在湖的岸边。
地一发软,行走起来就觉得慢。再加上每个人都穿得很厚笨,看上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晃一晃。
已经到了离他们最近的湖边。他们已经看到湖和地面的边缘了。席良和谭菲菲都很兴奋。他们就地沿着能看到的湖冰来回走了十几米。席良站在那平眺首望过去,近观湖面,湖面的面积还是很大的。他在观察着取样的地点。他知道,根据卤虫的生活习性,并不是整个湖中生长的卤虫都是一样的密度。就像同样是陆地,但是人的分布并不完全是均匀的一样。这个信息他是从国外的一份资料上查到的。至于西海子湖中卤虫的分布情况,也只有做完了调查才能清楚,而这也是席良自己特别想知道的。
他知道取样至少得七到八次,要在不同的地点随机取样。甚至也需要一些离湖的中心稍微近一些湖里的实样。取样需要把卤水和卤虫分别装在一种特制的袋子里,这种特殊的袋子具有密封和抽真空及保鲜等重要功能。卤水的实样要装在抽真空袋,而卤虫的实样则要装在保鲜袋。
李然一直跟在席良的后面,看着他的观察,也看着谭菲菲拿出相机在拍摄。寒冷的天气,拍摄照片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情。戴着手套难以操作,而脱去手套则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把手指冻僵。
对准镜头的时候,嘴里的哈气对相机的镜头也有影响。记录就更是不易,口袋中的圆珠笔写上几分钟后就要放在袖筒里暖一暖。
尕蒋和老朱站在那里只是跺脚,却没有要干活的意思。他们把铁锹和镐头放在地上,那一卷绳子也在旁边。
“我们今天的取样,就定在这个离乡政府最近的地方。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不能再往里走了,等再过几天,取样有了一些经验后,我们会逐步往里面深入。两位师傅,就辛苦你们了。”
席良面对着手蒋和老朱讲,其实也是说给所有的人的。
“就在这儿?不行,不行,不行。”孕蒋动也没动地上的工具,就是把双手操在袖筒里,一个劲地晃头。
席良很奇怪。李然和谭菲菲也很奇怪。
“为什么?蒋师傅,现在都四点多了。我们只有在这儿取了样,才能赶上最后一班进县城的中巴车。”谭菲菲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行,但她想自己说出来要赶返程的车,两位师傅一定能理解席良的决定。
“不行,不行。这个地段不是我们村子的地盘。”孕蒋说得也很直白。
“那你们村的地盘在哪里?”席良问。
“再往里走上个七八百米。”手蒋举起右臂又朝前指了指。
“这儿是哪个村子的地盘?”李然问了一句。
“你们也看到了,这是离乡上最近的地方,也是捞卤虫最方便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哪能给我们承百姓呢。这是人家一个有头有面的公司承包的地段。”示蒋很有道理地解释着。
“资源是国家的,怎么能私自分段呢。况且我们只是取样,又不拿走这里大批的资源。就在这里取。”在席良听来这哪里是理由,他不想更改自己的决定,也没有时间更改了。
谭菲低头看表,已经四点二十了。从这里返回到乡上车站还要半个小时。
“席老师,你不要生气。”少言少语的老朱开口了。“你也是本地人,我想你也了解这里的实情。”他又转身对着李然说了一句。“乡里人有乡里人的规矩。不是自己的地盘上的东西是不能动的。动了以后,就会有麻达。(”麻达“是乡语”麻烦“的意思。)刚才乡上的干干事给我们讲的也是让我们在自己的承包地段上破冰开湖。我们才接受这个事情的。一百块钱挣不挣都不是大事情。但是坏了规矩,我们在这里就很难做人了。”老朱说了这么长的一节话,显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朱师傅,这么大的湖面,就取几小袋样品,怎么可能给你们惹来麻烦?”席良还是不解。
“你们来取湖冰里的卤虫这件事,明天全乡都会知道的。他们怎么能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取的样。我们在人家这里取,人家再知道我们收了你们的钱,人家不找我们的麻达才日怪呢。”尕蒋的口气也很硬。
“这是你们乡政府同意的。你们害怕什么?”谭菲菲有点生气。
“乡政府同意是到我们村里承包的地段上取。到我们那一段,你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孕蒋也不依不饶。
谭菲菲突然把手伸向皮袄里的衣服,猛地抽出了两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师傅,这是两位的酬金,真的拜托了。我们今天的时间真的很紧。”谭菲菲双手递上了两百元钱。
“姑娘你想错了。这个钱如果能在这儿拿,我们怎么会为难你们,也为难我们自己呢。我给你们说这是什么公司的地段吧。
这个公司的名字就叫‘卤魁公司’。两位老师没有听说过,这位师傅一定听得不生分。其实动一下湖面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们能取多少卤虫多少卤水。但是人家要想找你的麻达时,不是用这个理由来找你。万一他们明年的产量有些降了,万一他们明年的行情有些差了。到了那个时候,针尖大的一点事,他都能给你捅成天窟窿。“老朱说得真是很为难。甘露川的人不过春节就不认为进入了新年,因此即使过了”元旦“,也依然把眼下的时间看做是旧年。
席良也注意到了李然的表情,当李然听到“卤魁公司”的名称时,脸上也显现出一种惶恐的神色。
席良知道了自己此时的无助。但他又一点也不甘心今天没有半星收获。他把在场的人都看了一眼。脑子里闪出了一个事先根本没想过的念头。他抓起地上的绳子往自己的腰上一缠,从包里抽出了两个袋子,对李然说:“李叔叔,既然来了,我今天是不能空手而归的。已经站在了湖边,居然取不到一袋子卤水。我觉得自己也太软弱了。我自己去取,劳驾你把绳子给我抓住。”
席良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谭菲菲很本能地连说:“不行,席良你不能冒这个险。”她觉得自己的脚底下仿佛在发软。
“席良,即使要去,也应该是我去。快把绳子给我。”李然也是果断地不同意。
“席老师,你不熟悉这里的湖面,往湖面上走,那里的冰有时候是发脆的。”
孕蒋也劝着席良。
“在场的男人中,就我年轻。不就这么三四米地么。”席良右手把铁锹也拿在了手上。说着就朝那些颜色偏深黄的冰堆走去。
李然也紧跟在其后。他把席良手中的袋子接了过来,席良示意让李然与他要保持距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上毕竟有一根粗绳子。谭菲菲则把双手紧紧地抓在那根绳子的另一端。孕蒋和老朱也跟在李然后面的一步之处。
“嚓嚓——”“嚓嚓——”席良把上面的一层浮冰雪扒拉开。
他要取的是下面颜色深的那一部分。铁锹再往下挖,他都能看到一些密布的卤虫了。李然绷开袋子口,席良很费劲地想取铁锹刚启动处的卤水。卤水里面的情景铁锹挖铲时能看到,待铁锹抽出后又复原了。要想取到卤虫样品,就必须用手去挖捧。席良把铁锹放下,用蹲得很低的身姿并撅起屁股把手插进了湖冰中。
脚底下是滑腻的。在席良用力的时候,他有点失衡了。李然发现了席良失控的晃动。他扔了袋子去抓席良的衣服,抓住的是席良腰部的皮袄。
席良当然也感觉到了一只脚已滑空。年轻人的反应是很敏捷的,他猛然一起身,腰部被李然死死地抓住,人身体的重心上移了。在右脚抬起的时候,左脚就重重地滑插在了他自己刚刚挖过的那个冰窟窿里。
谭菲菲尖叫了一声,手抓着绳子就往后拉。孕蒋和老朱知道人是不会掉进湖里的,因为湖面毕竟有冰,但是席良的脚是肯定要插进去的。
李然的脚下也很滑。他看着冰碴淹没过了席良的大头鞋后,又慢慢向小腿部漫过来。
席良的一只脚在冰里,而另一只脚却朝上举着。当大家都反应过来,把席良从地上拉起来时,席良的鞋里和尺把裤脚里都是由水。就半分钟,眼看着那只鞋和湿了的裤子渐渐变白后,成了刷啦作响的硬板状。
谭菲菲是又惊又怕,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看到席良的生命没有危险后,她一下扑过来抓住了席良的一只胳膊,“席良席良,你没事吧,你没事吧。”说着眼泪就涌出了眼眶眶。
“你们看到了,我和卤虫的缘分有多深。它们一看到我,就邀我下去。”席良大口地喘着气,但心里还是不紧张的。他用手拍了拍谭菲菲抓住他小臂的双手。
“唉——”尕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看我们今天是干了个什么事。”孕蒋和老朱的样子都显得很窝囊。
“不关两位师傅的事,是我自己要去的。”席良摆了摆手。
“现在哪是分清谁是谁非的时候。赶快把脚上的鞋脱下来吧,再晚指头都要冻坏的。”李然冒着严寒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席良坐到上面。那只掉在冰里的鞋就像一个铁壳一样。
李然把席良脚上的湿鞋子扒下来,再把温袜子也脱下来。谭菲菲赶快把席良发红的脚抱在了自己的皮袄里。尕蒋和老朱都围在旁边挡风。
只见李然把自己的一只鞋脱了下来,要换席良的这只湿鞋。
席良坚决不同意:“李叔叔,你要这样,你就把我席良看得太脆弱了。只要把温袜子脱了,把鞋里的水倒干净就行。我是绝对可以坚持到中巴车站的。”李然知道今天是取不上实样了。但是今天的遭遇却让他知道了后续的几天怎样才能争取到正常的工作效率。
听了席良的话。李然就把席良的湿鞋里面用自己的皮手套裹擦了好几遍,然后把脱下自己的那只鞋里的驼毛全部塞到了席良的鞋里面。
席良穿好鞋后,站起身来说:“马上就五点了。咱们回车站吧。谭菲菲你给两位师傅一人五十元钱,算是给我们今天的带路钱。”
正在收绳子的老朱断然地拒绝了。孕蒋也在一边无声地摇了摇手,示意坚决不要。谭菲菲只好作罢。
在往乡车站走的路上,大家都一言不发。李然在想:自己真是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有些长了。居然对眼下的情况都有些隔膜了。路上给人家席良他们夸口在这里长大并劳动了十多年,结果今天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想来真是很惭愧。他琢磨着,就是明天去了手蒋和老朱的承包地段,那后天和大后天怎么办。难道还要这样跑空趟吗?
“席良,你的腿脚感觉怎么样?今天真是让你受罪了,我的责任尽得不好。”
李然走在席良的身边对席良说。
“李叔叔,你千万不要自责。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么。也许有了今天的这么一落水,后面的事情还真的就能顺起来。”席良的性格中有着浓郁的乐观成分。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席良听李然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眼神集中到了李然的脸上。“从今天的情况看,后几天每确定一个取样点,都需要重新找人。这样是很麻烦也不出活的。我对这个地方还算熟悉。虽然没有直系的亲人了,但十个八个老乡和朋友还是有的。我想今天晚上留在这里住一宿,把情况都摸清楚,再把后面的人约定一下。就是让干干事找人也是这么个程序。等明天定好下一个取样段后,再定后面的人。你看这样行不行。”
听了李然的话,席良真是很感动:“李叔叔,这样当然好,但是这要让你受苦的。”
“受点苦不怕。只要把实地取样的事情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也就算我们尽了点心。”
席良同意了李然的想法。到了车站,席良先和暴蒋、老朱约好了明天第一班中巴车到站的时候,他们就会来,请他们在旁边的小饭馆里等着。转身又叮咛了几句让李然注意休息的话。彼此说好明天早晨见。
甘露川的下午五点半,已是日薄西山时间,天气中一没了太阳,气温就骤然有些下降。坐在中巴车上,不像早晨那样是越走太阳越高,而眼下是越走天气越暗。
席良感觉到了湿裤腿处的冰凉。他脱掉手套不停地用手搓搓小腿。谭菲菲看在眼里,心里觉得真是很心疼。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的小腿处也是寒气逼骨。
“席良,你把鞋脱了,把脚放在我的皮袄里。”谭菲菲央求席良。她看到席良在难受,心里就异常地痛苦。
席良没有吭气,他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应该更坚强些才对。但是一想,路途还有近两个小时,湿鞋子和裤腿的寒气对腿脚造成的影响可能会是终身的风湿。他接纳了谭菲菲的建议。把左裤角往上挽了挽后,赤裸的左脚往座椅上一歪,放进了谭菲菲温暖的皮祆里。谭菲菲用劲隔着皮袄抱着席良的这只脚。她幻想过拥抱席良身体的一部分,但是没有想到自己初拥席良的部位是他的一只受了轻伤的脚。揽着这只脚,她觉得她揽的是席良的整个身体。内心的感觉似潮水般地汹涌着。与席良越接近,她就越觉得席良是她前生前世就梦见过的人。
他们依然坐在最后一排。返回县城的人并不多,车上的人大都坐在前面。因为他们是最后上的车,所以只有坐在最后一排。
席良的腿脚不停地在动,谭菲菲知道这是因为把左脚歪在椅子这种坐姿是很不舒服的。她把自己的皮帽子拿下来,垫在席良的头部,让他倾斜着把两只腿都拿到长椅子上,这样就会相对舒展一些。
车在渐渐浓黑下来的夜色中匀速地行驶着。席良斜躺着眯起了双眼。而谭菲菲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在尽心地盯着席良,害怕他掉下来,她把自己的双腿斜摆在椅子的中部,支撑着席良腰部的那一堆皮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