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农历算,2001年的“元旦”已经到腊月了。在甘露川老百姓的眼里,只有“春节”才叫“大年”。过了“腊八”,就是腊月初八,喝了“腊八粥”,那女人们就要开始忙活了。要翻箱倒柜地把房子里彻底地清扫一遍。还要“蒸、炸、烤、卤”各种食品,光饺子家家户户都要备上几大盆的馅。室外就是天然的“大冰柜”。所有的食品做熟后,再把它冻得硬硬邦邦。放在那里,即使有亲戚不断地串门,那一个正月也吃不完。
周家屋里的活儿大都靠露儿,她知道父亲要操心旅店的事,这几天还在赶着返工那几个不合格的木工柜。新装修的几个标准间已经可以住旅客了。标准间就是不一样,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电热水器。从原来的房间里辟出淋浴卫生间。新年前,露此专门去洗了一次新换的淋浴器,比过去那种用液化气的淋浴要好得多。母亲也在忙着旅店值班。好在周老爸的身体还比较结实,一年四季也不得一两次病,这就让露儿和父母省心多了。家里住的平房是两间大屋,一间小屋。春夏秋三季,露儿住小房,爸妈和爷各住一间大房。冬天大冷的时候,全家人连做饭就都到周爸的大屋子里。过年要大清扫的重点也是爷的那间大屋。
过完新年,该上班的人又开始上班了。入冬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小城银装素裹的地面上,凡是与地面不平行的平面上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山被雪罩着,放眼望过去,地上的大颜色就有三种,一是雪的亮白,二是山的黛青,三是房屋立着的墙的泥土色。女人和孩子们身上衣服的颜色就成了视线中对色调最活跃的调剂色了。所以,一到冬天,甘露川的的女人穿衣服不穿太素太暗的颜色。
“你这样的雕花青砖还有几块?”穿着紫色皮衣的露儿,用一条杏黄色的纯羊毛毛头巾把头部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了的脸庞在呼吸出的哈气中红扑扑的,两条油黑的大辫子就甩在皮衣外。年前,就有同学告诉她,过去的“城隍庙”就在南街,那里的不少老户人家都有庙里遗留下来的不少物件,露儿正在南街上一家秦姓的老户人家的院子里看他们二十多年前砌到后院墙上的青砖。
“后院的草棚还有四块。厨房的炉面子下还有一大块有石雕像的青石板。”八十多岁的秦老爸向身于右边的厨房指了指。
“那附近还有多少家有庙里留下的东西?”露儿记着齐伟的提醒,一是要认真地问,二是要看实物,最好还能对稀少的文物留一个素描。这对露儿来说都不难,此时,她正在素描那块青石板露出的一角。寒风里,画了一会儿,手指就被冻得伸不开了。她把笔夹在胳膊弯里,两手操起来放在嘴边连连哈气,借着呼出的气上下翻搓着两只手。
“好几家都有砖雕、木雕、石雕和庙里的一些旧木家具,还有庙门庙窗板,我们家还有两个小方盲格的窗框。六几年的时候,当时的学生扒下来就是点火烧呀。一天两天又烧不完。我们看得那些板材还能搭个架,几家人就都悄悄地搬了几件回来。”
秦老爸披着一件羊毛在外的大皮衣。两只手交叉放在宽大的袖筒里,他把露儿带到了后院的草棚。露儿在草棚的灰尘中还看到了一件无头的石雕像。这个石雕身子上压着十几层木板,只所以能发现它是个石雕,是因为这个石头上面被雕出来的一道道衣格十分流畅和清晰。与齐伟提供的文物资料图上的那副石雕的身都非常相像。她昨天晚上把资料看了好多遍,所以现在看着就觉得眼熟。
“这是什么?”露儿想快点证明自己的判断。
“这个……”秦爸上下端详了几下,“哦,想起来了,这是关公石像的身子。石像的头你得问一下城外的郑老三,他好像知道。”
“秦爷——你看你和我爷都是多年的熟人了。我来找这些东西是想把这些东西找齐了放在一起。”
“你是东街周老汉的外孙子,我听说了。这半年听广播看电视知道县上正在重修几个庙。”秦老爸转过身来慢慢往房子里走去。
露儿记起了齐伟说的碰到重要的文物,尤其是资料上有记载的文物,要和户主议价。同时讲好付钱的时间,并让他们把文物保护好,以不再受损坏为条件。
“秦爷——”你知道几个大庙修好了,会招来很多的人来我们县上旅游。我现在需要你们家的那几块青花雕砖,还有青石板和那个无头石身子。你看我给你多少钱,你就愿意把它们给了我。“露儿其实没有多少收购资金,但是她却想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先拿走那个无头石像。
“拿钱的事情我要等我儿子回来商量一下,过几天你来了我给你回话。那个无头身子以前没有人问过。你要觉得能用,留几个钱,你就拿走。”
“这是我身上的三百七十二块五毛钱,都给你了。秦爷——剩下的东西你都给我留下。过几天我来听回话。”露儿把一卷钱都递到了秦爸的手里。并说下午她父亲会找人用脚踏车来取无头石雕,请他中午能找到一块垫那些木板的替代石头。秦爸点了点头。
中午快两点了。天空中的云彩颜色在渐渐加深。太阳在当空透过云层时看上去只是一个小白点。后晌肯定有大雪。露儿在抓紧时间往家赶。
从南街到东街的“东风旅店”也就七百多米。县城的东西南北四条街都是简易的柏油路,人行道在路的两旁。马路上可以让解放牌的大卡车上下交错通过。只是马路上没有大城市马路上的那种虚线实线。
寒风中,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因为县城的东端至西头也就三公里路,所以城里没有公共汽车。但县城到全县的各乡各村都有小型的中巴车。乡里人把进一回城可是当作一件大事情。路过大十字街口的时候,露儿看到五六辆中巴车,有去三海塘乡的,有去西海子乡的,往县城几个方向走的车都在阴沉沉的天气中招揽今天最后一班车的客人。路上也有几个人顶着小西北风蹬着自行车。穿上厚重的衣服要想骑快自行车,唯一的办法就是整个身子微微前倾,然后屁股离开座包,把身体的重心都放在两个脚蹬子上,而后拼命往前蹬。露儿看着两个小伙子用这种办法蹬着自行车从她的身边骑过。
前边就是家门,露儿放缓了脚步。一楼的双扇铁门虚掩着一道缝。她知道这是妈妈给她留的门。当地的人对冬天的关门有个说法,“进出关不紧门,不是甘露川人。”因为天气太冷,即怕就是门窗上有个针大的洞,三九天里,也能灌进来牛大的风。露儿推开一扇门,里面还有一挂沙灰色的羊毛毡门帘。挂上门帘就可以防止有人进门时,外面的风往里直猛子吹。露儿把双扇门对齐后用力关紧。
露儿刚从羊毡门帘下露出半个身子,过道右边值班室的周露智就招呼着女儿:“露儿,你回来了。上午出去都找到啥了?”自从露儿在实习期间选择了庙宇的收集和导游专业后,全家人都在关心她的事。
昨天晚上吃饭时,李然就对露儿说:“收集文物可能要用钱,爸妈能给你一些支持。”露儿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她做事用劲时从不张扬,但是韧劲比谁都长。她静静地对父母说:“除了特别珍贵的,我是不会去收的。咱们哪有那么多的钱。”李然说:“做事一怕没长劲,二怕扎大堆。我看修庙搞旅游这件事有兴头。”
“扎大堆”是当地指许多的人抢着做一样的事情。周露智虽然是周老爸最小的女儿,如今也和父亲共同经营这个旅店,但是她总觉得自己过得没有两个姐姐好。大姐夫是地区行署副专员,二姐夫是地区一个大企业的副总经理,虽然眼下不景气,但是“骆驼再瘦也比马强”。两个姐姐全家又都在出了山外的地区。她也常对露儿说:“这些年人也活明白了,一个人还是要有品性有本事。
你看前些年托亲戚走后门进了机关大企业的人,现在都三四十岁了,还不是又都被裁的裁减的减。倒是那些看起来没门路的人,现在都把家业置办下了。露儿,你愿意干啥,我们都不烂挡你,但是你要给爸妈争气。我们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这种张弛有度的家教对露儿是很起作用的,她觉得自己心里吃了很多的劲。
“妈——”露儿长长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进到了值班室。袖口和脖领处马上就感到暖烘烘的。她把羊毛围巾摘下来放在值班桌上。
这是一张四条单腿带三个抽屉的那种普通木桌。桌上有自己用油墨印制的“旅客登记表”,内容分“编号、姓名、性别、族别、年龄、工作单位、职务、身份证号码、何日来此、何日离开、房间号、备注”。露儿曾经问过李然:“爸,来住旅店登记个身份证号就行了,为啥还管人家那么多的事情,什么‘族别、年龄、职务’。”因为这个登记表每次都是李然自己刻蜡版自己再印出来。“唉,这是多年的规矩了,从来没有哪个部门让我们改过。多写几个内容,人也累不到哪里去。”但露儿却在想,等下一次用完再印新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刻一种简单的“旅客登记表”。桌子的紧挨处是一个玻璃窗,与进一楼的过道相连。进门的客人走不上几步,就可以通过玻璃窗下端一个一尺见方的活动窗口在外面过道就能伸手进来登记。玻璃窗上还用各种颜色的“即时贴纸”剪成仿宋体的字贴在上面。“单人间65元”“双人间80元”、“三人间90元”、“八人间64元”、“凭身份证等有效证件登记,重要物品请自己保管好,若有丢失,本店概不负责。”露儿进来时,看着周露智正在擦桌子上的灰。
“在南街秦爷的院子里找到了几块青雕砖和一块青石板。看起来有价值的是一个无头关公的石雕。秦爷说石雕的头城外的郑三爷知道。我觉得这个石雕与齐伟拿回来的资料上的特别像,我就把身上的钱都留下了,不知我爸后晌有没有时间,让他给我用车拉回来。”
“钱都交了,就让你爸后响去拉口来。我六点钟要去北街上你王老大家。”老太是对曾祖母辈女性的称呼。
“后晌要下雪,你去王老太家做啥?”
“今天是她九十二岁的生日。远亲近亲都要去过寿的。昨天来访的人说了,不敢做得太张扬。王老太的妈妈今年还都活着,已经一百零八岁,住在三海塘乡的小儿子家。小儿子也八十八岁了。孙子孙都有了。你看人家都积了什么德了,现在都六世同堂了。”
“妈,你也别眼热,电视广播里这几天不都在说,人类科学已经进入了基因领域吗?到了你这儿,保不准能活一百六十岁。”
“自古以来,没有听说靠外补什么能长命百岁的。要长寿还是要积德行善。”
“那你给提了些啥寿礼?”
“上街扯了五米黑锦缎。花了一百五十多块钱,礼不能薄了。中午我还给蒸了一盘寿桃,现上正在大屋里晾着呢?”
“咋不再花上点钱买上一个奶油生日蛋糕呢?用个礼盒提上多体面。”
“那么大岁数的人谁吃那种甜兮兮的东西。我是用精白面蒸的寿桃。上面点了玫瑰色的寿点。看上去也还行。我和你爷你爸都已经吃过饭了。晌午饭就在爷屋里的炉子上给你热着,是清炖羊骨头,汤里放了你爱吃的洋芋。炉子上还烤了几个花卷。我出去后,要是你爸拉石雕还没回来,你就盯着些值班室。今天退房的人都已经办完了手续。剩下的人都不走。就看后晌再来不来人。要是下大雪,那进城的人和从地区来的也就没有几个人。”
“妈,我知道了。吃过饭后,我就拆洗爷屋子里的被褥。”
“你该学习就看书,该写论文就去整理你的材料,屋里的活,我明天再干。”
“用洗衣机洗,两个小时就洗完了,啥事也不耽误。‘腊八’都过了,屋里的活还不少呢。”说完露儿操起羊毛围巾出了一楼就朝院子里的平房走去。
西北风已经慢慢地强劲起来,西边的云层浓厚乌黑。大雪很快就要来了。
两个两平方米的玻璃窗户把周老爸的大屋里衬得亮亮堂堂。
“雨智……雨…智…”是一种低沉的男浊音,一种从五脏六腑里发出的声音。每个字的吐出都伴随着悲论的哭泣。
地上离炕最近的那个木柜的盖是打开的。这是一个全天然木的矮立柜,这种立相是不用门的。它就像木箱子一样,是用的是掀盖。外表是用大红油漆漆出来的。柜里的东西都被分类成一个一个包袱。有的包袱里是新上衣,有的包袱里是新袜子。甘露川的老人在世时,只要年纪一大,子女就要给他们缝好“老衣”,“老衣”就是人过世人棺的时候穿的衣服被褥。周老爸的老衣前几年就由三个女儿分别给做好了。“老衣”的讲究是比较多的,家境一般的就做“五件”“七十,这数里已经包括了”铺金盖银“的被褥。生活富足些的人家,就是”九件“”十一件‘甚至“十三件”“十五件”。周老爸的“老衣”就是“十五件’。褥子是黄绸子的,被子是白缎子的,这就叫”铺金盖银“。还有内衣内裤短裤棉衣棉裤罩衣罩裤鞋袜及枕头枕巾和垫脚,还有盖脸的头帕等。按讲究,做好的”老衣“要每年拿出来看一看,一年还要上身穿一下,这样可以增加阳寿。
周老爸的寿衣在方桌上整整齐齐地擦着,周老爸没有动它们,他正背对着窗户坐在炕的一角,双腿都平摊着,两眼紧紧地在望着手中的一个木质方镜框。镜框有四个巴掌那么大,框中有一张经过放大但边缘看上去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头像。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方正的脸盘上有一种堂堂的气,是一种灵气也是一种正气。他是周老爸的独子周雨智,已于二十多年前去世。这张照片一直与周老爸的“老衣”放在一起。
“雨……智,”周老爸呜咽着。人老了眼眶里流不出多少眼泪来,但周老爸的双眼中依然堆积着有些浑浊的泪水。双眼周围的每一道纵横的皱纹里都留着这些泪。“雨智,二十多年了,为啥当年走的是你,而不是我。你的命不好哇。雨……智,你看你大姐现在在地区当副处长,你二姐也在工厂里当干部,你……你三姐的日子也啥都不愁。老天真是把你亏死了。呜……呜……你是不是也知道你爸我的心里苦哇。我苦啥,我不愁吃不愁穿,就是愁得你没有给我留下来个一男半女哇。”
周老爸的背影上下起伏抽动着。当他双眼一紧的时候,两滴黄豆般大的泪珠顺着沧桑的皱纹渗到了脸的下部,渗到了胡碴子里。
“我已经连着两天做梦都梦见了你。你想给爸托梦说啥呢?”
上了年纪的人睡觉本来应该是很灵醒的。但是今天早上,周老爸却醒得比平时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儿子周雨智跟他小的时候一样,一下雪,就在院子里喊:“这么大的雪,太冻人了。这么大的雪,太冻人了。”临醒的时候,都还听着他说:“这么大的雪……这么大的雪……”
“雨智,你不要操心我,你姐姐他们对我都好。你要是想尽心的话,就在阴间里多保佑你的几个外甥们都有个好前程吧。雨智……”周老爸因独自地伤心,声音都有些哑了。
静静的大屋里,露儿几乎是快步冲进来的。当她拉开门栓时,真切地听到了她爷在唤她舅舅的名字。
“爷——你今是咋了。”露儿几步就走到爷跟前扶起周老爸的双肩,看到了她爷布满泪水的脸。她知道,每逢过年,爷和父母都要给舅舅烧纸的。但往年大都是到了年跟前,她想:今天一准是爷听自己说要收拾箱柜,就把“老衣”拿出来时,看到了舅舅的相片才这么伤心的。
“爷——你又想舅舅了。就是再想,也不能这么哭。你一个人这么伤心,要让外人看见了,人家还以为我爸妈对你不好呢。”
露儿赶紧倒了一盆热水,从中拧出一条大毛巾,把周老爸的脸洗了几下。周老爸的眼圈还是红红的。
“我还没有老到犯糊涂的时候呀。可我这两天做梦都梦见了你舅,梦得真真实实。”
“那你梦到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也没哭他也没笑。只是发愁地说‘这么大的雪’。”
“你不是老讲做梦是反着的么,做梦见人笑了不好。而你梦见舅舅是在愁,这不是很吉利吗?”露儿精心地哄着周老爸。想让他从这件事情中快快走出来。“爷——你自己的身子更重要,你要是伤心病了,那我们都来伺候你,谁来管旅店,我还怎么去收文物做论文。”
露儿看爷慢慢安静了下来,就说:“爷——我在炉子上坐上一盆水,待会儿,我给你洗洗头,给你洗洗脚再剪剪脚趾甲好不好。以前都是我妈给你洗给你剪,我妈总害怕我给你洗不好。快过年了,今天就让我给你尽尽孝心,好不好?”露儿妈和露儿多次劝周老爸去旅店的标准间里洗头洗澡。可周老爸不愿意去,他对对种从头往下浇的水很不习惯,也不喜欢那种蒸汽弥漫的气氛。李然在夏天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去洗。周老爸还不说什么。到了冬天,他说什么也不去洗了,他说他在白茫茫的雾气中感到气憋。他这一说,大家也不劝他在冬天去冲淋浴了。
“你先喝骨头汤吃花卷,吃完了就去看你的书,等有时间了再给我洗。”
“爷——我今天有时间。”露儿把大铁壶灌满水放在炉子上。
又搬过来一个小马扎,坐在炉子边就开始大口地吃起了花卷。羊肉汤里的洋芋已经没有棱角了,放到嘴里酥酥软软地就化了,这让露儿感到饭菜特香特可口。她“吸溜吸溜”地喝着,“呗叽呗叽”地吃着。引得周老爸心疼地看着自己。其实露儿是个特讲吃相的姑娘。她现在之所以这么夸张地吃,就是想让爷看着她,忘了刚才的事。露儿还讲了上午在秦爷家见到的石雕像,她让爷也帮他想想当时庙里的东西还会被准收藏。没想到周老爸说了一句:“六几年的时候,你爷还不在县城里。”
“那你和我妈她们当时在哪里?”露儿觉得很奇怪,因为从记事起,她觉得自己一家就已经在这个院子了。
周老爸没有吱声。只是答应露儿,过几天串门的时候,再仔细地去打听。
外面的光线愈来愈阴暗,太阳虽然还没有下山,但是却一点阳光也看不见了。
给周老爸洗头,要把两个凳子摞起来,让水盆和周老爸的脸一般高。然后用温毛巾一遍遍地清洗。花白的头发连着腮上的胡碴,把毛巾放在头发上来回搓揉的时候,硬硬的头发根会在一起一伏的时候蹦出毛巾上的一些水珠来。露儿只让爷把头低一点就可以了,这样一些擦不干净的水珠就掉不进脖子了。露儿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地用清水擦洗了几遍,又拿出自己的洗发香波,给爷轻轻地倒了一股。
“什么东西这么香?”周老爸低着头,没看见露儿拿来了点什么。
“我的洗头香波。我妈总是拿香皂给你洗,香皂的碱性有点大。”露儿细软的小手在满头的泡沫中来回抓挠着。周老爸微闭着眼睛任孙女给他搓洗着头。
“爷——这右耳根上有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在右耳和旁边的发际之间,有一块不规则椭圆形的青紫色胎记。从前看被右耳遮住,从后看,又被头发挡住一大半。只有从上往下看,才能看得完整。
洗去泡沫,露儿用热水把周老爸的头发清洗得干干净净,最后又用热毛巾把那块耳朵后的胎记轻轻地擦了一下。胎记在洗得发红的皮肤上显得很醒目。
周老爸坐在炕沿上,慢慢地褪去脚上的袜子,准备让露儿给他洗脚剪趾甲,这是他很乐意的。从六十多岁起,他就觉得骨头有些硬了,坐在炕上,双手无论如何够不着双脚,就更不提用剪刀剪趾甲了。而人到老年后,脚上的趾甲是越长越厚,越长越堆。趾甲长得长过趾头时,就往里抠,有时能抠到肉里很深的地方。剪趾甲时,与其说是在剪,不如说是在削。
露儿把脸盆换成了脚盆。前些年的洗脸洗脚盆都是搪瓷的,这些年都变成塑料的了。每到夏天,就有一些从关内来的年轻女人,肩膀上担着装有各种塑料制品的两个大网袋。里面有大小各异的盆,有大小水桶,有带孔洞的洗菜用的小篮子,红红粉粉蓝蓝绿绿。这些塑料制品不是用来卖钱的。是用旧衣服来换的。两件男式衬衣换一个塑料盆。三件成人的裤子换一个不带盖的水桶。谁家没有旧衣服。但是,这些年轻女人只要八成新的衣裤。
就这条件,人们换塑料盆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几个夏天过去了,露儿妈把旅店里的所有脸盆都换成塑料的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塑料盆子也不下十个。
周老爸把双脚放在热水里,心里觉得很受用。他知道多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呆会儿趾甲就容易剪下来。
露儿用的指甲刀是一个成套的产品。在一个整装盒中,有十样修人体用的器具。有修眉毛的夹子,剪鼻孔毛的圆头剪刀,挖耳屎的小耳勺,尺寸不一的指甲刀、指甲挫。其中有一把是专门修抠在肉里的指甲刀。这把指甲刀的顶部是带尖的一个小弧型,能伸进深处剔除指甲。这一套器具是露儿上学期在乌鲁木齐买的。
看着这些光洁滑溜的小工具,周老爸说:“过去你妈一直是用‘王麻子’剪刀给我剪指甲,那把剪刀就在柜里的最下面。”
“今天让你试试新武器。你不是常说‘过日子哪能一成不变呢。’”
炉膛里的火正红,屋子里暖意融融。外面已经开始飘雪花。
屋里已没有先前亮堂了。露儿打开了电灯,她顺着窗户往外望出去,发现一楼值班室的灯没有亮。她知道母亲是去参加寿礼,父亲是出去帮她取那个无头关公石像去了。
周老爸的脚干枯粗糙,五个脚趾头都像火柴头似的。脚背上一根根青筋突现交错,脚面上靠近趾根处有十几根长长的汗毛。
脚后跟和脚掌上有厚厚的肉垢。任你用手怎么挠,他的脚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露儿的视线又落在了右边。
露儿从左脚的拇趾剪到了小趾。然后,就挽起了右脚,她发现爷的右脚是六趾。说是六趾,其实第六个“趾头”没有骨头,只是紧紧地贴在右脚小趾上的一个肉瘤。摸上去,外面也像是有一层垢,但是已经被岁月挤压得成为脚上很自然的一部分。
“爷——你身上有好几处‘标志’,要是咱们走失了,我就凭这些标志去找你。”露儿和爷开着玩笑。
“这耳胎记和脚趾瘤就是我们老周家的印记。”周老爸认真地对着露儿说。
“真的?那我妈和我姨她们有没有?”露儿感到很好奇。
“我们周家是山西人,从我爷那辈来到了甘露川。周家是辈辈单传,每一辈子就只有一个男娃。这些胎里带的印记是只传男不传女。我太爷我爷我爸的我都见过。我的和他们的差不多。”
“那——我……”露儿想说“我舅”,但她没有说,她怕爷又回到刚才的情绪中去。
“你是想说你舅,是不是?你舅也都有,他咋能没有呢。他是我们周家的后代啊。”周老爸虽然提起儿子就伤感但是却不像刚才那么悲愤了。这让露此很宽心。
露儿仔细地剜着抠进肉里的趾甲。一块一块的皮垢和趾甲都剪了下来。周老爸用力地活动了几下脚趾头,感觉到脚底一轻松,浑身上下的血脉都贯通了。周老爸的身体一直无大疾。搭车走到乡下几十公里也没有大碍。他知道自己的身骨还算硬朗结实。
屋外的地面上已经有了七八公分厚的雪。露儿打开电视机让爷看电视,自己麻利地做着后晌饭。在天大黑下来的时候,她的“拉条子”面都已经煮好用凉水浸了以后,放在几个大碗中,拌面用的猪肉炒酸白菜也都已经炒好盛在大铁盘里,放在铁炉面上保温。露儿妈去吃‘寿席“去了,他们就只等李然回来后一家人再开始吃后晌饭。
旅店里的一楼二楼都有七八个窗户亮着灯。楼里放电视的声音也可以听得见。在这里的旅客大都在对面的饭馆里吃饭。饭馆开到八点也就关门了。
露儿一看表,快七点了。
“爷——你要饿了,你就先吃。我等我爸回来再吃。我去值班室坐一会儿,兴许有人来,也兴许有个电话什么的。齐伟采访完会议回去都两天了。他走的时候不是说我二姨很快要来吗?”
几年前,李然就把楼房的取暖从自己用小锅炉,换成加入到县城的集体供暖中去了。参加统一供暖,虽然每年要破费一些钱,但是却干净利索多了。
值班室的温度没有大屋里暖和,但是穿件毛衣坐在那里看电视看书还是很舒意的。
打开值班室的抽屉,露儿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纸袋子。这是一种印刷得很精美的袋子。厚厚的铜版纸上印着一幅天山的雪景,蓝天青山白云。袋子的下面写有“会议纪念品”五个字。
12月五日下午,齐伟来到值班室把这个袋子交给了当时正在那里替母亲值班的露儿。齐伟来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他知道露儿在值班室。
“露儿,这是会议发的纪念品,每人一份,是一件今年新流行的羊毛衫。我领了一件女式的,是特意给你的。”齐伟把垂在下面的袋子提起来举到了露儿的跟前。
“你们开会还发纪念品啊?”露儿觉得一件羊毛衫要一百多块钱呢。开会要是有一百个人,那就要花去一万多元钱。
“开会发纪念品是很平常的事。这次会议请了不少的自治区厅局及地区的的头头和新闻记者,又碰上过新年,不发点礼品怎么说得过去。”齐伟把这件事看得很平常。
“那还是拿回去给二姨穿吧。我也不缺毛衣。”露儿用右手推了推。
“我们家有我和我爸在,会议礼品就不会少的。我只是觉得这次的羊毛衫真的很有品味,你拿出来看看,若真的不喜欢,我就去换一件。”隔着纸袋的上面,露儿看到羊毛衫就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露出来的颜色是豆绿的。型号是“M”。这都很合露儿的意,她觉得齐伟的观察力真是很细致。她只是在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对电视剧中的女主人的衣服颜色有过半句话的评价,没想到齐伟竟然这么心细。
这两天一直没有机会把羊毛衫拿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到了大冷天时候,不睡觉的房子一般都不生火。几年前当暖气入户的时候,李然并没有将平房人进去,因为到了冬天,屋里是必须有一盆火要用来做饭的,而且家里没有一盘火炕,周老爸是无论如何过不好冬的。这样每到了冬天,露儿的屋里不生火就没热气,屋里没热气,人也就不想进,所以,这件毛衣就在值班室放了两天。露儿在想:也不知道我妈发现没有。妈要是知道,肯定是要说我的。妈总是给她说:“一个心气高的姑娘是不应当轻易收别人东西的。”但是这是齐伟留的,估计妈也不会说什么。
屋外的雪还在密密匝匝地往下落。玻璃窗上的每块玻璃都挂上了霜花。窗里窗外都是银白色的一片。
值班室桌子的对面有一面大镜子。放上这面镜子,一方面显得房子里亮堂,一方面进进出出办住进退出手续的人都能对着镜子整整衣帽。露儿把纸袋子里那个透明的塑料袋抽了出来。接口处有两片透明胶布粘在上面。她掀起透明胶布,把豆绿色的羊毛衫平平展展地取了出来。用手摸上去,又厚又绵。打开一看是一件开襟的羊毛衫外套。窄袖平肩,中式高领,腰际处微微向里收缩,从上到下没有衣兜,最别致的地方是衣服开合的地方不是用纽扣而是一条太空铝色的拉链。
露儿想:自己虽然有七八件毛衣,但确实还没有一件羊毛外套。她从衣服的双肩处提起羊毛衫比在了自己的前胸,下巴微低,转身对着了镜子。
镜子里的姑娘真是好俊俏。露儿侧过左边看看,又侧过右身瞧瞧。两条大辫子朝左甩是一条弧线,朝右甩也是一条弧线。动来动去的辫子让露儿突然觉得好像应该洗个头,再把头发技在肩上看看这件羊毛外套的效果。
“叮铃铃——”电话响了。这是旅店里唯一能通长途电话的地方。每个单人间和双人间里的电话可以打县城以内。但是要打长途,却必须到值班室里来,先交100元钱的压金,然后再由客人自己直拨。
“喂——您好!”露儿接起了电话。她在想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会不会是父亲,下午就出去拿无头石像,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呀。外面的雪下得让露此有些心慌。
果然是父亲。
电话是李然从秦老爸家打过来的。李然五点多了才从旅店去秦老爸家。到了秦老爸家先是和秦家的人把十多层木板抬开,取出无头石雕。又一起垫好另一块石头,把木板摆好。
李然是个很得人缘的人,在邻居街坊中是以温和厚道出名的。他与秦老爸聊起了石雕的头是不是有可能在城外郑三爸那里。秦老爸说,三十多年前,拆庙成风的时候,没人觉得石雕像有啥意思。但城外的郑老三刚好修驴棚要几块石头垫驴槽,他正好顺路看见毁庙的学生砸倒的石雕头,就给那几个学生娃说要拿去修驴圈。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问:“你们家啥成分。”郑老三说:“贫农。”学生娃就把几个石雕头都给了郑老三。
李然不解地问:“这么硬的雕像居然被身首分开,那雕像的头部一定破坏得很厉害。”秦老爸说:“学生娃中有聪明人呢。两个女学生娃娃和两个男学生娃娃比赛看谁断开的石雕像多。那两个男娃娃就拿大铁锤头砸,半个小时也没有砸下来几片片石头。可是那两个女娃娃拿来了几条子破布,用汽油浇透。然后把布条子缠了几道在石雕像的脖子上。点着火柴就烧。烧上个十几分钟,用冰凉的井水往头上一浇。‘咋——嚓’,石像的脖子上就裂开一道缝。再拿锤头敲不上几下,头就掉下来了。这些都是我亲眼见的。石像的头应该在郑老三家的驴棚里,这几年他们家又没有大动,应该在。”
李然听完出了一口气,“也许这是天意,是老天爷要保留这几个雕像头呢。”两人说着说着,一看表都七点了。秦老爸一家执意要留李然吃晚饭。李然就给露儿打来电话,让家里人吃饭不要等他了。露儿听父亲简单地说了说收获,心里挺高兴的。“爸——外面雪大,回来时候一定走得稳当些。”露儿又给父亲提个醒。
隔壁客房的电视机里传来了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的音乐。露儿想:七点半了,抓紧时间到还没住人的新标准间里去洗个头。然后,回大屋里吃饭。
“叮叮叮铃铃铃——”电话又振响了。好像这次还响得特精神似的。露儿已经走到了门口,又返回头拿起了电话。
“喂——您好。”
“东风旅店吗?”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是啊,请问你有什么事?”
“请问没有事我就不可以打电话,我不可以找个人吗?”话语一长,好像声音不那么低沉了,尾音也有些熟悉。
“请问你找谁?”露儿望了望窗户,窗上的霜花已经满满当当。
“我找李一一露——-儿。噗哧……”
“齐伟,”露儿听出来了。这是齐伟从山外面打来的长途。
“你想吓唬我呀。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正下着大雪吗?爸妈都有事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值班室里。”
“露儿,是不是我吓着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害怕。刚才是我对不起。我在一家公司采访,下午公司领导请我们几个记者吃饭。我刚喝了半个小时酒,就出来给你打电话。”露儿觉得齐伟以前不是这样,从来也没有这么晚给她单独打过电话。今天打电话,也许是喝了一点酒,也许是他前天说的:“小丫头,终于快毕业了,以后再跟你打电话就不用请示小姨了。”
“打电话有事吗?”露儿的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正好就放在那件豆绿色的羊毛衫上。她本来想说说对附羊毛衫挺合意,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想:姑娘家收了别人的东西再夸别人,是不是传递鼓励别人再送的信息呢?露儿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在她的二十二岁的生活经历中,还没有收过男性送的比较贵重的礼物。虽然是很近的亲戚,但她也是第一次收齐伟的东西。尽管是会议上发的礼品,但他毕竟是专门为自己领取的呀。
“我告诉你一个信息,”齐伟根本没有提羊毛衫的事。“最近,给甘露川恢复修庙的捐款已经够先修复三座庙的钱了。有可能先恢复县城的那几座。你的论文要抓紧写,要仔细论证这些庙宇和文物在新疆文化史和佛教史上的重大作用与地位。争取发表后对恢复修庙这项工作的推进有帮助。”
“年前,系里的教务组和这篇论文的指导老师都给我来电话了,肯定了这篇论文选题的价值。齐伟,你可一定要帮我多收集一些资料。写论文你比我有经验。”露儿告诉齐伟已经收购了一个身首在两处的关公石雕像。
“你一定别忘了把见到的文物,尤其是那些一下还拿不到的文物,对它们要进行拍照,而且要拍彩照。直观性的资料有时比文字具有更大的说服力。”齐伟叮嘱得非常仔细。露儿觉得齐伟真把她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在办。
“二姨好吗?她什么时候来爷这里。”
“我妈这一两天正在办退休的手续。说是两三天内就能到爷那里,帮着你们收拾家里和办年货。”
“二姨才四十八岁,怎么就退休了,你是不是喝了点酒,又在跟我开玩笑。”露儿觉得二姨虽然比自己的妈大两岁,但看起来比妈要显得白净,毕竟果的地方要比我们县城大一些。怎么算也不能到了退休的年龄啊。尽管现在满世界都在下岗,也有三十多岁的下了岗,可那都是国有企业的工人哪。二姨是一家公司机关部门的头呢。在露儿的心目中,退休的人起码是五十五岁以上抱了孙子的人。
“四十八岁还不退能行吗?她们公司的内部政策是女的四十五岁‘一刀切’。之所以挨到年后办手续,就是为了能多拿一年的工龄补贴。”
“那二姨退休以后准备做啥?”露儿知道二姨家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一百多平方米的福利楼房也买好了,好像二姨还在炒股票。两三年前就动员着让露儿妈跟她入股市,甘露川县城没有证券公司,但是二姨说可以把钱给她,她来代露儿妈在自己家的门口炒股。露儿妈对炒股心里挺活络的,也看到二姨两个多月就赚了一万多块钱。但是李然坚决不同意。正好这两年旅店扩整手里的钱也不宽裕,露儿妈就没有人成股市。“二姨是不是准备专职炒股票?”露儿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你还提股票。从去年年初开始,我妈就被套住了,割肉跑了一点,但有好几个股都套得比较深,我妈又舍不得割肉,到现在为止,在股市上至少被套有三万多元。好在我妈现在炒股的心态比过去强了一些。这几天,她对我和我爸讲,想找些能快点赚钱的‘短平快’项目来弥补股市上的损失。”
“想来想去还是大姨好,在行署机关当个副处长,既不用早退休,也不用愁养老。”露儿一听二姨在股市上套了那么一笔钱,庆幸母亲前年没有跟着进股市。
“大姨好啥。今天上午还在我们家给我妈哭呢?”齐伟今天不知怎么啦,说哪个话题,哪个话题都提不起精神来。
“大姨怎么啦?”露儿觉得大姨一家可是挺美满的。甘露川县城谁不知道,周老爸家的大女儿有出息,在地区当处长,女婿又是副专员。这在甘露川是不多见的。周老爸一家都为此而抬头挺胸做人。露儿听父亲讲过,大姨夫是从副乡长、乡长、副县长。
处长一步一步上去的,大姨夫的父亲是地区的一个离休老干部,资格挺老的。大姨夫当了副县长以后,把大姨转了干部,去了地区又把大姨调到了行署。大姨在过了三十岁以后,还在读电视大学,先读大专又读本科,等拿到“行政管理”的本科毕业证书时,都已经到了四十岁。但是她一直不能提拔成正处长,因为年龄超过了提拔界限。
“我告诉你,你可别给爷和你妈讲。大姨来到我们家就和我妈在卧室里关着门说话。说着说着大姨就开始哭起来。我断断续续听到的是,说大姨夫被一个年轻的女人缠上了。那个女人大姨也认识,是大姨夫前几年在自治区上党校时的一个同学。记不记得年前大姨夫在甘露川开会后被一个电话催了口来,连去你们家看看爷的时间都没有抽出来。那个电话就是这个女同学给他打的。”
“那大姨该怎么办?”这一会儿听了这么些信息,露儿觉得心里挺堵。
“大姨能怎么办。出去嚷嚷吧,还害怕影响了大姨夫的前程。
只有到我妈这儿来哭。我妈就劝她:你都五十岁的人了,两口子有话还是好好说说。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咱们家可是丢不起这个人。这件事要是让甘露川的人知道了,你让我们的爸可怎么做人怎么活人。“
“……”露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呀,你看我还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齐伟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宜和露儿说得太多。他把声音提高想振奋一下露儿的精神。
“还有什么高兴一些的事吗?”露儿的声音中也有了些活泼的情绪。
“你一定听我妈说过,我有一个姑姑。只是姑姑在生他那个儿子的时候不幸去世了。姑夫是一个当时在甘露川改造的右派,姑姑去世不久,姑夫就平反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乌鲁木齐一所研究机关工作了。这些年姑夫和我爸只保持一些信件的联系,听说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女人。但我姑的这个儿子我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下午突然从乌鲁木齐来到我家。说他父亲让他过来看望舅舅一家。哎呀,人家就是从省城来的大学生,长得特别帅。我问了一下他的年龄,好像和你差不多,也是今年秋天毕业。”
“二十多年没见面的亲戚突然上门,你爸一定特高兴,是吧?”
“他还要去甘露川出差的。我还给他推荐去住‘东风旅店’呢。说不定明后两天就到。”
露儿觉得已经聊了好一阵子了。侧耳听听隔壁的电视,“焦点访谈”都快结束了。快八点了。
“齐伟,你赶快去吃你的饭吧。二姨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过来。齐伟你听清楚了吗?”露儿还惦记着去洗头发。吃过饭后还要整理今天的调查收获。说了声“再见”,露儿就把电话挂断了。站起身来,抓起纸袋子就出了值班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