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甘露川

“到年底了,快过新年了,恐怕没啥客人来住宿了,早点把门拾掇好喽。听见了吗?露儿——”这声地地道道的新疆口音是从一个虽然苍老但却还显得有底气的嗓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从一楼的外面一直钻到了二楼灯光明亮的那间房子。

这是一幢临街修建的二层楼房。地基是用石头砌的,露出地面的石头约有五十公分,红砖结构,木门木窗,原本在红砖墙体上抹了一层水泥,水泥面上又刷了一层淡黄色的涂料。从现在涂料已斑斑驳驳的情景看,这座楼房也已经有十七八年的时间了。

楼上的窗户都靠着街面,在楼的右侧有一个双扇门可以通到里面的院子里,院子里与楼房相平行还有一幢平房,两百多平方米的院子中可以停车,车进车出的门开在院子的右侧。

“听见了!爷一一你就别操心啦。刚刚还有一个客人从地区上这里出差住了进来。待会儿我就把门关好了。”一个脆生生的姑娘的声音飘了出来。就像外面细细缓缓的小雪一样,轻轻盈盈地就落在了地上。

夕阳刚刚退去,夜色随着裹夹着寒气的北风一起来了。环抱四周的山在雪花中只留下了起伏不断的轮廓,大山凝重的青黛色一下子就把天空也给坠低了。

甘露川!县城处在一个盆地。鸟瞰过去,方方正正的城郭正卧在盆底。中规中矩的东西南北四条街像个巨大的“加号”把方城划成四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座城还有完整的清代早期的城墙。仅仅只有二三十年功夫,如今的城墙连残缺的痕迹都难见到了。

“你在忙啥呢?快做后晌饭吧。露儿——听见了没有?做点羊肉揪片子,我想吃点汤汤水水的面。”随着声音从后面一起走进楼房的是一位七十八九岁的老汉。老汉叫周陆鹏,县城不大,城里许多人都认识他,晚辈们都叫他“周老爸”。当地的人唤长辈为“爸”,其实就是唤“叔”,“周老爸”就是“周老叔”的意思。中等个头的周老爸结实敦厚,就是背稍微有点不直,迎面看上去,头发已经全白了,但是头发的发质却非常硬朗。胡茬子中间也夹杂着一半的白胡子根,尽管上了年纪,可是他的五官看上去依然很周正。松弛的眼皮眼袋,两只眼睛看人时,还是明明亮亮,一点儿也不浑浊。他穿了一身棉衣棉裤,身上披着一件蓝色的旧羽绒服,踩着薄薄的雪,从后面平房进楼来了。

这幢楼房就是他八十年代初在整个县城办起的第一个私营旅店。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旅店在县城里,除了县政府的招待宾馆外,还就属这个旅店生意好。如今由他的小女儿和小女婿经营。

刚才他唤的李露儿是他小女儿的独生女,也是他放在心肝上的外孙女。

走出平房后,他看到高高立在二层楼房上的霓虹灯招牌,用一串串红色小灯泡围成的“东风旅店”四个字立起来足有三米多高。招牌的外围再用一围绿色一圈黄色一圈蓝色的小彩灯均匀地围了起来。每到夜晚,招牌上一闪一烁的灯光色彩非常醒目。

“东风旅店”位于东街,凡是从外地进城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从东城门进城,进了城门,远远就能看到这四个字。

听到外祖父重重的脚步声进了楼,李露儿把桌面上的书和资料都已经收拾整齐。二十二岁的李露儿在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旅游学院读导游专业,再有半年就毕业了。由于最后一学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实习,她就把实习地点选在甘露川县的庙宇旅游业上。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甘露川县曾经拥有整个西北最多的庙宇,最多时,遍布全县有近百座庙。遗憾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大部分的庙宇都毁了。近两年,从县上退离休的一批老干部老职工呼吁并在募捐恢复那些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庙宇,就是为了让这些庙宇成为当地的旅游资源。

露儿刚刚正在整理的就是她从县文史资料馆里查到的有关庙宇的建筑年代和风格。她从桌前站了起来,双手用两个精致的黑色金属卡子把从额头上掉下来的头发卡在了两边。露儿的头发真是黑密极了,这除了得益于遗传外,还得益于小城没受任何污染的空气和水质。脸上留了齐眉的刘海,她的所有头发都是贴着头皮齐爽爽地找在耳后,被杭成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头顶上的头发,用木梳轻拨,是根本看不到头皮的,那两条辫子从根到梢都有她的三指宽,从侧身看过去,辫子如若搭在前面,那辫子就会随着胸脯的微微起伏形成一款曼妙的弧线,而如若把辫子搭在背面,垂在腰际的辫子则会显示出纤腰处的空空荡荡,这使身材高挑的姑娘或行或立时,都有一种别致的女儿态。要是碰到洗头时,那一头散开的头发技在肩后,从左到右能把整个背部遮得严严密密。

露儿不仅头发黑密,睫毛眉毛也有亮亮的光泽,在紧张地整理了几个小时材料中,她微微地出了点汗,幽幽的双眸在红扑扑的脸上就显得更有神了。

脚步声已经到门口。露儿急忙转身把门拉开。“爷——你没看到天下雪了,你还要跑出来,万一滑倒了咋整?”当地的习俗是娃娃唤长辈时都只称呼一个字。像“爸——”“妈——”“奶——”“姑——”。说话间,露儿伸出去的手已经把爷搀了进来。

“你爸你妈呢?我怎么一个下午都没有看见?你要看书就在屋里看不行,怎么就非要跑到这个旅店的办公室里来。”周老爸一个下午没见着儿孙,一下子就蹭出好几个问题来。

“你不知道我爸我妈在盯着装修一楼的那几个标准间嘛。妈让我再在这儿盯着点电话。”

“那你接着电话了?”

“我正想给你说呢,齐伟下午从地区出来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地区是指行署所在地。在甘露川的山南面,进出山有个120多公里。周老爸的大女儿一家和二女儿一家都在山那边。

齐伟就是周老爸二女儿的儿子,现在在地区报社当记者。

“他没看到天下雪了吗?他跑来做啥呢?”刚才还心静的周老爸,听到另一个外孙子还在路上,心里一下子多了一件事。

“他说是来采访一个会议。这个会议是地区在县上召开的开发甘露川资源的会议。报社派他来,他能不来么。你别想那么多。”露儿已经注意到爷的眼睛已不在屋里看,而老是隔着窗户往外面瞅。“你不用替他想,他们记者出门采访都搭领导的车,那些车子都好得很。再说他来后,兴许就先住在会议上了,也不一定非要今天回来。”

“你不知道他,我还不知道他。他哪次来,不都是先到这里来。”

露儿知道爷要是着急起来是要影响晚上睡眠的。为了分散爷的精力,就对爷说:“爷——咱们回房做饭吧。我中午就消了一大块羊腿肉。”甘露川一年到头的无霜期只有六个多月时间。一到冬天,人们就可以把吃小半年的猪牛羊宰杀好,然后把肉冻藏在厚厚的雪中。这种保存肉的方法使肉能很好地保鲜。冻得硬邦邦的肉只要消开,就和新鲜肉差不多。

露儿扶着爷走在院子里。雪中小城的暮色真是寂静到了极致。先前的一阵风也已经停了下来。雪花悠悠地往下飘落,没有人去打扰它,它们随心随意地轻舞着。没有灯光的地方,地上的雪泛着白光。而朝着路面上的灯光看去,每个灯罩下都有无数个小雪点在黑幽的天幕衬托下,搅动着灯泡发出的淡黄色的光。雪花就像能过滤灯光似的,每盏灯光的穿透力都像是减弱了,没有了平时看上去的那一圈圈光晕。

到了冬天,旅店里的客人比夏秋季节要少。但是2000年的冬天,来住的客人比平时要多,两层楼有三分之二的房子都住了人。一楼空着的那几间房子里还亮着灯,那是露儿的父亲在用油漆刷里面的家具。前面请得几个温州木匠做完本活后就赶在天气大冷前出山回老家过年去了。好在露儿的父亲这些年来是什么手工艺活都做过。他算了算,自己刷油漆大概能省九百多元的手工费,于是就自己做了起来。

进了大屋,露儿就让爷上了炕。这是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大屋。屋子里有一盘通间大炕,足足占去了房间里五分之二的面积。当地的冬天奇冷。“家暖一盘炕”是当地人人皆知的一个道理。土炕前中间盘着一个大上炉子。炉子的表面有五分之四是生铁面。硕大的炉坑里烧的是通红的焦炭。站得稍稍近一点,人就能感到灼人的火力。靠窗户的一边还连着一个铁皮炉子,那是在最冷的时候,屋子里必须有两盆火才够取暖时用的。

帮爷把棉鞋脱了,爷上炕双腿一盘,就开始看放在方桌上的29寸的大彩电。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刚开始。

露儿麻利地脱去了自己的外套,先从屋外提进来了半筐砸好的焦炭,往炉子里扔了十几块。炉腔里顿时蹿起了明亮的火苗,火苗的内心是蓝色的火焰,而外层是黄色的。火苗顺着炕道的方向猛力地涌进,就像里边有个抽斗在抽着一般。再搭上一大铁壶水。洗净手,扎上围裙。她就开始和面。

对上一马勺温水,放上两小勺粗盐。右手端勺,左手搅拌着化盐,酿一点盐水放到嘴边尝尝,根据经验,露儿觉得盐水刚合适。面盆里装着大半盆细细的白面。右手把水往面上浇,左手就在盆里均匀有力地搅拌,当面水相拌适中时,露儿就用两个手在面盆里用力地搓揉。左翻右压,前推后挤,露儿踏起脚跟,整个身子都在左右晃着。粗粗揉好的面放在面盆里,盖上一块湿面布,就放在桌上让它醒着。

窗台上的羊肉消得还有些冰碴子,这个时候的肉是最好切的。先片后丝,一大碗压得瓷瓷实实的肉了放在了案板上。红萝卜,青萝卜,洋芋块,冻豆腐丁,晾干的野蘑菇,还有从乌鲁木齐带回来的新疆自己生产的西红柿酱,切好了葱,又拿过一把洗净后阴干的芜委。

“露儿,再往汤里调一点蕉蒿,味道就能麻一点。蕉蒿就在碗柜里,”周老爸看着电视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知道了,爷——”露儿应声着取出了翠绿翠绿的干蕉蒿,转身端过面盆,把面又揉了十几个过。俗话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多揉几个来回,面就显得特别的劲道。揉好的面被切成一记子一记子。抹上点清油后,整整齐齐码在面盆里,搬到热炕头上又去醒。

按照爷的吩咐,露儿今天做的后晌饭是新疆最家常的饭——揪片子。这种肉面汤菜混在一起的饭在新疆所有民族的饭食中都能找到。后来,一些晚进新疆的人不大吃得过惯羊肉,就改用牛肉或者猪肉做,但是都没有用羊肉做的正宗。

露儿开始“揽锅”了。“揽锅”就是把肉和菜炒熟混合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火候把握是做好“揪片子”汤面的关键。

她从方桌下面拉出了一个开口处直径约有五十公分的生铁锅,这个有着两耳且油黑黑的锅也已有些年代了,从露儿记事起,她们一家就一直用这口锅炒菜做饭。此时,她双手抬起锅的双耳把它放在了炉子上。挪过铁壶,炉膛里的火势正旺。

电视里,正在播“天气预报”,每天都是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周老爸知道了“北京的天气”“上海的天气”“乌鲁木齐的天气”,虽然这些地方离他很远,但是他能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大致判定自己所生活的这座县城里的冷冷热热。今天当他又在听“天气预报”时,他的心却在惦记着另一个可能还在路上行走的外孙子。

上了年纪的人了,牵挂起亲人来是那么的身不由己。一经替谁操起心来,那内心空落落地,就像灵魂出窍一般。“天气预报”接下去是“焦点访谈”。但是,周老爸却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他伸开双腿,两手撑炕,慢慢地往炕沿旁边挪。

“露儿,多往锅里添两勺水,齐伟可是爱吃你做的汤揪片子”知道了,爷——和面的时候我就多放了两碗面。你这下炕是做啥呢?“炉上的黑铁锅巴在火头上烧得起了一缕缕白烟。露儿正把切成碎丁丁的羊尾巴油往锅里放呢。”滋——啦——“荤油一挨铁锅便炸锅似地响了起来。一股浓浓的油香味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你做你的饭,我去看看你妈他们,顺便到街门上看看齐伟是不是过来了。”周老爸边蹭鞋边操起蓝色羽绒服走出了门外。

羊尾巴油化开了,当油渣渣微微泛黄时,露儿把一整碗切好的羊肉都倒在了锅里。更大一股夹带着肉香的油烟从锅上又翻腾起来。先放盐,盐儿能把肉里的血水赶出来,再放姜粉、花椒,倒入葱段。露儿熟练地用锅铲翻着锅里的肉,再用小勺挖出一块面酱,锅里的肉瞬间就挂上了诱人的颜色。在锅里的水分差不多被沥干时,拿过醋瓶顺过来溜进一股醋,这时候羊肉的美味就被烹饪得无以复加了。倒进洋芋、萝卜,把铁壶中的热水加进去,油花在水中先散后集,最后与状若拇指盖的萝卜片都一起漂在了最上面。锅底一串串的气泡在泛起,表明用不了一会儿,锅里的汤就会沸腾起来。露儿把蘑菇豆腐和西红柿酱也放进了汤里。只等家里的人进门时,再把面片揪进锅里。

大屋里除了电视里面的声音,就还有锅里汤的加温声。露儿觉得好像有点安静了。她抹了抹头上的汗,就把炕桌摆在炕中央,并随手摆好了筷子和几个小菜盘,有酸白菜,咸萝卜条,还有脑韭菜,这些都是露儿妈自己腌制的。

“吱咯——吱咯。”听起来有轻有重,节奏也不一样。门外显然有了踩雪的声音,而且离家门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传过来了,有好几个人呐。露儿一溜身转过去打开了门。先进来的是周老爸,周老爸身后是露儿的爸妈。

“露儿,快拿扫炕扫帚给齐伟扫扫雪。”露儿心里也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刚才还嫌静的屋子,转眼就进来了四个人。

齐伟身上的雪就厚多了。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像不怕冷一样,脚下穿的是一双高腰的单皮鞋,上身穿了一件半长的棕色皮夹克,然后就是一套灰色的西装,一个黑色真皮的挎包。

“不用扫,不用扫。”比露儿高出大半个头的齐伟跺了跺脚上的皮鞋,把皮衣脱下来在门口抖了几下,就把露儿拦了进来。头发上的雪轻轻一甩,凉丝丝地几粒掉在了露儿的脖子里。

露儿的父母都是四十六岁。父亲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下巴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没有北方人那种“地角方圆”似的宽绰下巴,是那种已经北方化了的江浙人的貌相。露儿的父亲叫李然,六十年代初,他才七八岁的时候,和身份是“支边青年”的父母一起来到了甘露川,当时和他们一起来的江苏人有三百多个。四十年过去了,这些“支边青年‘不少都已经有了隔代人。

露儿妈已经洗完手,和露儿开始往锅中沸腾的汤里揪面片。

面醒得正到好处。拿起面记于,左右手交错从下推挤到上,然后抓住两头用力一抻,手中的宽面就变成了弧形。一头搭在左臂,一头抓在手中由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动静配合,一片片两公分见方的面片便从母女俩手中眼花缭乱地落在汤里。

做甘露川的女人要有好几种看家的本领,其中之一就是要会精做数种面食,最要紧地是会做好“拉条子”和“揪片子”。心灵手巧的露儿就是从母亲那里很早就学会了做这些面饭并深得其中的精髓。

周老爸从一进门就一直瞅着齐伟。齐伟放下包后,从包里掏出了一棵子材料,用手把那些材料理整齐后,就对着往锅里掀面片的露儿说:“这是我从地区档案室给你复印的甘露川县的庙宇资料和文物图片。真没想到,几十年前咱们这儿居然有这么出色的庙宇文化。真要是恢复起来,那到我们这儿旅游和烧香火的人一定会很多。另外还有一些庙宇文物的线索。”

露儿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点头示意让齐伟把材料放在炕桌旁。接着用下巴努了努他的身后。“齐伟,你看爷要跟你说话呢。”齐伟听话地转过身来。

“爷——我妈说今年过春节,我们一家都到你这来过。我姨夫明天也来参加县上的会。”

齐伟的大姨夫,也是露儿的大姨夫是地区行署副专员。周老爸的老伴30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三个女儿分别叫周雪智、周霜智、周露智。李露儿是周露智和李然的女儿,齐伟是周雪智的儿子。

“你妈能来我相信,你爸能把他手里的事放下,来我这过年?”周老爸笑了笑。齐伟爸是地区一家国有中型企业的副总经理。这一阵子正在搞资产组合呢,确实很忙。

“你爸回去不讲,他们厂让几百个工人都下岗了,怎么把厂子办到了这个地步。”周老爸是从前两天的地区电视新闻上看到了一条报道,正在介绍那个厂子“减员增效”的经验。没过几天,隔壁院子里刘老汉的大女儿回娘家了。刘老汉的大女儿就在那家工厂当工人。说是只领了几千元的工龄补贴费,就从此和厂子再没有什么关系了,让他们自谋职业。刘老汉为这事已经和周老爸唠叨了好几次了。

热腾腾的揪面片端上炕桌了。周老爸双腿一盘,坐在炕中央,端起饭碗和儿孙们一起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

“爷——这你就不懂了,搞国有企业改革嘛,总得有人先付出点代价,再说自谋职业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么。你和小姨小姨夫开这个旅店不也挺好的吗?”齐伟还在为父亲工厂的事情给爷做着解释。

“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砸谁的饭碗谁愿意。你隔壁刘爷的女儿回到娘家已经都窝了三个月了,还有个外孙女正在上高中呢。一家人都急得火攻心呐。”周老爸对齐伟的不以为然感到很不耐烦。

“要不说说让她到我们旅店来当服务员,我估计一开春客人会多起来,反正我们是要用人的。”李然喝着热汤说了一句。

“街里街坊的不要走得这么近,有时候好心未必就有好报。

想帮她也不一定非要请她来打工。你看你前两天请的那几个江苏和浙江木匠,想要干活的时候,一个劲地称‘老乡’,活儿要到手了,钱地挣到手了,干得质量怎么样,刚才我全部检查了一遍,至少有两个柜子和三张床要返工。“露儿妈一个下午都在检查那几个木匠活的质量。

“做什么事情大致上过得去就行了,那能事事顺心呢。”周老爸插了一句。

“可不是,我下午刷油漆,调色时打开两桶都是过期的,根本没有办法用,可油漆的外包装上都写的是在有效期内。”李然和周老爸的理解是一致的。

“不过昨天住进旅店的几位外地客人,看上去不像是西北人,他们到这儿来,像是要调查了解一些野菜资源的情况,对我连连夸奖说是甘露川的水土好环境好,食品的品质好。问我当地有什么独特的野菜,我给他们讲了这里的”蕉蒿“、”达孜萝卜“、”艾蒿“和”锁阳“。我看他们听得很认真,像是要搞一个‘天然野食品’开发公司。新年过后就能动作起来。我还琢磨着我们家是不是也入上一些股份。爸——”露儿妈对周老爸说,“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你明天给刘爸也说—说,看他们是不是也愿意出一点股份,然后叫他女儿也能稳定地挣份钱。甘露川的野菜资源是没得说的。干这总比在旅店当个服务员强。”

露儿一声不吭地听着,两条辫子都从右肩上搭到了前面。中领红毛衣把个身子裹得有起有伏。齐伟对着露儿说:“露儿,你觉得小姨的意见怎么样。我觉得小姨说得太好了。”露儿抬起明眸看着齐伟,期待着他接着说下去。

齐伟说话的兴致升温了:“你们知道明天地区在县上开会是什么内容吗?从地区来县里的路上,我把开会的材料翻了一下,主要的内容就针对开发甘露川资源的。现在已经列入计划的开发资源有,一是西海子的卤虫;二是全县动员捐款修复一部分重要的庙宇,让庙成为这里旅游的一个重要部分;三是三塘海乡的长寿村可能有人要来做基因开发;四是出了县城往北走三百多公里,在那里发现了油气田。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当地的野菜资源,这个新闻对我来说真是抓得太是时候了。”齐伟“三句话不离本行”地扯到了自己的工作上。但是每个听的人都在琢磨着与自己有关的事。

露儿在想着再有半年毕业后,真的有希望从事庙宇的导游和研究工作。而周老爸想起了“卤虫”。“你说的卤虫是不是就是从西海子秋天捞出来晒干能卖钱的尕虫虫子。”

“是,爷——高质量的卤虫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是很高的。”

“去年冬天,刘老汉的儿子就晒了一‘尿素’袋子,约莫有个半麻袋。让一个日本人买走了,日本人出手阔绰得很,给了八千块钱。”周老爸还没搞明白那种尕虫子怎么就能值那么多钱。

“爷一一其实刘爷的儿子卖亏了,据我所知,一麻袋干卤虫能卖到三五万块钱呢。”

周老爸已经吃完了饭,他梗直身子在听孙子谈着各种信息。

一大锅汤揪片子果真是吃得见了锅底。

一家人说着聊着,外面的小雪已经停了下来。屋外的雪把四周映照地比刚才亮堂多了。李然要去旅店值班。齐伟想给露儿讲解一下庙宇资料中的几幅图。“嘀——嘀——嘀——”突然齐伟的传呼机响了。齐伟从腰际上拔下来一看,笑着对露儿说了声:“明天咱们再说,好吗?”又转身对周老爸讲:“爷——我去回个电话,顺便就和我小姨夫一齐睡了。”他披起自己的皮衣,一出门,院子里就响起了一串由近到远的的踩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