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甘露川

呼啸西去的火车吼出一声强势的鸣笛。嘹亮的声音在席良听来显得是那样的阳刚而有底气。

火车站上的喧闹声渐渐逝去,站台上的各色叫卖声也一下子退去了很远。除了列车有节奏的轰鸣外,整个车厢里还有流行歌星亢奋的磁带歌声在弥漫着,那是从列车播音室传到整列车厢的。六号卧铺车厢里有几个年轻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边喝水聊天,一边随着歌曲的节奏晃动着哼吟着。身着深蓝色铁路工装的女乘务员先是过来把电脑印刷的车票换成了卧铺铺位的金属票牌,接着又过来推销当天的《都市报》。

“看报,看报”。她不说“卖报,卖报”,好像说“看报”比“卖报”更容易推销报纸似的。

“一份一块钱。你们看这些报纸足有四十八个版面,上面什么重要新闻都有。

美国新选举的总统快‘出炉’了;新疆又发现了一个大型铜矿……出远门的人倒也不在乎一两元钱,不一会儿,《都市报》带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就撒落在各个铺位上。

席良从一进卧铺车厢就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用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扫描着窗外。

身材高大的席良从体态上看像个北方人,魁梧结实;而从气质上看,却像个南方人,斯文俊朗。有看相的人曾说他是“北人南相”。说这种面相的人命运都很神秘。

正在南方大学生物工程专业读博士研究生的席良压根就不相信这种说法。二十五岁的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希望他的命运岂止是神秘,还应该有更多的特征,比如幸运啊辉煌啊。当然他知道与之相伴生的肯定还有坎坷与挫折。

福祸相伴随,凶吉相伴嘛。请熟自然科学规律的人,思维中自然带有唯物和辩证的烙印。

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看着那些楼房和树木都像拖着尾巴似的,席良知道火车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朝车厢两边的电子显示屏扫去,红色的液晶数码显示的车速果然是每小时八十公里。上车前他就查了列车时刻表,自从火车第四季度又一次提速以后,这趟国内行程最远的列车之一,从起始站到达终点站的时间是四十八个小时。随着列车由南向西疾驰而去,席良的心情竟像净化过的空气一样变得越来越明朗。

此时,正是2000年12月25日上午十点多。

“席良,你在看什么,都快半个小时了,怎么人还没有到新疆,你的魂儿就被新疆摄去了。”谭菲菲斜卧在旁边的下铺上轻声地招呼着席良。这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姑娘,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大方泼辣。从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位心理上很少有障碍的人,在她面前,一般人很难想象局促和不安是什么含义。

脸上挂着一副意大利进口的“华伦天奴”品牌的超薄镀膜树脂眼镜,使她脸部的皮肤显得白嫩滑爽,这是一种众多的女孩子求之而不得的皮肤质地。那眼镜后面的眼神也是与众不同,好像有无限的张力似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她看中,都能被她的眼神吸进去一样。

这时她虽然穿着淡雅的休闲夹克衫半躺在卧铺上,但却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体的弧线是很优美的。那种身材的挺拔,只有非常年轻的女人才有。看她浑身的肌肉都向上蓬勃着,就像所有的部位都不受地心引力的作用一样。脸上那种红润的气色,是长期处在丰裕的家庭生活中才能养育出来的。

“谭菲菲,一个月前咱们两个开始合作论文的时候,你想到过没有我们能有一次西出阳关的机会。”席良转过身来,把刚才抱在胸前的手从两边抢了个半圆,然后一手支在左中铺,一手搭在右中铺,双腿交叉,站在铺位当中朝着谭菲菲认真地笑了笑,一脸无邪的样子。

这种神情映在了谭菲菲的那双明亮眸子里。在她的眼中:无邪却不天真的男人,是男人中的珍品。她也知道,男人的这种品性是从胎里带来的,异常地珍贵。她眨了眨双眼,心绪慌乱地品味了一下这种神情,便镇静了起来。

谭菲菲也是南方大学生物系大四的学生。她的毕业论文选题与席良的博士论文内容很接近。一个月前,便有老师介绍他们认识。一方面是为了让席良多一个助手,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谭菲菲顺利地完成自己的论文。他们的选题都与一种叫“卤虫”的生物有关。而这种“卤虫”是一种稀缺性的资源,它主要用在高级生物的繁殖和养殖上。欧美和日本及东南亚国家对“卤虫”的开发利用都有很好的成效。席良的论文选题就与一个国家级的科技攻关项目有关。但是,在国内要找到大量的卤虫实物在实地做研究还是很困难的。就在他们为找不到大量卤虫着急的时候,学校有老师查到了在新疆的甘露川境内有个盐水湖中有大量的卤虫。得知这个信息后,学校便批准他们结伴西行去完成他们的论文计划。

谭菲菲听到了席良的话语,但她没有吱声,只是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席良。在席良眼里,这是大学校园里常见的那种泼辣女学生的大方眼神。但在谭菲菲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对她这样一个从小学到中学大学都一直学业优良出类拔萃的女孩,对异性投来的倾慕欣赏的眼神见得多了。但她现在却十分清晰抓住了自己内心的那种感觉:那便是自己非常想在席良面前撒撒娇。她知道这是品味了那个无邪的眼神后产生的反应。

对她这样一个个性很强的青春女孩来说,这种感觉既有点异样又有点甜蜜,是那种谁碰到谁也不愿放过的新鲜体验。内心的情绪已经开始指挥她的行为了。她把双唇闭紧,两个粉腮鼓足了气,头颅高高地扬起,一拨过肩的披头秀发挂面似地悬在了背上,双眸微拔后,脖子梗直慢慢地由左向右旋转过来,对席良顽皮地说:“那就算我沾你的光喽。”

她那分明洋溢着热量的神色惹得席良双眼紧紧地盯着谭菲菲。

谭菲菲则为自己吸引住席良的眼神而感到喜悦:“也不知是你和新疆有缘,还是我和卤虫有缘”,她本来想说:“还是我和你有缘。”但是话到了嘴边,便得体地有了变化,这种不露声色的本能是女孩子异常聪慧的一种特质。她接着说:“你看要不怎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出发时间呢?我们是2000年12月下旬出发的,回到学校就到2001年元月中旬快过春节了。这一趟出去要跨两个世纪哎。”她在说“两个世纪”的时候,用双手有节奏地拍着床铺,整个身体轻盈地一起一伏。

席良也被感染了:“是啊,旧世纪的末年出去,新世纪的元年回来。从东南到西北还要跨七八个省区,这一趟真是有意义呀。”

“其实,你还没有说完全,我们这次在外还要过三个节日。你看今天是圣诞节。三天后,是穆斯林的‘肉孜节’,七天后,就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元旦了。”

席良真切地感觉到了谭菲菲周到细致的性情,就因为新疆是一个维吾尔自治区,她连当地人隆重的节日“肉孜节”都注意到了。

“你不提醒我,我也还真得忘了,今天确实是12月25日。耶稣是应该记住的,但‘圣诞节’就不必过了吧,那都是洋人的节日。”

听到“洋人的节日”这个词语时,谭菲菲才真实地感觉到了席良身上土地般瓷实的内质。她确实有些吃惊:“什么洋人的节日。洋人的节日怎么啦。这几年校园里每逢哪个洋节不是过得轰轰烈烈。‘情人节’满校园都能闻到玫瑰的香味。这两天你不见校园门外挂满了穿着桔黄色小衣长着雪白大胡子戴着大红锥形帽子的圣诞老人吗?”

“那都是商家在炒商机,来赚你们这些少男少女的钱的。什么叫节日?只有人心情不自禁地参与的日子才叫节日。你懂吗?”

席良平时并不怎么善辞令,他对自己怎么突然间有了那么一点哲人的气味感到惊讶。看来男人的有些品质是需要女人来培养和调动的。在聪明的女人面前,男人成长得特别快。有时可能只是一个瞬间,不知不觉中男人的心智就拔了一节。

说起了到“圣诞节”,谭菲菲便马上从一个优雅的真皮包中拿出了手提电脑。

对席良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把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我要给几个在国外经商和留学的同学发祝贺节日的‘伊妹儿’。”她边说边从手提包中拿出记有电话号码的“智慧通”。在这个十公分见方的电子储存器中,她毫不费劲地就把所有同学朋友的电话号码查了出来。

席良并没有看她发电子邮件。他开始观察这趟列车。这趟直达乌鲁木齐的火车有八成新,窗户是全封闭的。车厢内靠暖气一直保持着宜人的温度,二十四个小时都有开水供应。卧铺上的卧具已不像前些年席良读大学期间往返于学校与家时乘坐火车的那种情景了。席良父母都在北京。自从开始读博士研究生后,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只是每到假期,他都把时间花在外出考察上。

对此,身为学者的父亲和身为一家杂志副主编的母亲都非常支持他的想法。他没想到,就一年多没有乘坐长途火车,火车不仅大幅度提速了,而且,许多内在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

卧具中过去的毛毯已经换成了带洁白被套的腈纶棉被。每个卧铺档阀门还放有一个不锈钢的果盘,是用来让乘客放废弃物的。在茶几下面,还有一个内套塑料袋,外边用脚轻踩机关便可开启的垃圾桶。沿卧铺外侧的走道上都铺着地毯。整个车厢显得干净清爽。

席良听到隔壁的几个年轻人好像在商谈什么行程,在大音量的音乐声中,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什么“帕米尔”“昆仑山”等新疆的地名,侧身一看,发现他们都带有摄影摄像的器材,席良想,他们可能是去新疆冬季旅游的。

快11点半了,有几个乘客开始吃自备的午餐。闻到用滚烫的开水冲泡的面香味并夹杂着一些火腿肠的罐头味,席良也感觉到有点饿了。他对着谭菲菲说:“‘伊妹儿’同志,你现在需不需要‘康师傅’?”

“怎么,火车才走出汉口两个多小时,你就饿啦?”谭菲菲已经发完了电子邮件,她一边收线一边往包里装手提电脑,“我告诉你,我不但有‘康师傅,’我还有‘阿香婆’呢”。她说的“阿香婆”是指一种湖南有名的香辣酱。谭菲菲就是一个湘妹子,老家就在湖南湘潭。席良已经注意到了谭菲菲不轻的行李。上车前,他们俩是分开准备自己的食品的。男人们出门,带几件大样就行了,而谭菲菲的那个玫瑰色大行李软包,从外面看上去就鼓鼓堆堆的,想必里边一定有不少形状各异的零碎件。他们认识已经一个月了。在论文准备期间,他对谭菲菲的接触只是在给她布置要查找的资料和需要搜索的数据。只是在买到西行的车票后,他才和谭菲菲坐在一起喝了一次茶,商讨了去新疆的事宜。他记得他当时讲得并不多,但坐在对面的谭菲菲却在纸上划出了一大堆的字。上车前后,他已经慢慢地领教了这个女大学生的聪慧。

“我已经洗过手了,来看看我们吃点什么吧。”谭菲菲甩甩长发,把手伸向了放在下铺下面的玫瑰色包中。席良觉得她好像去洗手间时和洗完回来时都像一阵轻风似的,都让人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印象。他挺欣赏女孩子这种做派的。他认为一个姑娘手脚轻灵不仅是一种健康,而且是一种修养。

“我们就泡方便面吧。”席良也打开了自己的包。

谭菲菲顺眼朝他的包中一瞅,发现里面除了十几包方便面,还有三袋饼干,两瓶矿泉水和几包卤牛肉干。

“搞了半天,你就只准备了你自己的干粮啊,我可是备了咱们两个人三天都吃不完的伙食。”

“你把新疆真当戈壁滩了。我一直听我妈妈讲,那里的牛羊肉特别地鲜美。”

“你妈妈怎么了解新疆?”谭菲菲有些吃惊。

“我父母‘文革’中期都在新疆插过队,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要按现在的说法,他们应该是比较早去参加西部大开发的人。”

“什么叫插队?”谭菲菲对与席良有关的信息都比较感兴趣。

她知道席良的父母都在北京。二十一岁的她真的不理解北京人怎么会跑到几千公里外去。她经常听自己父母讲的是他们年轻时就在附近的农村落过户。

“就是初中毕业后按组织的安排去了新疆的一个军马场劳动。

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我翻过很多的资料,看到当时整个社会就是这么安排的,没有人例外。“只比谭菲菲年长四岁的席良对这件事的解释好像多了一些思考。

但此时,他的肚子真的很饿了。他把话题又引到了食品上。“我虽然带得不多,但这是给路上吃地方小吃留下的空间。你看这样行不行,但凡路上吃小吃,都由我买单好不好。”

菲菲对这种“硬中带软”的话是喜欢听的。但她依然倔犟地提了个建议:“旅途期间的饮食由我来安排。我们可去餐车吃饭,但是窗外的饭是绝对不能买的。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我的领导,是博士研究生,是高级生产力,所以,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健康。方便面是可以吃的,但要配上其它有营养的食品。今天中午的这顿饭是这样安排的。给你泡一包方便面,然后,我们两个要报销五个新鲜的煮茶叶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把其中的两个蛋黄给我吃。再给你打开一个早晨出炉的三明治面包,最后,一人喝一个盒装新鲜牛奶。你看这样够不够?”

说话间,其实谭菲菲已经把方便面泡好了。席良掀开上面的包装盖就着面包便大口地吃了起来。几大口下肚后,突然感觉到吃五个鸡蛋是个问题。

“谭菲菲,我可不可以少吃两个鸡蛋?”

“不行,路上营养一定要补足。再说我不是还要帮助你吃两个蛋黄么?这样吧,为了提高你吃鸡蛋的兴致,我给你讲讲我在上火车时观察到的几件新鲜事。你如果觉得我观察得还算细致,我每讲一件,你就必须吃掉一个鸡蛋,好不好。”

席良大口地咬着面包,无声地应允了。

“第一件事,我一上车,就发现车厢的乘务员手中拿着一个红袖标,就是可以套在左臂上面的那种类似于短套袖的东西。上面用黄色的油漆写着‘列车治安安全员’。我当时对那位乘务员说我可不可以去给你们做安全员。那位乘务员看都没看我,只说了句,当‘列车治安安全员’必须是个军人或者武警,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我看见她与坐在门口的两位年轻军官商量这件事。但那两位军官却把手指向了第三个阁档。原来第三个阁档有一个穿警服的兵。果然是那个当兵的领了这个红袖标后去餐车开会了。你说那两个当军官的为什么不去尽尽这个义务呢?”

席良笑了笑,开始吃第一个鸡蛋,边剥皮边说:“你放心好了,如果乘务员与我商量,我一定接过红袖标去值两天班,我是绝对不会推荐让你去的。”

谭菲菲看到席良把一个整鸡蛋都塞到了嘴里,内心感到很开怀。

她开始讲第二件事。“我刚去洗手间,听到靠门的那位大学生在给他的女朋友吹牛。他对女朋友讲,你知道我们这次为什么有钱可以坐卧铺,是我上个月挣了几笔小钱。先是给一个机关干部补习英语,那个人可能是想出国,但是英语基础差极了,他要学会的那几百句话,几乎都是让我标上汉语读音后,他用死功夫记下来的。

这样下来两个月,我挣了六百元。前两天这小子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加拿大。两个星期前,又被一个亲戚叫去,非要让我去给一个报考职称的人代考英语。我起先害怕,因为这是犯法的事。但是那位亲戚拍着胸脯讲出了事由他负责。后来,我就壮了胆子去考。结果,到考场一看,代考的人还真不少,其中有两个就是我老乡的同学。前日,成绩出来了,考了六十八分。那人间我要多少钱?我咬了咬牙,说给我八百元。他二话没说给了我一千元。结果,昨天我的亲戚打电话给我,说我要得太少了。因为前一次代考没有及格的那位都要了一千五百元。亲戚说我至少应该要四千元,因为那个家伙一个月的薪水都在一万元。这次要是评上职称,月薪还能增加五分之一呢。”

在谭菲菲讲述的过程中,席良确实发现了她的观察能力就像一个称职的作家或者新闻记者。他敲开了第二个鸡蛋,并把其中的蛋黄完整地剥了出来,轻轻地递到了谭菲菲的手中。他认真地说:“你真不应该学生物专业,而应该去做新闻记者。”

谭菲菲“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朗朗的笑声中流露出她性格极为开放的一面。

对一个姑娘来说,如果她得到她在乎的异性的欣赏,那么她就会在愉悦中感到很放松。谭菲菲没有急于把手中的蛋黄放到嘴里,而是把它先放到了茶盖上。然后马上抓起了两个外壳呈琥珀色的茶鸡蛋,迅速地把其中一个递到席良的手前。“承蒙夸奖,就请再吃一个。”说完很快就把自己手中的褪了皮后的蛋白推给了席良,自己把两个蛋黄抓在手中慢慢地就着牛奶往下吞咽。

“唉——”席良提高了声调,“不是说好讲一个见闻吃一个鸡蛋么,怎么讲了两个就让我吃四个。”其实席良的肚子这时还真没有完全饱呢,说话间他已经把鸡蛋送到了嘴边。

“你以为你是在给我吃呀,已经有人关照了,你就应该更好地善待自己。这最后一个鸡蛋你也要把它OK掉。不是我没有新发现了,而是有一个更精彩的属于‘男孩子不宜’。”谭菲菲“咯咯咯”地笑了笑。

“什么‘男孩子不宜’,我早就是大老爷们了。”

“不管怎么说,‘孩们’‘爷们’都不宜。”谭菲菲看着席良鼓着腮在嚼最后一个鸡蛋,就起身开始麻利地收拾茶几面。席良也顺手把用过的碗筷扔进了脚底下的垃圾桶。

提速后的特快列车大概每隔三四个小时才能停一个站。从窗外闪过的路牌子看,此时已经进入河南省境内了。虽然从南方已经进入了北方,但从窗外人的着装上看,好像气温并不比想象的冷。地面上既没有积雪,路上行走的人也不见哪个裹得严严实实。倒是不少的年轻女人都还穿着短裙装,腿上也就穿了一双厚实一点的长简袜。

躺在中铺的席良隐隐约约觉得刚过了“商丘站”距离“郑州站”还有一点时间。

迷迷糊糊中他就睡着了。

谭菲菲却觉得此时精力很充沛,一点睡意都没有。隔壁的几个小伙子声音显得比刚才要闹一些,此时,她才注意到,原来进入午间休息后,列车上的播音刚刚停止了。从旁边传过来的声音越来越激扬,引得她好奇地往旁边看了看。

其实,旁边的男青年早就注意到了车上有一位漂亮不凡的女大学生。靓丽的姑娘在哪里都是风景,当谭菲菲坐在下铺边,侧身向隔壁引颈望去时,迎接她的是几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从他们的眼神看,仿佛他们是在隔壁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似的。

菲菲大方地站了起来,向侧问迈了一步,便走到了几个小伙子的对面。刚刚还在各自的铺上姿势各异的年轻人,齐刷刷地都在铺上挺起了身,有的用手挑了挑头发,有的扬臂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你们也是去新疆吧。为什么还带着这么多的照相机和摄影机?”谭菲菲像是在跟自己班中的男生讲话,给人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

“这么说你也是去新疆。看你的年龄像是大一大二生,这还不到放假时间,怎么就开始出游了。”坐在左下铺的一个“瘦精个儿”站起身来示意让谭菲菲坐下说。

“回答问题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谭菲菲的倔劲挥之不去,她历来都喜欢掌握主动,无论在多大的范围。

女大学生的个性极大地调动了他们说话的积极性。菲菲很快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和去意。原来这五位都是广州各大新闻单位的新闻记者。他们这次是专门去中国地理位置上最西的一个地方,赶在12月五日的傍晚去那里拍摄拍照二十世纪的最后一缕阳光,这是一个很大的新闻策划,拍到的图像将和第二天凌晨另一拨特派记者在中国的最东部拍到新世纪的第一抹朝霞相呼应来共同构成一个“辞旧迎别‘的报道主题。

这个话题引起了谭菲菲的兴趣。“你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是一个叫斯姆哈娜的村庄。”

“这个村庄位于新疆的什么位置?”

“在天山以南的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

“那里有什么特征?”

“那里就在著名的昆仑山脉上。帕米尔高原你听说过吧。我们这次就是直奔帕米尔高原的。如果说你不知道帕米尔高原,总听说过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吧。电影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是这部电影里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谭菲菲兴致勃勃地听着。

有一个文质彬彬半天都没有吱声的记者拿过来了一张新疆的地图。大家都围拢着坐在下铺,谭菲菲也坐在了他们中间,六个人的膝盖凑在一起,刚好可以把那张地图平摊开来。

由于大家都是第一次去新疆,因此打开地图后,只能先辨出个方向,然后,每个人都在快速地搜索自己想要找的目标。

这是一张等同于中国陆地面积六分之一的土地啊。天山透透迄迄地居于中央。

上北下南,五个记者的手指很快在地图的最西端找到了自己要去的位置。而谭菲菲的手指却在几个粗壮的胳膊下,慢慢地在天山以北的位置上游来游去。

“你在找什么地方?”

“我在找我的目的地。”大家看着她在地图上仔细地划拉着,“看,看,就是这儿。”谭菲菲终于在离乌鲁木齐偏东的地方找到了“甘露川”这个地名。她纤纤的五指正指着“甘露川”三个字笑着,告诉他们,她和席良是为了各自的毕业论文去“甘露川”做“卤虫”实地考察研究的。“你们知道吗?卤虫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资源,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很贵。一麻袋完全干透的卤虫可以卖到十好几万元人民币。”

“看不出你还是个大研究家。把研究搞成功了,若有发财的机会,可别忘了我们噢。我的几个亲戚都是做大买卖的。不和你开玩笑,如果真要找资金,就给我打电话。他们手里有的是资金,只是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项目。像你说的这种资源稀缺的生物工程,他们肯定看好,再加上现在国家又在搞西部大开发,说不定真有一个发财的大机遇呢。”“瘦精个”说着说着就递过来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想和人家女研究员套近乎就直说,别提什么搞大开发。”周围的几个人开始起哄哄。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谭菲菲就和他们熟悉起来。

午休的时间过了,列车上的第二次播音又开始了。不过这次播放的是历届春节晚会上的小品。最先播出的就是赵丽蓉特别出名的小品《英雄母亲的一天》,半车厢的人都随着她沙哑两熟悉的声音一阵一阵地笑着。

谭菲菲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席良,就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开始翻阅一本有关介绍新疆旅游的书。她从目录上找了我,便打开到“帕米尔高原”的那个章节开始看起来。看了一会儿,她又拿出“智慧通”打开上面的“年历”算了算时间。她把碳素笔放在嘴上敲了几下,脸上便有了一种笑意,这是她心里有了一个新主意的笑意。

温暖的车温也是很能消耗人体力的。精力旺盛的谭菲菲也开始犯困了。她把腈纶被子完完整整地盖在自己身上后,便睡着了。

过了西安车站,已是傍晚了。窗外的树木完全是光秃秃的。

西部冬季的田野是一种进入了休眠状态的寂静。雪被下的土地在这个时候也是无声无息。夜色中,路上的行人不多。但是从那路边房屋的窗户里,却可以看到一方块一方块桔黄色的灯光,这种灯光让人望上去觉得很温暖,也容易让人联想到每天自己下班后踏着暮色进家门的那个时分。

谭菲菲醒了。一翻身她就闻到了一股肉味的浓香,是那种刚出锅的肉香。坐在窗边的席良看到她醒了,就用手指了指小茶几。

茶几上有两盒刚买的盒饭。用手触摸上去,温度比体温还高。

吃晚饭时,谭菲菲先是坚持把自己盒中一大半的米饭和一小半的肉和菜都给了席良,接着说起了中午与隔壁记者们聊天的情景。

“席良,我们是不是可以调整一下计划,跟他们一起去帕米尔高原,然后再去甘露川。”

“你觉得计划调整得过来吗?”席良是个温和的人,他很想听听谭菲菲是怎么表述这个变化的。

“首先,时间是来得及的。我们是27日到乌鲁木齐。当天下午就可以乘飞机去喀什。飞行时间是一个多小时,行程是一千五百多公里。第二天是‘肉孜节’,我们可以在东南亚最大的清真寺文提尕尔寺前看到近十万伊斯兰教徒诵经的壮观景象。接着两天在那一带边旅游边考察。12月31日到斯姆哈娜观看本世纪的最后一缕晚霞。元月1日从喀什到乌鲁木齐,当晚乘火车,第二天早晨下火车后,再乘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可到达甘露川了。”

席良的一盒饭快吃完了,但他依然神色专注地等着听下去。

谭菲菲也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接着说:“第二,即使我们不去帕米尔,而是直接去了目的地,那里也会因为‘肉孜节’放假和‘元旦’放假而找不到任何办事的人。第三,至于多绕路而要多付出的路费,我想用两个办法解决。其一,把原来准备返程时乘坐飞机的计划,变为乘火车回来。我没想到乘长途火车其实也不是太艰难的事。”此时的谭菲菲也清楚,就是再远的路途,只要让她和席良一起走,她也不会觉得路途遥远的。“其二,改乘飞机为乘火车所节约出来的费用,做你去南疆的费用。至于我嘛——”谭菲菲故意停了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席良不知是否猜出了她要说什么,见她停了下来,就拿起饭盒开始把桌上的废物往盒里收拾,然后拿起饭盒往车厢右边垃圾桶走去。席良不喜欢女孩子卖关于。

见席良转身走了回来,谭菲菲说:“你知道我刚才要说什么了?”

“你不说的话已经不影响我对这个问题的判断了。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而且很周到。就按你说的办吧。”

谭菲菲掩饰不住自己高兴的情绪:“其实我没说完的话是,至于我去南疆的路费,就不用动我们的出差费用了。我从大三开始,就在市里的一家大公司兼职。这次出来,我先从公司预支了两万元。等明年上半年兼职打工时再还。”

“借的钱还是以不动为好,除非迫不得已。路费的事你也不要太操心了。咱们定个‘君子协定’好不好。在这趟考察过程中,凡是遇到大的事情,咱们先商量后决定,意见一致时,咱们就都听你的。意见不一致时,你就要听我的。”

谭菲菲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她把筷子往饭盒里一插,把饭盒盖一扣。对着席良笑着说:“那扔饭盒算不算大事。如果算,请劳驾你帮我把它扔了。”席良用脚轻轻踩了踩茶几下垃圾筒的机关。筒盖便掀了起来。他用右手优雅地指了指:“小姐,请。”两人便四目对视地笑了起来。

第一天的旅途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列车熄灯后,夜间行车最重要的是注意安全。

谭菲菲让席良把手提电脑包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然后,她也把重要的小包放在了自己枕头的左下方,开始铺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