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冬天烤火所用的煤,皆是山城东金店所产的上等煤,素有火力经久且无烟灰的长处。子霖屋里的这个火盆子,比别个屋里格外大,足有一围大小。烈烈红焰中,不时传出一两声煤核的哔剥炸裂声。子霖只穿了件半旧月白云绸的薄绵袍,脚上趿了一双青缎子棉拖鞋。此时,他神色慵怠地靠在铺着厚厚羔绒垫子的红木椅上,和大哥说了几句的天气和过节的事。说话时,不时用绸绢捂着嘴微微咳上一两声。吴子霈端过小僮递上来的烫金缠枝小盖碗,小心啜了两口,放下茶碗时夸赞道:"这还是五妹夏天带回的铁观音吧?我的那一罐,平时总不大舍得喝。"
子霖笑道:"值什么!过了年三四月间,立马又有新茶下来了。这东西不比其它,放久了,走了味,反而可惜了。大哥什么时候也学得吝惜东西起来?"
子霈笑了笑:"倒不是吝惜。不过是五妹大老远地从南面带回来的,想着逢有亲朋好友来聚时,大伙一同来品,总比独自一人享用更有趣儿。"
子霖一笑:"你既这般喜欢,明儿我给五姐夫写封信,让他明春给你多带回一些就是了。"
子霈笑了:"说归说!我是当大哥的,不比你做小弟的,总没那么厚的脸皮。你要写,只别说是我想要的。等得了东西,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子霖笑了起来,却又带动得咳了一串。
子霈端起茶碗又品了一番,仍旧盖上,望着子霖的脸,斟酌了片刻道:"二弟,今儿大哥过来,是想专意和你商议商议你的婚姻大事的。前番,我曾对娘和你二人提起刘家那门亲事……"
一听大哥说起"刘家"二字,吴子霖这里便觉得脸上一热,心内一时疾跳起来。不由地就坐直了身子,却有意端起放在几上的茶碗,慢慢地啜了两口,捧在手中,不动声色地望着大哥:"哦,结果怎么样了?"
吴子霈沉吟了一下:"二弟,我有个想法,今儿咱弟儿俩在一起好好商榷商榷--说起刘家那门亲事,嗯……不妨直说吧,凭我的感觉,好像有些不大容易。"
吴子霖只觉得自己的头一时便嗡嗡作响起来。脸上却是若无其事地,两眼依旧望着大哥,等待着他的下文。
"二弟,前几天,付二叔说了一头儿亲事,东金店的卢财主的二小姐。还有,郜老爷说了个城里李秀才的妹妹。卢家的二小姐,见过的人,都说生得杏子眼樱桃嘴儿,长得跟七仙女样。还有李秀才的妹妹,不仅人生得好看,还颇识得几个字呢!而且心灵手巧,描花绣果儿地,针线活儿人见人夸。这两家中,我看,哪一家都算得上是极好的婚姻。"
吴子霖沉吟了一会儿:"大哥,倒是刘家那头儿,为何至今还没有动静啊?"
吴子霈叹了口气:"若说这个,二弟,我想,再不会有第二个缘故:统不过是'功名'二字罢了!刘家三老爷是正宗的科甲出身,现又在外做着七品府学教谕,平素第一看重的,当然最是这'功名'二字了!"
子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却更显煞白了。他伸手端过桌上的茶盅,一时觉得,两手微微地有些发颤。
吴子霈抬眼闪了面前这个小弟一眼,分明感觉出了,这个小弟,在刘家这桩亲事上,像是铁了心似的。看来,恐怕不大好打发呵。
"不过,为兄倒有个主意,想来,最终能叫刘家应下这门亲事。只是……做起来,怕还要费些周折。"吴子霈盯着兄弟的脸说。
吴子霖一听事情还有回旋,神情立马振作了一些:"哦?大哥请说来一听。"
吴子霈端起茶盅,微微品了两口,抬起头说:"二弟,这茶泡到这时候,其实才算真正出了味儿。"
子霖急得心里起火,哪里还有心听大哥论说品茗之道呢?却也顺手端起盖碗来,轻轻啜了两口,不仅什么味儿也没有品出来,反倒汤了一下嘴!
吴子霈端着茶盅问:"二弟,以为如何?"
子霖故作姿态地点点头:"嗯!果然清爽沁人!"
吴子霈笑道:"不只是清爽罢?这后味儿,其实也馥香绵远得很呢!"
子霖赶忙点头道:"嗯,果然!果然!"
吴子霈这才放下盖碗,清了清喉咙,重新接着刚才的话头儿:"二弟,我有个主意,不知二弟能否同意?论说嘛,咱吴家这会儿有的是银子。而且,这阵子不是也兴那什么'捐纳制'么?虽说不比正经科甲荣耀,若能同时再弄个实缺放下来,我看,也没有什么两样!我的主意是:咱不妨花上个万二八千的银子,也替你捐个六品七品的官缺。再托托五妹夫和六妹夫的人情,最终署个实缺下来。这功名之事不就是一蹴而就的事了么?功名、实缺都有了,刘家还有什么话可说?"
吴子霈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望定面前的二弟,揣度着他的心思。他思谋着,为二弟捐官之计的得意之处:其一,这成千上万的银子,在吴家虽也是血淋淋的一大把家当,可也决不等于白花。他可以借此全了这个小弟的痴心,彻底收买了二弟和继母,当然也就等于买住了五妹和六妹两个人。其二,将来他的大儿子吴宗岳,不管功名上是否有望,他们母子、母女也得想法子从中帮忙斡旋,最终也捐个官缺下来。所以,花这一大笔银子,他也不是不肉疼,可毕竟是公账上的钱。而且,放这个本钱,是一桩十拿九稳只赚不赔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