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orrowbuildingisfallingdown,fallingdown,fallingdown.
——《杜撰记》
我以为当小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tomorrow大厦的外墙定已经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幼嫩的苔藓只生长短短的时间就由葱翠转为了苍墨,那些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在叶子里彻底
躲藏起来,没有了入口,而小远在黑暗无光的大厦走道里面独自行走,或许得花上一天的时间。他还不知在大楼的外面,所有的巴士都在公路上排起了长龙,是生了锈的甲壳虫们,爬山虎的叶蔓懒洋洋地敲击着车把手,太阳是番茄酱的浓烈颜色,正缓慢沉下去,四周都是咸清的气味。我不知道得花上多长的时间小远才再次睁开眼睛,是不是城市已经几易其主,但我以为tomorrow大厦总是在的,我也以为我已不可能再与小远一起坐在餐馆的玻璃门边细数门外走过的人了,我等不到太阳变成番茄酱颜色的那一天,我等不到小远再次从记忆中醒过来。
而我染着黑色的指甲,握着空的啤酒罐头站在芬芳扑鼻的草地上面,如果能够跟小远一起利用这无人知晓的漫长岁月一起长成少年就好了,然后他终于可以用瘦削的背脊坐在脚踏车上,咯吱作响地载着我离开这几近倒塌的tomorrow大厦,趁那些苔藓还没有将细小的脚趾伸向我们。
却是枉费着,时机已过。
东海岸的冬天是潮湿冰冷的,而且管道暖气的供应很容易就出了问题,所以一到晚上马路上就鲜有行人。那时tomorrow大厦刚刚建好,报纸上已经是铺天盖地关于它的报道。它是这个正在缓慢向海洋下沉的城市的标志。妈妈无奈地坐在冰冷的暖气管道边翻着报纸,我则趴在写字台前的玻璃上,裹在鲜红色的滑雪衫里面拉着小远冰冷的手,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面。小狗黑黑突然低沉地叫嚣着扑过来,小远快乐地尖叫起来逃开,“它又来撕我的影子了!”他穿着绿色睡袍的小身体在窄小的房间里奔来奔去,撞翻了妈妈装着咸花生的篮子,但是妈妈却熟视无睹,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去厨房。我赶紧嘘开了黑黑,把小远从壁橱的角落里拽出来,他咯咯地笑,我们互相胳肢着,继续趴到玻璃前面,望向tomorrow大厦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最最顶上是金光璀璨的巨大英文字母,我们的面孔前面凝着一团雾气。
最初我还只有八岁,爸爸妈妈因为工作繁忙,假期把我放在邻近城市的乡下奶奶家,那里很安静,总是笼罩着浓重的雾气,有太阳时湖面上就金光闪烁起来,成群的绿头鸭子在有人接近时扑腾着翅膀跳入湖中,偶尔也有天鹅排成人字形从天空中飞过去。没有人跟我讲话,如此孤独,我每天都趴在湖边,跟身边嘎嘎作响的鸭子挤成一团,给每只鸭子都起了名字,第二天忘记了再重新起过,湖对岸是荒芜岛,荒芜岛上有高大笔直的树木,冬天时可以看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鸟巢。小远就是从荒芜岛跑出来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住在鸟巢里的人,我们认识时彼此都只有八岁,他的到来是我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礼物。他从泛着绿色花汁香味的草丛中钻出来,说:“我叫小远,我们可以一起玩么?”“当然!”我响亮地回答,那时候正是我们最无芥蒂的年纪。
小远眼珠漆黑,面孔像点过水墨的陶瓷,我们俩很快就玩成一团,每天都撒着欢在小镇子里奔跑,爬在巨大的梧桐树上幻想这是一只海盗船,他是霸道的海盗王那么我就是楚楚可人的小公主。我们一起穿着短裤光溜着身体在暖洋洋的湖水里面游泳,把鸭子们惊扰得摇摇摆摆逃散开去。我教他把花瓣绑在手指甲上面染指甲,用这二十只染成粉红色的手指在小床的灯影下做手语游戏玩。我们互相枕着胳膊睡觉,每天晚上讲着故事迅速地沉浸到曼妙的梦里去。在这之前,我总是被独自一人和故事书扔在一起,没有朋友,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沉浸到与小远蜜糖一样的友情中去。
当假期结束,我恳求小远与我一起回城市里去,在我掉眼泪之前,他居然答应了。
一跳下火车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妈妈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她正赞美我被晒成棕色的蜂蜜般的皮肤,我把小远拉到跟前,他的面孔红成两酡,拼命往我身后躲闪。我对妈妈说:“来看看我的好朋友小远,我们决心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了。”妈妈咯咯地笑起来,说:“哪儿来的小人儿呀?”她把我和行李一起塞上公交车,好像忘记了小远的存在,于是我在车门关拢前一把拉上在原地踯躅着的小远,他像小纸片人儿般上了车,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被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很紧张,我捏捏他湿漉漉的小手说:“没关系,有我在呢。”于是他镇定下来,开始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车玻璃外面的城市,闪烁的红绿灯,此起彼伏的彩色高楼,拿着大串气球的冰淇淋小贩。甲壳虫一样排起队来的出租车亮着不同颜色的顶灯,他激动地张大了嘴巴。
后来我们挤在我那张紧邻窗户的小床上面,脑袋和脑袋靠在一起,从此我不再需要趴在玻璃上对着雾气画画,消磨那段等待妈妈下班钥匙插进门锁的无聊时间,我和小远在家里玩捉迷藏,玩强手棋,准时坐在沙发里面看忍者神龟吃蛋筒。妈妈并没有对家里多出来的小客人表示太多的关心,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在餐桌上多放了一套餐具,但是坚决不往里面盛任何的菜,她口口声声说:“这纯粹是浪费,哪儿来的什么小男孩?”可是小远不就在她的面前坐着么,在椅子上缩成小小一团,于是我把我的那份饭菜分一半放在小远的盘子里面,我那么爱他,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让给他,但是他并不喜欢我的那些绣花边的小睡袍,他总是穿着自己的那身绿色睡袍。爸爸偶尔在心情好时,会笑眯眯地问我:“你那位小客人最近怎么样了?他叫什么来着?”“哦,爸爸,他叫小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等等我们就去玩办家家了,你也想一起来玩么?”于是爸爸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怪他们那些大人,他们总是忽视那些看不见的小人,而我有了小远,我不用再担心任何人看不见我了。
只有小狗黑黑是个大麻烦,它总是捣蛋,对着小远叫,把小远追得满房间地跑,小远便尖着嗓子叫着:“它要扯烂我的影子啦,坏蛋狗!”“可是你哪有什么影子呀,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影子的小人呀。”我咯咯笑,用枕头遮住脸笑,那段日子里小远总是幻想自己是可以带我从窗户里面飞出去的彼得潘,但是他忘记了自己没有可以让我巧手缝补的影子。
很久以后有一天,站在tomorrow大厦的顶端,白天,看不出霓虹灯的光亮,但是巨大的
铁架子底下风很大,M先生突然脆弱地缩成一团,几乎带着哭音地回忆起童年来,回忆起他对严厉挑剔而又骄傲的母亲的仇恨。他说母亲在他的童年里试图消灭他所有的自尊,而他则每天都图谋着能够在母亲的茶里面撒上老鼠药,他给母亲起绰号,四处散布关于她的谣言,但是她总是不可战胜的阴影。于是M先生问我:“你的童年是不是也与我一样的阴云密布?”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那是我最最美妙的一段时光,我总是在做梦的时候差一点就回到了那里,但是总是差一点。”我的童年简直就是布满了雏菊和百灵鸟的,但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过分阳光透支,才导致我得用整个冗长艰难的青春期来做偿还。如今站在这城市里唯一的一座高楼顶端,望向底下灰茫茫的小房子,窄小的马路迂回,车子像是灰色的绵羊群正爬过山坡,而身边的M先生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老人,我早已不再需要他了,我为什么还要原谅他,我恶狠狠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还要原谅他?
最癫狂的日子里面我把小远悄悄地带到小学校,他就像只巧克力鼻子小熊一样听话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放学后我带着他去参观小花园里只有我才知道的神秘洞,里面藏着我收集起来的香烟盒子,彩色弹珠,和一只陶瓷娃娃的蓝色玻璃眼睛。他也跟着我一起在周末的晚上去读英文,我们坐在破旧的教室里面,寥寥几个人,分吃青豆巧克力,听上面年轻的老师念“MeetSandyandSue,thisisSue’sclass,herteacherismrClerk...”偷偷给班里一个细眼睛的姑娘起名字叫Sue。然后坐夜班车回家,在车上唱老师刚刚教会的平安夜之歌,周围覆盖着神奇而宁静的磁场,长长的香蕉车灵巧地绕着城市拐弯,我和小远试图将脑袋越过栏杆伸向灌满了风的窗外。
晚饭后爸爸耐心地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听我讲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我斗胆告诉他我将小远也带去了学校,他笑眯眯地问我:“有没有把小远介绍给你的小朋友们认识?”我连连点头,但是我撒谎了。小远是我的秘密,是我的私有品,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我怎么会把他跟其他人分享呢,我怎么可能让他跟其他人一起玩茶点游戏或者跳绷绷呢,我非常自私地把他藏起来,他就好像是从我的血液里分流出去的小人儿,是禁止被分享的。对爸爸撒谎这件事情叫我感到难过,但是如今的礼拜天我能够和小远打板球,或者是溜进被废弃的小学校儿童乐园里消磨掉一个下午。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爸爸妈妈房间里面的窃窃私语,爸爸断断续续地对妈妈说:“我觉得我们的小女儿没有过去那么需要我了。”我的心里重重一沉,过去的礼拜天的下午是属于爸爸和我的,他算好时间在太阳将逝的时候带我去最近的公园,我们坐在长凳子上望着一片金黄色的阳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小树林里面,一落进去就顿时碎掉,然后我们在暮色里面走回家,路过最近的西餐馆时买一盒我们都喜欢吃的土豆色拉外卖。我坐在马桶上想起这些,直到小远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厕所门口,两只小小的影子在黑暗中对望着,那个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数羊,灰色的绵羊在我们的小睡房里悄无声息地踏着步子,报纸上说要建造最最高的tomorrow大厦了,我说:“很快,我们晚上就有很大很大的霓虹灯看了。”
tomorrow大厦建好的那天整个城市的人都很雀跃,当霓虹灯在夜晚亮起来的时候,无数个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那些砰砰的开窗声叫身体里面绷紧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和小远尖叫着趴在木头窗框上面盯着那高高在上的霓虹灯望去,黑黑兴奋地拼命扯小远的睡袍。此时我的十二岁生日刚过,小远从荒芜岛的鸟巢里跑出来竟然已经四年了,他是我的救命稻草,他是我在这个孤零零的城市里唯一的朋友,我每天都要跟他说很多话,说到他困倦地睡过去,我知道自己必须紧紧地抓住他才不至于被游满了鸭子的湖水吞噬,我丝毫不能够想象如若有一天他突然从我的被窝边消失,我要一个人坐着夜晚的香蕉车坐那么长久的时间,而小远丝毫不知,他是多么快乐的没有烦恼的小人儿,只有我才会担心得要死,担心有一天孤独重新铺天盖地地降临。那天大厦的霓虹灯只亮了一会儿就暗掉了,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城都暗了,只有我们还痴痴地探着脑袋痴痴地仰着脖子望向黑暗里被云雾遮挡住的大厦的影子。我说:“如果将来能够爬到那顶上去,就可以看到整个城的样子了。”“那得需要很多很多钱吧。”小远嘟着嘴说。这时底下突然响起了咳嗽声,我们俯身看去,见到一只后脑勺儿在茫茫的夜色中欢快地哼起了小曲,妈妈说:“那个新搬来的房客似乎是个音乐家呢。”
这就是M先生,后脑勺先生,歇斯底里的爱人。
当tomorrow大厦建好后不久我就不再是小女孩,有天晚上睡觉感到肚子里面有湍急的小河横冲直撞,在枕头里面半梦半醒时恍惚记得刚才在某处瞧见了M先生,M先生站在楼下主动提出要帮我提很沉的书包,有一点甜丝丝地醒过来时发现粉红色的睡裙上面是殷红的湿漉漉,我竟然自己镇定地爬起来,从卫生间的抽屉里找出妈妈的东西,自己拆开衬在内裤里面,然后坐在马桶上面发呆,心里是秋千荡到半空中的空荡荡。这是我第一个对着小远失语的夜晚,在整个后半夜我都蜷着身子面对墙壁空睁着眼睛,我想离小远尽量远一点,我并不想让
他发现我正在流血,也很担心他闻到那股怪异的气味,我以为一旦他知道他会讨厌我,直到离我而去。终于房间里透进了隐约红光,而身体里的焦灼不安渐渐被窗户外面隆隆的市声淹没了。我偷偷把睡裙洗了,水冰冰凉,心里莫名其妙地打起鼓,在小远起床前就用滑雪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去上课了。在楼底的走廊里遇见拿着牛奶瓶子的M先生,可能是因为梦见过他,我以为那天早晨他的眼睛在看到我的时候突然亮了,嘴角也露出微笑,这个细微的发现叫我在一瞬间里雀跃起来,我狠狠地与他在走廊口擦肩而过,闻见一股清淡的生姜水气味,心里回响着妈妈的话:“他可是个音乐家呢!”而他显然是个还算年轻英俊的音乐家,有仔细修剪过的鬓角薄薄的多情的嘴唇。
于是我就这样不可阻挡地往一个半大女孩的样子去了,胸口在胀鼓鼓地发疼,洗好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宛若顶着一只温柔的黑猫,虽然身体依然清瘦得像个男孩子,但是眼睛发亮。跟小远玩强手棋的时候总是走神,分辨不清到底自己在哪个彩色格子里买下了小房子。而小远并不像学校里那些男孩子般长到十二岁就越发惹人讨厌,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他越是长大越是跟我看起来一模一样了,我们都记不清他最初从恍惚岛上跳出来时的模样,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拍一张照片留下来呢?
M先生果然来找我。他有礼貌地敲响我家的门,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家里做客,我想都不想就答应,并且踮起脚尖试图让自己走路的样子更加轻巧,而小远惊异地望着我,他好像一点不相信我就这样走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他那副不相信的样子现在想来我都可以准确地勾画出来:巨大的失望和沮丧。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憎恶那个房间,我都不愿意再次走近那个房间,而在当时我第一次随着M先生走进去,靠着他陌生的手臂看它灵巧地旋转着钥匙时心里却是无比地激动。房间里空荡荡的,但是异常整洁,在房间的中央果真放着一架钢琴,窗帘紧闭,给这架钢琴增添了无穷的神秘感。M先生提出要弹钢琴给我听。于是我认真地搬着凳子在边上坐下丝毫都不敢怠慢,他弹的曲子是巴赫的,我看得出他并没有把我当成是小孩子来哄骗,于是心里面扬扬得意起来,把右腿搁在左腿上面扬起下巴摆出一个自以为最吸引人的姿势,直到M先生用湿漉漉的手指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指,我多么的憎恨他,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做出这些,虽然在我抽回手指时他就紧张而羞愧地道歉,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有多喜欢我,虽然这种憎恶到了若干年后才越发清晰起来,但是他依然是不可原谅的,而我却不可理喻地向他透露出我童年时代最大的愿望,我对他说:“以后你得带我去明天大厦顶上看看,那里有咖啡座么?如果你请我喝露天咖啡的话,我可以原谅你。”M先生答应了,他答应带我去tomorrow大厦顶楼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并且还带上我最最亲密的小朋友。
其实我多么愿意在内心里将M先生的这一部分狠狠剜去,只剩小远陪伴着的整个童年,有香蕉车和青豆巧克力,有金色池塘里面的绿头鸭子,有整夜整夜喃喃的谈话,仅仅这些就足够支撑着我走过整个青春期了,而十二岁的半大女孩偏不相信这些,一定要以小烈马的姿态奋力向前,内心充满惊慌,以为跑得越快就可以把孤单单的日子甩得越远。
我的秘密很快就在街区里的孩子间流传开来,我从来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游戏,不会跳长绳,小时候不玩强盗抓小偷游戏,现在也不玩假装的谈恋爱游戏,那些抹着蓝色眼影的小女孩在街角与半大的男孩子亲嘴是多么的无趣。他们向来讨厌我,在没有小远的时候,他们一有机会就把我堵在死胡同里面奚落我,女孩子抢走我的润唇膏,男孩子要把嘴巴凑到我的面孔上来,他们跟踪我,从窗台上偷走我的内裤挂在讲台上面取乐,每揭穿我的一个秘密就相互告知以为乐趣。我从来不叫小远看见这些,从来不带小远走有他们出没的路,越是长大就越是对此心怀芥蒂,我不想叫小远知道原来我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地可怜,连我的父母也都不知道这些,我在学校的体育课上总是只分到漏了气的球,如果不小心走进他们的地盘,那么受到围攻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从小练就的小核桃般坚强的心脏,根本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我有和小远在一起的小窝,我们有茶具游戏,有成堆成堆的绒毛娃娃,假期里还可以一起骑车去近郊玩耍,在一个浴缸里面洗香喷喷的泡泡澡,我有一万种办法把他们挤出我的小核桃心脏,挤出我蜜糖般的生活去。
可是他们甚至偷走了我和M先生的秘密。
他们用夸张的谎言来编排我,在我还不知道贞洁是什么的时候我就已经在他们的嘴巴里彻底失去贞洁了。我穿着吊带丝袜,我每天晚上都会去和M先生幽会,他们津津有味地在胡同里面流传着关于我和M先生的各种千奇百怪的故事。我只能紧闭起窗门来,让小远终日都待在房间里,才能够把他的耳朵彻底捂起来。而令我感到委屈的是当M先生第一次抚摩我的时候我只穿着一个印着娃娃头的背心,我甚至连一个像模像样的胸罩都没有,我翻开妈妈的抽屉找出她的那些蕾丝边胸罩,多么希望我也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抽屉,我羡慕地望着马路上那些
女人肩膀处故意露出来的肩带,以及背部被扣子勒出来的痕迹,我在卫生间里把妈妈的胸罩往光溜溜的身体上套,涂上艳丽的口红,发现镜子里面那个女孩子的面孔男孩子的身体的小人,可笑到令人无限沮丧起来,对,根本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这样的身体感兴趣。M先生的房间里面总是出入着各种各样的女人,他教她们唱歌,她们全部都戴着蕾丝边的胸罩,在胸口有着挺拔的弧线,于是当M先生第一次抚摩我的时候,我把身体弓起来,多么害怕他就这样摸到我平坦的胸去,发现原来我与她们是彻底不同的。
流言终于传到了爸爸妈妈的耳朵里面。爸爸把我叫到客厅里面,我们坐在地毯上面就好像过去平常的一次饭后聊天一样。爸爸说了很多,他一个人说,我只听着。这叫我想起最初我跟小远一起学英文单词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坐在这块织花地毯上,看着爸爸手里面的卡片,比赛谁能够说出更多的单词来,苹果,铅笔和花朵,爸爸从来不会指责人,但当他用低沉的声音将事情缓缓说来时,却叫我的心脏忽上忽下,而如今我只想把头低下去,狠狠地低下去。我是这个家里多么大的耻辱,现在想起那段日子,向来安分守己的父母在邻居的流言飞语下竟然坚持着没有放弃几乎就要滑出轨道的小女儿。直到他们终于决定要搬出这个街区。
我终于还是要搬出这个街区。我们放弃了这里的大房子,但是在闹市区的二楼我们可以有一间面朝着一大片梧桐树林的小房间,我这样安慰自己和小远。我们坐在房间的中央,想着要不要推门出去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告诉他们要搬去一个新的地方有多难,得重新面对那些新同学新老师和新邻居,看他们用陌生糟糕的眼神盯着你,得跟他们打招呼,记住他们的名字,不要惹他们讨厌,其实我只想在教室里有一个暖和的角落可以坐着躲起来,我还能够继续带着小远去上课么。但是怎么跟爸爸妈妈开口呢,我已经开始害怕跟他们说话,尽量地不让他们看见我,尽量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面,希望他们忘记要搬家,顺便把我忘记。
终于还是搬家了。一家人挤进小房子里,小远只能睡在我给他另外搭出来的吊床上,晚上他都不敢打香喷喷的鼾,总是提心吊胆着怕惊扰了什么,我觉得对不起他,唯一的弥补是从后窗望出去依然是tomorrow大厦,原来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栋小房子里面都是可以望得见tomorrow大厦的。我们在夜晚就趴在窗户上等待某一个时刻大厦上所有的霓虹灯突然之间都熄灭了。
“我听见你们了。我把耳朵贴在地板上面听见你们了。”小远突然说。
“听见什么了?”我紧张地问,我担心他听见那些街区里的小孩子怎么样来诋毁我。
“你和M先生,你们接吻了么?”小远笔直问我,“你这样真是恶心。”
“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在他们中间没有人这样热情地爱我,我以为这很了不起,他竟然吻我了,我以为这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在我身上发生,却发生了,除你之外,他们中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来喜欢我,我觉得在他的屋子里很安全,你真的不知道他有多爱我。”其实我不知道M先生为什么爱我,他对我来说那么老了,他的一切我一无了解,我也不需要了解,我要的,只是那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跟我一起度过充满危险和恐慌的青春期。当我流血的那天我就知道,我长得太快了,我十二岁的身体跟我的心脏长得一样快了,所有的一切都要提前到来。突然我的嘴唇触到了冰冷的水汽。“瞧,接吻不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么。”小远说,他吻了我,却丝毫比不过M先生的温柔。
我却看到他的面孔到了玻璃的另一面去了,睁着大得几乎要凹陷下去的眼睛,我紧张地猛伸手拽他,把他从玻璃的幻影里拽回来。这就好像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把他拽上了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看他挤在人堆里激动地望着窗外,我恍恍不安,我要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他,他才不会溜回他的荒芜岛去。小远讨厌这个新的地方,周围邻居有很多养狗的,它们对他充满敌意,他感到不安全,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觉得这里不安全,我们都必须提心吊胆地生活,我们手拉手冲过去就好了。请不要抛弃我,小远,请不要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他们的世界,面对新邻居,面对在我抽屉里塞垃圾的新同学,面对爸爸妈妈,以及哼着曲子的M先生。
很久之后tomorrow大厦已经不再神秘。一天,我坐在芬芳的绿草地上面喝空了一塑料袋的啤酒,然后站起来咬着染黑的指甲摇摇晃晃地走向傍晚的公交车站,正是最最堵车的时候,车站上站满了叫人心生厌倦的人,都东倒西歪地抽烟或是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我一直挥着手也喊不到一辆出租车。这个无比沮丧的时刻,我想起来,小远甚至都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呢,否则他就可以用自行车将我带离这里,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根本来不及了,那些无人知晓的年月日都过去了。对不起小远,对不起爸爸妈妈,当我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时,我从来都没有能够摆脱莫名其妙强加于我的梦魇。
就算是现在我也能够回忆起M先生的房间来,钥匙插进锁孔里面的声音,当我走进那条走廊时总是放轻脚步,心情复杂到几乎要呕吐起来。搬家后,我依然不能够停止去找M先生,总是在傍晚爸爸妈妈下班前,我匆匆地裹上外套飞一般地跑过梧桐树的小林子,再走过五个红绿灯,就能望见熟悉的房子,那条走廊我闭着眼睛都能够摸到M先生的门。我很小心翼翼,担心遇见新街区里的人再次被闲话,也担心撞见旧街区里的孩子,我搬走后他们只会对我更加肆无忌惮,有一次连我最喜欢的红围巾都被抢去。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对M先生的感情,
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那里索取,其实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音乐家,他只是个靠给唱歌的人弹琴伴奏而谋生的普通人,并且是个花花公子,我早该知道他是个恶心的花花公子,他看到任何一个女人都眼睛发亮,而在他房间里面进出的都是些拿着歌谱的漂亮女人。我丝毫不嫉妒这些女人,我不担心与她们任何一个人分享M先生的爱,他是我通往他们的世界的通道。我喘着气跑过那些连绵起伏的小房子,跑过甲壳虫般的小车子,担心就连这条通道都堵上。我一边憎恶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事情,一边从他身上索取来自他们的世界里那一点点的爱情,而且他会带着我和小远到tomorrow大厦的顶楼去,他不会忘记,他说他现在还很穷,等到有了足够的钱,他就带我们一起上去,他说上面有旋转咖啡座呢。
有一次我撞见M先生与他的一个女朋友在沙发上缠绵,女朋友看见我的时候显然是受了巨大的刺激,而我多么得意,我站在钢琴旁边矜持地将右腿搁在左腿上面,怀着一颗十几岁的恶毒的心,看着女朋友惊慌失措地卷起衣服光脚夺门而去,而十几岁蜜糖般的小女孩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被M先生世界里的女人视为敌人了,蜜糖般凛冽的小敌人。
我在十四岁以前就已经过早地学会了报复,难怪最后小远终于还是要弃我而去。
在这段向晦涩过度的日子里唯一能够令我紧张起来的人就是小远,我得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话,跟他回忆起金色池塘边的日子才能够换回他的笑脸。我们已经不再一起学习了,他不愿意跟着我去学校,他不是过去那只拖拉在我后面的小拖油瓶了,我第一次在夜晚一个人坐香蕉车回家的时候觉得这城里弯弯曲曲的路实在是太长了,漏风的车窗外面橘黄色的路灯怎么也数不完。只有在睡觉前还有甜蜜的时间,我们俩从来没有忘记过要等到tomorrow大厦的霓虹灯熄灭之后才去房间里面睡觉,这是最后的功课。小远日渐寡言,终于连家里的小狗黑黑也对他失去了兴趣,不再追着他的后面要扯烂他的睡袍。家里太沉默了,沉默到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巨大的罪恶,要是爸爸妈妈有一个像街区任何一个孩子般雀跃的女儿就好了,他们可以在晚餐时分享各种有趣的事情,星期天的早晨他们三个可以挤在一个被窝里面聊天,不需要换工作,更不需要搬家,不需要躲起来不见那些讨厌的亲戚们。而小远在荒芜岛的鸟巢里或许会遇见另外一个像小鸟一样雀跃的朋友。如今唯一的补偿是我对小远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很快就可以去明天大厦的顶楼了呢?你想去那里的旋转咖啡座喝一杯咖啡么?”
虽然我知道一切都将提前来临,虽然我知道我得小心翼翼地去接近这个世界,但是最可怕的事情总是如此不幸地在我的身上发生,当金色池塘边的雀跃时光过去之后,我的头顶就总是追着一片下雨打雷的乌云,我已经跑得太快,跑得小腿抽筋却还是很难望见路的尽头。
那天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当我赶在爸爸妈妈下班前从M先生的房间里出来时整个城市都已经沉迷于一片灯火璀璨中,我心里惦记着刚才与M先生在钢琴前的温存和轻言细语,他对我来说总是面目模糊,我从来就不能够记起他的脸来,这种充满了罪恶感的巨大刺激叫我一边得意着,又一边悔恨着。我就是如此一个有严重肌肤饥渴症的小孩,沿着旧街区灰色的墙砖用围巾裹着半个面孔匆匆赶回家去。前方有那些憎恶我的孩子们的喧闹,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那个黑暗的死胡同,我的内心越是收拢就越是强大起来。他们推搡着尖叫着互相打闹,突然看见我就要穿过胡同口了的影子,有人叫喊着截住了我,我的影子在橘红色的灯光下被拉得非常长,好像是突然长大变成了大人一样。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他们事先早就安排好的,他们并不是要在这个寒冷的几乎要下起雪来的傍晚在胡同里打闹取乐,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跟踪我,并且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刻从这里经过,他们甚至事先找到了一间很久没有人光临的屋子,过去是弹棉花的人工作的地方,自那人离开这个城市后屋子就荒废了,他们把屋子的门撬开,这里面温暖干燥,正是他们想要寻找的地方。
三个男孩子把我压倒在那些陈旧却依然蓬松的棉花胎上,我与他们搏斗起来,虽然我踢痛了他们的腿,也抓破了他们的脸,但是最后我的手腕被捏伤了丝毫不可以动弹,就算我有小核桃般坚硬的内心我也打不过三个小壮马般的十四岁男孩子。外面有背着书包的女孩子笑嘻嘻地抽着烟望风,当我被疼痛折磨得要昏过去时,我听到她们在讨论学校里考试的题目,周围全都是细小的棉花絮,所有的喊叫都被阻挡在软绵绵的棉花里面,直到我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外套被脱去,毛衣被撩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冷风嗖嗖地钻进来,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男孩子般轻薄的身体暴露在那些我所憎恶的目光里面,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能够不省人事,忘记此刻所受到的刻骨铭心的耻辱。八岁那年的池塘栩栩如生地在面前的黑暗中缓慢展开,我与小远光溜着身体在温暖的湖水里面游泳,把那些绿头红掌的鸭子都惊吓得扑腾起翅膀来,原来黄金时光真的就是如此短暂,空剩下告别了。
个子最高的那个拎着我染了血迹的内裤耀武扬威地推开门去,和门外的女孩子们嬉笑成一团,门又砰的一声关拢,我终于失去了他们嘴巴里编排出来的贞洁,累得躺在棉花上面真的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我整理好了衣服,一路走一路感受着身体里面那道裂开的小伤口,望见M先生的房间里面平静地亮着一盏小灯,依然有一个女中音平缓的歌声伴随着钢琴轻柔地流出来。
而M先生,这就是我憎恨你的最直接的原因,你从来不肯碰我的身体,你亲吻我挑逗起我所有不知不觉的情欲却不肯真的碰我,而我并不会因为你不碰我而永远是那个坐在钢琴边摆姿作态的蜜糖女孩,你虚伪可笑的姿态叫我感到可耻。现在我可以配得上他们给我的所有污蔑,我就是那个过早失去贞洁的姑娘,我就是那个在黑暗的棉花屋里被三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孩子强暴的小女孩,多可笑,爱情到头来是这小屋子里丑陋的体腥味,我在棉花房里长成了一个还没有乳房的女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报复却连目标都没有了。
我还是个小孩,就算竭尽全力也根本不可能摆脱这种强加于我的惶惑。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我不那么敌视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我就可以与小远一起长成翩翩少年,我戴上红色绒线帽,有陶瓷娃娃般粉红色的面容和小刷子般的睫毛,他们根本阻碍不了我跻身城市里最吸引人的那群少女,就算此刻我穿咖啡色的毛衣和黑色的皮鞋,我佝起背来隐藏几乎平坦的胸部,我尽量不引人注目,却丝毫不妨碍我在长成少女以后破茧而出。当时却是无知,无知到用全身心去报复那些叫我抬不起头来的东西。有一天我和小远趴在窗户前望着半明半暗的城市,想象着在几百年之后或许这里也会因为一场灾难而变为恍惚,那么这些再无人居住的楼房和再无人驾驶的甲壳虫小车会变成怎样的光景,大概还是如此这般执著地在马路上排着队,而tomorrow大厦的外面一定会长满爬山虎和青苔,这幅情景该有多么感人,于是十四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小远一起成为灾难后的幸存者,可以望见橘红色太阳底下荒芜寂静的城市,那才是彻底属于我的地方。
那时候我害怕见到爸爸妈妈,礼拜天的傍晚跟他们一起去散步,手插在爸爸的风衣口袋里面,这种习惯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虽然如今我们都如此寡言,但是在散步的时候却好像在他们的小女儿身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依然是一个连打针的时候都会害怕得掉出眼泪来的小小人儿。但是他们又怎么能够想象呢,想象他们这个不笑不闹的小女儿身体里面那道流血的小伤口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愈合起来,想象她在半夜里爬起来把再次被血弄脏的内裤揉成团扔进废纸筐里。然而我最最害怕见到的人还是小远,我已经无法弥补我跟他之间那条深深的沟壑了,如果可以,我宁愿把整个身体都扔进去填平它,小远是还滞留在玻璃窗那边的影子,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他不够强大,他这样一个小人如果在现在这样的风沙天气里走出门去,一定就彻底失踪了。我内心对他充满歉疚,我无法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装在口袋里面,我总有一天会把他给搞丢的。
我的眼睛上涂了过重的眼影和睫毛膏,眨眼睛的时候都会有困难,裙子被剪短了只遮得住屁股,我就这样粗鄙不堪地站在M先生的楼下,背靠着长满青苔的墙壁与那些过路的男孩子们调笑,就好像这里任何一个长青春痘的高年级女生一样,声音刻意地尖厉,就算M先生把窗门紧闭也一定可以听见。我已经为自己感到羞耻了,我也要M先生为我感到羞耻。他果然下楼来找我,呵斥着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拖上楼。我手上的旧伤还没有好,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这个曾经年轻英俊的先生也变得粗暴起来,他失了态,但是他骂我骂得丝毫不得要领。他在钢琴前面张牙舞爪,样子可笑而难看,就是在那个瞬间我感到我再也不需要他了。镜子里,他站在我的面前真的就是个团团转的老人了,这样一个人曾经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说着情话,并且还抚摩她并未成熟起来的乳房,我感到身体上起了重重的鸡皮疙瘩,要呕吐起来,清晰的厌恶和恶心使我夺门而出。
我决定再也不去找M先生了。
于是所有过去自己写给他的情话都被我装在一个大信封里面,用玻璃胶纸层层地绑起来,然后塞入箱子的底层。虽然这个时刻我想报复所有的人,但是最值得仇恨的人却是自己。我睡在被窝里面,手指甲掐进皮肤里面,却听到角落里面的小远忍不住呻吟着叫出声音来。他在黑暗中对我伸出苍白的胳膊,好像我掐到的人是小远,都是小远,怪不得我再如何用力,身体的痛苦也掩盖不住内心里面的恐惧。我想用一把钝钝的水果刀,把身体里属于M先生的那段日子全都剜去,血肉连同骨头。小远轻轻地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们手臂碰着手臂,自从搬来这里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那个晚上他喃喃地跟我说了很多话,回忆起以前坐在香蕉车的车厢里唱的平安夜的曲子,甚至讲起英文班上那个长得像Sue的细眼睛女孩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偷偷地轻声笑起来。于是我短暂地安心,用手抚摩着他手臂上不存在的伤痕睡着了。但是到了早晨起床后,小远依然是在角落里面不愿再理睬我的冰凉面孔,我想所有一切也算是到了终结的时候,只是在心里揣测这一切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收场,我对小远说:“请你原谅我吧。”
我已经得到最残忍的惩罚,我已经被告知我与全世界为敌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在我还没有得到过所谓爱情的时候,在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的肚子里就已经有了一个更小更小的小孩子了。
我怀着这个神奇的产生于棉花房的小孩子走在放学的路上,背着沉重的书包,想起很久以前那个面容模糊的梦,M先生站在楼道底下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拎书包呢?如今我却是再不
需要帮忙了,我相信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不幸,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了,我很快就要成一个杀人犯了,我要谋杀那个最小最小的小孩子,没有什么比一个小孩子谋杀另一个小小孩子更残忍的事情了。M先生也来过几次信,塞在家里的信箱里,每次我都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拆开来读了。他在信里面说着一些他那里发生的琐事,告诉我最近又有哪个小姐去他那里练唱歌,她们哪些人的嗓子特别滑稽可笑。在一封信的结尾,他说:“我总还是改变不了那个侧耳辨别你上楼时脚步声的习惯,每一次有响动我都以为是你来了,于是心里就紧张起来,但每次总是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你雀跃的脚步声了。”“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你雀跃的脚步声了”,这句话让我小小地伤心了一下,一方面我想象着他这么个音乐家在钢琴前面坐着侧着耳朵倾听门外楼梯的响动,觉得有些许凄凉,而另一方面,我那些小心翼翼矛盾重重惶惑不安的脚步声,却被他用一个轻描淡写的“雀跃”来概括了。他哪里知道我匆匆经过那条充斥着他们笑骂声的死胡同时,不知觉地就要踩进水坑里面,要躲避那些从水渠里横窜而过的水老鼠,多少次我都是怀着一颗极其惊惧和忐忑的心在楼梯口扶着楼梯喘气,那条在傍晚就充斥着蘑菇与煎鱼气味的熟悉走廊也只是稍稍地安抚一下慌乱的小孩,接着再靠近M先生那扇门,站在寂静到叫人腿发软的走廊里面又是一种要死过去的憎恶感,自从第一次走出这扇门,我就再也没有雀跃过了。
马路上凛冽着春意料峭,走进新街区口的时候,远远望见小远趴在风口的窗户上,一头乱七八糟的小头发,原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小远真正独处的样子。从八岁那年他总是跟我在一起,我几乎忘记了他也有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日子,如今常常是一待一整天,但是他不声响,他从来不跟我谈起这些,我们已经仅靠着金光闪烁的回忆在虚度着眼前的这段日子了。小远一个人的时候看起来很不一样,他在折纸片降落伞,那些白色的小降落伞从二楼的窗台坠下来,叫人无端想念起春天来——如果我不必谋杀一个小孩,所有的季节本都该是大有盼头。
迎面行驶过来的自行车停在我的跟前,我低头把面孔塞进围巾里加快脚步,我那么个小人,大家都不应该再来跟我说话了,但是走出几步后却下意识地回过头去。M先生骑在一辆白色的自行车上抖抖索索地蜷在一件单薄的外套里,他紧盯着我,还不停来回搓着已经冻僵的手。这个可怜的人,他叫我感到颜面扫地,如若不是我疲倦地在肚子里怀着那么个就要死掉的小人,我就要再次撒腿逃跑。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我家的门口,我不能再让脆弱的爸爸妈妈受到这样的伤害,看到他们的小女儿再次站在这个蜷起来的漂亮男人面前,于是我跟他站在树丛的阴影里面,说了一些自己都已经记不清的非常决绝的话,警告他不可再来找我,慌乱地说了一大堆,因为紧张忘记了语句间的停顿,最后连给他回答的机会都没有就转身离去。
不敢回头看,我报复他了,我这匹凶猛的小烈马狠撞进他的心里,然后空留他一个人在小树林的前面。瞧,我又再次抛弃了他,亲爱的M先生,后脑勺先生。我已经不再需要这种变态的爱恋,但是我得飞奔离开,跟妈妈坐在一起喝喝汤,跟爸爸在地毯前聊天。
“我带你跟你的小朋友一起去明天大厦的顶楼。”M先生在背后喊道。
这一定是句神奇而有魔力的话,他大声地喊,连回音都没有消逝掉,我就同意了。
其实那天在tomorrow大厦上看到的景象异常壮观,但当时站在楼顶裹在春天的薄裙里面发抖的我却只感受到巨大的沮丧,以及被一个幻想和谎言蒙蔽了这么久之后产生的屈辱和愤怒,并且以为这是M先生的把戏,把我们带到这个荒凉世界。于是我和小远站在tomorrow大厦的楼顶面对着这个最大的最后的谎言。从一个窄小的门走向这个宽阔无比的平台,原来夜晚我们熟悉的那些霓虹灯在白天只是楼顶上巨大的铁架子,后面是纵横交错的电线和铜丝,无比空旷的场地,这就是tomorrow大厦的顶楼,没有旋转咖啡座,根本没有旋转咖啡座。我握着小远的手走到楼顶的边缘,风从霓虹灯架子的间隙里面刮到脸上,底下的城市被蒙在一团湿漉漉的雾气里面,街道上爬着绵软无力的小车,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生命力一般,就好像小远曾经幻想过的那个将来,那些从无人的城市里生长出来的青苔,爬山虎,好像已经过早地伸出它们细小的触角,覆盖住这个整片整片的湿漉漉的地方,而一种绝望就在瞬间占领了我,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继续生活下去,再次回到那团湿漉漉里面去,爸爸妈妈,棉花屋子,做不完的功课,也没有人跟我讲话,根本就找不到一个懂事的大人可以陪着我去看一次病,看一看肚子里面的小小人,这些庞杂的事情我应付不来,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已经长得太快了,快到自己都要被自己绊倒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就要被青苔覆盖住的地方去了。
“原来我们住的地方是这样的啊。”小远突然高兴起来,他的手指指向底下的一团雾气里面,他的眼睛再次亮得好像点了漆一般,他的面孔又焕发出陶瓷般的晶莹光泽,我多么喜欢这个样子的他,好像刚刚被我拉上拥挤的公车时那种惊喜交加的心情。我努力往他指的方向看,看不到我们住的房子,朵朵小乌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漂浮,但我还是拼命挽留这片刻的欢喜,我们互相拥抱着又叫又跳起来,好像在八九岁的房间里面玩捉迷藏时发现对方时的尖叫。“看,我们的窗帘,我们的天气娃娃和小风铃。”他越说越兴奋,竟然变得滔滔不绝
起来。我这才知道小远在乱说呢,他说的是我们那个已经卖掉的旧房子,我们那些草莓图案的窗帘,吊在窗户前的小风铃和天气娃娃都已经被新的主人换走了。但是谁都不揭穿谁,继续维持着这个稍纵即逝的谎言。“Wehavejoy,wehavefun,wehaveseasoninthesun...”我们轻声欢乐地唱起歌来,直到小远稻草般干燥温暖的小手指突然从我的手中消失。
他单薄的小身体在绿色的睡袍里飘下去了,我猛伸手去拉,但是车门已经向我关上,我们的香蕉车摇着铃铛拐着弯儿开走了,小远还是那个鸟巢里的孩子,被留在喧闹的市中心里,担心地从玻璃里向我招手。
最后的一刻,我没有抓住他,小远从tomorrow大厦的顶端跳了下去。
我扑向站在天台角落里面的M先生,哀求他带我下去,但是他丝毫不听我说的话,他喃喃不停地在角落里说起自己的童年,他说他是因为这样一个严苛的童年才爱恋上我,因为母亲所强加于他头上的屈辱和折磨,他憎恶所有成年的女人,他戏弄那些去他家里唱歌的女人,不管她们有多美貌或者有多善良,但是如今他再次受着折磨。当他看到我涂着眼影跟年轻男孩子调笑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我母亲靠着门跟那些陌生男人调笑的面孔,我受不了了。”他颤抖着说,蜷缩起来要往我细小的怀抱里钻,“我不敢碰你,我总是不敢碰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实在是太难了,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只是你不受我的控制,你终于还是往一个女人的样子去了。”他几乎要哭出来。
只是此刻我不要听这些,虽然这个问题也折磨我那么久,但是此刻我听不进任何的解释了,我哀求他,把他从他所沉浸的悲哀里面拖出来,然后带我下楼去。我觉得可笑,他可笑地想叫我永远做一个他心目中不知世事的女孩子,但是是他挑逗起我最初的情欲,而如今他没有碰过我,我却要谋杀那个小孩子了,为什么我还要站在这里跟他说话,为什么我还要原谅他,如今他从我这里所受的伤害根本不及我一个断裂掉的指甲,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的这些报复都指向他自己的母亲呢,指向那个罪魁祸首呢。好吧,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我要去找小远,从tomorrow大厦底下把他的小身体抱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我把M先生留在这个天台巨大的霓虹灯架子下,砰的关拢了通往那里的小门,一个人鼓足勇气走进黑暗的楼梯里面,飞奔而去。
长大并没有因为只留我一个人而变得艰难起来,我将变成的女人也不会是丑陋的,虽然说心生厌倦,对这个湿漉漉的地方的失望总还是在,而一个走在街上握着啤酒罐子的年轻女人,没有人去假想她在黑暗的棉花屋子里面疲倦不堪地睡着时梦见的情景,那无非是一片金色树林和低空掠过的天鹅。十四岁的尾巴上,诞生于棉花房的小小孩子像初潮的汹涌小河流般掉进马桶里面,一冲即走,生理上的疼痛也并不比第一次梦见M先生那晚初潮的抽搐来得更为猛烈多少,不知情的妈妈给我端着红糖水来安抚这不知所谓的生理期,我只休息了两日后就重新回到了学校里面,拖拉着沉甸甸的书包站在无人理睬的操场上面,做广播操,唱英文歌曲取悦自己。
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小远,虽然我眼睁睁地望着他从天台上跳了下去,小手指决然地从我手掌里抽出来,却哪里也找不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把他从乡下的荒芜岛带来过这个地方一样,再追溯得久一点,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金灿灿的阳光底下与绿头鸭子们一起游泳玩海盗和公主的游戏。从任何人的口中都得不到一点他曾经存在过的信息,我觉得他们是故意把这扇通往小远的门给我堵死了。如若我们一起度过了整个青春期,他现在会陪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在芬芳的草坪上喝罐装啤酒,一起戴着太阳镜睡觉么?
有一天傍晚爸爸带我去旧街区公园的小树林散步,死胡同里面的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已经换了一批,女孩子们还是牛仔超短裙和跑鞋,刺耳的调笑,男孩子们粗鲁地开着跟性有关的玩笑,他们看起来那么稚气未脱,那么小,这时我才意识到所有的恐惧都接近烟消云散了,我再也不必把自己缩得紧紧地来抵抗这已经不再对我造成威胁的世界了。我们的手里握着一包暖烘烘的糖炒栗子,我用皮鞋的底来踩树叶,爸爸突然问我:“你过去那个假想的小朋友现在还在么?”
我愣了愣,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担心地说:“嗯?”
“就是那个叫小远来着的,你幻想出来的小朋友,你坚持要在桌子上给他摆一副碗筷,每次都要为了这个事情跟你妈妈闹不愉快,还总是跟他说话,玩游戏,你妈妈常被你当时那副自言自语的模样吓着。”爸爸走到了我的前面去。
这是在长久的时间里第一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并且狠狠地把我从那最后一天tomorrow大厦顶层的雾气里面拎了出来。我总是等着有一天一个知情的人再次告诉我模糊不清的童年真相,就像这样,握着热的炒栗子,随意地说起来,一下子就把我推回到那个湿漉漉的天台上去,小远纵身跳下去的瞬间,如若不是他跳下去,那么就是我跳下去了。我突然惊惧地意识到当时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女孩子,皱着鼻子站在楼顶上,感觉莫大的委屈和恐慌,感觉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背叛我和欺骗我,感觉那些可怕的青苔触角都缓慢地伸向了我,我多
么想跳下去,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但是小远跳了下去,这个我幻想中的小朋友,我们八岁时候就认识了,一起认字一起唱歌一起玩强手棋,一起坐香蕉车去夜校里上英文课,互相捉弄又彼此珍惜,自私地把这段感情藏起来,他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最后当他跳下去的时候,我转身奔向离开天台的小门,从此把这些都关拢在那个无人再去的领地。
我的幻想中的小朋友,他不是绿色的斑点恐龙不是大眼睛的ET,他是个真真切切的小孩子,眼睛像黑色点漆,面孔像上了釉的陶瓷,我多么幸运我在八岁的金色池塘边认识他,他突然住进我的脑子里面,这是这么长久以来唯一不悲伤的真相,也是那么美满的谎言。我比别的小孩子都幸运,因为我幻想中的好朋友,他有个名字,他叫小远。
如今什么都不需要再担心了,我等不到tomorrow大厦的外墙爬满绿色的爬山虎,也等不到我们的太阳变成橙子般的红色,等不到这个城市突然变得寂静无人起来,但是有一天小远会突然醒过来的,他在tomorrow大厦的某个角落里醒过来,揉揉眼睛,惶惑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面,他既担心又憧憬地在楼道里走,偶尔捕获一丝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芒,就好像十四岁的我,那么个心事重重的小姑娘竭尽全力地在大厦黑暗的楼道里奔跑,摔跤,爬起来再跑,最后推开底楼的大门,看见灰蒙蒙的马路上,到处是车子,到处是人,小远已经走远了。
他推开大厦底楼的大门,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里坐上一个爬满苔藓的生了锈的香蕉车,一下子就走远了。
于二○○五年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