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方岁月去-杜撰记

献给我浸泡在水里的绿色的重重,你是不老的。

——《杜撰记》

那里树木青葱,蓝天白云,好像终日浸泡在水里的绿色城堡,春分时节料峭的寒冷中依然是满目或浓或淡的绿色,就算是闭上眼睛都会再次看到那条通往山坡上女生宿舍的陡坡路

。在山坡上突然松开脚踏车的踏板,就可以整个人在宽石板路上跳跃般地滑翔起来,把两幢绿色的宿舍小楼远远地甩在后面。远处的停车场上停满了五颜六色的自行车,而再远处是巨大而安静的绿色湖泊,带着植物汁液气味的风轻易地掀起裙子来,在口哨声和尖叫声中我再次看到忡忡,忡忡坐在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已经是深夜了,黑暗的山坡底下唯一的一辆出租车亮着顶灯,忡忡把车窗全部摇了下来,胳膊抵在窗框上面抽一根烟。我试图停下脚踏车来,躲避在梧桐巴掌大的树叶里面好好地看她一会儿,我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了,可是刹车的声音刺耳,轻易就搞碎了这青葱时光的静谧。

于是突然睁开眼睛来,脑袋正抵着飞机的玻璃窗,冷空气在玻璃上凝起小水珠来,外面是平流层底下棉花般的云朵,将我翠绿色的南方岁月彻底阻隔在了这片美好的绵软之中,自从二十一岁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跟忡忡说过话了。

最后一次就是在女生宿舍葱翠的山坡底下。

转弯处我急促地刹车,忡忡的神情竟然突然间喜悦起来,她把香烟扔掉,打开车门把半个身体探出来,欢乐地朝我摇起手来,催促我快点过去。我迟钝地站在半山坡上,单脚抵着脚踏车下滑腻腻长起青苔来的石板,望着忡忡,紧身牛仔裤和橘红色滑雪衫的小女孩,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巴掌大的梧桐树叶遮蔽,我躲避不起来,我不能够好好地看看她,那么久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她鼓起腮帮子要叫我,我只好再次踏起踏板冲下山坡去,一些终年铺在烂泥里的小树叶小小地飞舞起来。打开的车门里呼出暖烘烘的气息,我帮忡忡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后,整个山坡再次处于深夜凌晨的神秘安宁之中。我们俩往山坡上走去,顶上女生宿舍的两幢小楼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一些路边的小菊花竟然只在半夜里才开出来。

“我可能得等一阵子才能还给你钱,这两个月的钱都花光了。”

“不急。”我飞快地回答。

忡忡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于是听到零零碎碎的歌声来。我想就这样跟忡忡走路,每个人的一只耳朵里塞着一个耳机,向山坡上走去,走回我们的南方岁月中去,所以唱吧唱吧请不要停。但是忡忡突然又说:“你想去吃一碗砂锅米线么?”我犹豫地望着已经透出红色的天空,说:“食堂早就关门了。”忡忡似乎非常的失望,于是她不再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但是我心里非常高兴,我很高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领回来,她不认识路,一旦离开了这个青葱的山坡,就算是两百米的路她都会不知往左还是往右,往往她坐上出租车只开了两分钟司机就告诉她到了,还要收她十块钱。她就是这样的,不认识路,还总是遇见骗子。但是她从来不怕这些,她拎着仅装了一支口红的小包,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也要拼命离开这个山坡。常常凌晨我被宿舍走廊里的电话铃声惊醒,于是光着身体冲出去接电话,再把忡忡从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领回来,我珍惜这些时光,透着红光的天空下,我们俩沿着山坡往上走,安静得几乎听得到远处湖泊底下淤泥走动的声音。

J的名字只在我和忡忡的嘴唇边出现过一次。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推开忡忡宿舍的时候,她蜷缩在被子里,试图用头发遮挡住下巴上的一块乌青。她背后的窗户外面是另一幢女生宿舍楼,就要下雨了,踩着拖鞋的女孩子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收衣服,绿莹莹的。忡忡用手撩开头发,露出光洁到惊人的额头,“瞧,洗澡的时候在水龙头上面撞的。”她软绵绵地笑起来,摸摸下巴,那块乌青上面还分散着一些小红点,“这样子骗人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是J弄的。”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一片树叶一样,满怀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的胡子很硬。”我突然间就愤怒起来,指责起忡忡,数落J的种种不是,好像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忡忡会毁在J的手里一样,忡忡,这个男人怎么会真的爱你,他软弱得不堪一击,他甚至已经老了,他正要把你的新鲜也迅速拉往衰老,而你就连理想都已经被他占据了。这时候滚起了巨大的雷声,珍珠般的雨点就落下来了,那是我们住进山坡上的第一场雨,夏天轰然到来。

我们没有撑伞踩着雨去吃砂锅米线,那时对山坡上的地形还颇不熟悉,最后我俩站在一棵芭蕉树的底下躲雨,却不曾想到那树叶间积聚着的雨水更是大颗大颗地直往脖子里面灌去。忡忡用手摸摸乌青,突然我们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滑稽与可笑,刚才在宿舍里说了那么多,我累得口干舌燥起来,我感到神秘的力量正将我们俩拖开,而此刻我们站在芭蕉树下,拖鞋里露出来的脚趾涂得五颜六色,这种越发短暂的时光都被我的记忆硬生生地剪了下来。“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已经向前走得太多了,走到你丝毫不了解的地方去了。”忡忡说,“自从我们来到这个南方的城市,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这个山坡去外面看看,你知道那片湖的对过是什么吗?”忡忡伸出光裸的胳膊指着那片巨大的静谧的湖泊,虽然雨珠越滚越大,但是那里依然泛着金灿灿的波光,“我心甘情愿地跟着J往南方岁月里去。”

自此以后J的名字成了我们间的禁忌。

多年之后,我站在半夜的阳台上面嗑瓜子儿,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在屋檐壁上窜过去,令人浑身发抖的孤独突然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房顶上一只水龙头,心想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听我说说话了,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J从房间里冲出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好像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当我再次平静下来时,我虚弱地对J说:“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是巨大的恐惧,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跟忡忡会被某一个禁忌真正地分开,而我所能做的只是虚弱地抓住J的衣服领子,抓在他胸口的衬衫,妄图闻见忡忡留下来的气味,她芬芳的气味。

J怅然若失地问:“你也认识忡忡么?”他的声音颤抖,充满悲哀。

我将忡忡从出租车里领回山坡的那个夜晚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在山坡上出现过,她从山坡上彻底地逃走了,也逃离了那两幢绿莹莹的女生宿舍和她那床潮湿的棉花被子,没有丝毫的预兆。其实在这个夜晚之前我们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愿意理睬她,哪怕是在同一个大教室里上课,我们也坐得很远,但是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就在背后死死地盯住我,从来不曾从我身上移开,所以我不敢回头。坐在教室里是一场灾难,我感到自己变成一只软绵绵的兔子,而手枪正抵在脖子后面柔软的地方。好吧,忡忡,这是对你的惩罚,我以为你已经将我们葱郁的日子扔在脑后,你以为你已经彻底向爱情冲去,而不再需要对于葱翠年代的缅怀,我怨恨你,也怨恨J,怨恨我们之间的禁忌将我们带到如此的地步。但是当我听到你从最后一排的窗户跳出去着地时沉重的声音我的心脏还是颤抖起来。我扭过头去就能够看见忡忡从教室里逃跑的样子,像头受惊的小鹿般一次次从教室里逃走,于是我能够想象清晨她逃离山坡时的模样,她只拎一只装着口红的小包就逃走了,他们说她所有的行李都还是安好地放在原来的地方,连牙刷都不曾带走。

我再不会见到她,再不能跟她说话了。

忡忡逃走的两年后我才离开山坡,我毕业了。那是冬天,整个山坡是苍绿色的,假期前女生宿舍就已经走空了,下过一场雪以后墙壁上长出新的小苔藓来,一簇一簇的。我拖着巨大的箱子往山坡下走去,箱子在石板路上一路颠簸着,我心里充满迷惘,完全不知道我将要去往的是什么地方,而我并不想离开山坡,我非常担心如若忡忡回来,她再次拨打宿舍走廊里那个电话,谁会去接呢,半夜里也没有人去帮她付出租车费,她将再也回不到这里。而另一方面,我充满绝望地想着我不可以在这里等她,她已经走得太远了,等到她撞得头破血流,再赶那么多的路回来时,我已经变成白发苍苍的女人,是她最后促使我下了这个决心,离开这片葱郁的土地,离开那些芬芳的树木和静谧的湖泊,我但愿能够在路上再次遇见她。

但是我遇见的人是J。

当我跟忡忡刚刚来到这个山坡上生活时,我们是真正地朝夕相处,在J出现前我们分享彼此一切的秘密,中午一起去食堂里打饭吃,晚上常常挤在一条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面睡觉,给同一个男生写信,在下雨天拿着一柄芭蕉叶子去往那个被雨水洗刷得碧绿碧绿的邮筒里投寄。而我们却走向如此这般的境地,我从来不知道那些逃夜出去的夜晚忡忡是怎样在这个南方的热带城市里找到最后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我不问她这些,我不问她任何关于J的事情,当没有J的时候,我们俩根本就不需要爱情。可是J横亘于我们之间,当我遇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叫忡忡神魂颠倒起来。我去往的是北方城市,忡忡在最后的日子里经常提起的城市,她并未去过那里,但是她迷恋那里排山倒海的风沙和光秃秃的日光。她坐在食堂里看着电视机说:“如果能够离开山坡,我就去那里生活,在光秃秃的日光底下走路散步。”我很迟钝,直到我在一个尘土飞扬的麦当劳里遇见J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J所向往的城市,这时我才想起来,忡忡并未邀请我去往这个城市,我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而J太好认了,他正买一个汉堡,我从他的背影就认出他来。我跟随着他穿过数条街道,在红绿灯的后面默默地注视他衣领里面的脖颈,以及他食指上钩着的麦当劳塑料袋。他一定比那个山坡时代更加老了,扭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顶几乎就要秃掉了,过马路时一辆疯狂的卡车朝他拼命地按着喇叭,我看到他踯躅在马路中央,根本不知道向前还是向后,于是我冲上去一把将他拉回人行道上来。他竟然那么老了,惊慌失措地望着我,直到我说:“你好,J先生。”他却丝毫不疑惑为什么我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已经过气的名人,他曾经是个作家,如今却在这个北方城市里自己买汉堡吃,他得自己去菜场里买菜,别人把一分钱当做一角钱找给他,他也不知道。没有人认识他,但是他依旧迷人,是那种过了气的迷人。

那时候是我最最穷困潦倒之期,J收留了我。

我对于物质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有一天我走在这个北方城市的马路上,发觉自己手里只拎着一只跟随了自己好几年的红色小包,里面塞着一支口红,而我还是穿着几年前的裙子,跑鞋脏脏地踩在脚底下,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想,忡忡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个突然间的发现叫我感到自己的可耻,我每天都试图到J那里打探一点关于忡忡的过往,我非常想知道忡忡

的去向。我无意知道他们俩的南方岁月,我对此充满怨恨,但是我的内心总是在某个时刻软绵绵地充满了忡忡的名字。我是最孜孜不倦地询问着往事的女人,有的时候我感到忡忡的名字已经挂在J的嘴边几乎要吐出来,但是他很快就闭嘴,并且充满警惕地望着我。我本来以为留在J的身边,总会等到忡忡来寻找他的那一天,可是日复一日,希望早就已经被绝望的孤独消磨掉了。

有一天我跟J坐在小饭馆里喝黄酒吃火锅。我们被热气熏得满脸通红,醉醺醺的J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面,那时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瞬间消失了,那是最后一个夜晚在山坡上忡忡塞进我耳朵里面的音乐,此刻我才听清楚里面在唱着:“Lifeisunfair,killyourselforgetoverit.”我们接吻了,在火锅的一团雾气里面,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男人接吻,而之前是跟忡忡。我们靠在山坡上的教室里看操场上的男生打篮球,一边给共同喜欢着的男孩子写情书,突然忡忡说:“你吻过自己么?”“怎么吻?”忡忡笑,说:“对着镜子,吻镜子里面的自己。”我们都做过这样的事情,那依然是没有爱情的岁月,我们的心里面充满了对爱情巨大的渴望,随时都准备着被潮水带到不可知的地方去。所以在冰冷的水房里,我和忡忡都曾经亲吻过那面镜子,亲吻镜子里面自己的嘴唇,想象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可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后来我跟忡忡决定接吻,我们坐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想了很久,常常是嘴唇靠近的时候就开始笑,弯腰笑倒在桌子底下,一直闹到日落时分,忡忡说:“这次我们来接吻吧。”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最最重大的秘密。在山坡上如此孤独的岁月里面,我们以吻镜子里面的女孩为排解,我们互相接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另一个嘴唇的滋味。

而忡忡的嘴唇先吐出了那个神秘的音节:J。

就好像第一次把J从马路中拉回来的傍晚,我模仿着忡忡的嘴唇,扁扁地像拉长的树叶般说:“J先生。”

从火锅店回来,我和J做爱了,看起来一切都顺其自然或者情难自抑。我试图用一切的肢体语言来唤起他关于忡忡的记忆,我抚摩他的胡子,我将柔软的下巴往上面蹭去。最后他停下来,问我:“你曾经到过南方是么?”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眼巴巴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是他顿住了。我从心里一边怨恨着他对于那段葱郁时光的毁坏,好像糟蹋了我和忡忡的一件最心爱的玩具般,一边又对他充满感恩,感激他在我几乎被孤独谋杀的时候将我领回家,而最最重要的却是,我每时每刻都想与他分享关于忡忡的记忆,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着,痛苦地拽紧他。

那晚之后J重新开始写小说,他搬了电脑和打印机坐在窗台前面,从早晨坐到傍晚。我为他泡茶,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路怕惊扰他,我不再要他做任何事情,并且大无畏地对他说:“我可以赚钱养你,你要好好地写小说。”他沉浸于记忆之中,非常害怕被人打扰,而我也害怕那扇记忆之门向他关拢,我乐意在隔壁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事情也不做,保持着整个房间的安静,听打印机打印稿纸的声音每隔一会儿就响起来,充满了期待。夜晚当他睡过去以后,我把废弃的稿纸收集起来读,迫切地要从字里行间读出忡忡的影子来,我知道当他的胡子扎到我柔软的下巴时,记忆的洪水就已经将他冲到南方岁月中去了。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我在那些阅读的夜晚一再地回到山坡上去,山坡的春天开满樱花,到了冬天淤泥里盖满了厚厚的金黄色落叶,我贪婪地反复阅读废稿纸上的片段,哪怕没有连贯性也不妨碍我,我闭上眼睛就回到山坡上的脚踏车上,回到葱郁之境去。

终于,我看到他的小说里出现了个不起眼的名字:重重。

他小心翼翼地描写重重,如同我小心翼翼地阅读,重重没有性别也没有外貌,只是小说里面一个名字。我给J泡茶的时候问他:“你要放糖么?”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突然问我:“这是什么茶呢?”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过去的一个朋友,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J从来不曾听我说起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我在北方城市里没有朋友,我只有忡忡,我跟忡忡一起过马路,一起吃饭,哪怕是在最最孤独的山坡上,我们都从来不曾感到恐惧和惊慌。

“你是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

“在南方。”我听到J哽咽了。我做得已经很过火了,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把茶盘放在门口。屋子里长久的静默,等到我的双腿发麻时,敲动键盘的声音渐渐响了,从迟缓变到伶俐起来。我怎么会来到北方,当我拎着箱子往山坡下走时我还丝毫不知道时间将把我带往何处去,我走到半路上往梧桐树的缝隙间望过去,如若是夜晚我就会看见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忡忡跟我并排走在山坡上。她说:“去北方城市的话,要坐绿皮火车,坐了三天三夜就到了,下站台的时候,铁轨边的雪没到膝盖,像棉花糖一样踩不到底呢!”忡忡说起这些的时候是多么的雀跃。我们一起站在宿舍的走廊里面打电话,她给J打电话,我搬着小凳子坐在边上,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功课。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她的声音变得不一样,我觉得电话的那一头有一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而忡忡将这个世界向我关闭起来了。我诋毁这个不明所以的世界,我感到忡忡拎着小包抹着口红飞奔向前,一头栽进那个我不了解的境地,我诋毁那个世界,诋毁J先生,我多么害怕这个跟我一起在水房里亲吻镜子的女孩飞奔而去,扔下我,扔下我。

晚上,J就报复了我,在给他扔掉的小说废稿里,重重死了,自沉,溺水而死。

我感到J在我的心脏部位狠狠扎了一刀,准确地刺断静脉,好像我也跟着重重一步步走向金光灿灿的湖泊,我还穿着学校里常穿的旧裙子,窒息太可怕了,湖水流进耳朵里面,鼻子里面,眼睛里面,然后血就倒流出来了。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忡忡或者是死了的,或者她在离开山坡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否则她怎么会不回来呢?她根本就走不远,二百米的路就可以

叫她不知所措,她走不到北方去,如若她没有死去,她早就已经在深夜里再次打着出租车回来,在山坡底下静静地抽一根烟,等着我脚踏车的声音在陡坡上响起来。

这一天,距离我跟忡忡相识整整十七年,我们认识在十一岁时一次去往最南方城市的旅途中,跟随着各自的父母。那里靠海,我们两个人在海边的海鲜摊上吃掉整桌的贝壳和虾,最后都海鲜中毒,于是当父母们去潜水的时候,我们俩挂着水躺在医院的儿科病房里,说了整天整晚的话。忡忡拉肚子拉到脸都发了青,她还要笑嘻嘻地向我展示她崭新的草莓图案的小内裤。窗外有一棵巨大的芭蕉树,把我们的床都笼罩在令人雀跃的热带阴影里面,远处白色的沙滩上面空无一人。这一天我终于捧着一手的瓜子壳在阳台上面号啕大哭起来,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无边的恐慌,我这才发现孤独像童年时芭蕉树叶的阴影般笼罩着我,我无法说话了,在这里,在这个日光惨淡的北方城市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忡忡离开以后,我的话越来越少,到如今,我想起来,已经没有人能够听懂我想说的话了,这种恐惧不知道会将我带往哪里去,失语正要封闭我重新回到南方去的道路。我拼命地回想在山坡上我跟忡忡的对话,我们躲在芭蕉树下,还有在半夜的水房里洗衣服的时候说的话,但是都无从想起,到最后我还是想起忡忡在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朝我挥手的模样,她多么雀跃,那些时光里,我爱情贫瘠,却汁水饱满。

J问我:“你也认识忡忡么?”他悲哀地说,“我早该想到你认识忡忡,你们都来自南方,而且你们都跟我提起过那个山坡,可是我已经无力言爱,我太老了。”但是他的悲哀太廉价了,他已经在小说中亲手将忡忡杀死,为她选择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下场,自沉,溺水,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他甚至残酷地用笔触感受着忡忡的疼痛,却已经没有了爱,一个软弱的男人,一个老人,他的爱能够持续多久?于是他也亲手杀死了我对他的感恩,以及,我仅存的爱情。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你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我。”J问我,他感觉这是一场叫他不信服的阴谋,他的眼神说,我和忡忡正在一起策划一场让他不知就里的阴谋,他开始退缩了。可是J,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当忡忡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她的身上都是你的影子,她抽你的香烟,听你的音乐,你的面容就勾画在她的周围。我试图抓住她,我要把她重新拉回芭蕉树下来躲雨,跟她分享脚指甲的颜色,然而她已经心不在焉了。当我在忡忡面前诋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模样,你这个迷人的正在老去的男人,你是个无爱的老人,当我把你从马路边拽回来的时候,我就确知你是J,这个神秘的我所不了解的符号。

于是我相信忡忡已经死了,死在最最葱郁的南方,但是这就像一次逃课一样不叫人感到悲哀,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得已经将悲伤都沉淀成了湖底的淤泥,要在静谧的南方才能够听得见它们迟缓着流动的声音。从十一岁起我就没有想过要与忡忡分开,哪怕是在那些彼此敌对着的时光里,在互相不理睬的教室里,我都知道只要我回过头去,就会对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再次雀跃起来,我们就会手拉手逃出教室去,逃到芭蕉树底下淋一场岁月久远的雨,将脚指甲重新涂得五颜六色起来,口袋里装着十块钱一起去往山坡下湖泊的对岸。可是死亡呢,我感激J提醒着我,忡忡或者是已经死了,死在葱郁之境,总有一些强大的东西可以将我们彻底地分开,哪怕我们真是情比金坚的姐妹,哪怕忡忡已经浸在我心中那条绿色的河流中,强大的东西总是推我们向前,往我们所不了解的境地去,去,去。

如若忡忡已经走得那么远,再次走到我所不知的境地去,我又怎么能留在原处。

这是我第二次离去,并且把大箱子落在了J的家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不能够在北方城市里真正地生活下去,我找不到方向,坐错地铁站台,这里的马路很长,一旦错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沿着那么长的马路走下去,筋疲力尽地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连天都已经走黑了。而在家里我也找不到自己藏起来的箱子,我的大箱子里装着从山坡上带回来的东西,被我藏在J的家里,如今找不到了,藏得太好了,成了秘密。于是所有的行李收拾起来只是一只小口袋,拎在手里,口袋里放够了离开这里的钱,将J散落在地上的废弃打印纸随身携带着,在傍晚离开。又是冬天,风很大,灰尘往面孔上直扑过来,顺着人流走,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而无尽头的马路才有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停在面前。小口袋的拎襻已经在手腕上勒出印子。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北方的城市在车窗外面浮光掠影。

J的小说已经完稿了,他写到清晨倒头睡去。我在近处看他,他像个老人般沓着一张脸。我摸摸他,摸摸忡忡的爱人,摸摸我的爱人,他那么迷人,他老了还那么迷人,他的爱丝毫也比不上我们的伟大,他在我们的面前退缩了,他承担不起太多的爱,他要在小说里将爱情与感恩一起杀死,他早就已经被孤独击垮,根本已无回击之力,根本无法再往南方岁月去了。

文档依然打开着,我丝毫没有犹豫地按了delete键,亲手杀死了这个小说。

“重重,我但愿能够再次唤你的名字,两个音节,前重后轻。”

空姐给我送来毯子,暖气十足,充满了独处的安全感。窗户上凝结着小水珠,猛烈的日光叫我几乎睁不开酸肿的眼睛来,我摸索着掏出小说仅存的几张小纸片,阅读着J写的关于重重的片段,自沉而死的端庄的名字。当飞机穿越过葱郁南方之时我拼命地往下面望去,却被阻隔在一片美好的绵软之外,我努力地睁着眼睛,手指在玻璃上摸索,我几乎就要回到山坡上去,春天的樱花,冬天淤泥里的树叶,甜腥的空气,已经望不清面容的忡忡。我唯愿这飞机猛烈地斜倾,利剑般穿过绵软的云层,在越来越稀薄的阻隔中望见触手可及的南方岁月,失重地撞向那里,撞向那里。

可是飞机安稳地越过了我的南方岁月,我的山坡,我的芭蕉叶子。

忡忡,我已往更远之境去。

于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