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之死-杜撰记

它们在黑夜里咀嚼,牙齿就不能够顶穿下巴。

——《杜撰记》

小绿总是觉得女人有很多事情隐瞒着她,故意要向自己关闭起那扇门。

比如那些摆在她散发着檀香气味的抽屉里面的棉花小方块,一个个叠得好好的,温润的粉红色,女人总是悄悄地藏在口袋里再钻入厕所。还有女人有时候会铺在床单上的一小块黑底的碎花布头,说那是为了防止尿床。小绿直到十岁还尿床,那是因为她在梦中寻找厕所,但是如果有一天她跟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却还尿床的话,那么她宁可去死。有一天早晨女人把睡意惺忪的小绿拖起来,对她说:“你去跟爷爷说再见,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小绿爬上阁楼,看见女人正端着一盆水给爷爷洗脸,爷爷没有戴眼镜,紧闭着眼睛,嘴巴张成O型,小绿尖叫顿足着不肯再靠近那张床,她知道爷爷已经死了,果真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爷爷,也没有人来向她解释这些事情,他们通通闭口不说,女人照旧每天把小绿按在镜子前面,喝一碗滚烫的白粥,夹一小块沾着红色卤水的腐乳,然后用钢丝的木梳给她梳头发,小绿大把的头发缠绕在梳子上掉下来,她觉得女人这是要扯下她的头皮了。然后女人把小绿拎去隔壁的小学校,她坐在最后一排,穿着难看的湖绿色背带裙,绑着脏脏的黄蝴蝶结,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小绿对老师说:“我爷爷死了,我很难过,我的心脏跳得很快。”老师的脸上也表现出哀婉的神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小绿知道老师恨自己,简直恨不得叫她终日站在墙角,而此刻老师却说:“你去卫生室里面躺着休息一下吧。”于是小绿知道就连老师都知道爷爷已经死了,可是女人却什么都不对自己说,她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她躺在卫生室干净的白色小床上,窗外是凤仙花、一串红、芭蕉和一些自己玩耍的麻雀。她翻了个身,觉得这里那么安静,也没有粉笔划黑板的刺耳声音,也看不到自己的名字永远挂在黑板上不交作业的那一栏。虽然总是被蒙在鼓里,但是也并不感到外面的事情有多么神秘,只单纯地感到被蒙在鼓里了。

再转了个身就睡着了,流着口水,甚至做了梦。

但是“爷爷死了”很快就不再是个好借口。那天小绿的作业本被学校扫地的阿姨从花坛的花盆底下翻出来,潮湿了晾干,晾干又再次潮湿,如此地往复几次这本空白的作业本皱巴巴地沾着花汁,于是老师在讲台边上用手指戳着小绿的额头说:“你这种小姑娘自己的爷爷死掉了也不知道哭,还拿出来显摆,你的良心被老鼠吃掉了是吧。”小绿当时憋了一泡尿,她用手指头紧紧地拽着裙子的边角,扭动着双腿,几乎哭出来,她小声地说:“我可以去上厕所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老师说:“你能大声点说话么,你难道不会大声说话么?”这时候小绿感到来不及了,她的裙子间有暖烘烘的东西流出来。老师诧异地望着地上一小摊水,高声尖叫着说:“你给我滚出去!”小绿撒开双腿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跑去,到达那里时,她沮丧地想,怎么跟女人说呢?整个下午,小绿都焐着湿漉漉的裙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试图用体温去烘干小内裤和裙子,但却是越发地绝望,她想不如就死掉算了,果真到了女人那个年纪她还是个尿床的小女人,她肯定会自杀的。她全然忘记了爷爷死掉这件事情,也忘记了爷爷蒸的小笼馒头或者是浇了麻油的喷香炖蛋,她不停地看女人给她买的粉色电子手表,希望时间停留在一个点上,永不向前。

最后那条裙子和内裤在橱里面焐了三天后,在一个清晨被女人挖了出来。小绿正站在厨房里喝一杯牛奶,嘴巴里面还塞着葱油烙饼,女人拎着那堆臭烘烘的东西冲进厨房,恶狠狠地对小绿说:“你看看那柜子底下,你就跟那柜子底下的死老鼠一样!”这是女人抓狂时的口头禅,小绿觉得那就好像是女人的咒语一般。小绿从未见过老鼠,她的家里有很多老鼠,早晨起床时老鼠会在香肥皂上留下细密的牙齿印子,有时候在黑暗的走道里穿过时,老鼠会突然爬过脚背,轻轻地在小绿红色搭襻皮鞋下的脚背上抓一把,老鼠在房间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留下小堆小堆的屎。有一天小绿睡在女人的床上,扒着床缝往角落里看时看到绿色的一小堆东西,女人叭的一声关了灯说:“这老鼠估计是吃过药了。”

但是那个清晨却很不一样,当女人抓狂地喊叫着“你就跟柜子底下的死老鼠一样”时,小绿小心翼翼地往柜子底下瞟了一眼,柜子底下湿漉漉的,躺着一只毛皮也湿漉漉沾在一起的死老鼠,背对着她,拖着长长的尾巴,却好像随时会转过身来露出尖利的牙齿。于是小绿突然感到整个身体都翻江倒海,刚才吞下去的葱油烙饼混合着新鲜的牛奶从狭窄的食道里涌出来,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哇的一大口吐在了厨房的碎大理石地板上。然后她发疯般地逃离那个柜子,冲出门逃到街上,才又感到疼,发现脚底被划出了口子,从泥巴里面流出血来,而两只拖鞋已经跑丢了。

于是小绿整整三天四十度高烧不退。女人觉得这是她的错,她对小绿特别的温柔,买来平日里舍不得买的水果冻,又买了廉价的西瓜,用小勺子把西瓜汁挤出来滴在杯子里面给她喝,她后来形容当时小绿烧得直翻白眼,嘴唇干得要掉下来。

而小绿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女人的咒语变成了某种现实,女人是故意地隐瞒了所有的事情,她知道所有,但是她下定决心要把小绿蒙在鼓里。此刻小绿想做的只是要扯下所有的纸,她知道爷爷死了,但是她不知道那些粉红色的小棉花方块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女人的咒语为什么突然变成现实,她感到委屈和害怕。

自此,小绿却是经常能看到老鼠了,好像这层关于老鼠的神秘纸一旦撕开,老鼠们就肆

无忌惮地爬出来,不再只是肥皂上的牙齿印子或是米缸里面的骚动声,它们在小绿看动画片的时候突然从天花板上横穿而过,它们躺在马路中央,被车子碾出肚肠来,它们夜晚在阁楼上面来回跑绕着圈子跑,发出求欢时的吱吱声,就连卖老鼠药的人也把死老鼠们穿成串过街走巷,它们正要开始盛宴。每每此时,小绿总是尖叫着拔腿就跑,她哭,哭到歇斯底里浑身颤抖。她躲进女人的被子里面,连同头一起窝起来,她走在马路上面已经彻底丧失了安全感。刚开始的时候女人还带着负罪感地安慰她,后来也失去了耐心,她开始骂小绿,骂她神经病,恶狠狠地将她拎出被窝,要将她抛弃在钢丝小床上面,那里离阁楼那么近,老鼠们随时可以爬过来玩弄她的头发。小绿死赖死赖,紧紧地抱住女人的胳膊,但是女人说:“你怎么能够只有那么点点的胆子,连只老鼠都可以打倒你。”但是小绿知道自己是抬不起头来的,她是个很小的小人,可以轻易地被一只老鼠打倒。

只有红衣男人成了小绿最后的安慰,当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受尽折磨的时候,红衣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微笑着望着小绿。其实小绿第一次见到红衣男人是在学校楼梯的拐角处,她从老师办公室里抄写自己的名字抄写了一百遍后走出来,整个小学校都已经空荡荡了,夕阳西下,红衣男人就站在拐角处背朝着她抽烟望风景,于是小绿故意放重了步子,那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他回过头来微笑着望着小绿。在学校里很少有人对小绿微笑,除了同桌男孩,但是同桌男孩是个弱智,她坐在最后一排,边上是一个留了两级的弱智,他整天在上课的时候趴在地上扒拉一团灰尘,有的时候他用大头针剔牙齿,剔得整个嘴巴里面都是血了,他扭过头来对小绿笑笑,他还有胃病,经常在椅子上疼得缩成一小团,而嘴巴里总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于是当红衣男人站在楼梯上对着小绿微笑时,她高兴得一下子就溜走了。她背着晃荡的书包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面来回穿梭,飞速地向底楼奔去,然后奔出学校的大门,脖子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拼命地响,只有在短暂的时间里面她能够感觉到安全,那些花坛里针一样的小灌木,土壤里的空隙,老鼠都暂时地威胁不到她了。

直到打开家里的黑色铁门,小绿突然发现女人替她新织的彩虹条纹毛衣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团麦芽糖,小毛球们都粘在了一起,她用手去抹,结果整片胸口都糊在了一起,于是小绿只能坐在房间中央的玻璃桌边,什么都不做,等待着女人下班回家,然后指着那团黏糊的东西尖叫,而房间里面如此寂静,阁楼里面稍微的响动都能够听得见。小绿不敢挪动身体,对她来说,整天都是灾难,她时刻提防着老鼠们飞檐走壁地爬出来,沿着管道窜过头顶,讥笑她歇斯底里的恐惧。小绿现在很少喝水,因为去厕所就要经过墨擦黑的走廊,那些小爪子们正在等待她,爬过她红色搭襻皮鞋的脚面,每每想起这些她就神经质地浑身发抖,她甚至过早地有了偏头痛的毛病。

而到了晚上,又是巨大的灾难,女人在厨房里冷酷无情地洗碗,小绿被独自扔在黑洞洞的房间里,侧耳聆听着阁楼里面磨牙齿的声音。女人对小绿说:“嘿,这有什么可怕的,它们是要磨牙齿的,否则它们的牙齿会一直长,直到戳穿下巴。”小绿一个人蜷缩在沙发里渴望睡眠迅速到来,然而又无比地恐惧于一觉醒来新的一天的到来,起床,经过厨房时担心着柜子底下有没有死老鼠,而女人却在那里镇定自若地蒸馒头,嘴巴里散发着牙膏的薄荷味道。小绿知道她肯定厌恶死了自己。然后就是学校,那个满口血腥味道的弱智同桌,黑板上的不交作业那一栏里面的名字,被所有的同学嘲笑为“尿裤子的人”,现在“爷爷死了”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她的新借口就是“偏头痛”,偏头痛虽然来势猛烈,有的时候叫小绿躺在沙发里恨不得把脑袋掰开来,把里面敲鼓的小人弄死,但是大部分的时候这是小绿躺到卫生室小床上面去的借口,只是并不是每一次老师都会相信。

总之在白天的时候她恐惧黑夜,躺在床上又渴望永不再醒来,就连夜晚的梦也大多是她提着一盏小油灯从楼梯上面摔下来的噩梦,噩梦里,女人站在楼梯底下,告诉她说,那底下全都是死老鼠。有的时候小绿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到女人的年纪,女人什么都不怕,她镇静地将柜子底下的老鼠扒拉出来,用草纸裹一裹扔进垃圾桶里面。

可是到女人这个年纪要那么多个白天黑夜,小绿觉得这一切不可能继续那么久。

小绿有的时候想跟谁说说这些,她头痛的时候就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她害怕就这样死掉了,她担心自己的脑袋里面长了个瘤,她想跟谁说说,但是不敢跟女人说,女人飞快地在饭桌上吃完整桌的剩菜,又飞快地洗完碗,然后安逸地坐在沙发里抽一根烟。她不敢跟女人讲这些,女人如此的无所不能,小绿根本不可能抬得起头来,于是她又希望死掉,这样白天和黑夜将永不到来,可是她从来没有跟红衣男人说过话呢。

小绿发现红衣男人每天都会在小学校附近出现,第一次是在楼梯的拐角处,之后就是在小学校门口的麦芽糖摊上,小绿家的弄堂口,他还坐在卖小人书的老头边上抽烟,他并不总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但是不管他穿着什么小绿都能够一眼认出他来。刚开始的时候小绿想他或许是来接自己的女儿的,可他显然不是,有时候当小绿从老师的办公室里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时,天都已经半暗,女人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了,红衣男人依然站在一棵树的底下,小绿知道,这个小学校里不会有另外一个比她更苦恼和倒霉的小人,要被老师留校到天黑才准回

家,所以他或许是有话要跟自己讲。

她突然希望自己像高年级的女生一样,有卷起来的刘海儿和发梢。小绿很少照镜子,女人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对着镜子卷自己的刘海儿,用卷发棒卷起来,再喷上硬邦邦的发胶,而小绿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照镜子。在她的印象中,自己是个面色蜡黄、扎两个小辫子的丫头,橡皮筋很紧,几乎要把头皮都扯下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站到讲台上面去,这样所有的人都望着她,这种时刻,这个世界的恐怖达到了顶峰,她只有把面孔藏到衣服领子里面去,她几乎可以听到底下的人在窃窃私语:“瞧那个尿裤子的人。”

而有一天,弱智男孩突然对她说:“你的面孔真光滑,你是用什么面霜抹脸的?”那是在数学课的测验上面,接着弱智男孩把图画课的铅画纸都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每张小纸片上面都画了一朵花,他把一堆纸片都摆在了小绿的面前,叫小绿在上面写上“我爱你”,她不敢不写,虽然说卷子上最后的三大道题目都还没有做出来,但她还是担心着在那些小纸片上摸索着写起来。她很怕弱智男孩,他很凶,他会一把扯住她一边的辫子狠狠地往边上拽又若无其事地放开,而且他长得高大,坐在椅子里要把腿都蜷起来。老师却是庇护他的,老师说:“他是一个弱智嘛,也很作孽的。”然后就恶狠狠地瞪小绿一眼。于是小绿只有把测验卷子摆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小纸片上写字,等到写完的时候,下课的铃也打了,卷子被收了上去,底下是大片的空白。弱智男孩把所有的小纸片都强行塞进小绿的书包里面,而小绿只是非常害怕地感到这是一种对香港电视连续剧的拙劣模仿,她担心地想着数学测验卷后面的大片空白,摸着满书包的小纸片,和被铅笔搞得黑黑的指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果然这又是被留校的一天,老师把她一个人按在办公室里,完成卷子上空白的部分和附带着的另外两份卷子作为惩罚。她觉得小绿是故意的,她对女人说:“这个女小人是个危险分子。”

最后结束时外面又是华灯初上的光华大道,她一个人走在不亮灯的走廊里面。突然弱智男孩从厕所里面闪出来,对小绿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小绿说:“不。”他又说:“那么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脸就好了。”他弯下身体把巨大的面孔凑过来,小绿吓得几乎要夺路逃去,腿却动弹不得,她蜡黄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开始发抖,她已经望见女人就在校门外了,却叫不出来。终于弱智男孩觉得这的确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小姑娘,他再次狠狠地拉住她的辫子,然后又把她向前推去,这一次是在楼梯边上,于是小绿顺势沿着楼梯滚了下去,下巴重重敲在冰凉的地板上面,整个人趴在教学楼门厅的地上。

弱智男孩逃走了,整幢教学楼是暗的,身体底下是冰凉的地砖,小绿哭了一小下,爬起来擦擦眼泪,走向铁门外正翘首以待的女人。

小绿觉得学校是不可以去的了,她尝试着用一把小铅笔刀划自己的手腕,她先在手指上面试了一下,没有想到只是很轻的一下,手指就破了,先是一颗小血珠,后来又是紧跟着一颗,很快就感到痛了。她不敢惊扰女人,一个人怀着巨大的恐惧穿越漆黑的走廊,来到厨房的水斗边,用龙头冲洗小伤口,有黑色的影子从头顶掠过,她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肮脏的水斗里面爬着一些鼻涕虫,她逃回房间里去,钻进被子,捂住小伤口,一会儿血就不流了。

小绿装肚子疼,她把早晨喝进去的牛奶全都吐出来,可是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不去学校。她在清晨的上学路上又看见一只隔了夜的死老鼠,被车子轧过,肚肠外流,牙齿果真长出了下嘴唇。她哇的一声吐出来,在马路边上惊天动地地干呕着,早晨的葱油烙饼再次全部吐出来。女人依然不动声色,昂首挺胸地把她拎到学校门口,塞进去。

红衣男人消失了几天,在小绿觉得最后的指望都没有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小绿握着一个萝卜丝饼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红衣男人向她迎面走来,小绿低着头故意装着不看他的样子,却看得到他的鞋子,甚至闻得着他身上的味道。突然小绿垂在裤兜边上的左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记,她慌张地神经质地把手缩回来,不敢回头看去,但是她知道刚刚红衣男人正跟她擦身而过,他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手,那张手很大、干燥,甚至带着下流的意味。小绿为这种下流的意味而莫名地感动了一下,这种感动叫她突然鼓起很大的勇气,用脖子里面那串大钥匙打开了门,一个人怀着一颗喜悦而又惊魂未定的心穿过可怕的厨房和黑暗的走道,迅速地打开房门又啪的一声反关上,自己站在一块模糊扭曲的穿衣镜前面端详起来。她熟练地从女人内衣抽屉的底下翻出一盒已经放了好多年、几乎过了期的化妆盒来,煞有介事地用里面残余的一点点唇膏拿小刷子刷在嘴唇上,瞬间整个苍白的小脸上就只剩下一只血血红的嘴唇。小绿想,自己长大了,一定长得跟女人一模一样。

晚上小绿梦见自己亲了女人的嘴,女人穿一件发黄的婚纱,宛若墙壁上手持百合花,略施粉黛,拖地长裙摆的端庄模样,而小绿就梦见自己亲了她的嘴巴,凉凉软软的,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白天在镜子前面逗留了太长的时间。又扭了个身惊魂未定地睡过去,这次是爷爷,小绿躺在爷爷小亭子间的床上,那张他死去的床上,床单上是牡丹花的图案,爷爷坐在边上的躺椅上剥着一棵人参,小绿再次猛然醒过来,不再那么害怕,只是睁着眼睛,仔细地辨别着黑暗中细小的声音,女人从嘎吱作响的大床上爬下来,轻轻叹息着坐

在墙角的痰盂上面小便,发出响亮的水声。小绿在沙发上又翻了几个身,她试图迅速地回到梦里去,那里很安全,也经历很多事情,各种不同的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转频道,于是小绿把双手重重地压在胸口,因为女人对她说过,睡觉的时候不要在胸口压重物,否则会做噩梦的。这却成了她进入梦境的秘诀,她此时双手交叉着暗暗用力压在心脏上,又将被子盖住自己的嘴巴鼻子,她在几乎透不了气的时候默默念着:红衣男人红衣男人红衣男人红衣男人。

然后,就又是绝望可怕的清晨了。

弱智同桌由于小绿拒绝做他的女朋友,迅速地由爱转恨,他恶狠狠而又怪腔怪调地在最后一排大声说着“尿裤子,难为情”之类的话。小绿很怕他,她不得不舍弃自己的作业本而帮他做作业,她模仿弱智的笔迹在本子上面涂抹着,膝盖上从楼梯摔下来时留下的一大片乌青已经转成淡红色,心里充满了巨大的仇恨。放学后她又被留校,在办公室里面面对着老师翻开的两本作业本,一本是弱智的,上面涂满了粗铅笔字和大红叉,一本是她自己的,全部是空白,老师说:“这些字是你涂上去的吧。”小绿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她在心里面暗暗地盘算着如果她可以杀掉一个人的话,她要把弱智男孩杀掉,像香港警匪片里面的女警察一样握把枪把弱智男孩杀掉。老师说:“要不要去派出所查笔迹,对面就是派出所了,要不要去查查?”小绿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老师拽着她的胳膊往门外拖,她顿时感到门外就是巨大的阴谋,于是她死拉着桌脚,赖在地面上,害怕地哭起来,但是她还是不敢说这作业是她替弱智男孩写的,因为她没有枪,在没有长成女人的日子里面,她得跟弱智男孩坐在一起,被他拉辫子,被他用大头针扎了还不敢吱声,她决定像个女战士一样忍受这一切了。

所幸在最最难熬的日子里面,一场全民的水痘运动拯救了小绿。学校里有一半的小孩发了水痘,小绿也在一天傍晚洗澡的时候高兴地在自己的肚子上面发现了那些透明的泡泡,她激动又骄傲地在女人面前撩起毛衣,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该打针吃药和休息了。”她并不怕那些苦药水和冒着泡泡的针尖,她只想可以有女人陪着,窝在沙发里面,盖上被子好好地睡上一觉,或者看些无聊的小人书,吃冰凉的果冻。但是她想去跟红衣男人告别,红衣男人有一个星期看不到她的话,会不会也觉得非常寂寞呢?她确实感到,这一个星期红衣男人会寂寞死的。但这是爱情么,下流的,担心的,幸福的。小绿不顾女人的阻止挠着那些遍布全身的小泡泡,睡在沙发里看过期的小人书,喝紫色的药水,这种短暂的快乐和安心叫她乐不思蜀,下午学校的放学铃打响时她愉快地坐在窗户前面,望着院子里的龟背竹、蟹爪兰和打转的苍蝇,听外面一下子喧闹起来的人声,想,这就是不用留校的日子。

最后的两天,所有的小泡泡都已经在紫药水里面结了痂,女人关照她不要去抓,尤其是脸上的,否则会终生留下痕迹,但是小绿的手闲不下来,她觉得一种没有止境的微弱的痒,必须得用指甲去抓,去掐,去挠,用墙壁在后背上狠狠地蹭她的身体才能够安静片刻,但是很快就又会烧起来。她大量地喝水,焦躁地试图消灭身体里的那把火。

星期六的下午,女人在厨房里面蒸鸡蛋肉饼,小绿溜达到门口的马路边上自己玩跳房子游戏,用粉笔头画好格子,把脖子上的钥匙串解下来做石头,脸上还有紫药水,但是那些小痂已经开始脱落。麦芽糖摊的老头愉快地坐在剃头摊边,用一只脏脏的铜面盆洗头发。小绿的背带裙重新洗过了,她很干净,病也好了,自己玩着游戏。

她单脚跳,弯腰,敏捷地捡钥匙,然后从两只细麻花一样的腿之间望见正倚靠在家门口望着她笑的红衣男人,她望到的时候世界是颠倒的,红衣男人毫不费力地倒挂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摆在胸口,用最最温柔最最下流的笑容望着小绿。小绿的面孔突然就红了,她弯着腰,摸着放在天堂那一格里面的钥匙串,感到脑充血。她开始更加欢乐地跳房子,就好像小时候跳舞比赛时,知道老师就在底下看着,于是竭尽全力地表现得夸张,夸张地丢钥匙,发出清脆的落地声,单脚跳的时候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轻巧的麻雀,有时候还故意停下来擦擦汗,或者在踩出线的时候发出轻轻的惊呼声。小绿感到自己在那个时候是最最好的表演者,她假装东张西望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小模样几乎叫红衣男人的视线定格了,有一次她跑进屋子里去喝水解渴时,那红衣男人甚至用手鼓励般地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但是时间飞逝,从厨房里已经传出黄酒和蒸蛋的香味,路灯就要亮起来了,小绿无奈地收拾起脏兮兮的钥匙串,重新挂到脖子上,往家门走去。这是最最紧张的时刻,她在心里默念着:“跟我说话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但是红衣男人一直保持着一种柔和的沉默,他叉着手站着,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这很神秘,叫小绿心旷神怡。

就在他们俩要擦身而过的时候,小绿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只手臂挡住了,那只手臂用最

最深沉最最下流却最最温柔的声音说:“这是什么?”小绿那时彻底被这声音灌了迷魂汤药,她的喉咙似乎是发不出声音了,直到那只手臂又说:“你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小绿突然惊恐地发现那只手臂的末端正延伸到她的两腿之间,背带裙的底下!她本能地知道那里就是禁地。

小绿像只压足了的小弹簧般跳起来,重重甩开那只手臂向屋里冲去,女人正在厨房凝望着一锅突突作响的粥发呆,小绿穿过厨房,经过走道,拧开房门,然后迅速地把房门反转,砰的锁上。她背靠着房门,唯恐那扇门突然被打开,那只手臂继续说:“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那么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走了,还是跑进来正在跟女人说话,他会不会哄骗女人打开房门,想着,小绿又把门上的插销紧了紧,她在发抖,她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坏的事情。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一个坏人,而他正在门外,或许就要进来,她这才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老鼠、阁楼、弱智男孩这些都暂时不算什么了。她紧张地用手去抓脸上的痂,破了一个又一个,有几个出血了,被女人看到又是要尖叫的,她决计再不要看到女人了。

背后响了敲门声,女人愤怒地敲着门,吼着:“你在里面干吗,快点开门。”小绿绝望地闻到蒸鸡蛋的香味,她试图从门缝里看外面到底是不是只有女人一个人,但是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小绿知道门外的一切只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她不能开门,她绝对不能够拔下插销,打开这扇门,外面就是巨大的阴谋。女人吼叫着,用胳膊肘撞门,她一定因为手里端着滚烫的碗和里面正歇斯底里的女儿而感到崩溃,于是她愤怒地威胁着小绿,用从来没有过的恶毒的语言。

这时,小绿感到刚才被那只手臂摸过的地方有一股温暖的东西正在缓慢地向外流,身体好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她疑惑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尿尿的地方,手上黏糊糊的,她闻到了浓重而陌生的血腥气,她那里流血了。好吧,这就是惩罚,她知道自己是个非常坏的小姑娘,虽然比预料的要早,但是与打开身后的那扇门比起来,她倒是庆幸死亡的突然来临,她终于可以死掉了,一点不疼,心安理得,他们都不再能够威胁得到她了。

童年的小绿靠着门,高兴地死掉了。

于二○○四年十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