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杜撰记

那日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少年不知,纵身一跃也是稍纵即逝。

——《杜撰记》

少年小五的记忆是从一幢残破的高楼上开始的,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夏末秋初,那年的最后一场台风刚刚从这个城市的身边擦过,整个城市宛如被水洗过一遍,湿漉漉的,梧桐树叶

也淡去了浓绿色,空气中四处弥漫着一股燃烧树叶的焦灼味道,阳光恢复了一种惨淡的白晃晃。那日,小五刚刚过完了十一岁的生日,嘴角荷包蛋浓稠蛋黄的香味还没有去尽,口袋里揣着五毛钱的纸币走在被梧桐树遮蔽的街道上,台风夜晚带来的积水正在退去,于是所有的下水道都发出疯狂的呻吟声,这种呻吟声叫少年小五头一次感到一种巨大的愉悦和危险并存的莫名兴奋,好像那是他透明的血液,正发出歇斯底里的汩汩声。彼时的城市还没有显现出她即将到来的繁盛情景,在小五所生活的偏僻角落,还有大片的没有来得及除去的野草地,再远一点甚至看得到污浊的小桥流水,新的居民区正在建造的过程中,一些光秃秃的小树苗突兀地种在了崭新的水泥路上,四处都是脚手架。虽然说整个城市都在那几年里变作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但是在小五的记忆里面,彼时丝毫没有尘土飞扬的印象,他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是巨大的蓝色天空和巨大的废墟,而空气中总是充斥着一股软壳牡丹的气味,这就如下水管道中奔腾的积水般,叫他血脉贲张,得拼命地压制才能够压制住自己放声大喊的欲望。

那一日,汩汩的水管声让小五人来疯,他沿着水管的流向疾走,穿着脱胶的蓝白条纹回力跑鞋和白衬衫,直到被一幢搭着脚手架的高楼拦住了去路。他闷着头走进楼里,沿着还没有造好栏杆的水泥楼梯往上爬,楼道里透亮,光线从每一层水泥的窗窟窿里透进来,于是他一会儿陷在阴影里,一会儿又暴露在夏末的大风里,这样吭哧吭哧埋头走着,既没有计算步数,也不知道走了几层,直到整个平坦的楼顶突然暴露在了他的面前,所有的阴影在瞬间消失,无遮无拦。

在后来的整个冗长而缓慢的青春期,他都记着这种不期而至的无遮无拦,并且他之后所有的记忆都以一九九三年的这一天作为了起点。

在若干年后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小五用一辆小摩托带着菲菲骑在林荫道上时并不曾说起一九九三年的事情,他们两人都戴着硕大的头盔,彼此听不到对方说话的声音。那时天高气爽,空气中少有灰尘,阳光肆意,小五拼命地嚼着木糖醇口香糖,头盔里面一股薄荷的气味。菲菲眼中的小五,是一个狂爱阿迪达斯三叶草系列,狂爱木糖醇口香糖,狂爱红双喜香烟的少年。在菲菲看来,少年这个称呼对于有些人可以绵延不绝地一直使用下去,然而对他们来说真正青春残酷的黄金岁月已经只与记忆有关系。那时候菲菲刚刚辞去了咨询公司的工作准备去法国念书,她在街上淘到一条黑色的麻布阔脚裤,一件粉色的绣花挂颈衫,很得意地向往着在法国的小镇子里穿着这些拍照片。于是有的时候小五就想象着菲菲这样一个苍白的小小人,穿着粉红色的小衣服团缩在法国漏水的小公寓房子里面,在摄像头的前面拼命地打字,整个影调都是灰茫茫的。

小五倒是曾经跟菲菲说起过他真正的黄金少年时代打架的事情,而且反复说过很多遍。那时他十四岁,为了给一个兄弟出头,用砖头敲破了隔壁学校一个小流氓的眉弓,之后担心报复的他就每天在书包里携带一把铁扳手上学放学,他骑着一辆翠绿色的跑车,斜挎着被铁扳手压得变了形的书包,穿梭在当时四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之间,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掩映着傍晚咸鸭蛋黄一般的太阳。他总是一边惊惶于身后的自行车链条声或是示威性的铃声,一边在这样苍茫的城市傍晚中流连忘返。但是报复却是始终没有来到,那个铁扳手在书包里面塞了整整一年,终于把小五的牛仔布书包底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然后连同一盒假冒的万宝路香烟一起掉落了。

“后来他死掉了。”小五最后总是要郑重地附上一句。

菲菲随手剥着瓜子说:“他怎么死的?被你砸了一下砸死的?”

“他后来吸毒了,死前人瘦得发灰。”其实小五的黄金时代并非像他自己描述的这样阳光灿烂。菲菲在他抽屉里翻到一张几年前的报名照,梳着滑稽的三七开头发,根根都位置妥帖,穿着当时男孩子间流行的灰色无领拉链衫,面孔扁平,全然没有现在的腔调,倒是现在二十七岁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菲菲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要把少年这个词语放在嘴巴边上念叨着,她橘红色的短头发正在渐渐褪色,鹅黄色的衣裳和澄蓝的耳环摆在一起显得不搭调,虽然面孔上面的青春痘依然因为熬夜而来势汹涌,但是这一天,小五再次重复着他铁扳手的故事时,正是早晨八点,夏天已经戛然而止,风从床头的窗户缝隙里不断地涌进来,簌簌发抖的菲菲突然凄凉地意识到,青春期果真已经跟她全然没有关系了。

而小五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见菲菲正裸着半个乳房在穿衣镜前面比划着那件粉红色的绣花褂子,那是她在夏天买的,她总是习惯于在早晨醒来时比画着,但是小五并未看出那件褂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衬着菲菲那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褪色的橘红色头发宛如大葵花一般,而手臂和乳房都是如此细小,看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少女。

他突兀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巴黎?”

菲菲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句完全不搭调的话:“我过了青春期了啊。”

于是小五努力回想着所谓青春期的片断。此刻是秋天了,楼底下的梧桐树在巨大的风里面摇来摆去,整条街道都是灰蒙蒙的,他想起来的却全都是电影里面的镜头,比如说绿油油

的麦田里面的白衣少年,爬在屋顶上面抽烟的赤膊少年,在厕所里打架的血腥气浓重的少年,耳朵边上都是呼呼的风声,那些男孩子们细胳膊细腿的,书包一直吊到屁股底下,走路的时候晃啊晃的。小五的书包里塞着铁扳手的那段日子也是秋天,那是一只牛仔布的书包,双肩的,细带子能够把肩膀勒得生疼,最辉煌的时候书包里塞着两把小刀,一个铁扳手和成摞成摞卷了边的书本,在翠绿色的跑车上骑得像风一样,边上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呼呼地就过去了,要多苍茫有多苍茫。小五现在回头想想才知道,他的整个青春期都与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有关系。但是当时所见之后却再也没有见到,哪怕是在电影里面都不曾看见,这一切都与绿油油的麦田,插进胳膊里面的小刀片,对女孩子的无限遐想全然没有关系,这一切他甚至连对菲菲都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一切不可分享也不得分享。

夜间,五楼的小窗帘外面,所有的霓虹灯都在天将暗未暗时点亮了,正对着窗户的是菲菲心目中这个城市里面最最美丽和豪华的高楼,形状如同钢铁战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却好像是撒上去的巧克力屑,菲菲手里面捧着法语书,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座楼小五一直没有爬上去过。

小五的癖好菲菲并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小五那些在楼道里面度过的黄昏,其实这是没有人知道的。小五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他穿坏过好多双鞋子,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他的牛仔裤也已经被踩毛了边,鞋跟儿上面的一小圈裤腿几乎要断下来。他就那样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往上跑。一九九三年爬上的第一幢楼后来成了一幢烂尾楼,裸露在外面的钢筋终于都生了锈,好像刚刚被摧毁的宇宙战士一样,庞大的身躯笨拙地停泊着,却是小五眼中真正的里程碑。自此以后,他爬过家周围所有建造了一半、将成未成的楼房,那时候农田和小溪连带着整个童年都已经从小五的视线中轻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散发着涂料味道的楼房,成排成排的米白色,用瓷砖新砌出来的花坛里面,用麻绳捆绑着幼小的树苗,女贞和泡桐。

小一些的时候,他爬上楼顶,拉开裤子的拉链,对着楼底下撒一泡尿,风巨大,冬天里会感到刺骨的冷。

最初所有未建成的楼都是钢筋水泥地暴露在黄昏里,西边的太阳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洞里照进来,一片暖洋洋,似乎每爬上一层都可以看得见新的光影变化,直冲楼顶,美不胜收。小五渐渐地长大后,搬进了一座曾经被自己爬过的楼里面,住在了第九层,楼里已经安装了很老式的电梯,上上下下都很缓慢,总是听得见锁链机械运转的巨大声响,他觉得很好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自己爬过的楼道里面再次行进着,并且这种行进在之后还要持续多年,于是他曾经好奇地盘桓在楼梯口,不停地按着上下键,电梯在他面前停下来,迟疑地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总是空无一人,泛着绿油油的光。小五记得当这幢楼并未建成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直通通的大窟窿,望进去,风盘旋上升,黑得充满了神秘感,叫人心生畏惧。

后来所有的楼房都建成,再后来就是持续不断地衰老。直到所有的小树苗都长出可以在风里面摇来摆去的大树冠来。米白色的簇新墙面布满黄褐色的水渍,而电梯的门每每开启都会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来,关闭时则是哐当一记。

小五突然之间都长到了二十七岁,在认识菲菲之前他从未感到青春流逝。

此刻菲菲从宜家订购的红色大沙发被送来了,她一个人把硕大的沙发在窄小的房间里面拖来拖去,试图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怀里面还抱着一只黄颜色的小狮子,这只小狮子跟随了她八年了,软绵绵地散发着菲菲身上的味道。她就抱着小狮子在沙发上面变换着姿势,一个细胳膊的小女人在硕大的沙发里面好像随时就会遁形,此番情景完全可以拍成一组电影镜头,一个青春期将过的小姑娘,在沙发里面奋力地抓狂地寻找着自己的姿势。菲菲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大沙发被她搬到房间的中间,宛若一只抛了锚的大船。

菲菲是没有秘密的,她曾经反复地跟小五说起过她的黄金年代,在这样的黄金年代里面她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面,而是生活在父母插队落户的城镇里面,那里有巨大的黑色的鸟在头顶低低掠过,冬天的时候家门口的整条河道都已经结了冰,她是班里面唯一一个在冬天还敢穿着风凉皮鞋的女生,而且在河道上面奔跑两个小时也不会觉得冷。她跟小五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整个人陷入了莫名其妙却光芒四射的催眠状态,一旦她发现其实小五并没有在听,或者他没有丝毫的共鸣,就会勃然大怒,继而重新跌入无止境的沉默中去。

似乎如今把他们俩扭在一起的,就是共同和自己的青春记忆所做的对抗。

小五在一九九三年之后缓慢的青春岁月中再没看到过那个最初的傍晚所呈现出来的情景。他乐此不疲地爬上一幢又一幢的楼房。最先吸引他的是沉默的楼道,总是散发着一股这个城市特有的潮湿气味,昏黄的墙壁,和有时候黄昏里传进楼道里面的炖鸡汤或者是煎带鱼的香气,那些声控的灯总是时明时灭,而从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被集中成一束束的,这里常常是安静的,他的喘息声狠狠地撞到狭窄的墙壁上面,然后反弹回来,脚步声如此单调,而全部的向往就在于走到楼道的尽头,打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天台的铁门的一刹那。有时候天空晴朗,大片的云在碧蓝的空气中飞速行走,有时候下雨,从楼顶望下去,整个城市都萧萧然绿油油;有时候是冬天,凛冽的风猛然扑过来,整块透明的灰色天空底下,小五变成无数渺小的小人儿中的一个,最美丽的情景莫过于红色的霞光,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不见,车辆,行人,飞速行驶的轨道车厢都沉寂下来,整个城市都在这样的瞬间变得安静。而小五就这样站立在空荡荡的楼顶,双手下垂。

但是小五始终没能看到一九九三年黄昏的情景。

虽然说当时他以为自己这种不可压抑的癖好是一种荷尔蒙分泌过多的表现,可是如今回头想来,他或许是想再次回到那个妙不可言的黄昏去,他试图在无数个黄昏里重新见到那个唯一的日子所见到的情景。

菲菲不知道他们如今朝夕相处的这幢二十一层高的楼小五曾经爬过,也不知道她过去在咨询公司上班时的那幢暖气管道里生长着老鼠的高楼小五也已经爬过,他甚至在最高层的男厕所里面小便,小便池的边上就是一个落地窗,当夜色终于降临的时候可以望得见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种几近透明的灯火之中,叫人产生想要纵身的无限欲望。菲菲是沉溺于这个城市的,她过去总觉得自己是个将要溺毙于这个城市里面的人,当她从父母插队落户的小城镇回到这里的时候,黑色的大鸟和滴水的墙壁都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那时她穿着米老鼠头像的套头衫,紧身牛仔裤,涂黑颜色的指甲油,大白天在学校里面,躲在小花园的芭蕉树后面跟小姐妹们分喝一整瓶的伏特加,不加冰块也不兑果汁,微微地醉在中午直射的太阳底下,她曾经在无数个黄昏里穿着薄薄的红纱裙,套着牛仔外套,拎着一个无比重的书包,骑破车飞驰在充斥着灰尘的马路上面,华灯初放,夜色微凉,如今想来,这一切真是光华大道,而菲菲似乎只从这段日子里走出来一天而已。现在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她之所以要去法国是因为第二个恋人,这点她从未跟小五说起过,她不可能对小五说:“嘿,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是因为我的第二个过去式恋人。”

有的时候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已经影响了自己,自己却并不知道,或许到死去的那天才会突然想起。若干年后菲菲一定会想起来,她的青春期早在第二个恋人时代就已经消亡了,十九岁,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年她把一头拖到屁股的浓密长发彻底剪掉,剪成难看的男人头,架着大大的眼镜跟第二个恋人谈恋爱,听那个男人说要去法国,菲菲当时并不知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后来她一心以为那是《天使爱美丽》里面的诡异精灵,还听那男人说他对那个背叛他的女友的无限迷恋,直到最后他重新和那个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来菲菲的头发长长了,染成橘红色,一直戴隐形眼镜,也谈了数次恋爱,有过若干次的一夜情,只是她从此就决定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如此根深蒂固,再不改变。

而今若是小五跟她说,他要爬遍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楼,只是为了寻找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菲菲也会觉得这只是荒谬的梦境,如同十九岁那年,拉着第二个恋人的手缓慢地走过昏黄潮湿的地下通道,有拉二胡的人蜷缩在角落里面睡觉,当他们走过他时,身后突然响起尖厉的断弦声,菲菲扭过身时,那人却依然是蜷缩着的一块石头,只有青春期时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记忆中的,之后就全都是荒谬的梦境。

晚上,小五和菲菲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移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们把衣橱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地铺开来,然后往身上套,菲菲甚至翻出还未曾发育时常穿的一件灯笼袖的橘红色衬衫,她惊讶地发现这件衣服还是可以穿上身,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瘦得好像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们在镜子前面折腾,摆各种姿势,互相推搡着要站在镜子的正中央,一会儿用围巾包住头发,一会儿在牛仔裤外套很多条裙子,个个一言不发。最后小五赤裸着上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绒线衫,坐在地板上面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开始抽烟,菲菲疲倦地趴在一大堆旧衣服上面,身上披着一件旧得发霉的皮夹克。

她望着小五瘦削到要皱起来的身体,说:“你看起来就是个少年啊。”

这一刻小五最大的秘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几乎要说:“我们一起去爬楼吧,我带着你去爬那座一到晚上就撒着巧克力屑的高楼,爬到最最顶上,一起坐在巨大的霓虹灯牌子底下。”但是最后他还是把这些话连同烟雾一起吞下了肚子,这些东西是不得分享的,阴凉的楼道,变幻的光影,空旷的天台上面无边无际的雨,或许他会跟她说,但是得等他找到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才可以。

只是之后,每每小五打电话给菲菲总是称呼她为小姑娘,他说:“小姑娘,你还没有吃过饭吧,我们去吃火锅吧。”

那日的不速之客是小五过去的朋友,他们是在马路上遇见的,他在背后大声叫着小五小时候的绰号,声音温和亲切,却叫小五拉着菲菲的手紧了一紧。那是个面容肥厚、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穿着不太干净的衬衫,手里面还拎着公文包。他简直是扑过来拍着小五的肩膀说:“嗯,一点都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他接着又指着小五对菲菲说:“他小时候可是我们的超级巨星啊,那时候他在我的眉弓上面敲了一砖头,搞得满城风雨,看看,我这里缝了八针,怎么也长不出眉毛来了。”于是菲菲看到这个头发微秃的年轻男人确实只有半条眉毛。而小五恍然大悟于为什么刚才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那些久远的在建筑工地里骑着翠绿色跑车的岁月扑面而来,那时他总是在等待着背后突然有人呼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已经属于摸不着的岁月了,那些裸露在钢筋水泥里面的记忆,那时,小五听到别人喊他这个绰号,就会拼命地向前加速,左手把住车把,右手神经质般地往后斜插进书包里面,握住那把铁扳手才回过头来看是谁在喊他。有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时,已经把那个喊他的人甩开了好远,背后只有空荡荡的大马路,无边无际的脚手架,和大朵大朵与他一样飞奔着的云朵。

而空荡荡才是真正地叫人心悸,就好像当他神经质般地松开菲菲的手,向身后摸去的时候,背后是空荡荡的,没有破烂的牛仔背包,没有铁扳手。当铁扳手从被磨破的包里脱落时,小五或许正飞驰在某两栋大楼之间,或许鼻子里面正充斥着建筑工地的尘土气息,太阳西斜,激动人心。

在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下不可能意识到一把铁扳手的遗失。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正唾沫横飞地与菲菲说着关于过去的种种,他如何被小五砸伤了眉弓,缝了八针以后觉得缠着纱布的样子滑稽得好像小丑一样,就死活缠着爸妈给他转了学,宁可每天换两辆公交车去另一个区的中学里面念书。他的口气里充满了骄傲,他的眉弓在经过了折腾人的青春期后终于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然后他飞奔着挤进人群里面,追赶一辆同样是稍纵即逝的公交车去了。于是小五站在上街沿,菲菲站在下街沿,公交车从菲菲的身后不断地晃着彩色的身体缓慢地开过去。小五说:“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去找个结实的书包,在书包里面重新塞一把铁扳手,可是我的那把铁扳手已经没有了,那么或者是铁的榔头也可以。”菲菲怔怔地望着他,头发几乎是块颜色褪尽的抹布,她狠狠说:“你找不着就是找不着。”

这时小五想起来他最后见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在过去他对菲菲反复的描述中,一直是一个瘦到发灰的男人,露出垂死的相貌,眉弓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过。而此时他真正地想起来了,那些描述只在语言中是固定的,而在他脑海中每次这个瘦到发灰、眉弓流血的男人出现都有不同的背景,有时候他是在一个岗亭的边上抽烟,有时候他坐在过去中学操场的煤渣跑道上,有时候他甚至蜷缩在小五的床边望着他。于是小五知道,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他现在在那里的牙防所里面做事情。”菲菲用手指指小五身后的一幢深色楼房。

“那里?”小五想起刚刚开始长智齿的时候,有一颗顽固的牙齿怎么也顶不出牙肉,于是就去那个牙防所里面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用麻药,但是疼痛的感觉已经被全然忘记了,只记得走廊里面的乙醚气味,还有就是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天窗边上,被拔掉牙齿的牙肉上覆盖着一大块棉花,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把棉花取出来,血依然在嘴巴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

自此小五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所有黄金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他对任何人都不曾提及过。睡觉前菲菲总是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把头发窝在小五的胳肢窝里面,喃喃地描述着那些在黄昏里面撑着翅膀低空擦过的黑色大鸟,它们羽毛的温度,它们的脚爪有时候甚至触碰到头发,然后菲菲就嘟哝着迅速进入睡眠中去。他们很少说起将来的事情,将来比过去更加的虚无缥缈,所有的激动人心和细枝末节都无可描述。小五却一再地做梦,梦见自己在爬一幢从没有进入过的高楼,楼道内如此安静,充满了油漆的气味,每一级台阶都很高,没有声控灯,也没有天窗,模糊的光线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不可辨别外面的时间,而有个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那是那个半条眉毛的男人的声音,虽然这个声音并没有小五记忆中的童真感,但是他确知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唤着小五的少时的绰号,但是小五知道他要说的其实是:“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你就又再次看到了一九九三年。”而梦就此终止,终止并不是他突然打开天台的门,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发现那底下就是虚空,终止就是他突然醒过来,毫无征兆,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往往是清晨七点,打开床头的窗户,底下梧桐树的叶子都已经落光了,并没有下雪,但是整条马路是白颜色的。

菲菲的签证如她所愿在冬天的时候到来,于是她看见那张花花绿绿的小票子时想,等她到法国的时候,那里该是温凉的天气,可以在粉红色的绣花小褂子外面套上灰色的长毛衣,那件毛衣拖着长长的袖子,覆盖住手背,甚至如果她喜欢的话,可以一直拖扯到膝盖处,可是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穿着这件拖拉的灰色毛衣走在这个城市潮湿昏黄的地道中,有老鼠在水管里面发出细微的声音,袖子太长了,一直拖到了地上,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个不停地拉扯着袖子的背影,在满是水渍的地道里面缓慢地通过。“我夏天就回来,夏天就回来。”菲菲往一个旧的牛皮箱子里面塞粉色的小内衣,一边嘟哝着,在梧桐树刚刚掉光叶子的时候说起夏天似乎是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此刻菲菲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疯狂地将她往前推去,把背后一直牵引住她的一根骨头硬生生地切断了,咔嚓一声,疼得她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未来这样虚无缥缈这样虚无缥缈,好像圣诞树顶端的那颗金色五角星。

“我其实一直很想跟你说一些事情,”小五说,“但是时间已经被彻底地错过了。”

“嗯,我也理解,我特别想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你,我可以跟你比赛谁踩在冰上面的时间更长一点,但是那时候我没有现在好看。”菲菲摸摸自己的头发,“那时候我甚至剪着一个滑稽的蘑菇头。”

“小姑娘。”

“那么抱抱。”两个少年在那张红色大沙发上面拥抱着,但愿这个称呼就此像抛锚的大船一样停泊在已经不可再次获得的记忆里面。

那是最后的冬日,但是它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末日的神态来。菲菲趴在窗户上望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着的红色飞行指示灯和那幢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出神。她坐的飞机将是黄昏,当飞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时,整个城市正在缓慢地进入睡梦,霓虹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之间全都熄灭,然后就到达了云层之上,而到达戴高乐机场的时候又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清晨。小五在阳台的水斗里面洗一双旧得几乎要脱胶的匡威跑鞋,用刷子刷,发出整齐的声音。水斗的周围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下雪,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正在做一些准备,他把跑鞋刷好,把鞋带洗干净了单独晾起来,与若干年前的冬天并无二致。他在冰冷的阳台水斗边踯躅着久久不能够离去,窗户上面也结了霜花,他看见菲菲把红色的鼻子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面,睁着灰色的眼睛望着某一个方向,她穿着彩色条纹的厚毛衣,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子,蜷缩在玻璃的后面。小五向那个方向望去,望见那幢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突然之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与此同时房间里面传来巨大的声音,小五冲进房间去的时候,看见菲菲坐在红色沙发的正中央,号啕大哭,眼泪流满了巴掌大的面孔,绒线帽耷拉在耳朵边。

“怎么了?”小五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问,他并没有在菲菲的身上看到任何伤口。

“我在想这张沙发,我不能把这张沙发也带走,我该拿它怎么办。”菲菲过了很久才抽泣着说,“我想把它一起搬走,和我的小狮子一起。”

“你为什么要去法国?”小五再次问。

“我不能再在这里消磨回忆和勇气,亲爱的,在我的内心里,青春期真的已经过去了。”菲菲在某一个早晨再次看到她的第二个恋人,这是自从十九岁以后第一次遇见,在早晨的星巴克里面,小五正在柜台等热咖啡,她下意识地扭转身去就望见了那张已经彻底陌生起来的面孔,第二个恋人端着纸杯咖啡推门往外走,菲菲好像是长了弹簧一般地冲出门去,在他背后大声地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回过头来,他耸耸肩膀,晃了晃手里面的咖啡,说:“小姑娘,你好。”这个小姑娘,穿越潮湿的地道,穿越无数个冬天和夏天的交错,再次穿着彩条的毛衣站在那里,那里附近是高级写字楼区,直到他再次扭身走去,菲菲才感到刺骨的风从反射着玻璃光芒的高楼间穿梭而来,她从有暖气的屋子里面冲出来甚至忘了披上外套,八年过去了,第二个恋人还是在城市里。菲菲转身回到屋子里面,望见小五正蜷缩在角落的沙发里面,已经微微地打起了鼾,他穿着厚厚的牛仔外套,帽子遮住半个面孔,嘴唇边充满了木糖醇口香糖的薄荷味道。她将永不可能在巴黎与第二个恋人相见,那个男人已经露出洛丽塔式的老男人神情,当他说着“小姑娘”的时候,与小五不一样,他已没有未来的可能性,他的脆弱彰显于世,而菲菲的青春期因此延长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菲菲执意不肯叫小五去机场,她比较愿意的方式是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和布头小狮子。就好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里,她牵着父亲的手,穿着搭扣的小凉鞋和红色的蝴蝶结背带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记得火车站的大钟和迈出站台时外面突然涌过来的如流水般的公交车,虽然一片喧闹,但是却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有一片指甲或是一根骨头断掉了,依然还是总归当然是一个人。

于是小五一个人走进了撒着巧克力屑的霓虹灯大楼,在此之前他在厨房里面煎了一个荷包蛋,水斗里有一些菲菲残留下来的鸡毛菜叶子,锅里是前一天晚上的鸡毛菜土豆汤。他想把这一切搞得像一个仪式那样庄重,因为他在早晨的睡梦中从未感到耳朵边上有这样强烈的呼唤的声音,这个声音喊着:“再往上,再往上一点点,就是一九九三年。”直到他被菲菲咸咸的亲吻和箱子轮子在地上的摩擦声以及重重的关门声惊醒。屋子里面一片死寂,他看到窗台上面匡威跑鞋整齐地摆着,被太阳晒得好像真正的瘦削少年,他在认识菲菲之前从未感到青春的流逝,而现在时间好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他爬楼,想象着一九九三年下水管道里面疯狂的流水,它们呻吟着彼此碰撞抵触着奔腾在不为人所看到的地方,整个城市的都在疯狂而隐秘地奔走着,似乎无人知道。那时候台风刚过去,整个岁月好像刚刚从水里面捞上来般青绿葱翠。而此刻是冬季,马路上所有的梧桐树叶子都掉光了,整个城市是白花花的,下午很寂静,道路宽阔无边却看不到人。现在,已经离一九九三年那么远,脚手架都已经被拆除,旧了的玻璃覆盖在所有的楼房上面折射着太阳白色的光芒,听不到建筑工地的打桩声,而地下的管道密集得让老鼠们可以从那里到达任何地方,已经看不到整片整片的天空,也没有裸露着的钢筋水泥,只是从高楼的间隙看见依旧在飞速奔走的云,正在发出压抑的叫喊声,无人听得到。小五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旧到烂的匡威跑鞋和湖蓝色的滑雪衫快步行走在稀有人迹的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这里再次变成一个空城,如同他十五岁时骑在自行车上面,扭头望向身后无人的马路,到处都是正在建造中的高楼,有打桩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昏黄充满了尘土的味道,但是没有人,那么澎湃,激动人心。

小五快速地走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楼道里面,每一层的楼梯都有一个天窗,冬季安静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他看看手表,现在离菲菲的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爬到楼顶的天台,然后站在那里看有没有一架正要穿过云层的飞机,那时候的天空该是橘红色的,云层是浑厚的灰色,而飞机斜向上四十五度,隔得那么远,或许完全听不到巨大的轰鸣声。他如此急速地爬着每一层楼梯,急不可耐地两步并一步,像只灵活的猴子般在无人的楼道里向上蹿,似乎每蹿上一层,时光就向后倒流一段,越来越接近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耳朵里面的噪音突然变得巨大,那些梦中的喊声从未如此清晰过,而且还彼此碰撞,似乎整幢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都在一个瞬间爆炸。他累了,喘着气,感到自己耳鸣,也不知道已经爬了几层,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变成了一种迷离的颜色,耳朵里面还塞着音乐,此刻整个耳廓都疯狂地疼起来,分辨不出那些噪音是来自耳机还是来自混沌起来的大脑。这可能是他爬过的最高的一幢楼,他依然可以闻得到早就已经被磨掉了的钢筋水泥的气味,他兴奋着直到脚已经彻底地失去知觉,只看得到旧了的匡威在颜色不可辨别的台阶上机械地挪动着,耳朵里的噪音把整个人都推向了巅峰,小五感到如果他最后推开了天台的门,一定会有巨大的风冲进他的身体,从每一个毛孔。

直到他最后推开天台的门,直到他最后推开天台的门。

是一九九三年的黄昏。

一九九三年的黄昏,少年小五穿着单薄的白衬衫,脱了胶的回力白跑鞋爬上了一幢还没有建好的楼房,他闻见周围有燃烧过的牡丹香烟的气味,空气湿润,口袋里面的五角钱纸币也被他捏到泛潮,他在没有造任何遮拦物的屋顶一直待到夜幕降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火烧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天空的顶端是天鹅绒般的湛蓝,云层停止了小五司空见惯的疾速奔跑,黑压压地沉积在一起,是这个城市所有的梧桐树一同烧着时才会有的颜色,而在靠近天际线的地方则是火红的,把远处和再远处的那些正在建造中的楼房都衬成了黑色剪影。于是少年小五在瞬间就感到自己的头发被烧着了,火一直燃烧到他身体的每根血管里面,在之后的冗长岁月里他都必须奔跑和叫喊才能够避免被这将要燃烧起来的火焰灼伤,他必须在奔跑和攀爬中感受从天台涌过来的风。这之后他都无法向任何人描述清楚当时的感觉,少年小五在空旷的楼顶站着,直到那道横跨整个城市的梧桐树之火突然隐没在漫天的漆黑里面,风无由地从四周涌起,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连带着那个夏天在那一刻宣告终结,留下眼眶干涩、浑身发抖的小五,在楼顶撒了一泡尿,却听不到任何的回声。

而这整个青春期都盘桓不绝的隐秘画面此刻就在巧克力屑霓虹灯大楼的天台上再次铺开,小五屏住了呼吸,时光再次退回到一个起点,当他以为那把梧桐树之火已经被无数的过路人彻底扑灭的时候,它们又神奇地在这个黄昏再次出现。小五的鼻子里面充满了烧焦的梧桐树叶的味道,他站在天台的栏杆边,骄傲地望着横贯整片天空的火焰,感到他其实只是从一九九三年跨出来一天而已。

轰轰烈烈的城市,而战争和岁月才刚刚开始。

此刻菲菲的飞机正要起飞,低空掠过整个城市,然后冲进云层。菲菲没有掉眼泪,她抱着布头小狮子坐在飞机靠窗的座位上面,把窗幕拉下,遮挡住黄昏时的西晒太阳,所以她看不到,在城市中央,巧克力屑霓虹灯大厦整个被大火烧着了,警铃声四起,弄碎了城市里所有人的耳朵,无数的人从大厦的旋转门里仓皇地逃出来,被逼上绝路的人们甚至从窗口中跳了出来,身体雨点般坠落,真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和呼救声,所有消防队的救火车都拉着警报从各条马路涌向这里,这是城市从未有过的灾难性大火,烟雾像蘑菇一般涌向天空,然后骄傲地横贯整个城市,而焦灼的火焰可以吞噬周围的梧桐树,叫嚣着光芒四射,宛若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

这一切,少年小五却都没有看到和听到了。

他正站在无人的屋顶,准备拉开裤子的拉链,向楼下的浓烟滚滚和仓皇逃窜的人群撒一泡尿,也听不到回声。

于二○○四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