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白发-杜撰记

这厢风起云涌,这厢桃花落地,这厢苍苍地喊着:天要下雨姐要嫁人了。

——《杜撰记》

这会儿黄昏降临,山里山外的小鬼都跑出来活动筋骨,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塞囡悄悄躲进山腰的一块石头后边去抽了根烟,那烟雾在稻山的傍晚就是蓝颜色的。一只小鬼赖在塞

囡的脖子上不走,被她用两根手指头拎着腿扔开了几丈远。她顶厌恶抽烟的时候受打扰,她厌恶稻山上的一切,这里终年不败的桃花和终年不散的雪,小鬼们玩不厌的丢手帕游戏,绫罗绸缎胭脂粉儿的打扮,恍恍惚惚端端庄庄的姐姐,这稻山,这稻山上都不能够穿着高跟鞋走路,厌恶极了。

而现在,稻山边上的那座城市已经灯火通明,轻轨上的电车来来往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高楼上的霓虹和信号灯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有时会有彻夜不绝的音乐声,那么神秘。塞囡每每要等到那些灯全都暗下去了才能够入眠,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这山中岁月足够她消磨,什么,都只嫌太长久。

“小心火烛,切记勿忘。”塞娅的声音从稻山的顶上传过来。那只刚被塞囡甩掉的小鬼叽里咕噜地嚷嚷着:“塞囡在抽烟,她又抽烟了,姐姐你要惩罚她。”顿时整座山上的小鬼们都嚷嚷着:“塞囡在抽烟在抽烟在抽烟。她是个坏妖精。”塞囡随手把烟头塞进了那小鬼的嘴巴里,小鬼喜滋滋地吸着剩下的半截烟屁股颠儿颠儿地跑掉了。整座稻山又暂时安静下来,塞囡把脚探下深深的悬崖,注视着那边城市夜间的好风光。

她悲哀地想:我就是跳下去了,也是不死的。

那日,烟雾缭绕的傍晚,塞囡瞒着塞娅,着一双朱漆小拖鞋又笃笃地去了那城。路渐行渐宽,轻轨的轨道横跨在她的头顶,她很惊奇,注视着这与稻山迥然不同的风光,列车哐当作响的车厢,明灭的灯光,拎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的疲惫的女人,排着队过马路的孩子,快餐店的灯箱。在她的记忆中也恍惚有过城市的样子,那是烟雨红楼,是沿街的中药铺子,是骡车载着的姨太太,是胭脂粉儿的市井,和眼前完全不一样,而塞囡的记忆毕竟也有几百年了,她已然恍惚了。

塞囡遇见三少爷是在一个窄小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口。三少爷左手握着一只装了串煮的一次性杯子,右手拎着盒牛奶。塞囡脱口而出:“三少爷,安好。”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塞囡一眼,说:“这位小姐看了面熟,你刚刚唤我什么?”

“三少爷,您还唱戏么?”塞囡张口说出这句话才想起,这三少爷已经是死了的,那眼前的?“先生,我想我是认错人了。”塞娅常常跟塞囡说,我们是不死的,而他们总是在不停地死去。塞囡刚刚又忘了塞娅的话了,她常因为这个而惹祸。

有个女人从便利店里面跟了出来,手挽着男人的手臂,她转过脸来看了塞囡一眼说:“寒流就要来了,小姐你该穿棉鞋了。”然后两人就隐没在马路对面低矮的住宅楼里面。塞囡跑进便利店里面要了盒烟,这里烟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红白包装,夜班的店员懒洋洋地推荐她一种薄荷烟,塞囡说:“不要薄荷的。就要那种,黑猫。”

这城塞囡已有两百年没有来过,她和塞娅两人已有两百年没有离开过稻山,她竟没有觉得,只是最近见城里夜间亮起的灯是过去没有见过的风景,而那些存着的香烟被她抽着抽着也抽完了,她才想起该来一次,看看。

两百年前的稻山已如现在这般,终年积雪不散的山腰以上住着塞娅,终年桃花不败的山腰下住着塞囡,稻山的周围沧海桑田地变迁,森林沼泽海洋湖泊乡村,直到有了那个城。那城风光,赶着马车进出的人不计其数,稻谷丰裕,衣锦富足。塞娅经不住塞囡好奇的纠缠,领着塞囡进城,在当铺里当掉一根昂贵的簪子,两人去茶楼喝龙井,吃蟹粉小笼馒头,买丝巾头饰物,据说是舶来品的时髦胭脂盒和口红,逍逍遥遥地过了一天。

她们遇见三少爷也是那日。吃饱逛累了去戏园子里看戏,那日唱的正是白娘子和许仙,塞囡悄声对塞娅说:“他们唱的是白娘娘呢,嘻嘻,瞧那小生扮相多好。”

“嘘,不要出声,细听着。”塞娅的脸色已绯红,看小生看得入了神。那小生就是三少爷,城里最大的商铺的三公子,平日里喜欢唱戏,常到戏园子里来客串个角儿,引得不少姑娘为他销魂,日日来听,还哭得要死要活。塞娅看得入戏,很快就辨不清真假。妖爱上人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之后塞娅常领着塞囡到城里来看戏,买一包花生坐在前排的座位上看戏,日子久了,不仅三少爷熟识了她俩,这城里老老少少都知道这里有两个身份奇特的女子,天天胭脂粉儿地来看戏,长得花好月好,走路的时候摇曳生姿脚跟儿几乎不着地。塞娅给三少爷送去用稻山上融化的雪水泡的蜜汁桃花茶润喉,在后台帮他描眉画眼,感情日增。三少爷那日却对塞娅说:“我们家里门第森严,怕是不会让我娶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塞娅笑,她又几时想过什么嫁娶之事,只淡淡地说:“不想也好,日后你娶你的大户女子,我回我的稻山,

稻山。”

“我几时能够去你们两姐妹的家乡看看,你说那里好风光。”三少爷说。

“是啊,不过只怕小鬼吓了你。”塞娅笑,想起稻山上那一山孙猴子般吵闹的小鬼。

“塞娅你是说笑了。”三少爷画好妆容上台唱戏去,不紧不慢,端庄的仪态正是塞娅动心的。她恋他,觉得只要能够看着就好了。

不久,三少爷就明媒正娶了城里一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日城里炮仗唢呐是难得一见的热

闹,塞娅被塞囡强拉着去看,她说不去,塞囡不许,还翻出最好的绸缎衣裳叫塞娅穿上,妆要细细地画,就好像塞娅当初给三少爷画脸一样。两人打扮得花容月貌地去看三少爷的婚礼,塞娅在脸上盖了纱,怕等会儿泪水会坏了她的妆容,其实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嫁个好男人过踏实稳当的日子,可是那人生一忽儿就没有了,塞娅却早已习惯日饮雨露的日子了,那日月之光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是几世也见不得了。

那日的婚礼风光,全城老少都在马路上看新娘子,红灯笼挂了整整一条街。而惨剧也紧接着发生了,这日城里大火,火从三少爷的宅子里烧起来,三少爷还没有来得及娶新娘子过门就已经被大火淹在了宅子里面,烧死了。塞娅救不了他,她是在雪山上长大的,见不得火,她找塞囡,却不见塞囡的踪影了。那新娘子后来也疯癫了,自缢而死。

塞囡也爱着三少爷,她日日在塞娅边伴着他,她不说,她得不到他,所以她要杀了他。这事儿她总是不忘,她抽烟的时候就感到烟丝是蓝颜色的,而自己是透明的,塞娅自此之后日日夜间都会在山顶唤着:“小心火烛,切记勿忘。”小鬼们起哄,此声就回荡在整个稻山间,雪水融满手而不散,桃花落满地而不败。塞囡有时候在山腰下抽着烟回应塞娅:“姐姐,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我觉得我是透明的。”

“姐姐,我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姐姐,我们总是不死的,他们已经死去又醒来多次了。”

而三少爷终是又醒了过来。

塞囡没有告诉塞娅她又去了那城,那是不被允许的,可是那城已然不是那城了,这两百年的光景对她俩来说只是几杯朝露就几餐月光就过去了,而那城面目全非,护城河没有了,列车哐当驶过的声音是塞囡极其迷恋的,那霓虹和信号灯,有时夜晚会有飞机降落,红色的尾灯在天空里面一划而过。那里寒流就要来了,而稻山上是四季如一的,塞囡穿着朱漆的拖鞋笃笃地走动,她想去那城,她厌恶了稻山的一成不变,她厌恶了,她要去那城,啤酒,高跟鞋,毛皮的披肩,人身上散发出的市井味是她用多少香水都不会有的。

自塞囡在便利店门口遇见三少爷,她每日傍晚都会在烟雾缭绕里离开稻山,她用一盒香烟就轻易收买了多嘴的小鬼,每日穿着与那城格格不入的绫罗绸缎赤脚穿着朱漆拖鞋,在那便利店里买包烟,等待着下班的三少爷到这里来买一盒牛奶。三少爷总是和女人在一起,那女人温婉迷人,穿黑色的毛衣,见着塞囡总是说一句:“小姐,你好。”离开时再说一句:“天凉了,不该再穿拖鞋了。”他们离开,塞囡也回稻山。有时候他们会坐地铁去不远的商场买些东西,塞囡就远远地跟着他们,坐在地铁里面从玻璃的反光里看三少爷的脸,这几世的光阴三少爷还是三少爷,他的脸上不着妆了,他不再穿绸缎的袍子,而他一个转身一个眼色依然是那个戏园子里面拿袖子拂面的少爷。

那日,三少爷独自来便利店买药,他见着塞囡就如往日般淡淡说:“你来了。”

“嗯,她呢?”塞囡站在门口飘飘忽忽地抽烟。

“生病了,一点小病,没有大碍。寒流来了稍不好就容易得病。”三少爷眉眼流动,“小姐,我总见你眼熟,你叫什么?”

“我们的名字不是你们可以唤得的,多少男人唤了就死了,嘻嘻。”塞囡看到烟丝再次变成透明的蓝色。

“你说笑了,你住在这附近么,这么晚了,家里人该担心了。”三少爷又说。

“不,我住在城外,稻山,你听过么?”塞囡指指稻山的方向,稻山这会儿黑沉沉的夜色里雪不化花不谢,塞娅在山顶唤着“小心火烛,切记勿忘”,回声缭绕。

“那里风光可好,几时我带妻子去那里看看,她顶喜欢风光。”三少爷转身走进居民楼。

很快,塞囡就用光了手里的钱,过去一根簪子可以换来胭脂无数,吃几顿都吃不完,现在她已经把自己仅有的几个镯子和三根簪子都拿去二手市场卖了,却只换来几包香烟就用了个精光。她想买一双系带子的粉红色高跟鞋,想买一件镂花的披肩,还想像这城里的女人一样坐在地铁里面吃炸鸡翅膀,喝可乐。无奈,只好去塞娅那里偷,塞娅从小就有收集首饰的癖好,她那里的簪子少了几根定然发现不了。偷了几次,都换了钱,坐地铁去商场里面买来一双尖翘翘的高跟鞋,可是,在稻山上是穿不得的,这山路,倒也只有那朱漆的拖鞋才能够应付,她能够脚跟不着地地飘飘忽忽地回到自己的桃花地。她很沮丧,她无法像这城里的女人般,她想那三少爷的妻子定是有这样一双鞋子,待到寒流一过去就可以拿出来穿了,春光无限。

那日,塞囡正提着高跟鞋想要下山去,听得塞娅的唤声:“塞囡,小心火烛,切记勿忘。”

“姐姐,我知道,我已经不抽烟了。”塞囡小心地说。

“塞囡,我们跟他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不死的,他已经多次死去。”塞娅安详地说,“你是饮朝露的,你是餐月光的,你是不死的。”

“姐姐,我见到三少爷了,他又醒了。”塞囡收起高跟鞋。

“当初你放了火,你杀了他。”塞娅恨恨的。

“你还记恨着,这些年你总不见我,你心里还恨恨的,几百年过去,他们已经轮回数次了。”

那晚,塞囡依然去那城,站在便利店门口等了整个晚上都没有见到三少爷来。她竟然开始觉得冷,并且瑟瑟发抖,她向便利店的店员打听三少爷,“那个个子中等面色白皙的中年男人,总是和他的妻子一起来的”,店员告诉她他们的住址,她小心翼翼地在太阳露出半个脸的时候敲响了他们的门,她的手指关节在门上发出脆弱的声音。三少爷出来了,疲惫的脸色,嘴巴里散发着隔夜的气味。他惊异地看着塞囡,说:“小姐,你好。”

“你的妻子还好么?”塞囡往屋里张望,看到门口的地板上俨然摆着一双美丽的高跟鞋,后跟已经磨旧了,定是在这城里走了很多夜路,笃笃地敲着地板。

“她,不太好,她的病医生说撑不过三个月了,是肿瘤。”三少爷一夜间已老了许多,他的鬓角几簇白头发忽地就长了起来,那是戏园里的妆容啊,是白色的粉扑在额头,红色胭脂画的眼角,是兰花手指轻轻拈过的鬓角。

“她是快死了。”三少爷捧着脸就咿呀地哭了起来,那是戏园子里他咿呀地唱哟。

在稻山上的桃花不败,除非是塞囡摘取。塞囡摘取了稻山上所有的桃花,用她这五百年修来的功力制药酒,她闭门不出,足足三日却没有进展,想起当年姐姐用雪山水泡蜜汁桃花茶给三少爷润喉,当下就去山腰上取雪水,那雪是塞娅的领地终年不化,塞囡用身体焐都不化,她脱去了所有的衣服,把雪放在自己的胸怀里面焐着,呼着热气,直到身体慢慢变得僵硬那雪都不化。她呼塞娅的名字,她说:“姐姐,成全我和三少爷,上一世他是你的,这一世他是我的,求你,救那女人,否则三少爷也会死去。”

醒来时,塞囡躺在稻山的山顶,积雪已不再,光秃秃的山顶泛着白晃晃的光,塞娅正在对着镜子画眉毛,眉粉落了一点在白颜色的袖子上面,她用手指抚去,叹口气,那三少爷脸上的妆容红是红白是白,是城里的一大看头,人们去看戏也是去看那妆容,那妆容是活的,是透明的,是飘来飘去的。听得塞囡翻身的动静,塞娅转过身来:

“醒了。那女人她死了。”

“姐姐你……”

“我用尽稻山上所有的雪水取其精华和你的桃花一起制成药丸,可是那女人已死去,来不及了。”

“姐姐你又何苦骗我,你恨我,你用药丸杀了那女人。”塞囡悲哀地说。

“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是不死的,至少我没有杀死三少爷,你比我绝情。”塞娅不动声色。塞囡跌撞着爬起来,这稻山已经是个荒凉的土坡,小鬼们因为在白天无处藏身而纷纷逃离,他们玩儿时用的手帕、纸牌遗落了一地,化开的雪水有些还在土坑里面积聚着。塞囡爬过山坡,从地上拾起那双粉红色的高跟鞋,悲哀地拎在手里面往城里走去。那时候已是中午,稻山已经没有了烟雾缭绕,白光刺眼,路渐行渐宽,公交车和高架桥恍惚地出现在眼前,它们纵横交错,扑朔迷离,一队小孩走过塞囡的眼前,这城已是她所熟悉的,而那莺歌燕舞、胭脂粉儿、绫罗绸缎的属于戏园和三少爷的城,已经渐行渐远了。

塞囡走到便利店里面去买烟,小店员说:“今天你来得真早,买烟?”

“不,买一盒牛奶。”

“哦,你还不知道吧,那总来买牛奶的男人,他的妻子死了,他跟着开了煤气了。”

“嗯,寒流已经过去了,我这一季都没有穿棉鞋哟。”塞囡答非所问,她已经在等着下一季了,下一季,那三少爷几时再醒过来,在山里有足够的时间供她消磨,百年恍恍而过,也不过几根烟的工夫。

当稻山上的雪重新积聚起来、桃花重新生长起来的时候,又是去去几世。那城已毁于一场在夜间突如其来的地震。那晚,塞囡从梦中醒来,见得所有的灯光都在瞬间熄灭,她听见人们尖厉的叫声,然后那里就又是沉寂的黑暗,就好像数世前这里曾经是深深的海洋,夜间就是黑色的,如同废墟一般,那时候没有城也没有人,只有小鬼横行。而现在又是了。地震后,城的废墟成了小鬼的乐园,它们不再在夜间聚集在稻山,而是在城里游荡,以发现人的骨头为乐,它们用头盖骨点起了灯,排着队在城里走路,这里曾经是驴车经过,是戏园的舞台,是高架,是地铁,是三少爷死去又醒来的地方,可这下一世,等得似乎要有点悠远了。

塞娅在山顶看着小鬼们用头盖骨点起的灯,唤着:“小心火烛,切记勿忘。”小鬼们在遥远的城里回应着,叫着嚷着,听起来却那样安详。

“姐姐,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你看得见我么?”

塞囡点起最后一根烟,那里不知几时才会再有烟卖了。

于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