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人的细软-杜撰记

红宝石的嘴唇,在小飞人变成小飞贼的夜晚,天打五雷轰。

——《杜撰记》

自从雨谷路二十八号的那栋红色小砖头房发生崩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小飞人。我确信他已经离开了雨谷路再也不会回来,即使他回来,也没有人能够收留他,他们会拿臭鸡蛋砸他,会把他倒挂在树上三天三夜。他会飞,可是飞得很慢,还比不过一只能越过墙头的小鸡,他根本就逃不了。而我也已经被我的父母永久地带离了这里,之后他们剪去了我的头发,把我关在黑暗的牢里面整整一年,直到最后我哀伤地对他们说:

“我觉得,小飞人已经死掉了。”

他们才把我放出来,那时候雨水正浓,稻谷丰硕,我饿了,我中指的指甲也断掉了。

雨谷路曾经是稻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这里盛产红宝石,红宝石上只要标上雨谷路的牌子就总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从小我就跟生活在这里的其他女孩一样,在未成年前被禁止触碰红宝石,一个古老的魔咒说,凡是触碰了红宝石的小女孩长大以后定会成为荡妇和祸水,终身过不上幸福的生活。我对此很懵懂,而大人们相信这些,所以直至十七岁我还从未摸过它们。可是我曾经在一次和父母一同旅行时,看见一个外乡的小女孩子脖子上挂着一粒水滴状的红宝石,我的眼睛就是移不开,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有着夺目之光。父母像避瘟神般地提前结束了旅行带我回到雨谷路,而我久久不能忘怀那粒挂在脖子上的水滴状红宝石。

小飞人来到雨谷路上的时候是雨水正浓的季节,我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坐在我家的店铺前面吃话梅,他走过来说:“这里的阁楼是不是正在出租?”他是个小个子的男孩子,皮肤透明,眼睛弯曲。我弯腰钻进红宝石店铺去叫父母。

父母赶忙从店铺里面走出来招呼他:“是啊是啊,不过这里的租金可不便宜,你知道的,这个地段嘛,可是数一数二的。那个阁楼通风和光线都好,窗户外面就可以看到河。”

“我只想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很快就要离开,能不能给我便宜一点的价钱,我能够替你们打杂。”小飞人说得很诚恳。

“我们最近的红宝石生意总不太好,你又能够做什么?”父亲问他。

“我能够飞。”还没等我把那粒突然噎住的话梅核吐出来,我就看到小飞人慢悠悠地飞了起来,他在空气里面缓慢地一起一伏,就好像是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面一样,他是那样地优雅,身体就好像是一团梦中的棉花,闪着光。他说:“我能够帮你们送货,你们的生意会好很多,我只想找个暂住的地方。”

我觉得当我把那粒话梅核吐出来的时候,我爱上眼前这个缓慢漂浮的小飞人了。

最后父母没有收他一分钱的房租就收留了他。他住在我家雨谷路二十八号红色小砖头房的小阁楼里面,白天帮着送货,晚上就身体腾空在我的窗户外面陪我聊天。我家红宝石店铺的生意很快就好了起来,不少年轻女子指定要小飞人送她们在店铺里预定的宝石,她们不开门,总是只开着窗户要小飞人从窗户里把宝石送到她们的手心里,还要轻轻地吻一下她们的手指,这让她们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变成了一个故事里的公主。而父母则忙着在夜晚数钱,他们每天都要数钱数到很晚。

小飞人在雨谷路上越来越受欢迎。

他帮教堂修好了钟楼顶上一根断掉的秒针,替孤寡老人通烟囱,帮小孩子去争抢那些不小心放飞的气球,当然他飞得太慢总是追不上,于是他就在自己的脖子上拴一根细绳子充当那些小孩子的大气球,在天空里慢悠悠地飘来飘去晒太阳。而女孩子们更是拿他当做自己的梦中情人,对此我很是有点吃醋。有一天,一个刚刚失恋的女孩子要小飞人带着她一起飞。她很胖,满脸麻子,小飞人脸憋得通红都没有能够让她飞起来。最后她提出要从窗台上往下跳着飞起来,小飞人只好躲在阁楼里面好一阵子不敢再出来。那胖女孩记恨我,后来整条雨谷路上的女孩子都记恨我,她们都觉得每个晚上小飞人都会带我在稻城的上空飞来飞去,甚至飞进她们的窗户看她们睡觉时打鼾的蠢相。我对此毫不讳言,一天在马路上我对着几个纠缠着我问小飞人三围的小女孩说:

“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彼此相爱。”

她们几个惊叫着叽里咕噜地把这话传了出去,我的父母便开始恐慌于我与小飞人的接近,但是他们是肯定舍不得把小飞人赶走的,他是他们的招财飞人。于是父母打我,把我关在漆黑的储藏室里面,甚至威胁着要去抓几只老鼠来吓我。父母在我的房间通往阁楼的那扇门上挂了一把重重的锁,然后把钥匙死死藏起来,父亲说:“你千万不要坏了我们家这几十年来的好名声,我们雨谷路上的女孩子都是要嫁入名门的。”

小飞人照旧每天晚上都飞到我的窗户前来找我,他说他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女朋友。我说:“那么你数数,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小飞人开始数,他用完了左手所有手指的时候开始用右手。我越来越悲哀,接着右手也用完了他想抬起脚指头,我觉得我都快要哭了,我已经绝望死了,我绝望地看着在夜色里面缓慢沉浮的小飞人。

“我有过十六个女朋友,因为我到过十六个地方。”小飞人数了很久,他努力地回忆,终于数完了。

“你还记得你的上一个女朋友吗?”我已经不能够呼吸了。

“我自然是记得的,她是个有着夺目之光的女孩,脖子上戴着一粒红宝石,所以我才到稻城的雨谷路,她告诉过我这里是盛产红宝石的,我总不能够忘记她。”小飞人说,“可是这里的女孩子为什么从来都不戴红宝石呢,你看,那些妇人们,宝石在她们的身上总是没有办法熠熠生辉的,可惜了。”

“那为什么你们分开了呢?”我的手紧紧地拽着睡衣的一角。

“因为她最后把我忘记了,她们最后总是把我忘记了,她们把我忘记了我就离开了。”小飞人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嘘……我是非人的,我总不能够老去,而她们,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们有些人都已经死去了,而那个戴着红宝石的女孩已经有了个女儿,她们自然就把我忘记了。这么多年,我总还是个孩子。”

“你永远不会变老吗?”

“是的,我是非人的,除非我的爱人她记得我,可是她们总是将我忘记。”

“那我会把你忘记吗?”我问他。他很哀伤地看了我一眼说:

“你终将把我忘记的,待你成年的那一天,把我忘记。”

雨谷路从那个晚上开始就不断地发生盗窃案。几家红宝石的店铺都在夜晚失窃,他们已经装备了很好的防盗仪器,可是还是防不住盗贼的入侵,而且那可恶的小偷一偷就把整个店铺的红宝石偷了个精光,连一粒都不剩。他还会留下欠条,每张欠条上面都写着:

“有急需借贵店的红宝石一用,待一月后定将全部奉还。谢谢。”

很快雨谷路上一半以上的店铺都被洗劫过,整条雨谷路顿时就萧条了下来,不少店铺连夜都有人看门可还是没有能够躲过厄运。父母战战兢兢地那几日都不敢营业,生怕有蒙面的歹徒会突然闯进来抢了他们的红宝石,要了他们的性命。晚上两个人更是不敢睡觉,把红宝石都藏在保险箱里不敢摆在店铺里,通通放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面。我厌恶他们,我厌恶雨谷路上的红宝石生意,我厌恶那些妇人们在脖子上挂着成串的红宝石,来补偿她们在少女时期对于红宝石的迷恋。我厌恶这一切,心里只惦记着小飞人。

他已有几日没有来找过我了,他不再如同往常那样在深夜里轻盈盈地从阁楼里飞下来,腾空在我的窗户前面,他宁可走楼梯,那楼梯隔了我的房间很远,沉闷闷的。我很恐慌,白天在店铺门口碰到他的时候,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说:“你是不是不能够飞了呀?”

“我当然能够飞,瞧。”他吸了口气就晃悠悠地飘了起来,可是他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他就好像是一个小纸片人一样稍微吹口气就没有了。

“没事的,没事的,红宝石不会都被偷光的,我们的店铺不是还在吗?我终有一日会在脖子上挂上一粒水滴状的红宝石,我不会把你忘记,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是绝对不会把你忘记的。”我急急地说着,用手去抓飘在空气中的小飞人,我的爱人,我觉得他悠悠地那么迷人,可是他好像要飘走了。

小飞人沉甸甸地落了地,说:“你多心了,过几日你生日了吧,你要什么礼物呢?”

我很哀伤很哀伤的,虽然我已经快十七岁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脖子上挂上一粒水滴状的红宝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哀伤了。

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家里的店铺终于还是遭了盗。父母已经精神紧张了整整一个月了,夜不能寐,他们终于在这个晚上互相说了几句情话以后就互相依靠着对方的身子睡着了,做了好多遥远的梦,梦中他们的故人都过来跟他们说话,抚摩他们的脸,他们觉得很幸福,而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小飞人正坐在店铺的屋顶上,俯下身体,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我们的店铺也遭了盗。”父母看到空了的保险箱正摆在店门口,而铺子里所有的红宝石,和所有用红宝石做成的饰品全都没有了,空空荡荡,就好像是做了一场雨水正浓的梦一样。

没有人给我过生日了,我的父母他们哀号了整整一天,小飞人在我们的屋顶上飞来飞去。我听见他唱歌了,曲不成调,调不成曲。

晚上我快睡着的时候小飞人来敲我的窗户,笃笃笃,指头关节的声音。我穿着睡衣爬起来打开窗户,看见久违的小飞人身体腾空地趴在窗户上,伸着胳膊对我说:“来,把手给我。”我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他轻轻一拽我就把我拽出了窗户,我觉得我的身体腾空起来,风从脚底下钻进了睡袍里面,痒啊痒,我咯咯地笑,感到各种力量把我往四周拽着,分裂我。

小飞人说:“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这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阁楼的窗户上。我透过窗帘隐约看见一些紫色的光芒,那是红宝石在月色下发出的光芒,整个阁楼都荧荧地散发着紫色的光芒,我看见了,遍布在地板上床上柜子上的红宝石,我看见了,镶嵌在天花板上缀在窗帘上的红宝石,光着脚踩进去,那些宝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这是我第一次触碰这些红宝石,我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衣服安静地躺在它们之上,我觉得它们在同我一起呼吸,抚摩我,我的身体散发着荧荧的光芒。那么安详。

阁楼的突然崩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这个年久失修的阁楼一定没有办法承受住这整条马路上的红宝石的重量,我的身体迅速地随着宝石下坠,那些细碎的红宝石像瀑布一样撒向了整条马路,叮咚作响。在黑暗里我感到痛,我的骨头都已经碎掉了,碎成了颗粒大小的红宝石,铺满了马路。小飞人一定已经哀伤地飞了起来,他一定试图抓住我的手,他这几天每天扛着沉重的红宝石上阁楼,他太累了,而我,实在是比红宝石重很多。

“喂,喂。”他那么大声地喊着我,越来越大声,我却听不见了。

我的腿在那次阁楼的崩塌中摔瘸了。父母把昏迷中的我永远地带离了雨谷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黑暗的地牢里面,听得外面雨水的声音清脆缭绕,那样安静。我已经不再感到疼痛,我想我已经死去。

母亲哭着骂我不贞,骂我是个真正的荡妇,而父亲,我已经毁了我们家族在雨谷路的基业,他说我是个败家子,是个偷男人的小女子,是个跟小偷为伍的泼妇,他没有打我,只是自此他不再跟我说一句话,不再理睬我,他正在彻底地把我遗忘。他们一日只给我吃一餐,而我总不会感到饥饿,我日复一日地想念着我的男朋友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的秘密情人。母亲哀怜我,她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忘记了小飞人,我就放你出来,求求你,快点忘记他吧。”其实我在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我相信在这样黑暗的消磨中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白痴或者死去,遗忘迟早会到来。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年。

那日我又听得外面的雨声,我知道雨水正浓的季节再次来到。我想起小飞人说过的话:“你终将把我忘记的,待你成年的那一天,把我忘记。”我已然绝望了,因为我始终记得小飞人的身体缓慢沉浮在空中的样子,像浸泡在放满水的浴缸里面一样,优雅,闪着光。所有的雨水声都变成了令人绝望的呼唤,小飞人那么大声地喊着我:“喂,喂。”母亲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从地牢外面递给我一碗黑米粥。我抚摩了一下她布满皱纹的手心,叹了口气说:

“我觉得,小飞人已经死掉了。”

地牢里整整一年的生活让我再也长不出头发,指甲脱落,长满疹子,驼背和风湿痛。之后我开始在一个远离雨谷路的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那里雨季和旱季分明,居民稀少,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父亲和母亲在这一年间都相继老去,他们给我找了个丈夫。很快我就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他如同我一般丑陋和沉默寡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幸福,我们盖了自己的房子,他按照我的愿望造了个小阁楼,打开阁楼的窗户可以看到田埂里面缓慢流过的稀少的水流。不久我们有了一个女儿,长得如我少女时般漂亮。

女儿十六岁的时候拿着一张从课本上撕下来的图片对我说:“妈妈你看,这女孩子脖子上戴着的石头多好看啊,我也想要一粒,我们老师说了,下个礼拜去雨谷路上的游乐场春游,书上说那里过去满地都是红宝石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捡到一粒呢?”

“雨谷路游乐场?”我正在给丈夫织一件毛衣。

“是的,妈妈你真该出去走走,那里造了一个很大的游乐场,有摩天轮和小丑表演。”

丈夫坐在摇椅里面看一张报纸,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死去多年,而丈夫他正在慢慢发福,他已经有了啤酒肚,越是年老他越是显得慈祥,不再那么丑陋,我想等到他很老很老的时候他定将是一个非常非常慈祥的人。我不能够告诉丈夫,事隔多年,我依然绝望地在试图遗忘那个闪着光缓慢漂浮的少年,我已经绝望了,我越是绝望的时候就越是感到无处不在的幸福,我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耳朵里面都有雨声,都有小飞人大声大声呼唤我的声音,我想我终究将这样死去,死去。

情事都是罪恶的幸福。

几日后女儿背着小包包幸福地去了雨谷路,回来时她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地向我描述雨谷路游乐场的景象,那里有巨大的摩天轮,能够俯瞰到整个城市,可惜就是看不到我们的家,那里有旋转木马有马戏团的帐篷。而我确信我的雨谷路已经消逝了,死掉了。

“妈妈,妈妈,你知道吗?那里还有一个飞人,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足足有一百岁了,可是他能够飞,他就飞在摩天轮的顶顶上面,像一张纸片一样地喘息着,他那么老还能够飞,这真是太神奇了。”

“他长得什么样?”我越来越悲伤。

“他就是个老头儿呗,我从未见过比他更老的老头儿了。”女儿含着一颗从游乐场买回来的糖果跑掉了,那糖果做成红宝石的模样,先前女儿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我一眼就看到了。

多年以后我的丈夫也先我死去,雨水正浓,稻谷丰硕。我很孤单,我始终希望有一天有个垂垂老矣的飞人从我的头顶缓慢地飞过,然而一直没有过,我觉得,我的小飞人,我的男朋友已经死掉了。

而多年前被父母剪去的头发这时竟然重又生长起来了。

于二○○三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