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夏天在倒塌

可可和小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长大的女孩子,她们都出生在四季新村,上海的第一批新村房子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现在也已经旧了,楼道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拥挤,但是却仍然整洁,狭小而冬暖夏凉。

她们可能都已经疏于去想,她们已在一起走过了数个夏天。

小俏第一次见到可可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天,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底下,空荡荡的操场边,可可梳着童花头,刘海却是倔强地卷着,怎么梳都不服帖,五官都散得很开,长得很坚硬,惟独眉毛细细弯弯像彩虹一般,她不好看,却一眼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她们俩被老师排在了一个桌子上面,可可对小俏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扎辫子的橡皮筋真好看,能借给我么?”小俏就真的把小辫子新买的粉色橡皮筋拆下来给了可可,看着她把自己卷曲的头发勉强地扎成一个并不好看的辫子,到处蹦蹦跳跳地跟新同学说话,而小俏自己则披散了一天的头发,要不停地用手把刘海弄到耳朵后面,并且对那个陌生的夏天感到恐惧。

那是她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第二个夏初的时候,她们约好跟沈涵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风筝,风很和煦,两个女孩子都穿上妈妈给新买的裙子,可可的是一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而小俏的则是一条粉红色的esprit,那个时候,一条esprit的裙子在女孩子中间是多么地稀奇。小俏跟可可一起去学校的卫生间的时候,可可说:“你的裙子漂亮,给我穿穿看好么?”然后小俏就靠着卫生间冰凉的墙壁,跟可可换了裙子,她穿着那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骑着自行车沿着新闸路去人民广场,风从柔软的裙子底下灌进她的身体里,可可骑在她的前面,小俏就看到可可穿着白色的短袖羊毛衫和粉色的裙子,头发都在风里面散开来。

第三个夏天,做完了考试前最后一天的值日生,小俏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又拎着可可的书包去找她一起回家,走廊里面的窗户全部都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异常潮湿又温暖的风,小俏走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户上,刚想招呼在操场的单杠边上晒太阳的可可,却看见,可可正搂着沈涵的脖子,靠在单杠绿油油的生了锈的架子边上,小俏慢慢地顺着窗台蹲下了身体,教学楼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居然在夏天的时候也感到冷。之后她慢慢地走回到教室里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可可回来,那天她在窗户里面,看到远处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又下了一阵快速消逝的雨,地板上面湿漉漉的,可可才回来,并不理睬小俏,只是趴在桌子上面哭,哭到外面彻底黑暗,成片成片的房子里面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她们才各自背着包,沿着楼梯往下走,虽然肩并着肩,但是闭口不说话。

但是小俏就是离不开可可的,有种东西把她牢固地和可可粘在一起,她总是在拿不定主意中午饭是吃荠菜年糕还是吃馄饨的时候把决定权扔给可可,在学校里面逃课,或是上课传纸条之类的事情被老师发现,可可会替她挡下来,在校门口遇见莫名其妙的小流氓骚扰,而有可可在,与他们周旋,从来没有任何的麻烦发生过。

有的时候,小俏甚至会嫉妒可可跟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不喜欢可可在中午的时候跑去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吃午饭,她讨厌可可在其他女孩子的面前也笑得那么放肆和快乐,讨厌有第三个人挤进她们的友情之中,分享她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小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可可发脾气,故意跟她吵架,故意不理睬她,看可可背着书包踢踏着鞋子跟在她的后面,故意不理她,惹她生气,然后等着她自己跑上来用一根棒头糖讨好她,又粘在她的身旁,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最初的友情,总是如同爱情一般,纠缠不清,嫉妒和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小俏多么地想离开。

她迅速地辞去了匹萨店的兼职工作,数了数自己的存款,一小笔的数额已经足够让她能够去外地好好地玩一小会儿,她这时候是多么地想离开上海,就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面呆上几天,住干净的小旅店,清晨爬起来,四处走走,就一个人,没有可可,没有沈涵,亦没有丁城城,没有过去的无数个夏天。

小俏惧怕的只是再次在那个十字路口看见丁城城和可可。

小俏现在想去旅行的地方是厦门,在网上看到说,会有尖叫的孔雀飞过头顶,鼓浪屿安静且明亮,如果正巧碰到下雨,游人就很稀少,就异常地宁静,而花五十块的钱就可以租到干净的小旅馆,有独立的卫生间,看得到大海。小俏在辞职后的几天里面,就把自己闷在家里面上各种旅游信息网,看到一张图片,一只洁白的浴缸,临窗看出去就是宁静的泛着绿色的大海,小俏就想去往那里,背一只大大的bigpack,里面塞换洗的衣服,坐在充满陌生人的火车里面,膝盖上铺一条旧的碎花棉裙子,这是她在书里面见过的情节,她一直向往那样,一个人,离开。

她打算第二天就去买火车票,把钱装进信封了放在枕头底下。

在那个晚上的睡梦里面,小俏却又看到那个匆促地迈进地铁隧道的男人,她恍恍不安,在剧烈的心跳中被惊醒,她居然看到那个跳进地铁隧道的人,穿着湖水绿的裙子,变成了可可,醒过来的时候,枕头上湿的一大片,鼻涕和眼泪沾在一起,弄糊了她的脸。

这几天里,可可明显得感到小俏在疏远她,在电话里面里面变得无话可说,也索然无味,小俏的心不在焉让可可感到疑惑,可可不快乐,这些天其实她有很多话想对小俏说,可是拨过去电话的时候,她丝毫得不到小俏的回应,她只能够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吞回自己的肚子里面,妈妈已经动完了手术,很顺利,在医院里面再住上一个礼拜就可以回家来休息了。可是小俏的这种刻意疏远让可可很焦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越发感到那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女孩子和她之间,隔着野蛮的年轻的车流,可可怎么也够不到她,离她越来越远,车喇

叭声却是越来越响。

可可后来又去找过沈涵几次,她一直没有机会问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她这几天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其实与她无关,只是对于那个跳地铁的男人,优雅而匆促的身影,她始终无法忘却罢了,而且那个与之有关的人是沈涵,沈涵是她过去也曾经如此爱着的一个人。但是可可不敢敲门,怕惊扰了沈涵的外婆,只是在坐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前面等着,几次都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回走,经过她和小俏还有沈涵过去的学校,门口的紫藤依然长得茂密的绿色叶子,整个操场都空无一人,她抓着铁栅栏往里面张望了一会会,那些绿油油的生了锈的单杠还在,可是煤渣的跑道已经换成了橘红色的塑胶。

而丁城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可可在正好无聊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耗费着整个整个下午,他们就坐在丁城城小阁楼的地板上面,听听音乐,有的时候可可就在他的凉席上睡过去,一睡就是整个傍晚,再汗涔涔地醒过来,恍惚地好像已经睡过了一整个夏天。但可可不喜欢丁城城,她一点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他的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和谎言,他善良又喜欢欺骗,勇敢又踯躅不前,这些矛盾令可可迷恋,而且丁城城的出现的确具有传奇般的色彩,他执意说他曾经多次在梦里面,看见可可穿着那条湖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可可觉得他连当面撒谎的时候,表情都是善良和认真的。

因为有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男朋友,大维的面孔越来越远去,终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不可到达的梦,她再也没有去过U2酒吧,也远离了那些跟大维在一起时听的音乐,她要把过去的一年都抹去,从上一个夏天到这一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

可可从来没有听丁城城说起他的爸爸,于是她偶尔地不经意地问他。丁城城说他的爸爸是海员,一年到头只有很少的日子是回家的,爸爸从各个地方给他寄来明信片,可是当可可提出要看的时候,他却又马上变了脸色,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的爸爸,但是在可可面前他丝毫掩饰不住他的自卑,他所有童年的自卑都在这个女孩子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他咆哮,在阁楼里面走来走去,他额头还没有完全好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而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右胳膊,那里又开始痛了,疼痛好像一根隐藏着的神经被突然暴露在了太阳底下,三年前,傍晚操场上的风全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你的爸爸是海员。”可可轻轻地问到。

丁城城却激动地跳起来,他喊着:“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推搡她,于是可可跌跌忡忡地走下楼去,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傍晚十分的弄堂,不远处苏州河潮湿的味道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她沮丧之极,倒不是因为被丁城城莫名其妙地粗暴地赶了出来,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得残疾起来,是不是已经无法恋爱,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人,无法再喜欢谁,怕被抛弃,怕孤独,怕一个人,却又矛盾地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懦弱的想法叫可可很沮丧。她在苏州河的河堤边上买了一袋子煮过的菱角,坐在吸收着太阳温度的河堤上,暖暖的,独自剥着菱角,脆脆的。想起来小时候,经常和小俏一起坐在这里,看看苏州河上面的船,外乡的夫妇,船头的狗和戏水的小孩,聊天,直到天暗下来,才各自推着自行车,背着沉沉的书包回家去。那个时候她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都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的,可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夏天过得越来越急迫,气温往上升,所有深绿色的梧桐树叶都好像一张张疲惫的脸。

小俏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遇见大维,而且那么近。在去往火车站的地铁里面,她坐在长条座位的最最左边,头歪歪地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在新闸路的报站声中醒来的时候,坐在边上的年轻男人睡着睡着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面,她把身体往边上躲,可是男人还是靠过来,他睡得很沉,均匀地呼吸着,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大五角星图案头像圆领衫。到火车站的时候,所有人的下车了,小俏把他推搡醒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小俏才发现这个人是大维,显然是刚刚喝过了酒,而且他肯定根本就不记得小俏了,他朝小俏笑笑,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问她:“小姐,能把手机号码留给我么?”小俏肯定也是鬼使神差的昏昏沉沉,一阵慌乱,居然就从乱七八糟的包里面掏出圆珠笔,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薄纸片上递给了大维,这时候才发现大维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她的脸倏得一下子就红了,挣脱出了自己的手,轻轻说了句:“再会。”就赶紧逃似地跳上了自动扶梯。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时,小俏才发现包里面的钱包不见了,一定是刚才在翻包找笔的时候,把钱包一起带了出来,自己在慌乱中还不知道,钱包里面的三百多块钱,是用来买火车票用的,她望着大屏幕上去往厦门的车次,想,是不是这个夏天注定要错过。

只隔了一天,大维就真的给小俏拨了电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小俏就是可可的那个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小姐妹,他早已认不得她。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踩到门垫子底下的钥匙,而

房间里面可可遗留下来的痕迹都已经被拾走,他就知道这次可可再不会回来。

大维约小俏晚上去U2酒吧看他的演出,然后霸道地挂了电话。

其实小俏这一天一直在等手机的铃响起来,她知道大维一定会打她的电话,虽然犹豫,但是她还是决定晚上去这个约会。在镜子前面她细心地打扮自己,穿了一条浅绿色的雪纺连衣裙,正面有很多扣子,每一颗都很难扣,她在镜子前面一粒一粒地扣着,很难过。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大维,而她必须得去,怀着一种自虐式的报复,镜子里面的女孩子,皮肤不用抹粉就白里透红,叫路上的人羡慕,裙子的领口处露出纤细的锁骨,这个男人曾经是可可过去的男朋友,如果可可知道了现在正要发生的一切,她会难过么,她会哭么,小俏想起自己心里面的绝望,想起可可一次又一次地借走她的东西,想起可可穿着她的粉红色裙子骑着自行车唱歌的模样,就开始狠狠地在嘴唇上抹了大红色的艳丽口红,又涂上深紫色的眼影,直到面前的自己面目全非,陌生而楚楚可人的小俏。

酒吧里的一切并不叫小俏喜欢,她从来没有喝过酒,她也不喜欢在台上的音乐,那么地嘈杂和廉价,大维就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劣质地喊叫着,歌唱着,跳动。口袋里面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可可的来电显示,小俏把手机给按掉了,又响,她干脆就关了机。她要的是兑过果汁的伏特加,喝才喝下去几口,脸蛋就已经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在响声说话,小俏突然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何处。

离开酒吧,大维送小俏回家,经过一条只亮着一盏路灯的弄堂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小俏的肩膀上面,小俏的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一缩,于是大维又搂住了她的腰,小俏惊恐地想把身体缩成一小团,她在发抖,她脸上廉价的胭脂眼影都在往下掉落,她不知道睫毛膏是不是已经粘在了下眼睑上面。

“怎么了?”大维凑过来说,小俏闻到了大维嘴巴里面的酒气和烟味,并不好闻。

“没什么,我想回家去,送我回家去。”小俏轻声说,却感到嘴唇已经被湿润的东西封住了,她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张开了嘴唇,碰到了大维粗暴的牙齿,前所未有的害怕,想要挣脱,却被大维的手牢牢地搂住了腰,靠在肮脏的班班驳驳的墙面上,小俏恐惧地睁大了眼睛,而面前突然出现了可可顶着黑色的倔强的爆炸头,扭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她始终没有看清楚可可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看到可可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如她梦中的样子,与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于是小俏突然放松了身体,她柔软地回应着大维,感到大维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脖子里面。

回到家里,小俏避开爸妈,直接躲进了洗手间里面,她抚摩自己的嘴唇,那里肿起来一小块,淤着血,发青,舌头添上去就疼,她突然就很想哭,于是坐在马桶的边缘,弯下身体掉眼泪,她感到疼,她不知道可可在那一边是不是也会感到这种疼。她如果这样伤害自己,可可是不是会感到那种小姐妹般的难过。

可可自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正在一天一天地把大维给埋葬掉。可可还是每天往医院里面跑,有的时候她骑车在路上的时候也会心不在焉地想起小俏,因为小俏已经不再接她的电话,几次晚上吃过饭打电话去她家里,她妈妈也总说她去匹萨店了,而到匹萨店去找她的时候,那里的人又说她已经辞职不干了。可可越来越焦灼和不知所措,那种疏离感让她觉得自己很孤独,骑车在喧闹的马路上时,坐在拥挤的地铁里时,听得周围的喇叭声,车流声,人们大声交谈的声音,也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的无关,她的世界被封闭起来,被关拢了,最后一个与她相关联的小姐妹现在也要狠狠地切断与她的联系。

她在地铁的玻璃里看着自己的爆炸头,尖尖的下巴,她比过去还要惹眼,马路上总有男孩子朝她吹口哨,而现在可可想起的却是数个夏天之前,那天可可和小俏斗嘴,她生着闷气独自一个人走在前面,小俏慢慢地从后面跟上来,拍拍她的肩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弯下腰来替她系松了的鞋带,现在她就想再次跟小俏并肩坐在地铁的长凳子上,让拥挤的人群从她们的面前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