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色高跟鞋的私奔-夏天在倒塌

夏天终于冗长着过了半,经常性地下倾盆大雨,乌云缓慢地从一个城区转移到另外一个,天就变成沉闷的黄颜色,雨是倒下来的,也有响亮的雷声,可是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雨突然落下又顿时停止,空留下梧桐树的叶子还在滴着水,掉落进小俏的裙子领口,顺着皮肤往下面滑,凉鞋都湿掉了,小腿上沾满了泥星子,而苏州河的味道却是那么地近了,整个上海都宛若被浸泡在河流之中,起起伏伏,小俏的生日就在这样的起伏中越来越近了。

大维几乎每天都来找她,或者打电话给她,她也经常性地跟随大维去U2酒吧,有的时候是看他的演出,有的时候则是跟他的朋友厮混在一起,大部分大维的朋友都以为小俏是他新换的女朋友,用暧昧和暗示的眼光望着她,小俏并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这一个个厮混的夜晚,她坚持着不喝超过一杯的酒,也坚持不下舞池跳舞。有的时候她望着靡靡的人群,想起可可,她替可可不值,这样的一个男人,她是如此地厌恶他,厌恶他身上的气味,厌恶他唱歌时做作的劣质的腔调,以及他身边众多的女朋友们,可是她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她努力地勉强自己跟他在一起,她一边想让可可知道一种被抢夺的痛苦,而可可看到她现在的这幅模样是否也会心疼,小俏越来越心不在焉,她心不在焉地跟大维接吻,心不在焉地谈着这一场的恋爱。

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是可可一眼就在太平洋的地下一层一眼就相中的,NineWest,细细的高跟,红色的鞋面上有一个小巧的蝴蝶结,正是很久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可可和小俏在杂志里面翻到的款式,两个人都很心仪。可可想买下来被小俏做生日礼物,可是看看标牌,七百多块的价格实在是贵得叫人咂舌了,于是她每次只是看看,就绕道走开。

这天可可又走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原先摆着那双红色高跟鞋的地方,换做了一双银白色的系带鞋子,她一阵惊慌,匆匆地跑到柜台边上问小姐:“原先这里摆着的一双红色呢?”

“已经被卖掉了。”小姐瞟了一眼可可说。可可不依不绕地要小姐去仓库里面翻找,最后竟然找出来最后一双,可可脱下脚上那双邋遢的彩条跑鞋,换上,竟然是正好的尺码,她站到镜子前面去,看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女孩子,黑色的头发蓬松着,被夏天的太阳晒成麦色的小脸,迷你牛仔裙下面两条笔直的腿,黑色的网格丝袜,红色的蝴蝶结高跟鞋,衬着她的脚踝分外地纤细,她涨红了脸,这种年轻得过分的惊艳叫周围所有的女人都朝她投过来嫉妒的目光,而可可自己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这般的风情万种过,而心里一种罪恶的念头也是在瞬间就控制住了她的大脑,她定是着了魔。

趁着柜台小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时候,她假装镇定遗弃了自己的跑鞋,踩着这双红色的高跟鞋,离开,越是接近大门,她的心脏就越是跳动得厉害,她越走越快,开始飞奔,在大门的玻璃反光里面,她看到自己,宛若一个从山上私奔下来的妖精,她在恍惚中光芒四射,突然她想大维喜欢的女孩子就是这般妖娆的吧,而现在他看不到了。

在从玻璃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的脚重重地被高跟鞋扭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倒在门口光滑的地板上面,商厦里面的冷气突然消失,迎面而来的是已经让可可感到厌倦的这个夏天的风,暖烘烘的令所有的梦境都在瞬间消失。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面,而从背后冲出来的保安,也随之紧紧地抓住可可的胳膊:“小姐,你脚上的鞋子付过钱了么?”

而可可尖叫着:“我的膝盖伤了。”她痛惜地坐在地上抚摩着自己的膝盖,那里,那个旧的乌青块都还没有消退干净,就已经又红肿起来了,那里还是在大维家见到V的时候,摔的旧伤,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商场前蒸腾着夏天热气的台阶上,周围是黑漆漆的围观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挤着闹猛,而可可就好像是个残破的布娃娃般坐着,她的丝袜也被高跟鞋的搭袢勾开了大大的口子。柜台小姐从后面追上来,冷冷地说:“送公安局吧。”而可可依然没有停止尖叫,和大声的哭泣,只是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已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人群中,被他们笑,被他们窃窃私语。

这时候,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一把把在地上的可可拽了起来,用力之大叫可可几乎要呻吟起来,他大声地说:“多少钱,我帮她付了就是了。”

沈涵,沈涵的身上还背着快递员的包包,自行车倒在一边都来不及扶起来。

他把口袋里面的钱全部都掏了出来,几张一百的和几张零票通通都塞在柜台小姐的手里,小姐冷冷地数了一遍,把多出来的几个零头还给了沈涵,这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无趣地散去,可可只感到手臂被沈涵拽得疼痛,可是不敢叫出声来。然后沈涵拉着她,迅速地离开了商场,拉到僻静处,才大声地对可可吼:“我今天才发的工资,你怎么回事你,多丢脸啊,居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可可低着头,不敢朝他看,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泪痕。沈涵转身要走,她突然拽住他的胳膊说:“带上我。”

“我还要工作,别闹了,我今天碰上你够背的了。”

“带上我吧,求你了。”可可继续拽着他的衣袖。

于是只好沈涵推起了自行车,在后座带上可可,沿着没有警察的小马路,继续一天的快递工作,可可搂着沈涵的腰。这是她第三次那么近距离地靠近沈涵。

第一次四年前,在春游的公交车上面,七十多个人挤在一辆巨龙车里面,可可站在沈涵的背后,她安静地靠着沈涵的背,一边仔细地体会着隔了一层衬衫的沈涵的体温,一边与边上的小俏聊天,那是她最最幸福的一天。第二次是三年前的夏初,她在学校操场的单杠边上

,搂着沈涵的脖子,可是沈涵摸摸她的头发说:“我喜欢的人是小俏……我喜欢她很久了,一直不敢说。”可可的身体变成一个小小的空壳,可是她的脸在沈涵的背后摆出一个他看不出的凄凉的笑容,后来一个人回到教室里面,她趴在课桌上面哭了很久,小俏在边上一无所知地等她,她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天色渐渐地晚去,可可不曾告诉过小俏沈涵的那句话,小俏的脸像是新鲜欲滴的苹果,她也惧怕真的看到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如此地具有摧毁性。后来沈涵突然消失,她曾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靠沈涵这样近。

而现在,可可搂着沈涵的腰,周围的街道都在迅速地向后退去,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到沈涵的一个背影。

晚上沈涵送完了最后一份快递,把可可带到了一个小饭馆里面吃牛肉拉面。可可往咖喱里面放了大勺大勺的辣椒,她问起沈涵关于他妈妈沈奕的事情。才知道原来沈奕是自杀死掉的,沈涵自己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可能是跟一个男人有关系,而这个男人就是在已经地铁里自杀了的程建国,沈涵从小背着一个私生子的恶名,幼年的恐惧永远在折磨着他,所以他多么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想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只在妈妈的遗物里面找到一张她和男人的合影,是很久之前的,他们俩靠得很近,也很亲密,我从来不曾看到过妈妈和别的男人亲近,连说话都很少有,就是程建国,现在他都死了,我大概真的找不到自己的爸爸了。”沈涵并没有吃很多东西,他面前的咖喱牛肉面涨开始,在一个嘎吱旋转的电风扇下面静静地摆着。

“不,别把话说那么死,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和小俏会再次找到你。”可可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包里面随身带着的那本黑色本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此时才想把本子拿出来,这时候本子上面已经记录了很多她自己写的话,大段大段的,悲伤的事情和心情,很难跟她坚硬的外表联系在一起。但是可可还是把本子拿出来,递给沈涵,说:“这是程建国的笔记本,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了。”说完她又低下头吃碗里面的面,一小根一小根地吮吸着,而沈涵则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里面的内容,狠狠地抽着烟,不再说话。在油腻腻的木头桌子上,周围都是下工了的外来民工,小饭馆里飘着浓烈的二锅头的味道。

看到夜色很浓的时候,沈涵站起身来去上厕所,说:“去完厕所就回家了。”可可趁着他去厕所的间隙,翻到后面的那些空白页上,迅速地看了一遍自己写在上面的一段段的话,她冒了个念头想要撕去,却还是罢了手。

沈涵要送可可回家,她不肯,她说那么晚了回去已经不方便了,对沈涵说:“带我去你家吧,我们好久没有聊聊天了。”沈涵看了看手表,想了一下,说:“好。”

外婆早已经在亭子间里面睡去了,只到桌子上帮沈涵留了一大盆的西瓜,他们两个坐在木头的桌子边上大口大口地分吃掉,然后坐到床上面去聊天。沈涵的床单和薄毯子上面散发着浓烈的烟味,和潮湿的汗酸臭气,草席也因为几天没有擦洗过而显得蔫呼呼的,沈涵的手里面依然还是捧着那本黑色笔记本,他每一页都看,看得非常地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日期格子里面最最细小的字,旁若无人,完全忘记了可可的存在。而可可蜷缩在凉席上面,抽着烟,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近清晨,天微微地泛着红色,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沈涵熟睡的脸,靠着那么近,可以闻得到他呼吸的味道,他的小手指和她的小手指轻轻的靠在一起,因为可可是弓着身体睡觉的,所以沈涵只能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在中间留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间隙,他们俩就这样睡了整个晚上。可可坐起来,轻轻越过沈涵的身体,坐在床沿看着他,看得到他脸上细小的柔软的汗毛,和赤裸的背后很多伤疤,长长短短,她忍不住用手去摸,可可心怀感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沈涵如此近,就在他的身边。

沈涵翻转一个身模糊地醒过来。

“你现在有女朋友么?”可可突然问他,他迷糊着摇摇头,“那么你还喜欢小俏么?”可可要把这句话问出口是多么地艰难,她感到喉咙里面被哽住了。而这次沈涵不再摇头,他把身体扭转了过去,又继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转了个身就睡着了。

可可站起来,拿一张柔软的餐巾纸把红色高跟鞋上沾着的灰尘擦去了,她最后一次穿上,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微微变形的镜子里面她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子,突然在镜子上贴着的无数张面目模糊的明星美女照中,她看到一张她和小俏的合影,那是在那年春游的公交车上别人帮她们拍的,小俏的脸明媚得就是一团春光,而可可则是心不在焉望着别处,后面有沈涵的半个后脑勺,可可突然又想起那天,他背后的温度,她就这样,在人群中间,隔着衬衫慢慢地靠着他。可可弯下腰,松开脚踝处的系带,光脚踩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把红色的高跟鞋放在椅子上面,又写了张纸条,才静悄悄地拉着生了锈的铁门离开:

“沈涵,你醒过来之后就是小俏的生日了,这双鞋你送给她吧,当是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她的地址是四季新村12号楼502室。你们的可可。”

沈涵醒过来就看到了纸条,他把红色的高跟鞋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腰里面别着的拷机又开始响个不停,在早饭摊子上买了油条和一碗暖烘烘的甜豆浆,他就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奔波,他骑车飞快,在车流中纵然向前,耳朵里面只听到风声,每天都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为他们送过去各种各样的东西,看他们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沈涵熟悉上海的每一条小马路,他喜欢这里,尤其是清晨和夜幕低垂的时候,都显现出浓郁的市井气来,休息的时候,他就在小马路边上吃一碗菜饭,喝一碗黄豆猪爪汤,抽着烟和那些说着外乡口音的人坐在一起。

这一天,他的最后一份工作就是把红色的高跟鞋送去小俏家。

沈涵还记得黑色笔记本上面记着的话,此时他的心情激动,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这般地快乐过,在将近最后的日子里面,程建国写了一句话:“听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祝宝贝生日快乐,我很想他。”这天正是沈涵的生日,那么程建国真的就是他的爸爸?虽然他恨爸爸,但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除了妈妈之外的人称呼自己宝贝,事实上连妈妈都很少这么叫他,那么这就是爸爸,这可能就是他的爸爸。那已经是三年前的生日了,离妈妈的死也很近,其实沈涵早就应该嗅出死亡的味道来。

那个生日,又是一次斗殴,沈涵记得他最好的兄弟,站在路边十字路口的路牌下面,手里面紧紧地握着一把西瓜刀,就这样狠狠地在风里面站着,他的面前是一群西区过来的流氓,等到沈涵他们听闻消息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了起来,他就这样看着他的兄弟从背后被人用刀砍,沈涵发疯般地冲上去,大声地叫着提醒过,结果兄弟回过头来用手阻挡,一条手臂几乎被砍断,他哀号着倒在地上。

之后就是一次发了狂的斗殴,沈涵被关进警车的时候衬衫上面已经都是血了。兄弟被送上了救护车,被抬上担架前还跟他说了句“生日快乐”,这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的左手被做了截肢手术,后来就吸毒,去年,听说他也死了。那个生日的夜晚,沈涵坐在警车里面,透过茶色的玻璃,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光影移动着。没有想到他被妈妈从公安局领出来的一个星期后,妈妈就跳楼了,连个理由都没有留下来。

沈涵在挂着红色高跟鞋的自行车上想起这些,路人都在看他,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看不见了,所有的往事都涌了上来,几乎把他卷进去,再出不来。

傍晚的时候,沈涵就已经等在了小俏的家门前,她家那扇装着花窗帘的窗户紧紧地关闭着,显然她还没有回家来。于是沈涵把自行车靠在边上,然后把高跟鞋的系带挂在小俏家信箱的搭手上面,绿油油红艳艳地非常好看。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天越来越暗,很多人从他周围走过,由于这整整一天的努力工作,现在沈涵累得直想睡觉,可是他还是努力地阻止着自己的困意,用手掐着自己的手臂。他想对小俏说一句“生日快乐”,这大概是多年来哽在他嘴里的一句话,过去,他自卑地从来不愿意跟小俏走得太近,他身上私生子的名声叫他抬不起头,虽然他知道小俏的善良,可是他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关心的日子,反倒是他害怕与别人走得太近了,怕那种突然的背叛,突然的逃离,就好像妈妈一样,突然地从生活里面消失掉。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沈涵站起来踩灭了最后一个烟头。

而远处,看见穿着浅绿色吊带裙的小俏走过来,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腰,沈涵赶紧躲进了梧桐树的阴影里面,小俏越走越近,沈涵看见她在楼道口与那个男人告别拥抱,小俏把脸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时,顿时整个脸都陷进了阴影里面,只很短暂的时间,她就从男人霸道的拥抱里面挣脱出来,也没有听见那男人说生日快乐,他就转身离去了,而小俏则在楼道口徘徊了一会儿。这时候沈涵突然想起,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挂在信箱上面,没有拿下来。

小俏转身看到,拿下来,捧到手里面,然后弯腰脱下脚上的一双跑鞋,踩进这双红色的高跟鞋里面,她整个人立刻雀跃起来,着细吊带连衣裙和红色高跟鞋的清瘦女孩子,小腿的线条还没有完全地充满,细细的带子缠绕着她细细的脚踝,因为脚跟被突然抬高,所以小腿紧紧地绷着,尖尖的红鞋头好像十四岁的少女洛丽塔一样,甜美,幸福。

沈涵突然意识到小俏的幸福,她有个温暖的家庭,他见过她的爸爸妈妈,是非常和睦和登对的一对,她的身边不缺少关爱,她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阴影,她只被一些小事情所折磨,她的脸上是未经世事的透明,她是个宠儿,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真正的宠儿,可是到底前面还有多少的艰难,要怎么样穿着红色的高跟鞋一点点地走过。而这时候沈涵也是突然想起来,坐在商场门口的地板上大声哭泣和尖叫的可可,可可是个残破的娃娃,可可在睡觉的时候,身体就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毫不放松,她是个紧张的破娃娃,被勾破了丝袜,走投无路地在陌生人前哭出了声来,乱了脸上的妆。沈涵想起可可睡着的时候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不均匀的呼吸声,清晨蹑手蹑脚从他家消失掉的身影,她其实是那么的小心,惟恐惊扰了身边的人。她们俩是多么地不同,沈涵也只能在远处观望小俏,不再去惊扰她,也不去惊扰她们。

沈涵从梧桐底下的阴影里面,匆匆地推着靠在边上在自行车离开,他骑了一段路,回看,看到小俏拎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四处张望着送鞋的人,脸蛋儿,还是宛若三年前,那个夏天的透明。

他不知,小俏也想做个私奔的小人,只是丁城城已在那里路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