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夏天在倒塌

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可可发现电话机还是抱在自己的胳膊里面,大维的电话经常是在凌晨时响起来,为了怕打扰爸爸妈妈睡觉,可可继续已经习惯了在睡觉的时候把电话抱在怀里,这样只要电话铃响起来,她就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接起听筒,在清晨的梦里,可可听见电话铃又响了,她清晰地听见铃声就在耳朵边上一次一次地响着,可是她挣扎着无法从梦里面醒过来去接电话,好不容易一身冷汗地惊醒,才发现电话根本没有响过,一动不动地安静地伏在凉席上,而梦里面恍惚的电话铃声也在一瞬间远去了。大维整个晚上都没有打过电话来。

马路上第一班的公交车空荡荡地摇晃着快速驶过,第一根油条刚刚炸进了锅子里。早起的穿睡衣的女人拎在锅子来给家里人盛豆浆,顺便拎一塑料袋刚刚出锅的生煎馒头,趿着拖鞋回家,清洁工把过早落下的树叶子扫拢成尖尖的一堆。卖小馄饨的摊子,透明的皮包着一小撮的粉红色肉泥,碧绿的是葱花,还有没有散开来的是麻油,这是大维最喜欢的小食物,可可买了二两,先放在保鲜袋里面把袋口扎紧怕汤水漏出来,再摆在塑料的一次性小碗里面两只手捧着,坐附近车站上的第一班车子去大维的家,车厢空荡荡得哐哐乱响,小馄饨的汤水晃荡着倾倒出来,可可的头发全部地向后倒去,上海的清晨也迅速地向后倒去。

而大维并不在家里,他大概整一夜都没有回来。

可可蜷缩在他家的门口,望着摆在地上的那一碗猪油都化开来了的小馄饨,心乱如麻地抽烟,越来越感到绝望,她已经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打电话给大维去追问他,她的脑子里出现冬天的车厢,她又看到大维搂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模样,冷,发抖,她挣扎着站起来,筋疲力尽,她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去学校里参加今天的考试。

空气变得最最湿润,梧桐树有浓密的阴影,又一次地宛如夏天,他们都将来临。

考试的时候,可可一个字就写不出来,她把考卷放在旁边,然后拿出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摊开来,翻到后面的空白页上,写下大段大段的话。

小俏坐在可可的背后写试卷,她突然从在窗户里面看到了丁城城,从操场边的梧桐树边一闪而过,顿时感到眼眶湿润,她已经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学校的任何地方看到过丁城城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是不是还会回来。现在她却看到丁城城的额头上裹了纱布推着那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再次进入她的视野,小俏呼吸困难,笔在手里面微微地颤抖,他看到丁城城朝着她们教室的窗口方向张望,她以为丁城城是在看她,可是只一会会,他就闪过去了。

无可救药的暗恋,小俏的心里涨满了潮水。

这时候,在前后的桌子上,一个女孩子穿着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筋疲力尽地不知道坚强的爱情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女孩子望着窗户外的梧桐树,兔子们又在蹦跳着流泪了。

但是眯子却是失踪了。

丁城城在出院后打她的手机一直就是关机的状态,她租来的房子也在短短的几天里面就退了租,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全部搬走,成堆成堆的衣服还是摆在那里。地铁商城里面一起开店的小姐妹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只说是她的父母来过了,说她病了,要去乡下休息一阵子,但是具体什么病,跟父母去了哪里却都说不上来。

眯子就这样凭空地从丁城城的生活中消失了,宛如过去的无数个女孩子一样,曾经最最亲密,之后杳无音讯。而丁城城也并不感到悲伤,寻找过该找的地方之后,就不再打探她的消息,现在他感觉不到爱情,也不再能激动起来,连滑板都已经被妈妈丢掉,所有的滑板裤子和护膝都被妈妈剪掉,他也想哭,只是觉得自己离那种飞驰的感觉越来越远了。

回学校考试,早早地交了卷子后走到操场边抽烟的时候,丁城城突然在对过一个教室的玻璃后面,看到一个女孩子,她低着头,可是头发还是倔强地散着,她在咬笔杆子,神情悲伤却很坚强。这个女孩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她穿白色的吊带衫,露着小麦色的薄薄的肩膀。看不出她下半身穿着什么,但是丁城城却兀自感觉,会是一条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自从出院以来,丁城城总是噩梦不断,他一次次在被人拖回到三年前的操场上,他也在不断地想起自己的爸爸,于是关于爸爸的回忆竟然在这几天里面又再次慢慢地完整起来,他记得自己捏着硬币,去给爸爸买冰冻的啤酒,之后,爸爸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了妈妈,这一走竟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丁城城始终记得他用的药水肥皂的味道。所有的这一切或许都跟一个女人有关系,但是现在这都成了秘密,最后一天,家里的玻璃器皿都在争吵中被砸碎,爸爸就走掉了。

丁城城站在梧桐树底下看了那个女孩一会儿,他记下了她的班级号。

而他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的身后,正望着他的小俏。

在这之后夏天就真正来临了。

考试结束后的那天清晨,可可躺在大维的床上,趁他睡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机翻看了一眼里面的短消息,看到署名是v的短消息:“我想你了,我在等你。”日期正是那个她去送小馄饨,而大维却整夜未归的夜晚,可可只感到自己的手指发麻,她背对着大维,狠狠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止住抽泣的声音。清晨五点的时候,她对大维说:“走了。”听到大维说“哦”,又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睡去了。

走在清晨的马路上面,眼泪就这样扑簌簌地下来了,可是没有人看见,直到太阳出来,公交车按着喇叭晃动着开过来,迎面走来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居然已经坐在客厅里面了,窗帘紧紧地关闭着,电视机也关着,房间里面很安静,却有着一股隔夜的气味,似乎妈妈整夜都没有睡。可可刚想进卫生间洗洗睡觉,妈妈却是扑头盖脸地煽了一个耳光过来,可可护着脸跌倒在沙发上面,妈妈的巴掌却是不停歇地煽在了她的背上。

“你去了小俏家,去了小俏家,小俏这几天住在她外婆家呢,你也学会撒谎了,你也不要回家了,你也跟你爸爸一样了,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是发了疯了,所有的巴掌都重重地落在可可蜷缩起来的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可刚开始的时候还在躲避,还用手去挡,可是很快她就感到肉体的疼痛可以让她减轻心里的痛苦和内疚,她任由妈妈的巴掌落在身上,疼痛火烧火燎起来。妈妈打不动了,抱着垫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晕倒在了地上,几秒钟后醒过来,可可正惊恐地扶着她,妈妈说:“我刚才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可一边哭,一边打电话预定出租车,赶忙送她去医院做检查。

妈妈有一系列的检查要做,可可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跑上跑下,付各种费用,把妈妈从这个房间领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的时候,终于感到累,眼睛沉沉地一闭就昏睡过去了,而大维的脸又扑面而来,接着她又看到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小俏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嘴巴里面一直在哼唱着:youdon’tremember,youdon’tremember,whyyoudon’tremembermyname?可可看见小俏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她想走近,却被成群结队的土方车挡住了去路,而大维突然又出现,挽住了她的胳膊。

可可猛得醒过来,大维的脸又瞬间在空气里面消失了,她怅然地发现自己是靠在一个男孩子的肩膀上面睡着了,而且眼角还挂着眼泪。男孩子的额头上包扎纱布,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子,可可赶忙坐坐正,说:“真不好意思,不过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么?”

“十点十分。”男孩子说,可可才发现原来自己只睡了十分钟而已。

“我们见过吗?我叫丁城城,你呢?”

“我们,没有见过吧,我不记得你,不过你叫我可可好了。”可可笑笑,起身到洗手间里面去用凉水洗了一下脸,出来的时候却又见到丁城城在走廊里站着等她,问她要手机号码,可可当他是个路上常见的小无赖,可是他的模样又不像是那样的人,他的睫毛很长很温柔地覆盖在眼睛上面,穿着小宽松的牛仔裤,虽然说额头上还裹着模样可笑的纱布,可还是浑身散发着光芒。可可突然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丁城城了,那天陪沈涵在医院里缝针的时候,躺在担架上面,那个额头流血昏迷着的男孩子,应该就是他了,她把电话号码给了他。

这时候,妈妈走出来,可可跟丁城城道了别,赶紧迎上去扶着妈妈,医生说她是心脏出了问题,常常会突然停跳一两秒钟,如果时间长的话就会晕过去,也没有任何征兆,是很严重的问题,要立刻住医院去做更全面的检查。可可把妈妈带回了家,就立刻拨了爸爸的手机。

爸爸在接到手机后的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家里,他已经用电话把医院的床位都联系好了,可可才想起她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见到过他了,他们两个人默默地替妈妈收拾东西,可可把妈妈的内衣仔细地叠起来放进包里面,又去收拾脸盆毛巾和牙刷,最后看着爸爸拎着两个大大的包,妈妈搭着他的胳膊走出了门去,他们临出门前,妈妈回过头来对可可说:“你一个人在家里行么?”可可重重地点点头,说:“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给你带吃的。”

可可想闭上眼睛休息,却不敢闭眼,她一闭上眼睛,早晨那个v的短消息就在啃咬着她,大维的脸也又浮现了上来。她突然意识到她得去找大维,她不能再这样躲避,她得去把三个月前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她得去找大维,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大维,她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她那么坚强和勇敢,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爱情。

马路烧着了,城市烧着了,可可烧着了,她是个被烧着了头发的女孩子。

喊出租车,可可从来没有觉得大维的家离得那么远,车子好像永远在高架上飞驰,永远到不了,她的面孔很痒,用手去摸的时候摸到满手的眼泪,心里那些潮水的声音震耳欲聋,她根本就听不见其他任何的声音。

一下车可可就想几步一格地跨楼梯,可是腿脚在发软,没跨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双手往前一撑,两个手腕都磨破了,膝盖顿时疼得烧燎起来,血从膝盖上流了出来,她又掉了一滴眼泪,用手扶着墙壁往上跑,有个声音在对她大声喊着,快点快点快点,来不及了,你就要来不及了,可可在这个声音里面往上跑,喘着气,流着眼泪按响了门铃。

听到从里面的房间传来脚步声,而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沉到了底,那个光芒万丈的脚步声不属于大维,根本就不是大维的,她惊慌失措地想逃走,身体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是V已经打开门,站在了可可的面前。

V穿着白色绸缎做的大一字领上衣,露着薄俏俏的肩胛骨,卡其布的超短裙,紫色的不透明丝袜下面踩着一双粉色的拖鞋,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散发着凉凉的薄荷味道,她左手拿着一条毛巾,疑惑地对可可说:“你找谁?”但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是大维那个女朋友吧,他下去买吃的了,马上就回来,你进来么。”V的眼睛竟然是浅褐色的,她本来的爆炸头现在削得短短的,湿漉漉在在耳朵边上卷曲着。她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不在意,对可可的突然出现她也是不在意的,好像她并不是那个可耻的第三者,那么到底谁才是那个第三者?

此刻的可可,连妆都没有化过,穿着汗衫和热裤,还有一双颜色鲜艳的跑鞋,膝盖上现在大概已经有一大块乌青了,她就好像是一个用旧的娃娃,摔破了,没有神采。她累,她累得说不出话来,清晨她才从这间屋子离开,才一天的时间就已经物是人非。

可可走出楼道的时候身体是空的,刚才那把烧着她的火全部都熄灭了,可可这时候才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是一种灭顶之灾,她鄙视自己,鄙视自己这样头发乱糟糟地出现在V的面前,鄙视自己磨破的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膝盖,鄙视自己这样无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觉得无望,一种过去一直支撑她的东西终于倒掉了,这种东西是什么,是大维,是大维听的音乐,是大维的爱情,是大维的生活,她无望地生活在大维的生活中,现在这种生活抽身而走了,现在她居然变成了被困在墙角的壁虎。

没有再喊车子,可可在这个夏天的傍晚用双手搂着自己的胳膊,一个空壳般的小人儿在路上空空地走,谁都看不出她已经空掉了,她的身体是个空壳,车水马龙,夏天为什么就那么漫长,时间怎么也消磨不掉,怎么办,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怎么才能熬过去。可可在热闹的街道上奔跑起来,这是个周末的夜晚,路上的人都在往市中心的街道上涌,人那么拥挤,可是可可这个空了壳的小人在奔跑的时候居然撞不到任何的人,他们终于都遁了形,在这个夜晚迅速地向后退去,给可可留出了一条空荡荡的道路,让她奔跑,火烧火燎般地奔跑,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死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死去,不跑到筋疲力尽地伤害自己实在是难以消磨这种空荡荡的感受。

最后她终于气息恹恹地坐在了马路边的椅子上,摸出口袋里面最后的一根烟,点上,她从包里掏出那本记事本,在上面写上:“但愿可以多次死去又再次醒来。”她就想在这里睡过去,死死地睡不去,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过去,所有的人都已消失。

对面的马路边上,有一小撮男孩子突然打在了一起,最后三个男孩子把其中的一个按倒在了地上,狠狠地用跑鞋踹他,踩在他的身体上面,嘴巴里面都在咒骂着,而在可可的眼睛里面,他们的动作都变得这样地缓慢,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风从他们的周围吹过去他们的头发都散了开来,他们的衬衫都鼓了起来。隔着几条马路外面的纠察吹着尖利的口哨朝这边赶过来,三个站着的男孩子一哄而散了,一下子就在夜晚的马路上消失了踪影。

空剩下对面一个男孩子趴在窨井盖子上面,发出巨大的呕吐的声音,他的右手腕上绑着纱布,而左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一把小折刀,刀已经被打开了,好像使劲地生长在了他的手上,不会离开。

是沈涵,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沈涵,可可看着他从窨井盖子上爬了起来,站起来后又弯下身子干呕了两下,他拉拉自己的衣服,把小刀收起来放进牛仔裤的后插袋里面,又坐到了人行道沿上,点了根烟来抽,他和可可之间隔开一条宽宽的马路,红绿灯在闪闪灭灭,一些土方车肆无忌惮地在他们的中间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响声。可可掐灭了烟头,朝他招了招手,叫着:“沈涵!”沈涵也站了起来挥挥手,朝她走过来,他的左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面,右手还是绑着纱布吊在胸口,衣服上沾了灰,他穿过马路,坐在了可可的身旁,鼻子底下带着残余的血迹,眼角擦破了。

可可从包里面翻创可贴来,她也很惊讶这个习惯保持了那么久。沈涵接过来,说:“没事儿,我习惯了,我好兄弟前两天被他们那里的人打断了手。”

“你的手怎么样,好点没有?”可可帮他把创可贴粘在了额头上面,然后他们就坐在马路边的椅子上面聊天,抽烟,有夜里巡逻的警车从他们身边慢慢地开过,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后来天色渐亮,他们抽了整整两包烟,烟屁股堆满了脚边,清晨的时候可可伸了个懒腰,对沈涵说:“今天是几号?”“天亮了,7月19日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了,可是昨天我又被一个人骗了。”

沈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去捅了他。

“不!”可可尖声地说,反应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沈涵笑笑,把插在牛仔裤后袋里面的那把折刀拿出来,递给可可说:“那么这把刀送给你吧,生日礼物,我也得走了,我早上还要上班去。”沈涵走了,可可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折刀插在牛仔裙的后口袋里面,露出半个暗红色的刀柄,天已经大亮,太阳又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这一个夏天,可可十八岁,她在便利店里面买了喝光明牌的冰冻牛奶,慢慢地吮着,不知道可以去往哪里。

天亮后,可可趁着大维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回去拿走了她放在那里的化妆品和一些衣服,装了整整一个书包拎在手上。在大维的家里她找到一张一年前的照片,在照片上面她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面,点着根烟,模样很傻,眼睛空睁着,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抽烟。可可又在大维的沙发里面坐了一会儿,外面很安静,爬山虎缓慢地攀爬在外面灰色墙壁上,她随手按响音响的喇叭,里面又开始唱:youdon’tremember,youdon’tremember,whyyoudon’tremembermyname?拎着包关上门的时候,可可把大维曾经配给她的钥匙放在了门边

的垫子底下。然后她删除了大维的号码。在襄阳路的露天服装市场里面买了那种半透明的彩色丝袜,牛仔的迷你裙,都是V穿过的那种,又去理发店里面把头发弄成了像V那样的爆炸头,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头发越发倔强地竖立了起来,V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掠而过,发型师夸奖她的气质很适合这种另类的头发,而可可只是在想,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是大维喜欢的那种?

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就睡过去,睡了一半突然被腰间的疼痛弄醒,原来是沈涵的折刀,咯着了她的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