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个小爱人-夏天在倒塌

上海的夏天来得总是很突然的,风变得潮湿和温热起来,空气全部都是沾染着江水和树叶子的甜腥味道,因为是临着海的,一到夏天天气就会在瞬间变得昏黄,所有的云好像都集中到了一处,浓稠地布满整个天空,天际的那些高楼都好像是贴在纸片上似得单薄着,雨水在瞬间落下又瞬间消失,乌云好像是被一口气吹散了一样,空留下满地比巴掌还大的梧桐树叶子,和潮湿的后脚跟。而在地铁里可以完全不顾头顶上发生的一切,这里终日是和煦的明亮,列车照的预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站台上,与头顶的世界完全是不同的。地铁里的冷气开

得很足,坐在座位上可以看到对面一排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脚,纤细的,露着脚踝的,脚指甲上涂着浅色的指甲油的。而可可和小俏总是贪婪地注视着这些高跟鞋,如果有钱,她们给自己买的第一份礼物第一定就是一双高跟鞋。

虽然考试将近,可是现在可可和小俏还是坐在了地铁二号线里,她们要去乌鲁木齐北路28号,赴那个约会,死亡对她们来说过于遥远,于是依然是恍恍不安。

按着门牌号码一路摸过去,最后摸到了一排红色的小砖房,28号就在一所小学校的边上,三层楼的房子,底楼黑色的铁门生了锈,紧紧地闭着。可可和小俏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砰砰砰地敲了三下,听到里面人走动的声音。她们摒着呼吸,不安地等待着,这时候听到里面沉重的铁销拔出来的声音,门噶得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紧身T恤和牛仔裤的男孩子从门后面闪出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来:“沈涵!”

沈涵这个名字穿越过了几个夏天又回到了她们的身边。

对于这个人她们虽然都闭口不说,但是依然经常会想起,尤其是在夏初的时候,过去无数个夏初都已经恍惚成了记忆里跑道上面的一些叶子或者是甜腥的味道,那时候,梅雨季节夜晚的自行车轱辘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沙沙摩擦而过的声音,沈涵在中间,左边是可可,右边是小俏,三个人穿着雨衣,但是因为闷热的原因而没有戴雨帽,脖子里钻进雨后凉爽的风,华灯初放,闷热的马路的尽头在哪里小俏已经忘记了。而可可和小俏都来不及回头去张望那段日子,毕竟还是要急匆匆地往前面走,遇见一些其他人,其他可能会很重要的人,她们都不想错过。

他们三个人惊讶地僵持着,互相打量,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没有想到居然是你们。”沈涵终于把可可和小俏让进铁门,经过一个窄小的种满了花,放满了盆景的天井,她们走进了沈涵的家里,窗户上挂着竹帘子,遮蔽了下午西落的阳光。

这种太阳扎眼的阴影再次把可可和小俏带回到了三年前的傍晚,在学校狭小的操场上面,沈涵和一个男孩子扭打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当他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白颜色的衬衫被风鼓得好像是一面小旗子,上面沾了一串细小的血滴,他抬起头来,右手拿着一把平时削铅笔用的没有了光芒的小刀,而另一个男孩子则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右手臂在地上嚎叫着,那天也是这样的太阳,看得出人的剪影,最后地上的男孩子开始呜咽起来,可可和小俏那天在放学回家的操场边上,听到男孩子的呜咽,也看到沈涵像只忧伤的小动物般握着铅笔刀,青春期瘦削的肩膀寂寞地耸着,走着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这之后,沈涵再没有出现过,之后的一个礼拜,他们纷纷从学校毕业,没有任何人有沈涵的音讯。

三年未见的沈涵现在长成了另一副模样,五官长开了,比小的时候强壮了很多,理着新长出的青草一般的头发,白色的T恤紧紧地绷在结实的身体上,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旧伤疤还在,还有一些新生出来的疤痕。“真的没有想到还会见到你们俩,你们都比过去好看了。”沈涵呵呵地笑着,重复着这句话,用瓷杯子冲了两杯果珍出来给可可和小俏,在间隙的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谁突然咯咯笑了出来,他们终于又笑成了一团,三年的时光在笑声中全部隐去了,不见踪影了,他们又回到了初中里面前后座的时光了。

打牌,去溜冰场,唱歌,在天黑的时候一起骑车回家,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这时候可可看到墙壁角落里面的一张黑框框照片,一个嘴角的模样与沈涵颇为相似的女人在照片里面微微地笑着。她心头一惊,问沈涵:“你的妈妈呢?”

“她已经去世了,三年前就去世了。”沈涵的脸色还是暗淡了一点,“那天我外婆接的电话里面听到你们说起了程建国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久过去了还有人要提这个名字,所以我就打了回电。”可可想起来为什么笔记本的年历会是三年前的,这根本就是一本三年前的笔记本,那个男人在临死的时候带在了身边,却因为拥挤的人群而没有带去另一个世界。“他可能是我妈妈的情人,我妈妈是因为他而死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他。”沈涵说,“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死了。”小俏说,“他跳进地铁的轨道,我们正巧看见了,没想到……。”沈涵低下头,手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手掌里面。

“说点别的吧,你现在在做什么?”可可说,“三年没见了。”

“我,我在做快递员,你们知道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妈妈死了的那年我就开始工作了,我外婆年纪大了,我也照顾她。”这时候天井里响起了铁门开启的声音,门上的铁屑直往下掉,从外面摸索着进来一个老太太,沈涵叫着“外婆”出去搀扶她,又用眼睛示意可可和小俏她们可以走了,于是可可和小俏拎起书包飞快地从后门离开,听到背后老太太在说:“小涵,是谁在咱们家啊?”可可回过头去看了老太太一眼,原来她已经瞎了。

可可和小俏沉默地坐在地铁的车厢里面,谁都没有再说话,而三年前的那一幕在地铁的玻璃里面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沈涵的白色衬衫在西下的太阳阴影里面是一面苍白的小旗子。那天她们本来想一起去找沈涵道别的,她们的包里面都有送给沈涵的毕业礼物,小俏的是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封二上写了很多话,而可可的是一张画在卡纸上的铅笔画,画的是冬天,一只寂寞的白色小狗在窗户前喝咖啡,外面的树叶都枯萎了。而她们都只是看到沈涵握着铅笔刀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操场的另外一头,太阳突然就隐没在了高楼后面,

黑暗的操场上只有另一个男孩子的哭声,如此忧伤。

小的时候,女孩子们成天粘在一起,她们喜欢同样的花边短袜子,喜欢一种牌子的草莓冰淇淋,她们一起上厕所,手拉着手回家,互相交换着穿裙子,于是她们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她们都记得那时候她们听得歌是《只有你陪我一起唱歌》和《allapologize》,那时候,她们在学校的厕所里换下校服的蓝裤子,换上有着绣花图案的及膝裙子,互相搂着要出去跟沈涵说话,沈涵是个混混,沈涵是当时四季新村周围出了名的小流氓,他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疤,可是沈涵就是沈涵,那时候他在可可和小俏心目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沈涵一定是可可和小俏的第一个小爱人,而且是共同的小爱人。

所以,她们还是决定闭口不说。

晚上又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可可总是在突然之间丧失安全感,她要拼命地找他,直到找到他才能够安心,她是多么地害怕他再次消失掉。而常常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于是稍后拨,还是无法接通,大维是在地下室排练,那个地方没有信号的,可可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夜晚如逝,直到开始嗓子干涩,手机的充电电池用完了,卫生间里面充满了烟雾,她才往身体和衣服上喷了一点香水以后钻进被子里睡觉。这些事情时刻纠缠在可可的心头,她在内心里面对自己失望透顶。

家里前一天的碗筷还没有洗掉,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而妈妈已经又坐到了沙发里面去了,沙发是家里最醒目的家具,妈妈自己订的,有三个巨大的柔软的靠垫,坐在上面整个人都会陷在里面,好像被拥抱着一样,和其他的那些看起来拘谨的木头家具显得格格不入。可可对在看电视新闻的妈妈说:“晚上我出去找小俏,晚了的话就别等我了。”可可每次在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很害怕看到坐在沙发里面的妈妈,因为她倦怠,脖子缩在身体里,胳膊互相搂着一动不动,有时候甚至打着瞌睡,可可总以为她死了,她很害怕当她叫了几声妈妈以后那个坐在沙发里的女人再也不回应。而且现在虽然她和爸爸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但是爸爸也已不再回来过夜。

今天大维穿了黑色的汗衫和G2000的滑板裤,手臂上缠绕着一圈沉重的链子,可可有点疲倦,有点紧张,她兴奋不起来,于是自顾自地要了一杯黑啤,又自顾自地在脑子里面哼唱着完全没有关联的曲子,她想跟大维一起去吃柴板馄饨,这会儿她喝着冰凉的黑啤,可是胃逐渐地暖起来,在杂乱无章的音乐里面她还能够闻到馄饨葱花的和猪油的香味,只有在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仅剩下她和大维两个人,她是他惟一的女孩。可可四处地看酒吧里面的女孩子,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好像在时刻准备着要把台上的大维抢走,看她们手臂上的贴花,看她们的低腰牛仔裤里露出的伪劣CK内裤花边,看她们花枝招展的露背衣服,假睫毛和面若桃花的胭脂,看她们在音乐里摇头晃脑,看她们抽烟时候妩媚的样子,而可可,她觉得自己媚不起来了,她们,她们就在她的身边,怀着敌意的目光看着她,她媚不起来了,可可慌乱地点烟,可是打火机不着了,她的手心出着汗,看到台上的大维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光芒四射起来,他蹦跳,甩头发,吼叫,他那么劣质而无耻得光芒四射着。

有个面目陌生的女孩子冲上舞台去抱住大维,和他一起叫,大维搂着她的腰,可可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子她比自己媚得多,可可心里面的兔子们在一瞬间就一哄而散了,她被人推着挤着向前,这时候她才感到她是多么地厌恶演出这种场合,她厌恶众人,也厌恶墙上面的骷髅头标志,厌恶那些和她一样时刻准备着什么的女孩子,厌恶自己的轻贱,她觉得自己是,轻贱的,和她们一样。

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她看到刚刚那个冲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维交换手机号码,于是她在这个时候卑鄙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维的胳膊,用一种女孩子特有的颤抖的却故作大方的姿态站在他们的中间,那个女孩子叫V,她看到大维在手机里面存下V这个字母,于是她对于这个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恶V的淡褐色散乱的发辫,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钉,大花纹的暗色雪纺裙子,红色丝线的脚链,尖头黑色帆布跑鞋,又瘦又白,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样,因为他知道大维喜欢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记下大维赞扬过的衣服和首饰,可是看到V她才发现她学不来的,她不会为了大维的音乐而跳舞和尖叫,她觉得它们劣质,所以她学不来的。

这一天可可还是在大维家过夜了,第二天她也再次逃了学。

下午回到学校等小俏下课一起回家的时候,她才感到这完全是两个世界。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校门紧紧地关闭着,从铁栏杆里看进去,那些规矩地穿着运动衫的低年级女生们在操场上活动,打排球或者是羽毛球,可可努力地想自己的若干年前是不是也是这般地,穿着不合适的红白相间的运动衫在操场上跑步。不一会儿背着书包的人群就从里面往外面涌,穿

着绣花连衣裙的小俏急匆匆地,像只小兔子那样闪烁在人群里面,站在马路对面的时候被拥挤在马路上的自行车辆拦住了去路,于是她焦急地对可可扬着手,另一只手拎着装满书的挎包。可可突然觉得心里像有无数只啮齿动物在细细地啃咬,那些野蛮的年轻的汹涌而过的自行车,把她和小俏的之间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过去,一个在现在。过去的那个女孩坐在教室里面趴在桌子底下说私房话,传小纸条,现在的那个小女孩光着身体和一个不知所以的男人躺在一起,汗流浃背。可可觉得过去的那个女孩和现在的这个女孩隔着一条马路站着互相警惕而又关心地张望。

这时候,从小俏的身后,闪出来一张苍白的脸,是沈涵。

“可可,快过来,沈涵受了伤。”小俏焦急地说,可可恍惚地穿过人群,走向小俏和沈涵,他们两个并排站着,都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可可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她突然感到离他们很远,遥不可及。

“我被玻璃划伤了。”沈涵移开小俏遮挡着的书包时,她们都差点叫出声来,他手臂上被拉开了长长的口子,肉都已经往外面翻,血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直往下流,“去医院吧。”小俏脸色苍白地说,他们三个人往不远处的医院走,路上,血不停地顺着沈涵的裤子往下滴,滴在他白颜色的跑鞋上面,再化开来,梧桐树的影子投射在他们的脸上,身边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匆匆地擦过,嬉笑着,打闹着,小俏走在沈涵的左边,可可走在他的右边,记忆里梅雨天里,自行车摩擦地面的声音,又回来了。

幸好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沈涵在里面缝针的时候,可可和小俏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替他付了医药费,然后并排坐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绿颜色的走廊尽头是坐着吊针的人,而不时地有些血肉模糊的人呻吟着被送进来,消毒水的味道很呛人,这导致可可和小俏都不再愿意开口说话,对于这个伤口,她们并没有疑惑,当初,她们俩的包里面常备的就是纱布和创可贴,沈涵是那里一片小有名字的小混混,打架似乎是他血液里面的一部分。而事隔三年,这个拉着大伤口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流着血,流了一路,他离开她们究竟已有多远,谁都不知道。医院的走廊里面不能抽烟,可可到急诊室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点了根烟。天气阴沉,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而天色也在夏日里面总是到了傍晚还将暗未暗,外面空气清新,可可心里面却是沉沉地仿佛蓄了很多雨水,只等蒙着它们的那层纸破了就要倾盆而下。

这时候,突然有辆救护车呜哩呜哩叫着开进来,一具担架抬了下来,有个面目似曾相识的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面色发白地跟在后面,焦急地从可可的身边闪过,直到他们经过她的身边时,可可才恍惚地站起来,又回来朝担架张望了两眼,看到女孩子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的丝袜和彩色条纹的跑鞋,担架上那个可怜的男孩子似乎是昏迷过去了,额头上还流着血,她没看清担架上男孩的脸。

等到可可再回到小俏身边的时候,沈涵已经缝好了针,手臂用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他对她们说:“我没有事了,刚才正好经过你们的学校,就想找你们帮帮忙,你们垫上的钱我会还给你们的。”他的手臂用纱布挂在脖子里面,跟几天前相比,他现在显得瘦而且苍白,而可可一直都没有把黑色的笔记本拿出来给他,沈涵大步地迈出医院的大门,他走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被忧伤再次包裹起来了,他的背影还是那样,耸着瘦削的肩膀,右手绑住了纱布,所以握不住一把小铅笔刀。

晚上可可还是住在了小俏的家里,她给家里挂了电话,她不愿意回到家里,家里充满了过期的味道,她不愿意看到妈妈,她多么地害怕回去的时候妈妈已经死去,她就是脆弱地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可可穿着小俏的睡衣,用了她的洗面奶,又抹了一点她的兰蔻粉红色唇膏,她那条穿了好久的湖水绿色的棉布裙子上沾了一滩沈涵的血迹,她把裙子泡在洗衣粉里面,用手揉搓了一会儿,血迹渐渐地淡下去,变得颜色模糊起来。

可可和小俏肩膀碰着肩膀躺在冰凉的草席上面,说起很多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再次说起沈涵,她们都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而可可扭过了身体,她看着百叶窗的外面,空气透明,微微地泛着红光。

是眯子把丁城城从中心广场送到了医院,他连同滑板一起从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砸在扶手上面,立刻就神志不清起来。眯子看到丁城城就那样躺在地上,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瘦小,在地上紧紧地缩成一团,脚还保持着一种在空中迈进的姿态,这就和他睡着的时候一样,他睡着的时候总是身体朝下趴着,腿脚的姿态好像在奔跑一样。救护车呼啸着穿越夜色里面的城,马路上的人们如往常般行走,丝毫没有被救护车尖利的叫声改变他们的路线,眯子透过茶色的窗户看到外面瞬间滑过的广告牌,茶色的像照片一样。

要是丁城城死了呢,要是他死了。

眯子迅速地想了一下家里面有没有黑色的适合葬礼穿的长裙子,有一条黑色棉质褶皱吊带裙,上面还缝了暗色的细金线,她从来没有拿出来穿过。她不知道丁城城的葬礼上会有多少个女孩子来参加,可是她想成为这当中最最漂亮的一个,她要穿着黑裙子,披着淡黄颜色的头发,画粉红颜色的妆出现在葬礼上,让所有其他的女孩子都相形见绌,让所有的情敌都

嫉恨至死,她要在头发上面插白色的香水百合,她要当一个穿着丧服的新娘。想到这里眯子不由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新娘新娘新娘新娘新娘,她无数次地在心里面恐慌地念叨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刹那间充满了她的心头,她不想丁城城死去,她就是不想,没有为什么,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丁城城怎么可以死呢,她不要穿黑色的丧服,她要穿白色的LV婚纱,眯子头皮发麻,她要哭了,她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汹涌澎湃着要涨潮,死亡突然让她感到无数巨大的恐怖,眯子问坐在边上给丁城城测血压的护理员:“他会不会死啊?”她问得那么小声,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不再有人理睬她,她的丝袜勾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她如同一个残破的娃娃,而这时,她也是突然感到,丁城城离她是多么地遥远,他早就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在路上了,把她狠狠地甩在了后面,她将再也追不上他,

而丁城城在三天的昏迷中始终在做一个梦,他在梦中被再次带回到了一个傍晚的操场上,水泥的地板和煤渣的跑道,被太阳晒得还有余温,他躺在地板上面哭,一直在哭,在睡梦中的哭泣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只是没有办法呼吸。一个女孩子蹲在领操台上面抽烟,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摆裙子,白色的吊带衫,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她的头发倔强地散着。而那把颜色黯淡的刀就插在手臂上了,有个声音在对他喊,不能拔出来,拔出来就要死掉,天忽然之间就要暗了,夜晚来临,他只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湖水绿色裙摆,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突然站到了楼顶,有一双手用力地推他,可是坠落的过程异常地缓慢,他清晰地看见地面,离他越来越近了。

丁城城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妈妈倚在枕头边上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久,但是想起来,在昏迷前,他连同脚下的滑板一起从广场的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撞在了台阶边的扶手上面,可是他为什么又开始做这个梦了,他记得他看到了谁,在昏迷中有一条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他闻到熟悉的气味,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操场又再次扑面而来,脑袋一下子剧痛起来,他用手紧紧地抱住脑袋。

妈妈被惊醒,见到丁城城睁开了眼睛,当即就大哭起来,她已经没有了打丁城城的力气,但是她用手指甲狠狠地抓着丁城城的胳膊,直到丁城城疼得叫出声来,她好像是失去了儿子后又再次得到了他,周围的病人家属都过去劝她,她最后兀自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很悲伤也很寂寞,她哭的时候肩膀耸动,声音沉闷着。

“我睡了多久,我觉得我看到爸爸了。”丁城城迟疑着说。

妈妈渐渐停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眼角有坚强的皱纹,她一字一顿地说:“别提这个男人,我们的生活里面没有这个男人,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你这次吓坏我了,我担心你醒不过来,要是那样的话,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对于爸爸的记忆是这样地淡薄,丁城城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领着他站在马路的拐角处等妈妈下班,妈妈骑着自行车从路的那一头晃晃着过来,后来他们吵架,他们分开,丁城城再也没有见过爸爸,而妈妈始终是一个人,她很坚强,她会修马桶,接电线,所有男人会做的事情,她都会做了。

“那么我不再玩滑板了,你可以放心。”丁城城说,他闭上眼睛怎么就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子转过身去,整个操场空荡荡的,风好像是刚刚落下了山头般,听到了女孩子们的说话声,操场在渐渐地丧失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