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往南方岁月去

灿烂的摄影展在一个酒吧里面举行。这是她第一个摄影展,她为此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几乎每天都是到清晨才回家来的,于是每个晚上对我来说就成了最最漫长的煎熬,我试图在房间里面弄出点声音来,放音乐,把电视机开得很响,来取悦自己。北方终于已经转暖,所有的管道暖气都停止开放了,我打开窗,所有地方的春意总是如此相近,危险的,蠢蠢欲动的,随便我摆出怎么样的姿态,我都能够听到身体里面的潮水声。

“好好打扮一下来我的展览吧。”灿烂在早晨临出门的时候跟我说。

最后我还是找出那桃红色的棉袄、芥末黄的裙子穿上,正是我打算去见小五时穿的衣服,是我最最好的衣服了。可是当我走进酒吧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逃出来,我是个多么不合时宜的人,我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我看到那么多闪闪发光的小礼服裙,款款的细高跟,忍不住地要低头去看自己一双破破的单球鞋,羞愧地想把鞋子往后面藏,可是怎么也藏不掉,而灿烂已经在向我招手了,我只好一步一步地走进去,这里弥漫着酒精与烟草的气味,而我的脖子上面光光的没有任何饰物,没有项链,我浑身暗淡无光,头发因为挤地铁的缘故,两条编起来的辫子都已经散了,我在这里丝毫没有安全感,只能够小心地往里面走,试图挤进角落里面去,不要再被人看见。服务员拿着托盘走过来,那是红酒么,哪个又是香槟呢,摆着一颗青梅的又是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该躲起来。

而灿烂还是举着酒杯迎过来,她穿着珠片的小背心和紧绷绷的牛仔裤,好看得像个崭新的洋娃娃。她给我一个得体的拥抱,指给我看最醒目的地方,竟然挂着我的照片,我走进来的时候太紧张了,根本没有去看周围墙壁上的照片,现在我看到了,在荧荧的灯光底下最大的一幅照片是哭泣着的我,照片泛着温柔的黄光,我乱着头发穿着短裤坐在浴缸的边缘,瘦瘦的膝盖神经质地紧靠在一起,胳膊撑在水斗上面,眼泪弥在眼眶里。照片被放得太大,几乎要看见棕色瞳孔里面的影子,我的眼眶里却好像仅仅是罩着一层水汽,浴缸背后的磨砂玻璃窗开了一条缝,有小束清晨的光线照进来。我突然震惊地想,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姿态,在那个哭泣着的早晨,我依然是那个忧伤到令人震惊的少女。

这幅照片底下围拢着最多的人,都是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我在照片里就这样望着所有人,这令我感到照片里面的人已经不是我了,我怎么会这样无遮无拦地望着所有人呢,我又哪里来的勇气,我该把脸埋到手心里面去的呀。可是我还是喜欢这照片,我也像所有人一样呆呆地望着她,停留了最长的时间。

“能把这幅照片送给我么?”我问灿烂。

“当然,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灿烂笑着又抱了我一下,她指给我看哪些人是画廊的老板,哪些人是评论家,哪些人是媒体的,然后转身投入人群中,她在这当中是真正的如鱼得水,她穿着高跟鞋的脚微微地弯曲起来,男人们扶着她的手肘跟她说话,她笑起来,都是我学不来的妩媚,最最扎眼的是,她把头发染成了棕色,她那褪了色的绿头发彻底没有了,而棕色的头发太俗气,她在瞬间就变成一个俗气的美人了。我却只能够沿着墙壁走,墙壁上每隔一点距离就贴着一小幅照片,有植物,有人的笑脸,有天空,有房间的内景,我们平常自己做的晚饭,这些都很好看,灿烂的才华在这样的琐碎间就能够展露无疑。灿烂自己的裸照在酒吧卫生间的门口贴着,她仰身躺在蓝色和红色的床垫上面,褪尽颜色的绿头发倒向一侧,乳房扁扁地贴在身体上面,眼睛散淡地望着我,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脸。

我看这张照片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从厕所里面突然冲出来醉酒的男人,他粗暴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撞痛我的胳膊,我惊叫起来,他竟然又转身走上来,狠狠地扼住我的胳膊,将我靠在墙壁上要亲吻我,他喉咙里面冒出来的酒气和他粗暴的嘴唇吓坏了我,我叫不出来了,我被挤在楼梯拐角处,有衣冠楚楚的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他们只是用调笑的目光看我几眼,似乎我该是一个自取其辱者。于是我咬了那人的嘴唇,他大叫着松开我,骂骂咧咧地跌撞着走下楼梯去,那个醉酒的人,原来是小虎。我冲进厕所里就吐了,大声地干呕起来,躲在马桶边上不敢出来,怕别人看到发出这样可怕声音的女人长什么样子,我一直等,等等等,等到听不见外面有人走动才走出来,飞快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要洗干净嘴唇上面的血、唾液还有呕吐物,我看起来脏极了,受尽了委屈,像个伤心欲绝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他来,我的作家先生,要是他在我身边就好了,要是他是我的男朋友就好了。

原来我蓄谋已久地爱上他了呀,当他还是个写小说的万人迷时我就已经爱上他了呀,当我还是那个顶着蘑菇头,没有胸衣穿,躲在被子里面听无线电的小女孩时,我就已经爱上他了呀,之后我所有暗恋的人,其实都是以想象中的他作为基调的,我自己不知道罢了,可是这又是一个春天啊,我料想到所有发生在春天的情事都不会有好的结局。

几天后,灿烂告诉我,那幅照片她卖了。

她正请我吃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越南菜,她耐心地教我用薄荷叶包裹着春卷一起咬下去,还帮我点了椰子肉做成的饮料。我用勺子捣着绿色的咖喱,然后突然间就呛住了,大口大口地吞着冰水。但是灿烂显然非常兴奋,她滔滔不绝地说,她知道是某个外国画廊的老板看中了那幅照片,于是就出了高价买下,她很高兴,说着很多关于以后的理想。我怎么也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了,她的面孔在我面前兴奋地扭动,头发蓬乱,眼睛里面神采奕奕。终于她停下来,很期盼地望着我,可是我不知道她最后问了什么,我低下头继续找能吃的东西填进嘴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问:“卖了多少钱?”

“一万块。”灿烂说着,“我可能真的能够当个摄影师哎。”

我知道她并不是缺钱的人,一万块钱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数目,但她的话还是让我震惊了,我想着或许我不该为了这样的事情生气,照片是她拍的,她可以把它卖给任何人。虽然我不由得要发抖,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把床头我贴的图片都撕掉了,我已经给这幅照片留好了位置,我还想着以后不论我搬家搬到哪里去,我都会带着这幅照片,我不会再丢弃任何东西,我要扛着它走在北方的马路上面,就好像是《杀手Leon》里面抱着植物和绒布兔子的小女孩,我要记住我的爱情,这段或者也是无疾而终的爱情。但是此刻它被卖掉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画廊的老板收购了它,或许就是那群陌生人中的一个,他把它买回去做什么呢,他怎么可能知道这照片里面的事情,他怎么知道我掉的是怎样的眼泪,我并不是委屈,我并不是难受,我只是一个被狠狠压扁了又膨胀开来的女孩,我只是又喜悦,又悲伤,这些对其他人来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他们能够看到我眼中的爱情么?

“你说,我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摄影师么?”灿烂重又问了我一遍。我点点头,我甚至笑了一下,甚至又与灿烂一起憧憬了一下她的将来。我这才意识到如今我是多么的言不由衷,我只是想问,那么摄影师又是什么呢,如果坐在对面的是忡忡,我一定刨根究底地问她,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当初你会跟我说:“我不想做摄影师,我只是想拍照片。”这到底是发生了怎样奇妙的化学变化,就好像展览上那些令人害怕和躲闪不及的酒精反应。而我到底没有能够问出口,只是一回到家里,我看着床头空出的位置如此巨大,如此突兀,不知道要再覆盖多少东西才能够覆盖住。

这天正好也是他的书上市的日子,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才终于看到那个如此熟悉的封面摆在陌生的角落里面,我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那些叠在一起的书,脚却好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了,我呆立在原处,手里捧了一本莫名其妙的书,眼睛却注视着他的书,我盼望着所有的人都匆匆从那里走过,我希望不要有人看到那本书,每次有人好奇地拿起这本书来看一看的时候,我就希望他只看一眼,我希望他跳过作者的名字,希望他迅速地把书放下然后就走。

终于有营业员走过来问我:“小姐你需要找什么书么?”

我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书店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多小时,而手里面居然捧着一本过了期的美容杂志,还是拿反了的,我反常得像个精神病人。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只有两个人拿起他的书来,并且都是匆匆放下就走了,根本没有多看第二眼,他好像是棵过期的圣诞树,再如何修饰也没有用了,连窘迫都是不需要的了,没有人会去看他了,他已经被遗忘了,最后在角落里面自生自灭,没有人会去在意他的悲凉了。突然之间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我所成长起来的年代,那既不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不是个精神匮乏的年代,那个年代里翻译小说虽然不像现在这样爆炸,但是精良,不是把外文直接搬成中文,没有韵律没有节奏,那时候写小说的年轻人也没有现在多,但是总有一两本书看了令人感到骨鲠在喉。

迅速地走出书店,只是感到,真的很丧气。

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客厅里面坐满了人,到处都是人,我忘记了这里还有灿烂的庆功宴,满屋子的人让我感到不舒服,我迅速地换了拖鞋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去,打开门的时候床上却有一对陌生的男女搂抱在一起,女人的衣服已经被拉到了腋窝处,露出里面的内衣来,男人看到我,突然捂着嘴巴往废纸篓里面吐去,我惊吓着关上门。可是外面到处都是人,厕所里面有两个女人在卷烟,而灿烂也在那里指给一个男人看我曾经坐着哭泣的地方,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真是太令人恶心了,像是被人剥光了又剥光了,我赶紧躲起来,如果我不躲起来,我担心灿烂会叫我再次坐到那里去,告诉别人那时候的光是怎么样的,那个瞬间是怎么被无意间定格下来的,我甚至看到小虎,已经快要被灿烂抛弃掉的小虎,坐在窗户前面拼命喝酒,我怕他认出我来,仿佛那个晚上粗暴地做了错事的不是他,而是我。我只能够重新换上鞋子,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有注意到我,拎着包逃出去。

关上门的瞬间,我意识到这安静的生活已经过去了。

这是我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夜晚,真奇怪,我整个少年时代居然从来都没有离家出走过,我设想过很多种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如果身边有钱的话可以在游戏机房里面打通宵的游戏,如果没有钱的话家门口的菜场会是个好去处,那里有雨棚,也有白菜总是堆放在外面,躲在里面没有人会发现,唯一害怕的是或许会有老鼠,或者我甚至可以在楼道里面睡整个晚上,离家出走是很浪漫的事情,我不怕流氓也不怕黑,看电影看得太多的结果是,我总是想象着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两手空空地走在马路上,或者干脆是走在外星球上,仰头就是无限远的银河系,而家成了地球上小小的点。

而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又是一次无限延迟,延迟到我已经无力再熬通宵,我邋遢地走在北方清冷的夜里,绝望地想着要洗个热水澡才行。十几岁的时候,就算是几天野营在外面不洗澡不刷牙都没有关系,第二天爬起来总还是清新干净的一个孩子,好像怎么也不会弄脏,口气清新,精神抖擞。但是现在我还是倒在了小旅馆里面,虽然房间里面散发着霉味和油漆味,但是床单很干净,我用手去试了试热水,水从莲蓬头里面重重地砸下来,滚烫滚烫,没有替换的衣服了,我裹了毛巾就彻底地在被子里面昏睡过去,这个房间安静,窗帘厚厚的遮挡住所有的光线,我好像是再次深陷入绵软中的人,怎么样都不会醒来,梦一层又一层,简直就是要跌到无底深渊里去,好像每隔一段长长的时候我就需要这样一次无止境的睡眠,连梦都被压在了黑暗里面,无人来打扰,直到十几个小时之后又能成为一个新人似的。

第二天,我在旅馆门口的路边摊买了豆腐花,这里的豆腐花比东面城市的豆腐花做得更加好吃,浓浓的豆腥扑鼻,买了足够的虾米紫菜和香菜,我独自坐在太阳底下,感到这里的太阳是多么刺目,白撩撩的像是要揭开所有的谜底,很快就睁不开眼睛来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没头没脑地走了很多很多的路,再走一条横马路就已经是他的家了。

这条路上有许多正要出租的小公寓,于是我挑了几个电话号码抄下来。

我是在几天后搬出灿烂的家的。灿烂在前一夜就跟小虎分手了,她的新恋人是个艺评人,长着一张我记忆犹新的猥琐面孔,跟他交往过的女人也是不计其数。小虎整个夜晚都在窗户下面徘徊,粗暴地叫骂,清晨我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的时候,底下倒了一排酒瓶,终于是空空荡荡了。而我并没有勇气跟灿烂告别,或者是她的慷慨给了我最大的压力,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回报她,我必须得趁着这安静的生活还留存在记忆里的时候离开这里了。存折里面所有的钱我都拿出来放在了灿烂的桌子上面,用来付这一年的房费。她还没有回家来,我只给她留了字条,就逃走了。

这次我学会躲避了,我想着那个染着绿头发在机场里面大呼小叫地冲向一只狗的灿烂已经没有了,她或者已经死掉了,她的绿色已经随着肥皂泡泡和水流流到下水管道里面去了,而她也好像是个突然膨胀起来的纸片人儿,打气筒里面的气实在是太猛了,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砰的一声爆炸了,变成碎片人儿掉在我的面前。请允许我躲避吧,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我有了钱,我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躲开我不再想见到的人了。在这个房间里面我再次得到爱情,却又再次失去,房间墙壁上面狠狠地空着一大块,我却依然可以看到那个清晨,坐在浴缸边上被潮水带走的自己。

如果非得找个理由的话,我只是失望地发现,灿烂不是忡忡,所有的人都不是忡忡。

再次拉着箱子走在路上,箱子的一个拉口已经坏掉了,我不时地要蹲下来看看有没有裂开来的趋势,照例是没有男人帮忙的,可是这次手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肩膀上还压着两只麻编包,我已经把很多东西留给了灿烂,但是东西还是太多,走在路上甚至很难打到一辆车,于是我坐下来,坐在了箱子上面休息,突然之间箱子彻底裂开来了,里面的东西都滚落出来,一群下班的工人对着我吹起口哨。我气恼极了,去收拾那些滚了一地的牙刷,杯子,再把书重新塞回去,箱子却是怎么也盖不上了,我从未如此落魄和委屈过,心里面想起很多人,想起小五,想起忡忡,甚至想起了马肯,我想哭一下,肩膀都已经被包压痛了,可是这时候一辆神奇的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感激地望着在这里下车的两个人,看着他们付款结账,那个年轻男人还帮着我把箱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扔进了后备箱里面。

这一切都在试图叫我相信,我应该相信所有的艰难都会得到回报的。

再次遇见他竟然是在新家附近的菜场里面,这是最最不合时宜的场所,我的塑料袋里面拎着冒着热气的排骨,一棵硕大的白菜,正埋头在一堆番茄里面挑挑拣拣。这时候我看到他,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我要赶快躲起来,我怎么可以在这里与他打招呼呢,菜场里面喧闹着,地上有一摊摊龌龊的水迹,拎着蔬菜的人挤来挤去,刀起刀落间,骨头被粗蛮地劈开来了,到处都是为了一毛钱两毛钱所起的争执,说话大声,叫人惭愧,我怎么可以在这里遇见他。

我躲在一大堆的白菜后面,望着他在人的缝隙里面穿来穿去。他还是穿着我见过的皮夹克,背影看起来是个少年,却是疲惫的表情。他在一个肉铺前面驻足,用两只手指熟练地捏起一块五花肉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一闻,甚至还用手去挤里面的水分,卖肉的人用油腻腻的手拽着五个找出来的硬币放在他的手心里面,他毫不迟疑地塞进口袋里面,然后又走向了下一个蔬菜铺子。我害怕他看到我,脸因为紧张迅速地红起来,但是他望着地上的水迹,小心地躲闪了几步,就从我身边走出菜场去了。在这里谁会知道几年前他曾经是那么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到书店里面去签售,排队的人要绕到马路上面去,有多少女孩子只是因为看到了他就痛哭流涕起来了,我不也曾经掉下那么多眼泪么。

可是现在没有人认识他了,他穿着皮夹克,自己拎着两角钱的葱,一块肉还顺着薄薄的塑料袋往外面透着血水,他要给自己做晚饭么?酱油烧出来的五花肉?这多么滑稽,这怎么会是他呢?他是我的少年啊,他是我的贵族啊。我甚至忘记了塑料袋里的那些食物,就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这以后的几天都不敢去菜场,怕与他面对面地走过,根本没有地方逃的话该怎么办。

这一年,如果我过生日的话,就是二十四岁生日。

北方下起了我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场雪,从傍晚开始落的,先是冰冰凉的雪粒,后来就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与之相比东面城市那记忆中仅有的几场雪的确不能够算得上是雪了,天空好像被罩在了巨大的灰色罩子里面,巴掌大的雪花打在脸上,而到了上半夜的时候地面上就已经积起雪来。早晨醒来,整个城市沉在了白色里面,我打开窗,第一次感到这里的美丽。这才是忡忡为我描述过的北方,坐着绿皮火车可以来到这里,下火车的时候一脚就踩进棉花堆里面,雪一直没到膝盖呢。我就是为了这样的北方才来到这里,而它却迟了一年才展露出它最美丽的时光,我已经要对它失望了,它却又美丽起来。

艾莲突然来了,她是来出差的,为公司谈一笔业务。我去火车站接她,下台阶的时候一脚没进雪里直到小腿,我就是那样一脚高一脚低满脸快乐满身幸福地去火车站接艾莲,但是邮筒绿色的铁皮火车没有了,她坐的是红白相间的特快火车。亲爱的艾莲,她依然是个蓬松的爆炸头,一暴露在空气里面她的头发间就结起小冰凌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冬天时的模样,在山坡上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度过一个正式的冬天。我们坐上了出租车,我不住地回头去看艾莲被冻得通红的面孔,裹在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里面,她冬天的模样呀,她被我看得害羞起来,她还是这样地害羞,从来都没有变过。

“怎么了?”她笑,把脸埋在围巾里面。

“没有什么,看看你,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小夕好么?”

“挺好的,她当班主任了。”

“后来我就没有跟她再写过信了。”

“你太忙了呀。”艾莲说。

其实我已经在家里给艾莲腾出床位来了,新铺的床单,被套也是全新的,早晨我又去买了一大束百合花来,我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花,但是想来她不会喜欢玫瑰的吧,我花了两天时间把整个乱糟糟的房子打扫了一遍,就连马桶和水斗都没有放过,现在房间看起来简直就是熠熠生辉,罩在窗帘里面第一次感到温馨起来。但是艾莲并没有住过来,她婉言谢绝了我的邀请,执意要住进宾馆里面,说是公司里面都可以报销的。可是在来之前,她分明在电话里面告诉我想吃我烧的咖喱鸡翅膀呢,我愣了片刻,还是帮她把行李都搬进了宾馆的房间。这宾馆的房间叫人感到厌气,一进门就是陈年的气味,怎么也是驱不散的,但是我也不能够声响,艾莲说很困,她坐了整整十七个小时的火车,于是我识趣地退出来。

家里面,那束在窗户前面耀武扬威的百合花是多么的碍眼。

这之后的几天我与艾莲见面的时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多,白天她都在工作,晚上我们一起坐在小饭馆里面吃饭,这是我最最高兴的时候,我总是盼着这样一天,我可以高高兴兴地请我的小姐妹吃饭,我想过我要请忡忡、小夕、艾莲以及灿烂吃饭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请艾莲吃饭了。我们俩并排坐在热气腾腾的饭馆里面,肆无忌惮地点了满桌子的菜,好像两个吃不饱的寄宿学校的中学生。可惜北方没有放很多糖炖得又酥又烂的红烧肉,但是我们吃了满桌的羊肉,还喝了热过的黄酒,于是胃迅速地暖起来了。我们说了很多话,说起过去的很多事情,把能够想得起来的人都又想了一遍,还有什么话题能够比这更令人兴奋起来。

“那时候,我喜欢过你,很喜欢你,要是我不说你大概都不会知道。”艾莲突然说,我们都有些醉了,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心里面想的竟然全是他,全是他,要是他对我说这些话就好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叫他爱我一点,一点点。艾莲继续说着:“我总是跑到你们的宿舍里面来就是来看你的,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我都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谢谢你。”其实现在想来,在山坡最后的日子里面,艾莲的爱情对我来说竟然是那样重要,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忡忡走了,小五不爱我,马肯背叛我,小夕欺骗我,而艾莲竟然是爱我的,她的爱就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抓住了她,爬出南方岁月,于是我们俩在醉意里再次拥抱在一起,小饭馆的横梁上一只夜行的老鼠迅速地窜过去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再次去宾馆里面找艾莲的时候,我们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我们好像是两个挥霍无度的人,一下子在第一个晚上把可以说的话全部说完,把所有可以用到的回忆都拿出来煽情,于是现在都陷入了沉默的困窘里面去。我们终于互相询问起工作来,可是工作是太枯燥的事情,我们说了几句都觉得索然无味,又只能够沉默着,甚至看起电视来。

“你能见到好多好多的作家吧?”艾莲说,“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呀。”

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只能说:“作家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每天都要加班,但是钱还是很少。我真想像你这样,有份空闲的工作,你住的房子地段很好吧,要很贵的房租吧,有钱就是好呀。我和小夕住在很偏僻的地方,每天去公司的路上来回要花三个小时,每天都很累,连唱歌的时间都没有了,你摸摸我的手指,弹琴的时候磨出来的圆茧都已经没有了。”

“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的。”我想解释,但是艾莲令我打消了念头,她看着电视里面的传销节目,重复着那句:“有钱真是好呀,有钱真好呀。”

艾莲终于也成为了插曲,我坐在夜行的出租车里,望着外面扑朔迷离的高架桥,雪已经变成了黑颜色的冰,不时有穿着臃肿的人在上面滑稽地摔跤。这真可怕,白天的时候这里还是白雪茫茫的美好世界,雪一旦停下来,竟然整条整条马路都是黑色的。在黑茫茫的夜晚,我时时都担心着出租车在快速的行驶中轮胎打滑,我央求着司机开得慢一点,可是那个年轻的司机却像是受了鼓励般在黑色的冰面上面疾驶起来。我闭上眼睛,像是被骗上了游乐园里海盗船的孩子,怎么也无法让那部可怕的机器停下来,只好闭上眼睛,尖叫着但是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有的力量都是不可抗拒的。而我又学到了一件事情,那些靠着回忆在维持的情感总是越来越虚妄的,我觉得我们就好像是那些每个月聚在一起喝下午茶和跳舞的老人们,或者是那些打麻将的老人们,我们念叨着那些已经过去的好时光,却闭口不谈正在上演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心藏太多对方不了解的秘密,而唯一的回忆被反复咀嚼之后,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像一块要被丢弃的口香糖。可是我就是会永远地记住艾莲啊,艾莲在黄金年代舞台上面的模样。

小夕不再给我写信了,不是因为我们忙,而是我们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真的都走到了对方不了解的境地去了。

忡忡,我在这里的深夜里再次想念起你来,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是否在北方,我已经来找你了。我们认识的时间那么长了,可是我觉得最最奇怪的是,不管我们各自怎样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我们的生命中各自穿插过什么样的人,最后他们都走掉了,而我们总还是变成一样的人。我有很多话只想对你说,你会理解我的爱,你会知道为什么我把那么多的朋友一个一个都丢弃在了路上,我感到很失望,她们都不是你。忡忡,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她们都不是你,她们都是假冒的。要是我再也碰不到你,我怎么办?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要遇见第二个你太难了,我已经把自己逼到墙角里去了,有多少人会经过这个墙角,我的骨头我的血液都是与你生长在一起的,你不在,但是我感到你是在的,因为如果你不在了我根本就走不动那么长的路,我走那么长的路是因为我知道走着走着我就又遇见你了,你是不死的,你是得到奖命金币的玛里奥,你在那些我所不知道的漫长的黑暗管道里跳跃,踩死乌龟,踩扁蘑菇,越过火轮,而我也是,我们就是所向披靡的,我们终于会在打开窨井盖头的时候相遇。

而忡忡,你一定也知道,你就是我的奖命金币。

自从搬来这里以后,我经常会在马路上遇见他,我坐在麦当劳里面吃晚饭,他也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买一杯咖啡,买两个派当做外卖,这让我认定他一定是个独身的男人,确实他的身上到处透露着一个独身男人潦草但是诱惑人的痕迹。我不跟他说话,我怕他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住,他会以为,我是故意要来接近他,像他这样一个骄傲而又曾经得宠的男人,如此蛮横无理,有理由这样想。于是我每次见到他都恨不得躲起来,我背转身去,我在超市里迅速地转移到无人问津的货架边去,我好像个小偷一样爱着他,无人能够分享我的这种爱,这导致它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强大,像一股积蓄着力量的巨浪。

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的时候,他走在我的前面,路很小,我不敢走到他的前面去,就走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他的步伐,原来他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走得那么慢,我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一个人走路的模样,缓慢,带着些许的慌乱。直到一个十字路口,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疯狂的卡车朝他粗暴地拼命按喇叭,而他居然傻掉了,愣在马路中央,根本不知道是向前还是向后,于是我冲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了人行道。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好似从来没有见过我一般迷惘,我瞬间感到他怎么突然变老了,他一定也是那种在少年与老年之间有断层的人,他是从少年突然迈进老年的,他比我大八岁,但是他已经令人害怕地老去了,根本不可阻挡。

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两本他自己的新小说,当红绿灯变换了几次之后,他才从惊慌中平复过来,他说:“书店的人说这小说没有人买,别人都不跟我说实话,他们都说这小说很好,只有你是诚实的。”

这天傍晚他带我去他的家里,我跟随着他踏上窄小的楼梯,突然之间一阵晕眩,在黑暗的楼道里面几乎要踉跄着摔倒,我想他或者是个跟我一样的人,我交友越来越谨慎,不肯跟任何人走得太近,无非是到最后失望地发现这个人并非忡忡。而为什么在他旋转着钥匙和门柄的时候我突然担心起来了呢。

房间里面丝毫没有一个单身男人常见的凌乱,除了厨房里面有一些堆积起来的碗,但并不脏得过分。客厅的墙壁上面铺着蓝黄相间的条纹墙纸,还摆着咖啡色的皮沙发,像是个顽固的八十年代崇拜者住的屋子。我小心地坐下,紧张地握着他递给我的咖啡,在这里是安全的,因为房间里面其实很空,他显然是将个人的喜好藏起来了。他放音乐来听,是小提琴。我坐立不安起来,我怯怯地问他:“你放的是什么?”

“维瓦尔蒂的《四季》。”他抽着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说,“我总是反复听一样东西,我喜欢《四季》,也喜欢贝多芬的《大公》、《鬼魂》、《革命》还有《月光》,有时候可以整天整天地听这些,也不会感到累,倒是迷幻,在幻觉里面充满勇气。”他闭起眼睛来抽烟,抽完一根以后突然神经质地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我下楼买包烟,没有烟不行。”听到楼底下大门关闭的声音,我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房间里面四处走动,看到卫生间的浴缸里面有黄色水渍。最后我终于站在了卧室的门口,我犹豫了好几秒钟,心里面充满了惊慌,但是终于打开了那扇门,握着门把手,转了一下,门就开了。

虽然很暗,我没有敢开灯,但是我还是看到了我本应该看到的东西,我好像在他转钥匙开锁的时候就在期盼着自己看到这些,但是我犹豫又拒绝,我矛盾极了,我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

卧室里满墙壁都是九寸钉乐队的海报。

我转身想跑,但是已经听到他的钥匙插进了门孔里面,于是我慌忙中将自己关进厕所里面,现在不能看到他,那样我会说不出话来。因为,因为他竟然就是J先生啊,我笨死了,到现在才知道他是J,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应该想到他是J了,我与他通了那么多的信,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J呢,为什么我在他打开门的时候那么担心,为什么我坐在他的客厅里面感到安全,为什么我听到《四季》的时候猛然慌张起来,这多像一场预谋得太好的戏,我与忡忡都慌不择路地投身进去,直到我看见九寸钉的海报,TrentReznor怀抱着双臂再次在黑白照片里望着我,我怎么会忘记这些呢,青春期最后的一场盛宴啊,我怎么会忘记那些与忡忡一起听九寸钉乐队的夜晚呢。我早该想到,这个令人着迷的作家与J先生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早该想到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啊。

而我怎么会忘记J先生呢。

Igiveyoumypurity,mypurityinstock。天哪,我的少年。我的系绿围巾的少年。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预谋,我不相信我在见到他的那天起就在预谋着要揭开这个大秘密,但是现在怎么办呢,把这个秘密藏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可是忡忡呢,这里丝毫没有忡忡的痕迹。我慌乱极了,打开水龙头,试图要掩盖正在无孔不入的小提琴声,那也曾经是忡忡的最爱,我总是记得忡忡的CD机里面放着那张维瓦尔蒂的《四季》,而忡忡的最爱也必定是J先生的最爱啊。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去推开卧室的门呢,我肯定忡忡没有来到这里,如果她曾经来过,我一定已经知道了,我一定看出来了,但是没有,这里空荡荡,那么忡忡还在路上么?她迷路了,否则她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敲门,我惊慌失措,于是他用力地敲门,我终于打开门。

“怎么了?”他疑惑地望着我。

“没有什么,我肚子不太舒服。”

最后我们俩坐在沙发的两端,他看不出我身体里面的浪其实已经将我卷走,他在说话,可是我已经无法仔细去听了,所幸他并不需要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他只是想说,我扭过头去看他。在房间里面,他穿着棉布衬衫,棉袜子,踩在令人踏实的地毯上面,他长得不好看,我想当忡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老去的少年了。但是只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为什么忡忡会爱上他了,我就彻底地了解忡忡了,我就彻底原谅忡忡了。他就是具有这样的力量,看到他一眼就想爱上他,跟他说过话就想跟他走,根本容不下犹豫的时间,其他人都比不上他,是的,他是J先生啊,他是我们的少年,他是我们的贵族。他好像是一个阶梯,是一个通道,我再次通往忡忡,现在我与忡忡在挣扎着走过南方岁月后又再次变成了一样的人,我们是幸运的狭路相逢者,我们爱上了同样的人,我们都爱眼前的这个人。

“你该重新开始写小说。”我开口。

“我的确是在写,我在不断做着新的尝试,可是尝试都是失败的。”他说。

“你不是那种要不断尝试的作家,你是你自己。”

“可能我已经不时髦了。”

“但是你知道你曾经给过我很大的梦想,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被你牵着走的,不仅是我,很多人,我们被你牵着走,你是很多人的青春期。”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我不想叫他看出来其实我已经彻底失态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刺激都可以让我再次痛哭流涕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泪竟然已经是这样廉价的东西了,我软弱得好像是个泡在水罐子里面的人,常常感到站不起来,迈不动步子。而我与他已经靠得很近了,我们怎么靠得那么近,他的胳膊放在我的背后,我心里充满期盼,期盼他慢慢地靠过来,可是当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时,我惊叫着跳起来,这完全是神经性的反射,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然后我发现我的举动把我们俩都吓着了。我如此渴望他的靠近和触摸,但是我想着,这是J先生啊,我心里矛盾极了,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是J先生。

“对,你是对的,我有过很多女人。”他皱眉头垂下头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收拾起东西,只能够喃喃地说,“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然后赶快离开这个房间,我无法开口告诉他,我们在那么久之前其实就已经认识了,我害怕他觉得这是个阴谋,害怕他勃然大怒,再也不肯见我。

但是我自己也知道一旦我去过一次,我就不可能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我终于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忡忡穿越半个南方城市,换好多车去找他,一次一次,就算是吃了闭门羹,就算是被从窗户中赶出来也不能够阻止她的奔波,她就是穿上红舞鞋的人,我们都是。从此之后我成了他这里的常客,我们是关系最密切的邻居,每天晚饭后我都会经过一条马路去找他,这马路可真长,理发店的旋转灯,烤红薯的香味,在路边打牌的人,车站上面接踵而来的公交车,所有的一切都令人雀跃,我一次次地走,好似是走在山坡上的陡路,我该去要一辆脚踏车,我好像再次回到十九岁的岁月里面,我好像仅仅从山坡跨出来一步而已。

可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也已经到了。

正好挤在新年的尾巴上面,我在年头短暂地回了一次东面城市看望父母,然后赶在生日前就回来了。早晨我做梦了,在梦里面我还是小学生,我在东面城市的小学校里面,放学后我就跟小朋友们在操场上疯玩,玩到天黑,突然有人告诉我,家里人来接我了,是我爷爷。可是我爷爷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躺在医院里面了,我心里一紧,飞快地往教室里跑,结果在白茫茫的走廊上面看到了爷爷,他是从医院里面跑出来的,于是我迎上去,抱住他,他几乎快要跌倒了,我急得要哭,我说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他手臂上面的针管都没有拔掉,他很矮了,因为老了他变得更矮,他抱着我的腰,嚷着头痛,而他灰白色的脑袋就往我腰里顶去,我被顶得疼了,很害怕,就滚着眼泪醒来了。

那个时光宝盒就是这样一次次地被开启的。

我把摆在床头的红内衣穿上,我的父母都老了,这是我的第二个本命年。我想起第一个本命年,只记得生日蜡烛和满屋的人,那时候父母都很年轻,我还在为第二天要交的作业而担忧。现在我执意要去北方过生日,虽然我知道或许没有人会送我生日礼物,这是第一个没有生日礼物的生日,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生日,我得去习惯,不奢求礼物。

晚上坐在他的房间里面等他回来,他已经配给我他房间的钥匙,因为他还是保持着经常短期旅行的习惯,当他不在的时候,我帮助他照料植物——那些爬在阳台上的藤蔓,也顺便给房间换气。

我当然忍不住趁机翻动他的东西,我好奇地打开他的衣橱,也会去翻他抽屉里面的废纸,很多很多是他写过的旧稿,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习惯手写稿子的,还有信,各种各样署名的信,都是那些曾经的读者写过来的。原来他有过那么多的读者,这些信占据了几乎所有的抽屉,如果倒出来装起来的话,那该要几个编织袋才行。可是生日晚上我翻到的却是很多女人的照片,不,其实是同一个女人,叫我怎么来形容这个女人呢,她看起来已经老了,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在年轻女人看起来绝对不会是漂亮的,因为岁月就是最大的利器,最具有摧毁性,我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她的眼睛都已经不再清澈了。但是我非常非常的确定这就是他深爱的女人,哪怕她不好看,她变老,不可回避的事实是,这个女人真的就是他爱的女人,在写小说的鼎盛时期,或许他就是与她生活在一起,那时候他们都年轻,也都健康,都对未来的生活存有很大的幻想,或许他还向她求婚,他们也曾经像所有热恋的年轻人一样憧憬共同的生活,甚至给孩子起过名字。

这样过目不忘的已经变老了的面孔。我从不曾问起他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过去和以后我都没有问起过他,我深信忡忡的话,只要她回来了,那么所有的游戏就结束了,再勇敢的玛里奥也要掉进沟渠里面,这是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而他的命门就是她了。

那个晚上我们俩坐在一起聊天,坐得很近,最后很自然地接吻了。我们靠在沙发垫子上,吻了特别长的时间,他会想起来么,他与我的接吻,他闻到我的气息会想起忡忡么,他会闻到那依然浓烈的南方山坡的味道么,那些树叶,那些甜蜜的空气。他一定吻过很多女人,在忡忡之后呢,还有过些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忡忡是在我的身体里面的,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我们两个人的爱,我与忡忡的爱叠加在了一起,那么强大,谁也伤害不了我们,不管他是J先生,还是其他任何人。

而手机响了,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会在这样的时候接到小五的电话,我的手机铃猛响,我接起来的时候瞬间以为会是忡忡,但是想想这些年我们已经没有互相祝贺生日的习惯了,我们在渐渐地淡忘彼此的生日。电话是小五的。

“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里面说,他在电话的杂音里面异常兴奋。

“谢谢你。”他或者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记住我生日的人。

“我想见到你,现在。”

“什么?你在哪里?”

“我来找你了,我就在北方,你原来房子里面的女孩说你搬走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很慌乱,我慌乱地几乎想要挂掉电话,但是我没有,我也说不出话来,我仓促地从沙发上面站起来,躲进卧室里面去与小五讲话,可是卧室里很暗,到处都是九寸钉的海报,于是我依然说不出话来,我哽咽了。

“喂,你在么?”小五的声音温柔极了。

“我在的。”

“你真傻,怎么不说话了呀,我在北方了,我来看你了,这次我不走了。”

“什么?”

“你听我说,我买了礼物送给你,我捧在手里面呢。”没有等到小五把话说话,我就飞快地按掉了手机,并且飞快地按了关机键,小五在北方了,小五到北方来找我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离开这间卧室,我躺在床上,床上摆着J先生的衬衫,我试图从衬衫上闻出忡忡的气味来,我想念忡忡,我完全是个害了思乡病的人,只是我的思乡病发作得非常缓慢,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才发展到了顶端,如今回想起来,东面城市里的一切竟然都是美好的,我曾经痛恨的学校,我曾经厌烦的家乡,其实都是美好的,我的记忆发挥着神奇的作用,曾经使我受伤害的人或者事,我都已经忘记了,我记不得毕业照上那些人的名字了。相反,小五和忡忡与我一起度过的岁月凸显出来,成了大浪淘沙后的金子,闪闪发光。我把手机的电池板拿了下来,扔向房间的角落,同时不值钱的眼泪再次决堤,我在心里面呼唤忡忡的名字,天哪,我多么需要一个人在我的身旁,我不能总是哭泣地睡过去,我不能依靠用手指掐自己的手臂来缓解这种孤独,我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给我两片止痛片吧,自从灿烂给了我第一片止痛片以后,没有药我根本无法克服自己的身体,我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埋在枕头底下,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只是我已经长得太大,我的身体已经藏不起来了,玩捉迷藏的话,我一定是第一个被找出来的人。

好像是个车站,我与忡忡在车站等车,不知道怎么又穿上了校服,裤子太短太短了,露出一截穿着绒线袜子的脚踝。是冬天么,东面城市的冬天也是刻骨铭心的冷,我们簌簌发抖地站在傍晚的车站上,很多人,都是放学了的同学,坐着站着聊天,每辆车都非常挤,就看到在车门关拢的瞬间,书包还被挤在外面。这时候小五走过来,不管是在多远的地方,不管有多少人,不管我的眼睛多么近视,我都能够第一个发现小五,紧跟着心脏就跳到嗓子口,但是他走近的时候,很多人也发现他走过来了,大家都看着他,突然同学们都开始起哄,我紧张死了,拖着忡忡往后躲,但是发现不对呀,那些同学面目陌生,根本就不是我所认识的人,原来他们起哄的对象是另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扭捏地笑着,红彤彤的面孔,像个公主。而我转过身去,从橱窗的玻璃里面照自己的影子,竟然开始掉头发了,头发慢慢地秃掉了,只剩下周围一圈,像中学里面的数学老师,我尖叫着,在无限的恐慌中醒过来。

我伸手去摸头发,额头还覆盖着整整齐齐的刘海儿,像是一把保护伞,把眉毛甚至把眼睫毛都遮住了,这才安静下来。

然后在黑暗的地板上爬着,摸索着,啜泣着把手机的电池板从角落里捡起来,爬回到被子里面,鼓足勇气打开手机,在那个瞬间手机就接连地振动起来,好多好多条短消息涌进来,像是根本阻挡不住的浪头,全部是小五的消息。

“我喝了酒,我喝了太多酒,我说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么,不要不理我。”

“求你了,不要不理我,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可是小五,为什么你那么迟才爱上我,迟到我已经遇见了J先生。

小五,我一直说我们是青梅竹马的爱人,我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应该相爱的两个人,可是当我遇见了J先生以后我才明白的一点是,你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了,你是活在我心里面的人,我在心里与你说话,当我们俩真的坐在一起时,我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们永远像是两个处于初恋状态的人。当你第一次来到北方的时候,我本打算去看你,我已经坐在地铁里面了,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紧张么,我打起小鼓,我不断地在玻璃里面照自己的模样,我担心自己不够完美,我担心你看到我就又不喜欢我了,这多像是我们俩刚开始写信的时候,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每一次我走向你,都像是走回到初恋的岁月里去,每次我想到你,我就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份里面,那是一九九九年,或者是一九九八年,对了,我们就该是永远生活在那些年份里面的人,那时候我们就应该已经系着绿色的围巾,听着涅槃相爱了。

一九九八年,我与忡忡在教室里面脱下校服,换上花枝招展的连衣裙,然后我们把校服叠起来塞进书包里面,在冷丝丝的春风中光着小腿穿梭在曲里拐弯的弄堂里面,我们去一个男生的家里,对了,就是那个挂了一串钥匙检查卫生的男生,我们三个人拥在他的小阁楼里面玩电脑游戏,可能是《仙剑奇侠传》吧,天突然变暗下起雨来,他和忡忡都去天台上面收晒着的被子,我在窗户里面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和他们两个人单薄的身体。那时候我都在想念着你,我花枝招展地躲在你看不到的花裙子里面想你,并且我发誓我这辈子将只爱你一个人。

我爱你,我看到你的消息,我激动坏了,可是我不能简单地回一个消息给你说:“我爱你。”我也不能跟你见面,告诉你:“我爱你。”我对你的爱不是这样的,我对你的爱是你不可能了解的。我们已经错过了一九九八年,又错过了一九九九年,甚至又错过了南方山坡的岁月,那是几几年,我都忘记了。而在我跳出地铁车厢走向J先生的时候,我就知道,在北方的时光我们也将错过。虽然你爱我爱得太迟了,但是我对你充满感激,我本来以为我爱你,这将是漫长的见不到头的隧道,这么多年,我付出很大的努力让自己不要逃出这个隧道,而现在,终于你也在里面了,我们不会见面,但是在这隧道里面,我知道你也在。

小五,其实对我来说你已经不再是小五了,你就是我的爱情了。

我没有去见小五,我的手机整整关机两个星期,直到我感到小五应该已经离开北方了,我感到他的气息又再次远去了,他重新又回到我心脏的角落里面,我才小心翼翼地开机,所有的短消息我看都没有看就全部删除了,毫不犹豫地按下YES键。

这段日子一定是我掉眼泪掉得最多的日子,也一定是我有生以来最最孤独的一段日子,过去我很少哭,但是好像眼泪突破了某道防线以后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随之而来的则必定是孤独。在山坡上上课的时候,讲社会学的老师曾经说到独生子女的问题,说独生子女是从小就孤独惯了的一代人。可是老师,这肯定是错的,在我来到北方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我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来,连我所不信任的春天也变得生机勃勃,我们一圈人偷偷坐在小花园里面吃西瓜,喝酒,我们甚至还跳舞,在傍晚空荡荡的舞蹈教室里面跳舞,那时候是我们,我与忡忡、小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在一起,我与很多人有过短暂而美妙的友谊,我又爱上过很多人,我写过那么多的情书,虽然长得不好看,虽然有很多行为规范,虽然每天要写家庭作业到很晚,要担心考试,担心很多事情,没有葵花色的头发,没有裙子,也没有一个男朋友,但是从来不感到孤独呀,就算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但是阅读的快乐重重地将我包围起来,夜晚只嫌太短。

现在每天去出版社上班竟然成了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我依然是那个恍恍惚惚,活在梦里面一样,年轻而又极端内向的女编辑。但是每天办公室里面总是热热闹闹的,女人们中午勾肩搭背地去吃午饭,我有时也混迹其中,像是个被所有人照顾的小妹妹,我害羞地回答着所有人的问题,从来提不出问题,也陪着她们去逛街,走在白天明晃晃的北方城市里,总是虚无地满足起来,物质又很丰富,好像很热闹。

而最难熬的一定是夜晚,夜间狂躁症时时都在袭击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大学里面有个与男朋友同居的女同学,有次撩起裙子给我们看她小腿上面的烟疤,她的男朋友常常与别的女同学发些暧昧的短消息,每每被她看到她就躲进厕所里面,用香烟烫自己的小腿,直到疼得叫出声音来,男朋友就会破门而入把她抱出来,其实她是很害怕的,她很害怕有一天她疼到大叫起来,却根本没有人破门而入。

我发现我与她是一样的,我所希望的也只是在这样孤独的夜晚,有人听到我在哭,并且安慰我,不要叫我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有个晚上我在他的沙发上面看英文版的《白象般的群山》,海明威,这个少年时代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过的作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这个短篇,多年过去,几乎要忘记它的中文译名,我的记忆一塌糊涂,我根本就想不起来那个我曾经爱慕过的图书馆少年的名字来了,过去的岁月正在迅速地远离我,我却没有意识到。

男人说:“我们可以拥有所有的东西。”

女孩说:“不,我们不能。”

男人说:“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女孩说:“不,我们不能。”

男人说:“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女孩说:“不,我们不能。”

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小说,为什么我读过他写的那么多硬汉形象,而到最后我喜欢这车站上两个人的对话,我突然意识到这男人是个说谎者,他是个甜言蜜语的说谎者,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而女孩们,是执著的自卫者,但是到最后往往明知是谎言,还要陷进去。这天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面几次昏睡过去,又醒过来,看钟,钟缓慢地走着,这就是我的夜晚,时间怎么也过不去,好像梗住了,我就被停滞在那里。我缩在电脑前面看动画片,身上裹着毯子,坐着不动。就在这时候我想起马肯来,在事情过了那么久之后伤害才慢慢地显现出来,在我几次半夜自己缩在毯子里面哭的时候,我想起马肯来,全部的事情似乎都浓缩起来,浓缩起来的就成了马肯嘴唇上的那个乌青,很多时候我想不起他的脸来,但是我能够想起那片在逆光里面带着乌青的嘴唇,乌青无情地放大,充满了嘲讽,每次都会在我身体上扎一下子,再扎一下子,默默地销毁着我对于男人和爱情的信任,是他先报复我,是他先当逃兵了啊,可是我对自己说,不可以叫这些已经过去的日子打倒了自己,我是“特洛伊”啊,我是那么那么骄傲的浴火重生者。

这段日子里面有两样东西在鼓励着我。

第一件是我反复想起若干年前在山坡上图书馆的电脑上与J先生在网络聊天室里的偶尔相逢,反复咀嚼着当时我们说过仅有的几句话,“她相信你总会杀一条龙回来”,“她说你会变成凤凰”。当时种种历历在目,我灼艳地用红色字,他用黑色字。

第二件就是小五。自他回到南方去以后,我给他写过信,我提起生日那天的事情,我也告诉他关于J先生的事情,他一直没有给我回信,但是我想时间真的已经不再是问题,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我却总是想着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并排坐在一起,我们可以说起当时的事情,拥抱一下,我有这样一个爱人,多么好,不管怎么样他是不会伤害我的人,也是不会抛弃我的人,我应该相信他很早就爱上我了,我们是一样的,但是他是不会离开我的人,我们这样神奇地彼此相爱,在每一个难熬的孤单的晚上,我就想着小五还在呢,他是我的退路,我的底线。

那个晚上J先生一直没有回家来,而我坐在电脑前看动画片,直到早晨,我看到对过人家的窗户亮起灯,响起响亮的漱口声,杯子被牙刷敲得哐当响,停留在电线上的麻雀又叫起来,哪里都是一样的,到处都是麻雀。我穿好衣服,走到楼下去,又一个不眠之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清晨我一个人走在没有人的马路上,冷飕飕的,好像是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并非要他的爱,我知道我爱他,这才是最重要的,我自己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是,在马肯用乌青背离我之后,我始终鼓不起勇气来爱人,我把巨大的爱往里压,压到自己喘不过气来,而现在这一切突然之间过去了,我重新爱上一个人,而且我不再是一个奋不顾身的索爱者,因为好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不会爱我的,正是因为如此,我只想爱他,趁着我依然年轻,趁着我依然从内心里是个少年。

我要鼓励他重新写作,对的,就是这样的,这才是我要做的,我走在路上,兴奋起来,没头没脑,好像身体里燃了一团火。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大,我不知道当我自己已经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是否真的可以引燃他,但是,既然我不愿意被他拖着往绝望里去,既然我挣扎了,那么我就得反抗,我依然勇敢,我想把我们俩一起救出来。这多像小时候玩电子游戏呀,而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奖命金币,这就是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啊。

我但愿自己在若干年后会嫉妒起这段日子来,嫉妒这段独自一人挥霍眼泪的日子。

这时北方已经转入夏天,这里的夏天是最令人厌恶的,因为暴热,太阳晒得地面几乎要裂开来,而道路上几乎没有遮蔽物,没有树木,没有围墙,马路笔直笔直地向前,看不到一点点阴影,这样走下去,简直就要生出海市蜃楼的幻觉。我走在路上,迅速地感到灰尘在闷热里面变得沉重,覆盖在皮肤上面。这都叫人想念起南方的夏天来,那才是夏天啊,每天都要下一场淋漓尽致的雨,所有的树叶都在雨水里面欢快地呻吟着,满目都是清凉的绿色,虽然炎热,但是不缺水,空气永远像是浸泡在水里面一样。我想起这些,都忍不住要伸出舌头来舔一舔嘴唇,好像可以再次舔到那甜丝丝的气味,单是想象,就可以令毛孔通通张开了。这枯燥的夏天之后就是我与J先生之间的战争,原谅我变得越来越乏味,我在这个夏天丢失了工作,我不可抑制地往乏味里滑去。

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我知道办公室里面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地集中在我的身上,包括那个新来的小实习生,但是我只能够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这一切。

“听说你上个礼拜有两天都没有来上班。”

“是的,我病了。”

“哦,那么为什么不好好地做书的宣传,到现在你做的这本书仓库里面还堆着很多,我问过宣传科的人了,他们说你一直没有把材料递上来。”

“我觉得那本书不好。”

“你觉得不好?”他重重地问我一句,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没有理由,“你知道我们每个月都在付钱出去,你也知道我们把你从外地招过来,你得到这份工作很不容易,为什么你要这样呢?你有什么意见呢?”他责问我。我知道他都是对的,我从心底里一直是把他当成老师的,我总是怯怯地称呼他为老师,正是因为这样,我觉得不舒服。

这时候办公室里面的空气是凝固的,我不舒服极了,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坐在中学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面,周围都是其他老师在批改作业,而我为了什么小事情被关在办公室里面写检查,我写不出来,把圆珠笔拿在手上转,每次圆珠笔跌下来都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害怕这种响声惊动了其他的老师,却不由自主地继续转着圆珠笔,再吧嗒吧嗒地跌下来,我一定惊慌得像只老鼠。每次我都想逃出办公室,逃出去,外面就是安静的操场了,穿过操场就能够跑出校门了,可是每次想着逃出去总还是得再回来的啊,于是我忍着,坐在凳子上面望着窗户外教学楼走廊里面来回走动的同学。那么现在呢,是不是这一次可以不用忍着了,这一次我的明天是没有责任的。于是我试着张了张嘴巴。

“我觉得我还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不能再做这份工作了。”

这是我最后一天上班,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是多么不热爱这一份工作,因为桌子上面没有任何我的私人用品,除了书稿之外,就是社里面的资料,连喝水都是用的一次性纸杯,这里其实根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最后一次去这里的洗手间里整理头发,坐在马桶上听着外面龙头的水滴答滴答地流。

“她总算是走了。”走进来两个同事,是来照镜子的,却说起我来。

“就是啊,成天板着张脸,好像大家都欠她钱一样。”

“她那个位子啊,好多人眼巴巴地要呢,那个实习生,是老板的侄子,也是从外地调过来,就等着她走了可以转正呢。”

“呵呵,其实已经暗示她很久了,她到现在才提出辞职。”

我愣住了,呆呆地坐着,连气都喘不出来,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我等她们俩嬉笑着整理完头发,高跟鞋敲地的声音渐渐远了,才走出洗手间,就直接去按了电梯的按钮,再也不想走进那个办公室半步,而电梯卡在了四楼怎么也不动,那个红色的数字闪啊闪的,我连等都不想再等,从楼梯里面跑下去,每一层黑漆漆的楼梯都有光线从窗户的缝里面透进来,我就跑,两步并一步,最后三格楼梯一起跳,二十一楼,怎么也跑不完似的,在不知道几楼的楼梯口,最后三格楼梯往下一跃,右脚踝狠狠一扭,整个身体顿时绵软下来,摔在地板上。

右脚的伤是旧伤,中学里面班级女生排球比赛,我是二传手。因为操场很小,紧挨着我们的篮球场上是高年级的篮球比赛,我当时喜欢一个打篮球的男孩子,他长得不高,但是弹跳力很好,跳起来可以扣球入篮,因为他在旁边打球,所以我特别卖力,每个动作都做得很夸张,还特地穿了一条紧绷绷的运动裤,把裤子整齐地卷到膝盖处,露出两条洁白的小腿来,再用粉笔在白跑鞋外面扑了很多粉上去,还把头发都别到了耳朵后面,每接完一个球我都往隔壁球场上看一眼,看看他有没有看到我。可是他来回跑着,一直不回头来看我,而我因为思想不集中,在跑位的时候,撞到队友身上,右脚一扭,身体就怎么也用不上力了,歪歪摔下去,一个球重重砸在我面前的地上,尖厉的口哨声响起来了。这时候大家都惊呼起来,好多人跑过来把我围住,连体育老师都跑过来,我疼得要命,还不忘记从人缝里面看他,他居然也跑过来看,他站在人群外面往里看,当我被扶起来的时候,我的目光与他的碰到一起,简直把我高兴坏了。从此,我的右脚踝就成了习惯性扭伤,那是一九九三年。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些旧伤就是好不了,从过去带到现在,头痛,扭脚,都成了习惯性的了,硬生生地从少年留到现在。只是现在,摔倒在了楼道里面,不会有那么多人涌过来,扶着我,把我送到医务室,涂上冰凉凉的药膏,没有人每天用脚踏车来驮我去学校,放学再送我回家。我自己扶着楼梯的扶手站起来,单脚跳着下楼梯,再一瘸一拐地爬进一辆出租车里去。

好不容易到家里,看到铁门上用糨糊粘着的一张纸,是房东的催款字条。

我靠在已经漏水漏了很久的水斗边上,盘算着还能够在这里住多久,把存折翻出来看,出版社的工资都打在这里面,我却根本搞不清楚里面到底还有多少钱,于是心急地到最近的银行里面去查看。扭伤的脚比起这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很疼,脚肿得像个馒头,可是更担心的是没有钱了,没有钱了就不能够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交不出水电费,没有房子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银行里面的小姐问我密码,脑子顿时空空如也,这是我的第一张银行存折,六个密码数字是什么?我窘迫地念着忡忡的名字,当时想密码的时候我一定也是念着忡忡的名字,我试了她的生日,不对,再来,她的幸运数字是九,六个九,还是不对,最后一次机会,我试了她三围的数字。天哪,好小好瘦的一个女孩,这是某年艺术节的时候,我们要参加舞蹈比赛制作衣服,我负责收集所有女生的三围数字,我连自己的那串数字都忘记了,却单单记下了忡忡的数字,现在这六个数字已经过期那么久了,竟然还记着。

如果坐吃山空的话,里面的钱,大约只够我在北方再过一月吧。

可是并没有一个月的时间那么长,也或者是一个人的生活会彻底丧失时间感,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是星期几,每天好像是活在真空里面的人,整天看影碟,直到房间里面的空气都要令人窒息起来,我决定出去走走。那个时候夏天已经将近尾声,我坐公交车到市中心的商场,只是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鞋子,柔软的裙子叠在一起摆在架子上,还有系着丝带的凉鞋,这些要是都能够穿在身上该有多么漂亮,可是很贵,我像只突然钻出壳的蜗牛,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不再是一个中学生,也不再是一个大学生,没有钱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了,没有钱的话,我怎么办,我会被北方城市毫不留情地赶出来的。

坐在地铁里面,口袋里面手机一直在响,我的手机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响过了,是在提醒着我,我渐渐被人遗忘了。

一个陌生的南方号码。

“喂。”我说,那里不发声音,我再说,“喂,哪位?”

那里单单是哽咽的哭泣声,地铁到站,很多人涌出去,又有很多人涌进来。

“喂,我是小夕。”

“小夕!”

“我与艾莲,我与艾莲,分手了。”

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也不说话,我握着电话出地铁门,上自动扶梯,走出地铁车站的时候,傍晚红色的阳光猛地洒到脸上,睁不开眼睛来,突然之间那边就挂断了,我试图再回拨,那里却只是重复着“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零”。不久,我在南方大学的校友录上看到小夕结婚的消息,婚礼在南方最大的酒店里面举行,很多大学同学去参加,并且贴出结婚照来。我很失望,因为结婚照看起来很普通,小夕的脸上涂了过厚的粉底显得很苍白,而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那底下她的皮肤是小麦色的,她的头发是浅栗色的。她没有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一定也没有邀请艾莲,我们是仅有的知道秘密的人,她爱一个女孩子,爱很多年,既然她结婚了,她一定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掉,这就是小夕呀,永远一副怀着巨大的秘密、别人捉摸不透的模样。那天我把手机按掉,就知道这大概是小夕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了,后来看到她结婚,觉得真的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