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是结婚啊,当我坐在南方山坡的树林里面,与马肯贪婪接吻的时候,我们也说起过结婚的事情,那时候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结婚,可是谁搞得清楚结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我想那个时候之所以会对结婚生出一丝丝的好感来,无非是因为我们总是在担忧,如果小夕在宿舍的话,我们就没有地方做爱了,我们曾经去小旅馆里面开过房间,可是总觉得不安全,有一天早晨有个服务员甚至没有敲门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把热水瓶摆在了房间里面,我们害怕地用被子盖住头,像一对被父母捉住的小情侣。所以对结婚所有的企望就是可以放放心心地生活了,不用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好像真的做错什么事情,不用计算时间,担心着破门而入,可以有一张两个人的床,还有热水澡可以洗,如果怀孕的话,或许可以考虑把小孩子生下来。
那么小夕的结婚又是怎样的呢,我总是记得小夕说,跟男人接吻那是恶心得要吐的,那么新婚之夜的时候,我简直可以看到小夕趴在马桶上面吐,穿着洁白的婚纱,完全不真实,像是个巨大的谎言。
这天回到家的时候,我看见几乎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在了走道里面,我的被子团在一起,还有仅有的几只锅子,碗,书铺得地上到处都是,衣服全部塞在纸板箱里扔在外面,我慌忙打开房间门,里面的床已经被搬走了,书橱和衣橱都已经被搬走了,整个房间里面空空荡荡的,我连忙打电话给房东,那个北方男人用慢悠悠的声音说:“你赶快把东西都搬走吧,房间我已经租给别人了,你快点把欠着的房费还给我。”
“不是说一个月么?”
“你上个月的房租都还没有给呢?”
“那你也不能把我的东西都扔在外面,要是被人拿走了你负责么?”
“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别人要来拿啊。”
我第一次被气得浑身发抖,挂上电话以后连委屈都顾不上就去走廊里面收拾那个烂摊子,我愤怒地把被子团起来,把床单团在被子里面,要把装满书的纸板箱挪动地方的时候,我才发现纸板箱是破的,底已经坏了,只要稍稍用力,里面的书就都会脱底掉出来。越是收拾就越是无望,我才发现我这完全是在跟自己怄气。我打开手机试图罢野镏��墒羌负跛�械暮怕攵际敲挥杏玫模�嵌际峭�碌暮怕耄�坏├肟�顺霭嫔缫院笏�械娜硕甲远�暇�肆�担�谑侵挥蠮先生了。
他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那一床被子上做了好多个梦,他的脚步声一响,声控灯就亮起来了,我也醒过来,使劲揉眼睛,睁开来看他。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他短途旅行了一次,现在才回来一个礼拜而已。我们俩一起在时灭时亮的声控楼道灯底下整理东西,他不断地下楼去,买来绳子,问便利店讨来纸箱子,再买来封带,他手脚麻利,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包揽下所有的东西,然后我们分两次把所有的包都集中到了楼底下。我看到有亮着顶灯的空车开过来,就想奔过去,胳膊被他一把拽住。
“你干吗?”
“找个旅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辞了工作。”
“辞了工作你哪里有钱,搞什么。”他拎起最大的箱子,肩膀上还扛着两只大包走在最前面,不容分说,于是我赶紧抱起一整箱的书跟在他的后面。他因为拿的东西重,所以走得飞快,我知道他在往他家的方向走,但是心里面不清楚他到底想怎么样,于是就跟着走。书太重,压得我的手臂酸疼,我不敢迈大步子,唯恐跌倒,于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却丝毫不见要停下来等等我的样子,我努力地走,跟上他,像一只很小很小的拖油瓶,最后等我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走进他的房间,一整箱书连同人一起倒在地板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沙发里开始抽烟。我窘迫地把散在地上的书再次围拢起来,小女孩的模样还是流露无疑,这次我已经不再是他的编辑了,我这才发现没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我就完全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但是就是这样,他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收留了我。
第一个晚上我与他分别躺在两个房间里面,他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听到他的房间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一个人住的时候并不感到时间过得有多么缓慢,但是现在,听着那些诱人的鼾声、磨牙齿的声音,再次感到孤立无援起来。我洗了澡,很干净,用了植物气味的沐浴露,我蜷缩在被子里面的时候,眼睛还紧紧盯着那个铜的门把手,我希望它被旋转,希望门打开,然后他能够进来,靠在我的身边,于是我一直醒着,等客厅里面的灯灭了,等卫生间里再次响起欢快的水流声,等浴缸里最后一滴水流干净了,等到整个夜晚都安静下来,等到他真的睡着了,我还是醒着,虽然我知道他不可能进来。
“其实我与他除了真的上床其他什么都做了,我在精神上早就已经不是处女了,可是他不承认,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感到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只是因为我还是个身体上的处女,我恨极了他这一点。”忡忡这样对我说过。我现在想起这些来,觉得好笑,可是又笑不出来,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闻着这整个房间里陌生的气味,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他要借钱给我,让我去把房东的钱给还清了,我先是不肯,但是也没有办法,我存折里面的钱正好可以还清所有的房款,但是这以后就还是没有钱了,还是需要他的帮助。这种感觉不好,就像与灿烂住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我是很害怕别人的恩惠的,他说他不缺少钱,这我知道,过去那些书给他赚到了足够的钱,可是我心里总感到抄袭别人作业的那种不安稳,这叫我极其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无所事事地每天消耗时间。消耗时间终于已经成为一种罪孽,我每天睡到中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就感到沮丧,希望这一天从头来过,可是每一天都不见得有什么新的起色。我常常能够看到南方的山坡,我走在清凉的傍晚,都会看到南方的山坡,好像面前的那些高楼都能够变成树林和湖泊,好像我、小夕和艾莲穿着比基尼正从山坡上奔下去,嬉笑打闹着光脚从身边跑过。
可我竟然也胖了,那套比基尼在几次搬家的途中掉了,就算是在,或者也是挤不进去了的。我整日整日地坐着或者是躺着,满怀心事,肚子上面堆着一厚圈的脂肪,大腿变粗了,过去旧的胸罩几乎都不能够用了,我很少照镜子,想象着自己在缓慢地变成一个难看的胖子,也不想去做丝毫的努力,这漫长的时间里面,我不知道要为了什么样的事情而努力。
他陪我去还钱,我们步行到我住过的房子那里,是傍晚,我用钥匙打开信箱,把钱塞进去,里面还躺着一封不知道什么时候寄过来的信,右下角写着内详,我关拢信箱,把钥匙也扔到里面去,给房东挂了个电话。
走在路上我拆开信来,是完全陌生的字迹。
我该是会永远地记住那个黄昏的,那个黄昏,我走在北方的马路上,风沙很大,我慢慢地把手里面的这张信纸合上又摊开,看几行再合上,再摊开,呼吸困难,好像是在中学的操场上运动会跑八百米,操场很小,要跑五圈半才会跑完,通常在第四圈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手脚都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了,操场上那些正在打球和嬉笑的人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在接近终点的时候,只看到窄窄的跑道两边,同学们都靠过来,叫着,但是听不见,耳朵里面单单是自己的肺在喘息,还有风的声音,那次我正好来月经,却还是倔强地要跑,结果根本没有跑到终点,就眼前一黑,我在昏过去的前一秒钟想的是,后面跑上来的同学千万不要踩在我的身上。
我看到J先生凑近了我,拼命地跟我说话,我张口结舌,我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衬衫的袖子,紧紧地拉住,我记得我还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说:
“对不起,我想我要昏过去了。”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这是我们在高三毕业典礼上唱的歌,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小电影院里面,台上破破的喇叭用尖厉的声音放着这首曲子,而底下的同学和老师在散发着浓郁烟味的电影院大厅里面哭成了一团。我和很多同学拥抱,一边在寻找着小五的影子,但是太乱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些条形的椅子中穿来穿去,我们刚才进行了诗朗诵,还看了电影,第二天就是高考了。我在拥挤的走廊里面跑来跑去,不时地撞见那些以后都再也没有见到过、完全忘记了名字的同学,像大人般地握手,惜别,心里只惦记着小五,在哪里啊。后来我发现他站在台上,站在一架破破的风琴边上,像是要表演节目似的站了一会儿,他还是穿着校服,脖子里面系着古怪的领带,他站了一会儿,拎起书包扭身从安全通道走了。就这样,我们仓促地毕业,张灯结彩地走向未来。在我昏过去的三分钟里面我脑子里面盘旋着那首曲子:“啊年轻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信是小五的女友写来的。小五回到南方去以后根本就没有收到我寄过去的信,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走了,他的女朋友收到我的信,并且给我回了信,语句很简单,但是字组成句子以后每行都具有杀伤力,我这才知道原来小五一直跟其他女孩子有来往,在这些年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投入其他女孩的怀抱。而他女友则一厢情愿地以为那都是我,我无法解释,小五确实来过北方找我,但是他是到了最后才说爱我的。那些简单的字句里面充满了愤恨和怨气,她看了我的信一定以为我就是那个小五多年来隐秘的情人,而其实连我都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是谁。可是我已经不需要再去解释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记得他的女朋友,那个婴儿肥的女孩子,小五告诉过我我们俩是一个星座的,虽然她把所有的恨都泻在了我的身上,但是我却觉得我握着信,我们俩在此刻是惺惺相惜的,她言简意赅,字字悲痛,我被她巨大的爱和恨震撼了。
这一年,我离开南方山坡两年,距离中学毕业典礼六年,小五死于煤气中毒,他是我苍白的阳光少年,却死于这样面若桃花的死法,一定很不公平。
小五死了小五死了小五死了。
我醒过来时趴在J先生的肩膀上面,他正背着我向前走去,我胖了,变得很沉,于是我一下子彻底惊醒了,我跳下他的背,他盯着我,说:“我喊不到出租车,以为你要死了,你吓死我了。”
“我死不了的,我痛经。”我紧咬着嘴唇说,痛经永远是个掩饰一切的最好理由。
“我昏过去多久?”
“三分钟。”
“可是我做了很多梦,好像是一段特别长的时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很害怕,万一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怎么办?”我手里已经没有了信,我去摸口袋,信纸被攥得紧紧的,攥成一颗核桃般塞在了衣服口袋里面。我从J先生的脸上看到了紧张,我皱成一团的心脏被这种紧张稍微抚开了一下,但是又立刻缩起来,紧缩,缩成石头。我试图去握他的手,他没有抽回去,于是我握着他的一根指头,走回家去。
晚上我在厨房里做菜,煎鱼,炒青菜,炖排骨汤,滴着水的鱼下油锅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去躲,我撩着袖子,有滚烫的油飞溅到我的胳膊上、脸上,好像怎么都不够疼似的。然后我们坐在桌子边上看新闻,看新闻的时候我想,我们每天都看新闻,小五走了的那天,新闻里面讲了些什么呢,我不记得了,记忆太脆弱了。J先生帮我从超市里面买来很多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牛肉干、麦丽素、果冻、薯片和整包的香瓜子,他不知道我是不吃零食的,他和马肯一样不知道我从来不买零食给自己,我从来不曾像个普通女孩那样从超市里面拎很多很多的食物回来填补自己,但是我打开房门看到放在走廊里面的塑料袋时还是欢快了一下。J先生在沙发里面阅读,每到夜晚他就好像是一个跟沙发连在一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漠不关心。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那些话每天每天地积累起来,简直要把我压垮了。我拆了包瓜子站在阳台上面,深夜了,我们完全像是两个跟这个社会脱节的人,昼夜颠倒,看起来既孤苦伶仃又相依为命。可我知道其实全不是如此,只有我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他,抓紧他,还担心他知道,他却并非要与我相依为命。
我趴在阳台上面,周围那些小花盆里的植物默默地吐着微不足道的香气,水在滴,我的脑子里突然又冒出袁枚的句子来,中学里面我们在纸上默写千遍万遍,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可能错,到后来那些句子像是生在了舌头上,生在了身体里面,到最后,过去背的古文都只剩下只言片语,却只有《祭妹文》怎么样都忘不掉,好像早知道有一天会派上用场。那么小五,再跟我一起背诵一段好么,他喜欢那段回忆妹妹活着时抓蟋蟀和两小无猜念书的那段,而我则喜欢袁枚的感慨:“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小五,为什么你要再次离开我,你已经爱上我,却还是离开我们共同的隧道。
我自己背诵着,却好像可以听得到小五的声音,附和着我,不可捉摸。我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从屋檐壁上窜过去,两小团阴影迅速地不见了,令人发抖的孤独突然之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顶上的一只水龙头,心想着这就是死亡啊,再没有一个人会跟我说说话了,而我竟然终将在某个未知的一天,在醒来时,将小五彻底忘记,再也记不起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再也记不起他的面孔来,这一次他与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将再也够不到他,哪怕是在记忆里,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对小五的淡忘。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面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被自己的哭声吓着。J先生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阳台上面来,他抱住我,问我:“怎么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瞬间就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我拽住J先生的衬衫,拽得太紧,顾不上,拽脱了他的两粒扣子,我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攀附在他的身上,贪婪地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忡忡的气息来。小五的离去竟让我想念起忡忡来,这种想念被忽视了那么多年,突然之间爆发出来,不可收拾。
J先生抱着我,用手抚摩我的背,我终于缓慢地安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虚脱。
“我再也不能跟忡忡说话了,我想,我大概再也不能跟忡忡说话了。”
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惧,我好像忽然之间被拉到了一个事实面前,并且有一种力量在强迫着我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J先生面前提起忡忡的名字,而之前,甚至连南方山坡的事情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讲起来,好像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我们有很多害怕点破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只是我,后来才感到这是一种奇妙的磁场,不仅是我,我们都在维持着秘密的磁场,他从来不提起他过去的生活,仿佛在我认识他之前的日子完全是空白,仿佛那些他曾经写作的日子已经完全消失,他故意把自己搞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越是这样做就越是漏洞百出,我们的日常谈话也总像是一场勾心斗角,有的时候我感到忡忡的名字已经在他的嘴边了,但是他又活生生地吞下去。
“你也认识忡忡么?忡忡。”他念叨着忡忡的名字,一定被这种并无恶意的巧合惊呆了,于是空张着嘴巴,声音颤抖,怅然若失。我们靠得很近,在阳台上面说了整晚的话,迫不及待,好像两个人对这一天都是期待已久,那些话像豆子一样倒在这个夜晚,落地有声。我们各说各的,全部都是回忆,像个迟暮的人,但是我们都在说着南方的岁月,说起山坡底下那个总是藏起来不见的湖,他就曾经住在湖的那一端。
我说着忡忡,像个唠叨的老人,恨不得把我们从十二岁相识以后的事情全部说一遍,因为急,所以颠来倒去,可能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他则说着那个藏在抽屉里面照片上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来也是从南方山坡上的学校毕业的,我们竟然是校友,当然她在那里上学的时候,我和忡忡还从没有到过南方,也从来没有对南方产生那么多的憧憬。
“我是她的初恋,但是当她爱上我以后她变得喜欢猜疑,她不信任我,也不信任这段真实存在的感情,她总是觉得这感情其实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小说,我只是爱着小说里面的人而已。所以她一次次地离开我,但是又一次次地回来,我被这件事情困扰着,很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的确就是个小说,就像我过去遇见过的很多女人,都好像是我小说里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小说结束了,关系也结束了似的,但是她真的不同,我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令人牵肠挂肚的,而且我一直等她回来,直到遇见你之前。”
“遇见我之前怎么了?”
“在南方最后一次见到忡忡的时候,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我的房间里面看到忡忡留下来的东西,衣服和厕所里面的东西,然后她就走了,两个月后,她结婚了,她这一次走得很远,嫁给一个挪威人,去那里生活了,太远了,我终于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
“其实忡忡是来找你了。”
“什么?”
“后来你来北方了,忡忡也来了,可能这当中她遇到了什么事情被耽搁了,但是我觉得她还是在找你。”
“那么你呢?”
我,是啊,我到底又是怎么了,我的爱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爱呢,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的时候我感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变成忡忡,我好像是在替忡忡找到他,替忡忡爱着他,但是这一定是他所不能够理解的。于是我试着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的嘴唇,这又是一个很长的吻,我们吻了一半停下来又说了会儿话,然后继续吻。最后所有的悲伤都变成了想念,又都宣泄完了,我们重新站在阳台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小腿酸痛,骨头疼得好像要裂开来,身体的疲惫让我们俩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
我到底是没有跟J先生说起小五啊,我在心里面替小五造了个墓园,把他小心地安葬了,我现在和以后的朋友们将永远都不知道小五长什么模样,他们都没有见过他,也都没有听我提起过他,我把他永远地安全地留在了心里面,没有人可以触犯他,也没有人可以爱他,而且他总是那个穿着校服跳霹雳舞的少年,他好像是死在十九岁一样。与庞大的孤独感比起来,悲伤和死亡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当我握着他女友写来的信时,我感到其实十九岁以后的小五与我是没有关系的了,我只爱着十九岁的小五,而十九岁的小五其实很早很早就死掉了,我不愿意承认罢了。我这样一个越来越软弱的人,如果不是别人抛弃我,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抛弃别人,我只会带着越来越重的爱走下去。小五,终于也是抛弃了我的。
第二天,J先生重新开始写小说了。
他已经不再用圆珠笔写作了。很多年前,当他写出那些最最当红的小说时,他还是个用圆珠笔写作的小说家,他给我看那支圆珠笔,塑料笔管已经彻底写坏了,裂开来,塑料老化,塑料笔管的后端都是漏出来的圆珠笔油,整个笔管是被橡皮胶带绑起来的,绑了好多层,鼓出来,手指用力的地方甚至被捏出形状来,想象得出他当时是怎么死命地捏着这支笔写字,时间一久,那些橡皮胶带都变成黑色的,他每个字都挤得很紧,好像那些字都是争先恐后地蹦出来,唯恐找不到地方待似的,像他这个人一样,偏执而且永远都缺乏安全感,总是担心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现在他不用笔写字了,他终日端坐在一台IBM的笔记本电脑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够听到他打字发出的嗒嗒声,但是这声音也是那样不安,躁郁,他用力过猛,叫人担心那电脑键盘的寿命,但是很少有真正流畅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候他坐在椅子里面,直着腰,死死地盯着窗户外面,仿佛那里有他可以得到的东西。他已经不再离开房间半步,看起来总是像个精神萎靡的人,在更多的时间里面他玩windows里面自带的蜘蛛纸牌,但是很少有玩通关的时候,他玩到一半就重新开局,如此单调,不停地听到电脑模拟发牌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专注地玩纸牌,永不疲倦,永远都在不停地开局,手指移动着鼠标,往复循环,简直要抽筋,他沉默地坐在电脑前,简直可以不吃不喝,甚至只睡很少的时间,好似他必须得坐在那里,才可以继续写作,又好似他坐在那里只是在消耗着仅剩不多的生命力一般。
而他终于又重新开始写小说了,他只是突然打开电脑,然后说:“我又开始写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看到他写小说,这时候他又不再是J先生了,他又变成了无线电波里面的那个神秘人,那个我少年时代的秘密情人,他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面写作呢,这件事情神圣极了,我怎么会想到有一天我就在这个人的隔壁呢?我看得到他的背影,他坐在那里生了根,要一直想下去,不能断似的。而我更喜欢的是他打字,他耸着肩膀,整个人都好像是钢琴曲演奏到高潮时的模样,手指飞快地移动,敲击。我不想打扰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路,在房间里面尽量不发出声响来,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与琐碎的家务事上面,我做菜,根本没有想到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就学会了做菜,而且我做的菜都是在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妈妈经常做的,那个我所憎恶过的东面城市相隔了那么远来看,竟然看出很多美好的东西来,我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厨房里看着一锅子的肉在小火上煮,我问自己,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了。我所憎恶的只是现在的样子,二十四岁也过去了,脸上却还是不时地发出一两颗青春痘来,勉勉强强的模样,发胖,简直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难道这就应该是我所拥有的世界么?
可是就连这种危险的平衡也很快被打破,在他开始写小说的一个星期后,他就不再是那个优雅的写作者,他的躁郁症发作。我根本就没有搞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知道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和不出房门肯定是不正常的,我知道孤独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也是一个无端就要沉入谷底的人,但是我发现他的山谷比起我的来要深不可测得多,他的谷底根本就是一个从地心就裂开的黑洞,他往里掉,掉到我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他不再与我说话,他的目光简直就是厌恶我的存在,于是我尽量地出门去,不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是一旦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又暴躁不安,他接连不断地打我的手机,询问我是在哪里,催促我快点回去,他既讨厌房间里面有另一个人,又非常害怕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带给他的孤独感,就是这样完全不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他想要求助于药物,但是自己不肯出去买,等我帮他去医院里面买来了药,他又用鄙视的目光喝令我把药全部都扔进垃圾桶里面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像个赌气的孩子,却是穷凶极恶。
有一天半夜里面他进了我的房间,其实我对他是没有欲望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每天做梦梦见接吻的女孩,虽然我多少还渴望肌肤相亲,可是这些日子过去了,我已经不对他真正亲近我抱有希望了,他却进了我的房间,在我沉睡的时候抚摩着我,我是吓醒的,那个鲇鱼的梦再次复苏,每次都会在被人抚摩的时候出现,百试不爽,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感到害怕和恶心了,我在梦里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了鱼鳞的人,只能够用鳃呼吸,我着急,因为找不到鳃,所以我不能跟鱼一样呼吸,我死憋着嘴巴和鼻子,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醒过来,一下子惊跳起来。
我看到他光着上身坐在我的面前,也不知道怎么地就猛甩了他一个耳光,他竟然也不躲,所以巨大的响声后我们俩都惊呆了,就这样赤裸裸地对望着,坐在床上,边上的暖气片上烤着一双湿袜子,吱吱地发出水蒸腾着的声音。
“你干什么?”我惶惑地问。
“我想抱抱你。”他光着身体说,脸上很快就多出一个掌印来。
我们两个光着身体对峙,荒唐极了。忡忡最喜欢在他的房间里面光着身体走来走去,她说她喜欢光着身体在他的房间里走动,看他上网,坐在沙发里面看书,觉得很快乐,真的像是他的情人,很自在,完全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我现在想起这些来都觉得心酸,它们再次提醒着我眼前的这个人是J先生啊,我曾经滔滔不绝地诋毁过他,我曾经把最恶毒的语词堆积在他的身上,他仿佛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极了,像是吞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他坐在我的面前,光着上身,膝盖上耷拉着被子,这种厌恶让我感到窘迫,我不知道该把眼睛往那里放,甚至都忘记了要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身体,我觉得那个我所憎恶的J先生突然暴露在我的面前了,而且无遮无拦,他的身体一点点都不好看,肩膀和胳膊处的肌肉已经渐渐地松弛,平坦的白色胸脯和肚子上微微下垂的皮,都令人恶心。
我脱口而出:
“抱抱我,然后呢,你敢跟我做爱么?”
他震惊地望着我,一定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与他说过话,大声而且生气,充满了轻蔑。于是他突然就颓了,整个人好像缩成很小,又老了一圈儿。我该收回我的话么,可是我失望极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就是失望和沮丧,突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了,而他爬下床去,没有抱回他的衣服和裤子,就这样木木地光着身体在黑暗里走出门去,白晃晃的身体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鸡一样松松垮垮。他把门打开,然后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我或许真的是不敢,但是我很感谢你陪在我身边,不管怎么样,有的时候觉得房间里面有人在走动多少是一种安慰,否则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段日子,要写,要面对自己,要挖掘很多过去的回忆,总是到最后自己把自己搞得很害怕。”
而我睡不着了,我爬起来去洗澡,让滚烫的水从头浇到脚,把窗户打开,把脑袋搁在窗户上看外面夜色里的北方,只有一两户人家还亮着灯光,底下宽阔的马路上却全都是路灯大亮,没有车子也没有人经过。我想过很多次,是不是只有一个不正常的人才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这个作家多少有点歇斯底里的,神经质,没有安全感,或者性取向有问题。就好像安徒生这样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真的就是个写童话给孩子看的人,我欢喜他就是因为他的阴沉和可怕,红舞鞋里面被砍断双脚的女孩子,或者是把嗓音交换给巫婆的美人鱼,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成为优秀的作家。如果这个作家是个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人,那么我可以坦然地从杂志上揣测他的阴影所在,可是现在他就在我隔壁的房间里面,他的暴躁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神经,我仔细地听他走路的声音,辨别他打字的声音,我害怕那长时间大段大段的安静,或者是单调的发纸牌的哗啦声,害怕他突然打开门来,也害怕自己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面消耗生命。而且最可怕的是我爱他,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自己的爱了。
第二天他照样坐在房间里面,我们都装作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知道这个晚上过去之后他在我的心里面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收音机里面的小说家,一个是J先生,很多时候我但愿他只是收音机里面的那个万人迷。
白天他间隙性睡觉的时候,我去打扫房间,他每写完一个章节都有把文字打印出来比较阅读的习惯,于是我收集那些零碎的打印纸,每天都在他睡着的时候阅读他的小说。我知道是因为那个晚上我的痛哭流涕对他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他开始写关于南方岁月的小说。我多么愉快地阅读着这段我所不知道的南方岁月,他写湖那边的生活,其实南方城市的模样对于我来说是含糊的,我在那里的四年几乎就是在葱翠的山坡上度过的,但就是那个山坡,导致了我对整个南方的留恋,仿佛那是一个标记,一个符号。
但是为什么他的小说里迟迟不出现忡忡的影子呢,当忡忡第一次跟我提起J这个音节的时候,她说:“有一天他会用我的名字做女主人公的名字呢。”
于是我总是在等这一天,我一边阅读着一边焦急地摸索着忡忡的样子,我多么想知道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情,我多么想通过他的文字到达他们俩的世界里面去,可是我每天都读,仔细地贪婪地阅读着每一个字,他写到第五个章节的时候依然没有出现一个像是忡忡的女孩子。我每天早晨都抱着巨大的希望醒过来,等他累了,等他磨蹭着在床上睡去,我就去阅读他新写的文字,很多时候进展缓慢,只是几行字而已,有的时候却一下子在桌子上面散乱地放着好多页密密麻麻的五号字,汹涌澎湃,像他这个人一样起伏不定。而且他听九寸钉乐队,他在小电视机里面把九寸钉乐队的现场作为背景音乐放着,时常去睡觉的时候也忘记关,于是我就坐在这样的音乐中阅读,这是个非常好的小说,我愿意等待着力量的积蓄,也愿意等待着他挥出那只有力的拳头来,他的状态像极了一个回光返照的人,正在挤尽最后一丝力气。
一九九五年,艺术节闭幕式上我们表演舞蹈节目,自己买来最廉价的白色汗衫,别针把汗衫别成紧身的模样,用天蓝色的丙烯颜料在胸口画上太阳,穿着普通的橡皮筋舞蹈鞋,我们一群人站在后台互相梳着头发,化妆。我拿一支妈妈的唇膏涂在手指上,再用手指在忡忡的面颊上面涂开,那时候只知道口红,连睫毛膏都没有见过,拿在手里面也不会用,于是化妆就用一支口红完成所有的事情。我们在后台等待着,等待着前面的节目结束,主持人报幕,我和忡忡偷偷地掀开幕帘往外面看,底下黑压压的什么人都看不清楚,而台上被聚光灯照得炫目,我们互相捏了捏彼此汗津津的手指。等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响起来,我们踩着步子踏上台去,脸上带着不知道该面对谁的微笑,突然觉得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这是我和忡忡少有的几次上过台的经历之一,虽然她梦想成为主唱,但是她唱歌不好听,她也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真的放开嗓子来唱。我们在教室里用录音机把自己唱歌的声音录下来,回家后再在录音机里面放,声音开得很轻,只放给自己听。但是总是会想象啊,要是真的在台上,背后是乐队,聚光灯就打在自己身上,要怎么样妩媚,要怎么样才能够成为主角呢?
至少我希望他的小说里可以让忡忡成为主角,一个可歌可泣的女孩子,一个梦想染一头绿色头发的女孩子,我怀着这样巨大的希望,希望他的小说可以让时光倒转,可以让我再次遇见忡忡,但是每天这种希望都在落空。
而我得到一个文学杂志的面试机会,是他无意中跟我提起过的,我决心去试一下。虽然面试,面对陌生人总是令人头痛,可是我已经在家里待了五个月,活得仿佛一只缩回壳里去的蜗牛,我仿佛在狠狠地截断自己的成长,妄图永远地停留在某个阶段,但是现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在家里待着令我发狂,没有与人交往的结果是失语症,我被他的情绪左右,被他拖着往那个更深的山谷里滑,我想抓住一块石头,我不想就这样掉下去了。
他送我去面试,我们俩走到地铁站,我说:“好吧,你回去写吧。”他点点头,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既希望能够有更长的时间与他待在一起,待在小说之外的世界里面,却又口是心非地抗拒这样的希望,就好像我一边想起那个被我诋毁过的J先生,一边却又爱着这个写小说的男人。
我自己站在站台上,低着头听音乐,目光从左脚尖转移到右脚尖。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地铁已经快要进站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接起来,是他打来的,他说:“你抬头看看啊。”
我抬起头来,这是个建在地面上的开放式地铁站,可以看得到车站外面的马路和行人。于是我看到他正握着手机站在轨道的另外一面望着我,我望着他,千言万语。这时候一班地铁带着很大的气流开进车站来,嘟嘟地打开门,神色各异的人从里面涌出来,我木木地站着,直到地铁门将要关上的时候才下意识地迈进车厢里,我试图挤到玻璃边上去再看他一眼,但是地铁飞快地驶入地下,周围变成了墨墨黑的一片,只剩下自己的脸倒映在玻璃上面。天哪,我这么爱他,我根本无法描述。
那个工作最终我并没有得到,北方是抗拒我的,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想得到什么。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如果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才会千方百计地去争取,付出巨大的努力并且最后得到,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很茫然,所有的人都可以嘲笑我是个顽固地沉浸在回忆里面的人,可我就是如此顽固,我总觉得那些故人还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中走散,我耿耿于怀,不停地回头。之后我又潦草地寄出几份履历,但是都石沉大海,我这才感到与南方山坡上等待工作回应的日子相比,现在才是真正令人发慌的,每一天这样地过去,丝毫不留下痕迹,只是每天凌晨刷牙洗脸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自己头发的颜色,一天一天地暗淡下去了,头顶新长出来的黑色头发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而底下葵花色的头发已经变得枯黄,用手指梳都梳不到底,长长地披在背后纠结在一起,每次洗完头发就搞在一起,像团巨大的乱麻,叫人丧失信心。
于是我自己找到灿烂带我染葵花色头发的理发店。
一路心事重重地坐公交车,转地铁,走路,完全凭着记忆走,我记着这路,因为我还想带忡忡来这里染绿头发,所以总也不会忘。我担心会在理发店里面见到灿烂,因为这是她常来的店,如果碰到她的话,我会尴尬死。但是想来这是不可能的,我总是期盼着在路上遇见这个人,遇见那个人,我常常想象着那些我曾经欢喜过的美少年们现在到底都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图书管理员,检查卫生的,篮球少年们。我也常常想着如果走在路上突然看见马肯出现在我的面前会怎么样,他会觉得我比过去变得好看了么。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只在马路上遇见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跟过去丝毫没有关联。
那个英俊的发型师还在,他穿着娃娃头的T恤,套着皮夹克,抽烟。
“剪短头发好么?你剪短头发应该也会很好看。”他没有认出我来。
“不,不要,不要短头发,我想继续留着。”这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是不需要考虑的,我整个中学时代都顶着荒唐的短头发,为了那到耳垂的长度而与教导主任打着游击战,剪短头发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要回到那个蘑菇时代的噩梦里面去。于是他帮我修刘海儿,双手绵软,冰凉的剪刀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面,我闭起眼睛。
“上个月灿烂来的时候我们还说起过你。”他说,居然在这时候突然认出我来。
“说什么。”我很担心,又窘迫,开始后悔又来到这里,把肩膀往后面缩了缩。
“她怀孕了,一个人住着,所以说起以前跟你住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很开心。”
“怀孕了?”我吓了一大跳。
“是的,孩子的爸爸去了美国,本来说这个月她要去那里结婚的,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鼻子猛地就酸了,眨着眼睛,额头细小的头发掉进眼睛里面,很疼很难受,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说:“她大概已经到美国了吧,她会去跟她的男朋友结婚的,还是他们已经结婚了啊,我已经搬出去很久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上孩子的,她可以去美国拍照片。”我试图向发型师勾勒出一幅幸福的画面来,灿烂和她那个艺评家的丈夫愉快地生活在空气清新的美国乡间,或者是住在纽约最繁华的地方,生出来的孩子长得像灿烂,有精灵古怪的大眼睛,虽然摄影师的梦或许早就灰飞烟灭。
其实我心里发冷,我的心里担心着灿烂正自己趴在马桶上呕吐,发出惊天动地的干呕声,以后就要自己扶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上厕所,她的爸爸妈妈一定会因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大怒,呵斥她去把孩子打掉,而她会执拗着要将孩子生下来,她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却又没有脑子的女孩子,其实很天真,但是真的不会思考,她的家庭环境从来不需要她为自己的生存担忧,她会把孩子生下来,以为一切都很好。但是为什么我总是看到凄凉的前景,她那么小一个女孩子,那么小的身体,怎么能够把另一个小孩子生出来呢,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我狠狠地在暖气里面打了个寒战。
我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古怪的斜刘海儿。镜子里面黑色头发的美少女让我很陌生,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看见过自己黑色头发的模样,在我印象中黑头发的自己,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顶着蘑菇头发,低着头恶狠狠走路的少年,现在却好像是有谁将我变了戏法,将那个十五六岁的蘑菇姑娘重新变成美少女,可是总觉得哪里是变了的。我十六岁时的黑白报名照曾经一直贴在宿舍里面的电脑上,后来艾莲很喜欢,就送给她,自己也没有留下来,那是我十几岁时候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之一,照片上的我露着大脑门儿,五官都还没有长开的模样,而现在所有的一切终于都舒展开来了。
发型师用手臂搂住我的肩膀,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赞美我,我没有躲避,没有缩回肩膀,小的时候我一直希望以后长大了可以变得漂亮起来,我想着如果可以留长头发了,如果脸上没有痘痘了,肯定变成绝色的,但是现在一切的问题都没有了,只是感到自己慢慢地与自己耗着,可能很快就要老了吧,虽然很快就要老了,但是过去的同学,过去的朋友都看不到我这短暂的漂亮的时刻,多可惜啊。只有眼前这个其实是很陌生的发型师,从背后搂着我,在我耳朵边上轻柔而肆无忌惮地讲话,抚摩刚才被他摆弄过的头发,勾引我。
最后我还是没有打电话给灿烂,最初莫名其妙不辞而别的是我,像个随便发脾气的小孩,我犹豫着想发个短消息给她,那短短几个字我左右排列,怎么都排列不成自己喜欢的句子。我不能够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好像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根本已经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这样生气,可是深深的芥蒂确实是存在的。忡忡走后,我搞乱了很多事情,我莫名其妙地丢失很多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搞到如今伶仃的地步也不知道如何去弥补。
写消息写到中途,手机没有电了,自动关机,我却如释重负。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去,我与发型师去了一个宾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丝毫不听大脑的指挥,就想跟着他走,好像只是担心这瞬间的美丽很快就要消逝了。他带我去的是一个很高级的宾馆,我拘束地坐在华丽的大床边,趁着他去洗澡的时候翻看他的皮夹子,里面夹着一张他的工作卡,原来他的年龄比我还小几个月,看起来却已经是二十八九的模样,卡上面的照片可能是几年前的,看起来很傻,是那种走在中学的校园里面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的男生,还有一个非常平庸非常男孩子气的名字:王大伟。大概每个人在小的时候都会认识一个叫王大伟或者王伟的男同学吧。原来那些小时候不好看的男生都长得英俊起来,而美少年们长大了却平庸起来,现在走在路上也只是个过路人了。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等着他有所行动,但是他迟迟都没有行动,等了一会儿,我觉得他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是要昏沉着睡过去的前兆。我觉得很滑稽,就推了他一把,他猛地惊醒,盯着我,笑起来,长长的睫毛像把纤细的扇子般抖动着。
“你太漂亮了,你怎么会这样漂亮。”
“是啊。”我第一次大言不惭地接受表扬,我第一次没有羞涩到说不出话,而且黑暗里面他根本就看不到我的脸已经红了。这个晚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就分别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拥抱在了一起,他说:“我去拿避孕套。”
忡忡抽屉里面的两枚避孕套是为J先生准备的,是我陪她去买的,一共是买了小盒子装的三枚,有一枚买回来的时候被忡忡拆开来玩了,她玩好了以后就扔在J先生家里的抽水马桶里妄图冲下去,但是结果那枚避孕套在马桶里面像是吹了气一样地鼓起来,耀武扬威地鼓着气浮在水面上,怎么也冲不走,忡忡又羞又气地打电话来问我该怎么办,最后我们在电话里面笑到肚皮痛,忡忡用手把马桶里面的避孕套捞出来,扔掉了,而剩下的两枚竟然从此就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触目惊心地一直摆在抽屉里面,并没有被带走。
我与王大伟抱在一起,终于还是心不在焉的,想着忡忡,想着J先生。
我能够想象这样的彻夜不归,他会不停地打我的手机,而我的手机没有电了,他会暴躁地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猛抽烟,或许打不出字来。我想到这些,觉得自己是在报复他,他又变成那个可笑的J先生,对处女耿耿于怀的J先生,不肯在马路上与忡忡手牵着手走路的J先生。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啊,我突然很恨他,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忡忡的时候,她胳膊上的伤口尚没有痊愈,现在会留下一个怎样的伤疤?太多过去的事情在瞬间涌上眼前,我生气,怨恨让我浑身发抖,我这才发现我对他的怨恨从南方山坡开始就从来没有消退过,却像一棵生长缓慢的植物,只等着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他会在意的吧,他会有自己最最害怕的事情的吧,而现在我是在让这种事情发生么?我不知道。我的手指轻轻地抓住王大伟的背,虽然在发抖,但是这只是与J先生有关,在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还是流出一两滴眼泪来。
“你怎么啦?”大伟很温柔地问,这简直就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是成天泡在女人堆里面的男人,被那么多女人宠着,这令他养成了温柔说话去讨好女人的习惯。
“没有什么。”我们坐起来,我说,“能把窗帘拉开来么?”
“为什么?”
“拉开来会比较像是在家里。”我说着,虽然这里那么好,床垫又干燥又柔软,空气里面散发着玫瑰干花的香气,但是我还是不能够摆脱那种不安全感,我总是担心有人破门而入,我好像并没有能够摆脱对小旅馆的畏惧,丝毫没有安全感地做爱,仿佛是在进行一件很龌龊的事情。可是这想起来竟然是我在北方最愉快的时间,因为在这个封闭的宾馆房间里面,时间与外面的世界好像是脱节了的,我好像是回到了南方山坡,毫没有罪恶感地消耗着时间,吃宾馆里面的比萨,看国外的电视节目,肆意地消耗着偷来的时间,恶意地想着就算第二天是世界末日又如何呢?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我这里剪头发?”大伟问我。
我望着巨大的化妆镜里面的自己,崭新的黑色长头发笔直地垂在肩膀两侧,面若桃花,刚刚洗完澡以后整个人都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我一直看一直看,真想就这样一直看。
“我可能不再需要剪头发了吧,我想把头发留更长。”
“嗯,是的。”我们都知道这背后的台词是什么。
我两天后才回家去,我与王大伟分手的时候连拥抱都没有拥抱一下,他去超市里面给我买了一根雪糕,我很欢喜地接受他的这种习惯性殷勤,然后他跳上一辆出租车,我走到了最近的地铁站。我的心里满怀着报复的快感,我走上楼梯的时候心脏简直就要蹦出来了,但是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门,我调整着自己的神态,调整着自己的身体动作,调整着脚步,像是很雀跃又像是很冷淡,我不怀好意地想象着他暴怒地冲过来,但是房间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嗒嗒的键盘敲击声不断地传出来,像是在示威,又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房门紧闭着,但是我能够想象他含着烟像个钢琴家那样在键盘上面演奏,沉醉,对于我的回来根本不知不晓。原来在意的人只是我自己而已,我多么像是一个可笑的小丑,用尽全力地表演着夸张的节目,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拗下来当彩球在手里耍着逗乐,但是底下那个唯一的观众却执著着看着边上的喷火女郎表演。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他当中跑出来上厕所,但是显然也没有察觉我已经回来了,很快就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然后他就回到房间里去,门轻巧地搭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像个失败者那样去敲他的房门,他跑过来开门,看到我,诧异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回来啦。”这种不在意是根本伪装不出来的,我恨不得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一拳。他不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好像他并不关心,他也的确不会关心,只有在他的躁郁症发作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我,只有当他想吃药却又没有药的时候,他才会来叫我,如此想来,我倒是希望他永远是那个脆弱的躁郁症患者。
王大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他的电话像是救了我。
“你到家没有?”他问我,虽然我们才分开短短两个小时而已,他的声音已经像是一个我永远都不会再遇见的陌生人。在临走的时候他关照我到了家里一定要给他发消息,其实当我走进地铁站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路人。但他的关心无疑是每个女人都会喜欢的,我当真像是个被人宠爱的小姑娘,我迎合他的甜蜜几句,脸上却是面无表情,挂了电话以后J先生才问我:“是谁打来的?”
“这两天跟我在一起的人。”
“哦。”他突然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脸沉了下来。
“男朋友?”他问我。
“不是的,估计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我觉得自己分明是在作践自己,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以为然的模样来,其实心里慌得要命,怕自己所有的把戏都会轻易被他戳穿。但是他显然是被我当头打了一闷棒,于是我变本加厉地讲着,用尽可能夸张而无所谓的口气说着这两天的事情,甚至告诉他宾馆的名字,床单的颜色。他的脸色变了,我应该高兴的,但是已经晚了,如今他表现得再如何沮丧都已经晚了,因为如果他真的在乎我的话,他怎么会对我这两天的没有踪影表现得不闻不问,他不在乎我,不管他现在怎么做,都无法弥补,所以我只是尽全力地伤害他,我伤害自己,试图以此来伤害他,却不知道能够有多大的收效。
最后他被我激怒了,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很轻贱。”
那天晚上,我真正孤弱无助地坐在床上眼泪一个劲地往外面涌,这完全不是我所想要的结局,我看不起自己的软弱,用手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小腿,痛到呻吟起来,我心底里是希望他听到的,盼望着他来救我,但是这不可能,我徒劳地盼望着怎么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每次的结果无非是哭到累,哭到困,自己说服自己睡过去,Pleasedon’tkeepmefromcryingtosleeping,当我在无意中听到这句歌词的时候,觉得这曲子唱的就是我啊,可是他根本就不能够救我,他永远不会是那个我幻想中的武士。
第二天白天他休息的时候,我去他的房间里面整理那些打印出来的稿子,这两天里面他汹涌澎湃地写了很多东西,他的状态好像是这几个月来最最好的,那些文字拼命地拥挤在一起,字字都充满力量地蹦出来,迫不及待,他根本就没有因为我的出轨而受困扰,他只是为了他的小说和那个几乎已经是幻觉里面的女人而活着的,他的小说里处处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陌生的影子。我想着,这就是我荒唐度过的两天呢,我突然觉得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是多么可笑,好像是一幕滑稽的讽刺剧。
可是这天我握着那些稿子,一眼就看到了“重重”,没错,是重重,我连忙拿起来仔细看,连着他过去写的看下去。现在想起来或许他根本就是不知道忡忡的名字的,他只知道她在网上叫做重重,他一直就是叫她CHONGCHONG的吧,却不知道她的真名是忡忡。
但是他终于写到了忡忡。
在他的小说里面重重是个几乎看不出性别、看不出年龄的人,面目模糊,来去无踪。我试图从他的字句间得到更多关于忡忡的气息,可是没有,没有忡忡的气息,只是重重,那个在网络上面的名字。我心里很急,像个久在海洋上漂泊的遇难者渴望淡水般渴望从字句间闻到忡忡的味道,搜寻忡忡的影子,但是他写的哪里是忡忡啊,他的重重根本不是那个梦想着染上绿色头发的女孩子,他的重重面目陌生。
但是我知道当他的胡子第一次扎到我柔软的下巴上时,他就已经被记忆的潮水冲回南方去,他看得到山坡上发生的一切,只是胆怯,并且小心谨慎,他唯恐被潮水冲得太远找不到路回来。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他必须要到达那里但是又害怕,所以他是在隐藏真相么?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忡忡从来都没有走进他的心里面,我宁愿相信他是害怕,害怕被这样巨大的爱压倒,害怕背负太多的责任,他给自己的记忆加了把锁,而忡忡只能够偶尔从里面逃出来而已。但是这所有的一切还是迅速地将我带回南方山坡去,我坐在凳子上面,这时候冬天刚刚过去,风很大,吹得外面沙尘横起,我想起忡忡离开南方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大风,比这更巨大的风,把南方所有的树木都吹得东倒西歪,雨水像要将那个城市淹没,忡忡如同最后一批逃难者般离开那里。
我的行李里面还有忡忡留给我的叶子,装在小玻璃罐子里面。那时候在山坡上,忡忡指给我看外面密密麻麻的树木,她说:“你看到么,就在那里,那种树的叶子是可以泡茶的。”我拼命地看,但是确实不知道她指的哪种树木,后来夏天她与她的同学一起去山上采这种叶子,风干,在冬天的时候确实泡出了好喝的茶,加上蜂蜜加上白糖,用开水煮开。
那段时间里面是忡忡与J先生的感情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她最最频繁地往返于山坡和湖对岸的时间。他们俩在凌晨坐出租车去海边的通宵小饭馆里面吃海鲜,都是廉价而新鲜的食物,忡忡说那些贝壳只是在水里面捞了一捞就爆了葱花,咬在嘴巴里面汁水就溅到J先生的衬衫上面去。Mary出事的时候,J先生正好在外面短途旅行,他写明信片过来对忡忡说:“你是最最勇敢的,你能够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从此这张明信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忡忡的钱包。有一天我们去露天市场的时候,一个小偷用刀片划破了忡忡的包,偷了里面的皮夹子,忡忡发现以后一把抓住小偷的手,小偷情急之下就用手里面的刀片去划忡忡的手背,但是忡忡根本就不松手,刀片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两道血口子,却不怎么见血流出来,小偷这才害怕了,扔下钱包拔腿就跑。忡忡慌忙捡起地上的钱包,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里面的那张明信片是不是掉了。这时候她手背上的两道口子才冒出血来。
这天早晨我做梦,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面,小偷偷我的钱包,我伸手去抢,结果右手背被刀片划得血肉模糊,我却怎么也感不到痛,我不放手,可是小偷还是带着我的钱包跑了,我追,担心着自己的手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够使用,有个路人跟着我跑,在边上跟我说,筋腱断了,不能用了。
我想,这真的是绝望的境地。
晚上我给J先生泡茶,当我把那个小玻璃罐子重新打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很长久,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下定决心离开的理由。我在房间里面轻声地走来走去,问他:“你要加糖么?”他埋着头说:“嗯。”其实我对这些时光还是心存感激的,我觉得我们俩多像是一对普通的同居恋人,我在他背后切着水果,泡着茶,他则埋头工作,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像那些寻常恋人般,虽然没有话说,但还是要维系着这份感情,心底里存着牵强,有时有巨大的恨,但还是要爱,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茶?”他回过头来问我。
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忡忡,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其实J先生是很少听到我讲起我的朋友的,因为我在北方没有朋友,而叫我凭空地勾勒给他看艾莲、小夕或者是灿烂的面孔来,也是很难的,他会没有心思去听,我不能把他牵进我的世界来。所以我只有忡忡,我和忡忡一起吃饭,我和忡忡一起过马路,我和忡忡一起恋爱,我和忡忡一起上厕所,我和忡忡隔着厕所的墙壁一起抽烟。
“你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他喝了一口茶突然问我。
“在南方。”我说,我望着他的脸,他的阴晴不定的脸。
“你,很恨我么?”
“是的。”
“因为我伤害了你最好的朋友?”
“你说错了,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唯一的。”
“你还有很多朋友,你这样随和的女孩子,难道不是有很多朋友么?”
“没有,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他已经虚弱下来。
“我们没有在一起,就好像忡忡从来没有与你在一起。但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如果你没有我的话,你怎么写小说呢,你怎么会再写出一部好的小说来呢,过去的日子你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你必须得承认,你害怕,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你不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我说得很骄傲,他狠狠地把杯子连同里面的叶子摔在地上,滚烫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你,滚出去,滚出去。”他暴怒,大声地呵斥我。
当我走出这个房间关上门的时候我已经浑身虚脱了,我好像个虚张声势的人一样靠在门上,心里面想着当他作为J先生第一次与我讲话,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他在网络聊天室里面对我说:Thereisnoothertroyforyoutoburn。把我的心脏一下子激活了,我不能够否认他带给我的希望,而我也绝对不是什么勇敢的人,在小五死去以后我确实只能够靠着对他的爱生活,那些巨大的爱全部都从小五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些爱是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的,我是把他当成亲人的,只有当他几乎要成为我的亲人的时候我才会毫不留情地骂他,对他凶狠。除了忡忡和我的父母之外,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发过脾气,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表露出我的不满,如果我不喜欢他们了,如果我开始抵触他们了,我就默默地出局,只有那些像亲人一样的人,我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我爱他们,为什么我恨他们,因为他们是生命中躲避不了的人,那么现在他也是这样的人么?
而我竟然对着他凶狠起来,我把他逼急了。
我独自在房间里面,很难睡着,于是我拎起电话来,随便想拨个什么号码说说话。我曾经每天都跟忡忡通电话,当我们高三最后复习的时候,我们找最拙劣的理由逃课在家里,看书,每隔半个小时就打一会儿电话,讲三分钟讲好一二三一起挂,然后再继续看书,看到累,看到眼睛发花,再也做不出题目的时候就再打电话,晚上睡不着觉也打电话,打到最后握着电话气若游丝,昏昏沉沉,电话那头也没有声音,已经睡着了。
我拨号,电话铃响了数次,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接起来粗暴地说了声喂。我吓了一大跳,不敢做声,手里面却依然握着电话,那个女人或许是被从睡梦中吵醒,于是她大声地咒骂起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等到她挂了电话,我才吓得把手里的话筒摔到地上去。我是拨了小五家的电话号码,他所有的号码我都烂熟于心,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像是长在了脑子里面,这房子,他在南方曾经住过的房子现在肯定是换了主人。这个女人的咒骂却是再次告诉我,小五死了,一个粗暴的事实。
因为没有参加小五的葬礼,好像他根本不曾确凿地死去,所以悲伤从来不曾过于巨大。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不管付出多么大的努力,这次我是真的找不到他了。我总是这样,到现在我对于死亡的概念还是这样缓迟,我需要有人不断地提醒我小五已经死了,然后在心底里一次一次地埋葬他,直到最后他终于被彻底地掩埋,再也爬不出来了。听筒里面传出断线的嘟嘟声,这种声音多像是地铁门关拢起来的瞬间发出的警告声,我想着,没有人可以跟我说话,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于是我像个梦游的人一样来到J先生的房间里面,没有穿衣服,我打开房门,然后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面。他在抽烟,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干什么?”
“对不起,跟我说说话好么?”我说,我觉得我快要哭出来了,我的情绪坏到可怕的地步。
他走过来,拿一件他的大衣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我像个温顺的动物一样蜷缩在沙发上面,心里根本无从分辨他到底是J先生还是无线电作家,爱情让我几乎要爆炸,我承认我根本不是那个自己心里所想着的勇敢的姑娘,我那么在乎他的爱,我在乎他的一举一动,这才是爱情么?我爱过那么多人,可是我从未得到过这样真正的爱情,我已经糊涂了。他蹲在我的身边,抱着我,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好像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一样,于是我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武装,我不再隐藏我对他的爱,我亲吻他的耳朵,眼泪和鼻涕全部都挂在他的脖子上,最后困了,他把我抱到床上,我像只树熊一样攀住他的脖子,那么依赖,觉得很幸福。
早晨醒来我第一次觉得这是在北方新的一天的开始,很早,我站在微波炉旁边热牛奶,然后把脑袋从玻璃窗探出去,大风和大太阳是北方特别显著的天气,彩色的被单都在飘扬,早晨在浴缸里泡了一个澡,然后光着身体窝在被子里面看招聘报纸,试图要找一个新的工作。
但是我所不知道的是,在这前一天的晚上,他已经亲手谋杀了忡忡。
在小说的第八章,重重自沉,溺水而死:
傍晚大风,整个南方城市都在狂风暴雨里面飘摇不定,房间被惨白的日光灯照得如同永不消逝的白昼。重重从房间里面翻出久已不穿的校服旧裙,樟脑丸的气味,试着穿上,腰间已经很紧,最后一粒扣子怎样也扣不上,于是就这样,反正上面的衬衫也是可以盖住,这副模样,完全是一个没有发育的中学生,纤细得像棵蔬菜,但是她还是找出一双红色的丝袜来,用手指卷着往上面穿,穿上以后才发现右腿从脚踝处到膝盖都已经抽丝了,她沮丧了一下,踩上一双黑色的圆头皮鞋。
她穿着这短裙走,先是坡路,后是树林,直到湖泊。
她是上了发条的人,直往湖底走去,手指提着裙子,好像身上穿着的并非如此简陋,而是华服,她有时像个殉情的贵妇,有时又是个无处可去的落难者,直到死,她依然选择最最可怕和决绝的方式,自沉。
他在我的心脏部位狠狠地扎了一刀,准确地刺断静脉,我握着那些稿纸看,好像我也跟着重重一步步走向金光灿灿的湖泊,我还穿着学校里常穿的校服旧裙子,窒息太可怕了,湖水流进耳朵里面,鼻子里面,眼睛里面,然后血就倒流出来了,我能够在湖水底下睁开眼睛来,看见难看的淡水鱼在来回游动,水草漂浮在水面上,而根须在水底拖得很长很长,慢慢地下沉,好像死亡也就是这样的啊,最后心脏就不再能够把血液压进血管了,就像个被扎破气的娃娃一样直沉入水底。我知道忡忡是不会游泳的,她很晚才学会骑自行车,不会划火柴,化学课实验点酒精灯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捏着整盒的火柴发愣,怎么也不敢划,最后在化学老师的逼迫下划了一根火柴,但是火柴刚着,就被她甩进水斗里面,而且还打翻了一个装有氢氧化钠的试管,把整个桌面都毁了。她最怕水,游泳课的时候她总是对老师说来月经,从来没有下过水,甚至连划船她都是绝对不会参与的。东面城市的学校边上有一个公园,常常都有同学午休去那里划船,她做梦都梦见这湖底下全部都是沉下去淹死的人。
所以J先生那么可怕,他也是那么了解忡忡的人,我们好像都知道正是因为她怕水,所以如果她想要自杀的话,一定会选择自沉而死,因为这样才不会给自己任何求生的机会。自沉而死,水被压进身体,血液和氧气被压出来,一定是很疼的。而J先生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丝毫不给重重任何求生的可能性,他希望她死,变成梦里面那些划船时失足掉进水里面去的人。他是害怕忡忡的,在最后的那个晚上,他给忡忡下跪了,他几乎要哭着求忡忡离去,他可以与自己的爱人同欢。如果他可以像主宰小说人物一样主宰忡忡的生死,那么他一定在那个时候就想把忡忡杀死,永远地逃脱她的爱情,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想到这里,我的心都寒了,彻底失望了,我感到我和忡忡对他所抱的希望都是无谓的。
从第八章往后看,重重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好像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场人物,就算最后用一种最最惨烈的办法死去,读者们也都不会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一九九七年那次艺术节的舞蹈比赛,我们踩着软底的舞蹈鞋登上台去,底下黑压压的一片,我们昂首挺胸,用力地摆动身体,在做跳跃动作的时候我听到轻微的哎哟一声,扭头看去,忡忡跌倒在舞台的右边角落里面,大约是扭到膝关节了,站不起来,我们已经轮着转圈了,于是忡忡加不进来,我们都用焦急的眼神看着她,但是都不敢停下转圈的脚步,忡忡一直往后退往后退,退到幕布的后面去了。那次比赛因为忡忡的退场,我们没有赢,我们所有的人都哭了,毕竟付出了两个月的心血,排练,每天放学以后都占据舞蹈教室,却连进入汇报演出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以后忡忡再也不肯参加艺术节舞蹈比赛。
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忡忡一次又一次地退出舞台,她已经做好准备要成为主角,要光芒四射,但是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她作对,一次次地阻止她。
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房间门,望着他,他盖了一条毯子睡在床上,眉头紧锁,鼻子里面的气好像被堵住了一样,发出可怕的呼哧声。他睡得很熟,完全没有防备地松弛下来,好像一副垮下来的皮囊。他正在越变越老,睡眠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少年的模样来,好像这日夜不眠的写作正在吞食他,他写南方,比他过去任何一个小说都要好,他感情饱满,用尽全力,却又小心翼翼,一会儿把自己收得很拢,一会儿又彻底放开,我跟随着他起伏起伏,并且眼睁睁地看着他老去,无能为力地变成一个老人,一个只比我大了八岁的老人,我早就说过他是个从少年到老年中间有断层的人,他是突然之间变老了,仿佛跳过很多东西,跳过很多年月,于是苍老变得特别可怕以及突兀,横亘在他的面前,他终于是绕不过去了,他亲手杀死重重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跌入回忆里去,他已经回不到那些回忆中去了,所以他瞬间就老了,他无力再爱,他这样一个无爱的老人根本就不配再得到爱。
他一并杀死的是我的感恩,以及我仅存的爱情。
自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看过他的任何小说。
二○○五年四月七日凌晨两点半
于上海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