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蕻:纪念西南联大60周年-过去的大学

一年多以来,我书桌上常放着四本书,我在译述工作之余休息时,总喜欢翻翻它们,引起无限亲切的遐想,使我一再回到那早已消逝了的遥远的苦难岁月,那些充满着抗争和求索精神的激动的日子,那个特殊时代特殊机遇所交织起来的奇丽梦境里。这四本书就是: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六年的北大、清华、南开》,二、《笳吹弦诵在春城》(回忆西南联大),三、《笳吹弦诵情弥切》(西南联大五十周年纪念文集),四、《西南联大在蒙自》。此外,还有好几期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和上海校友会编印的《通讯》。这些书刊都附有不少珍贵的老照片、图片、校歌,当年好几位教授老师们的题词和手迹,以及冯友兰先生撰文、闻一多先生篆额、罗庸先生书丹的极为贵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这碑文意义博大深远,充满激情,文采斐然,记叙西南联大始末,阐明其精神与成就;此文是冯先生得意之作,定当流传久远,以启迪后人)的复制片等。除《校史》外,每本书和通讯里边都有许多老校友写的回忆录和纪念文章,还有一些难得的史料。《校史》一九九六年十月北大出版社印行,由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主编,共有六百多页,是依靠十几位校友辛勤努力,经过十多年的多方面调查研究、搜集资料而编成的一部巨著。可以说,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如此详尽完善,如此有意义的校史,是空前绝后的。说“绝后”,因为西南联大已成为历史陈迹了。然而,西南联大的精神过去存在,现在还存在,将来也会存在,而且应该使之发扬光大的。正如不久前在上海《文汇渎书周报》上发表《西南联大与现代新诗》一文的作者鲲西学长所说的:“西南联大已是历史陈迹,但它曾哺育和润泽无数莘莘学子心灵的恢弘博大的精神是不会被遗忘的。”说得多好,我完全赞赏他的见解。为《校史》写序的陈岱孙先生更是具体地说明西南联大的卓越成就,光辉的贡献,他着重指出:“人们不得不承认西南联大,在其存在的九年中,不只是形式上弦歌不辍,而且是在极端艰苦条件下,为国家培养了一代国内外知名学者和众多建国需要的优秀人才。”

《校史》还有一个特色,就是“院系史”,都由各院系一位老校友负责撰写,倾注了各自的研究、理解和热情;比如外国语言文学系史就是现任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李赋宁学长执笔的。书中将各系历年所开的课程,每门课担任的教师都一一列出;对主要的教授还作了专门介绍,他们的生平学历等,甚至还概括说明他们授课的特色。这里举两个例子:

在外文系里,吴宓先生“讲课的特点是不需要看讲义,就能很准确、熟练地叙述历史事实;恰如其分地评论各国作家及其作品、历史地位和文学价值。他教学极为认真负责,条理清楚,富于说服力和感染力。吴宓主张外文系学生不应以掌握西方语言文字为满足,还应了解西洋文化的精神,享受西方思想的潮流,并且对中国文学也要有相当的修养和研究。外文系培养出了许多杰出的人才,与他的思想感染很有关系”。

叶公超先生授课的特点是:“先在黑板上用英文写下简明扼要的讲课要点,然后提纲挈领地加以解释说明。接着就是自由发挥和当机立断的评论。这种教学法既保证了基本理论和基本知识的传授,又能启发学生的独立思考和探索,并能培养学生高雅的趣味和准确可靠的鉴赏力。叶公超语言纯正、典雅,遣词造句幽默、秀逸,讲授生动。”

以上所引赋宁学长对于吴、叶两位老师的讲课特点的简要说明和评论,是完全符合实情的。当年我在蒙自和昆明上吴宓先生的“欧洲文学史”和叶先生的“十八世纪英国文学”这两门课时的情景犹淹留心中,具体、明朗、生动、深刻;这会儿我仿佛又亲切地望见他们的音容笑貌了。我又想到吴、叶两位先生这样的教学方式对于今天我们大学里文科(尤其是外文和中文系)是大可借鉴而加以继承发展的,所以我很乐意在这里介绍一下。《校史》最后附有全部学生名单,从哪年到哪年,毕业或肄业,本科或研究所的,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一查就行。今天国内外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界许多著名学者、教授、科学家,还有诗人、作家、翻译家,作出各种贡献,产生过这样那样的影响,已故或尚健在的西南联大同学都可以在这本书里找到他们的名字。

《西南联大在蒙自》由云南蒙自县文化局、蒙自师专和蒙自南湖诗社合编,出版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这是本较新鲜别致的纪念文集,编得挺好,封面很吸引人,印有南湖风景、海关大院内原来的教室和歌胪士洋房里原来的师生宿舍等三张照片。书中收有陈寅恪、钱穆、郑天挺、朱自清、陈岱孙、浦薛风、柳无忌、杨业治、浦江清等先生的回忆纪念文章和旧体诗;闻立雕的《忆父亲在蒙自二三事》和宗璞的《梦回蒙自——忆冯友兰先生在蒙自》两篇文章。当时南湖诗社发起人之一刘兆吉学长还特地写了一篇《南湖诗社始末》,详细介绍了这个组织的经过和工作(如办墙报、讨论会等)及成员情况。这是一份颇有价值的史料。南湖诗社是西南联大第一个文学社团,是在闻一多和朱自清两位教授热忱鼓舞和亲切指导下进行活动的。《校史》第一篇“概述”里提到这个诗社说:“一些爱好诗歌的学生成立了一个诗社,取名南湖诗社。他们请朱自清、闻一多为导师,出版诗歌墙报,还举行了两次诗歌座谈会,讨论诗歌的前途、动向等问题。他们提倡新诗,以写新诗、研究新诗为主,对旧体诗并不反对。……社员有查良铮(穆旦)、赵瑞蕻、周定一、林振述(林蒲)、刘重德、李敬亭、刘寿嵩(绶松)等。后来他们在诗歌创作或研究方面都有相当成就。”上文提到的鲲西学长写的一文中也说:“西南联大的诗歌活动是从蒙自南湖开始的。《西南联大现代诗抄》中有周定一的《南湖短歌》就是在当时南湖壁报上发表的,说是发表其实是贴在墙上的。……而我记忆最深的是赵瑞蕻君也贴在墙上的一首长诗,一时间颇为轰动。”(我这长诗就是《永嘉籀园之梦》,后改题为《温州落霞潭之梦》)这本书里杨业治先生写的《从南岳到蒙自》一文最后还特别翻译了歌德《浮士德》卷首的《奉献》(Zueignung)一诗,他说:“回忆蒙自旧事,恍如隔世。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的篇首《奉献》所述,合我此时情意。译此诗以志怀。”在这里,我想引该诗第二节(全诗共四节)作为六十年前我们师生在那遥远的地方、亲切的南湖湖畔度过的难忘日子的纪念:

你们带来了欢乐日子的景色,

好一些可爱的人影在那里升起;

像一个古老的,半已淹没的传说,

初恋和初次的友谊随着来到;

唤醒了的旧日痛苦的怨诉,

复述着生命的迷宫似曲折的道路;

又说起那些命运夺走了

美好的时光,先我而逝去的好人。

六十年前,从南岳山中辗转流亡到蒙自湖畔,暂时找了教学读书的安静环境的西南联大文法学院教师和学生中如今仍健在,还能做点事的人不多了;绝大部分的老师教授们已成古人,“先我而逝去”了(vormirhinweggeschwunden)。我们在蒙自虽然只待了半个学期,但那里的地方色彩和生活情景却在我们大家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如后来朱自清先生在《蒙自杂记》里所说的:“我在蒙自经过五个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作过两个月。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在人事繁忙的时候。”我在这里再抄一段宗璞《梦回蒙自》一文中关于蒙自风物的描绘,对她父亲冯友兰先生的怀念,以及她自己的感受:

蒙自是个可爱的小城。文学院在城外南湖边,原海关旧址……园中林木幽深,植物品种繁多,都长得极茂盛而热烈,使我们这些北方孩子瞠目结舌。记得有一段路全为蔷薇花遮蔽,大学生坐在花丛里看书,花丛暂时隔开了战火。……南湖的水颇丰满,柳岸河堤,可以一观;有时父母亲携我们到湖边散步。那时父亲是四十三岁,半部黑髯,一袭长衫,飘然而行。……在抗战八年艰苦的日子里,蒙自数月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当时生活虽较平静,人们未尝少忘战争,而且抗战必胜的信心是坚定的,那是全民族的信心。

关于蒙自,我那三篇怀念朱自清先生、燕卜荪先生和穆旦的散文里已有较详细的描述,这里不重复了。陈岱孙先生也为《西南联大在蒙自》写了一篇很好的序,我觉得应该把他流露着真情实感的最后几句话引在这里:

当小火车缓慢地从蒙自站驶出时,我们对于这所谓“边陲小邑”大有依依不舍的情绪。直至今日,凡是当年蒙自分校的同仁或同学,在回忆这一段经历时,都对之怀着无限的眷恋。固然环境宁静,民风淳朴是导致这一情绪的一大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在当时敌人深入,国运艰难的时候,在蒙自人民和分校师生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切的,同志般的敌忾同仇、复兴民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才是我们间深切感情的基础。因此,《西南联大在蒙自》一书所征集文章还不只是个人当年雪泥鸿爪的一般回忆,而实为呈现当年时代史迹的纪录。

每当我翻阅这些书刊时,我眼前立刻浮现着六十年前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穷凶极恶地蹂躏祖国大地,抗日烽火高烧,在动荡离乱的岁月中,敌机狂炸下,我们的学校在长沙、南岳、蒙自、昆明等地克服各种艰难,以“刚毅坚卓”(这四个字是联大校训)的精神,坚持教学,勤奋学习,弦歌不辍的景象。西南联大的历史是从一九三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六年七月,共计八年十一个月,以学年计算正好九个学年。在当时那样动乱的局势中,那样艰苦的办学条件下,三座久负盛名而各有其历史和校风的大学,北大、清华、南开在三位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先生精诚团结、密切合作中,依照当时教育部的指示,共同建立了西南联大;又依靠这三位常委的领导,在全体师生支持努力下,逐步克服了外部种种物资的匮乏,消除了内部某些分歧和矛盾,终于坚持了九年之久;“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碑文中语),培育了那么多优秀人才,这真是了不起!在中国教育史上,乃至全世界教育史上创造了奇迹。郑天挺先生在《梅贻琦先生和西南联大》一文中说:“三校都是著名专家学者荟萃的地方。……经过长沙临大五个月共赴国难的考验和三千五百里步行入滇的艰苦卓越锻炼,树立了联大的新气象,人人怀有牺牲个人、坚持合作的思想。联大每一个人,都是互相尊重,互相关怀,谁也不干涉谁,谁也不打谁的主意。学术上、思想上、政治上、校风上,莫不如此。”我想郑先生这几句话可以认为是西南联大之所以取得光辉成就的一个很好的说明,也体现了西南联大的办学原则,这就是“坚持学术独立,思想民主,对不同思想兼容并包。校方不干预教师和学生的政治思想,支持学生在课外从事和组织各种社团活动”(《校史》前言)。这也就是上面提及的西南联大精神。其实,西南联大精神就是五四精神,即民主、科学、反帝反封建、爱国主义的精神的继承和发扬。这点许多校友写的回忆录和纪念文章里都多多少少地谈到了。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林语堂先生路经昆明(那时他准备到美国),参观西南联大并讲演,他很激动地对大家说:“联大的师生物质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这句名言一时传为美谈,确是一语道出了当时联大的景况。二十多年后,有个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教授约翰·依色雷尔(中文名字是易社强)有一天在哈佛大学图书馆里偶然看到了一本《联大八年》,立即吸引了他,发现战时中国在西南角上居然办了这么一个大学,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便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在短短八年中竟能培养出这样众多出色的人才?为了研究这个问题,他兴致勃勃地多方搜集资料,访问了五十多位联大教师,两百多个联大同学;还不辞辛劳,远渡重洋,来大陆和台湾七八次,深入调查研究,终于花了十多年时间,完成了一部有七百多页的巨著《联大——在战争与革命中的一座中国大学》(后来是否仍用此书名,是否已正式出版,待考),这也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曾对一个访问他的记者说:“西南联大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学,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保存了最完善的教育方式,培养出了最优秀的人才,最值得人们研究了。”(请注意这句话中连用了五个“最”字)后来,一九八八年,他为了纪念西南联大五十周年,还特别写了一篇文章。在这里,我愿意抄几句,且听听一位外国学者朋友怎样评论西南联大吧:

……中国北方知识分子精英的荟萃,使联大顿时成为一所超级大学。……联大的素负盛名的教师自然而然吸引了战时中国最优秀的学生。除了虎虎有生气的文化学术活动以外,联大还成为中国最具政治活力的一个大学。由于联大师生无所畏惧地捍卫了政治自由和学术自由,抨击了重庆的一党专制,联大获得了“民主堡垒”的美誉。……到一九四六年秋天,北大、清华、南开复员回到原先的校园时,联大已为自身在中国现代史上赢得了光辉的一页。然而,联大传统并未在逝去的岁月中冻僵,却已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可继承的一宗遗产。……追随北大前校长蔡元培、清华梅贻琦、南开张伯苓的传统,联大为东西方文化在中国土壤上喜结良缘作出了榜样。……在不到半个世纪以前,就能产生一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大学,这所大学的遗产是属于全人类的。

(全文中译见《云南师大学报》一九八八年十月编印《西南联大暨云南师大建校五十周年纪念特刊》)

我在《南岳山中,蒙自湖畔》那篇纪念穆旦逝世二十周年较长的散文里,曾说“六十年前降临在中国大地上的秋天是灰色的、黑色的、动荡的、凄凉的、悲愤的,兵荒马乱,烽火连天;也是同仇敌忾,充满着反抗呐喊声的”。那时,一九三七年秋天,十月里,北大、清华、南开三座大学师生,再加上不少从别的大学来借读和转学的学生,克服了路途险阻,千辛万苦,流亡到长沙,在一个临时建立起来的学校觅得难得的栖身之地(包括南岳山中的临大分校文学院),继续教学读书。那时,长沙一时就成为三十年代末期狂飙怒涛中我国一大批知识分子密集团聚的一个据点。可是不久,只有三个月短暂的时间,由于强敌深侵,时局紧迫,学校被迫西迁昆明,正如后来《西南联大校歌》里所唱的:“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这支知识分子大军,其中有许多当时最著名、最有影响的学者专家教授,文化学术界的精英,又开始长征,“兵分两路”,水陆并举,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远距离跋涉,中国五千年历史上空前的知识分子大迁移,最后又都汇合相聚在昆明(联大文法学院蒙自分校于一九三八年八月搬回昆明,与理工等学院合在一起了),那个云贵高原上的春城,五百里滇池边上的一颗明珠。从长沙临大学期结束,开始西迁,到昆明西南联大新学年开始,正好半年时间。师生全体虽历艰辛,终于安全到达目的地,未出大事故,这真也是了不起的!更可贵的是,师生经过长途跋涉,深入内地,了解生活景况,民间疾苦;或路经英、法殖民地,亲见丑恶现象,这都不是平时在课本上所能具体地体会到的。这些锻炼,这些不可多得的考验,使师生睁开了眼睛,看得更远,想得更深,更加关心祖国民族的命运,对以后的生活和斗争起了作用。闻一多先生在一封给他父母亲的信中说:

……第五日行六十里,第六日行二十余里,第四日最疲乏,路途亦最远,故颇感辛苦。……如此继续步行,六天之经验,以男等体力,在平时实不堪想像,然而终能完成,今而后乃知“事非经过不知易”矣。至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未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无床可起),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时晚餐时间前终日无饭吃。……前五日皆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

闻先生在一封给一个学生的信中又说:

十余年专业之考据,于古文纸堆中寻生活,自料灵性已濒于枯绝。抗战后,尤其是步行途中二月,日夕与同学少年相处,遂致童心复萌。

朱自清先生一九三八年八月在蒙自为清华第十级毕业生题词中说:“……诸君又走了这么多的路,更多的认识了我们的内地,我们的农村,我们的国家。诸君一定会不负所学,各尽所能,来报效我们的民族,以完成抗战建国的大业的。”冯友兰先生的题词中也说:“第十级诸同学由北平而长沙衡山,由长沙衡山而昆明蒙自,屡经艰苦,其所不能,增益盖已多矣。”

一九三八年秋天,整个联大总算安顿下来,师生开始新学年的教学和学习,迈入另一阶段的生活境遇中了。那时,学校租借了昆明市郊会馆和不少座中学、专科学校(因避敌机空袭,这些学校疏散到乡下或外县去)的房屋,作为教室、行政办公用屋、师生宿舍等。后来又在昆明城外西北部三分寺一带买了一百二十多亩土地,造了一个新校舍。除了图书馆和两个大食堂是瓦房外,所有的教室都是土坯墙铁皮顶,而学生宿舍和各类办公室统统是土墙茅草屋。就在这片新校舍以及其他租借来的房屋中,在如此简陋的校园里,西南联大师生坚持教学、读书、研究、实验,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开拓了一条空前的爱国、民主和科学,坚持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道路;“创造了战时联合办学的典范,发扬了民主治校的精神”,培养出了一大批“创业之才”(《校史》前言)。也正是那个难忘的秋天,当大家稍稍安定下来的时候,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袭击昆明了。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三日,我们初次听到了空袭警报的凄厉声;九月二十日,敌机九架对准美丽的春城疯狂地投下了炸弹,学校租来作为教职员和学生宿舍的昆华师范学校挨炸了。我那时就住在那里一个住了四十多个同学的大教室里,幸亏我们一听到“预先警报”就往外面田野里跑,躲避了。昆师后院边上有个破落的佛殿胜因寺,被炸了一半;平日中晚两顿饭我们就在寺里围着一张破桌站着吃的。从此以后,敌机时常来骚扰投弹,也因此,“跑警报”便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个组成部分。汉语中第一次出现了“跑警报”这个新名词了。关于“跑警报”,我在作于一九四○年的那首长诗《一九四○春,昆明》(这首诗或许是我国新诗中采取现代派手法惟一集中描写日本鬼子轰炸的长诗)和作于一九九五年春《当敌机空袭的时候》一文中已有较详细的描述,这里从略了。

那时,还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就是“泡茶馆”,因为坐得很久,所以叫“泡”。“泡茶馆”也成为联大师生(尤其是学生)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了。那时,学校附近如文林街、凤翥街、龙翔街等有许多本地人或外来人开的茶馆,除喝茶外,还可吃些糕饼、地瓜、花生米、小点心之类的东西。许多同学经常坐在里边泡杯茶,主要是看书、聊天、讨论问题、写东西、写读书报告甚至论文,等等。自由自在,舒畅随意,没有什么拘束;也可以在那里面跟老师们辩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当然,我们经常也在宿舍里或者在教室里就某件事,某个人,某本书,某个观点展开热烈的辩论,争个不休)。街上也有几家咖啡店,我记得昆师门口有一家“雅座”;北门街上那个店叫做“Caf■cheznous”(咖啡之家)更神气点。我记得燕卜荪先生喜欢独自坐在那儿,边喝咖啡,边抽烟,边看书。不过,师生们多半是走进一个小食店,随意吃碗“过桥米线”或者饵块(一种籼米做的白色糕,切成一片片的,配上佐料),那也是大家时常见面聊天的场所。这些都是联大师生生活中的一部分镜头,是直到如今仍令人怀念的一幅幅风俗画。

我从一九三七年秋入学到一九四○年夏联大外文系毕业后,立即找到了一个不坏的事儿,在温德(RobertWinter,原清华外文系教授)先生主持下的“基本英语学会”工作。后又在云南英专教英文(清华校友水天同先生是校长),最后转到岗头村昆明有名的南菁中学教高中一年级英语,直到一九四一年十一月离开昆明上重庆去了。所以,我与西南联大有整三年可喜的缘分;我在昆明待了四年多。如今回忆起来,当年种种情景仍历历在目,仿佛这会儿就呈现在身边似的。根据我的亲身体会感受,或者一些理解——可说不上有什么深刻认识,特别研究——我觉得西南联大的优点长处,也许就用“西南联大精神”这六个字眼吧,可以用下面四句话,三十二个字概括起来,这就是:一、爱国救亡,抗战必胜;二、师生情谊,教学相长;三、民主思想,自由探索;四、中华情结,世界胸怀。关于第一点“爱国救亡,抗战必胜”,不必多说,大家都是清楚、了解的。在这里,我只是想就二、三、四这三点,这三个方面集中结合起来谈谈我的一些感受。重心放在第二点上,因为这是我感受最亲切,得益最深的。

任何学校,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主要的成员是教师和学生;起主导作用的是教师。教师领导学校,担任教学,教育学生,培植人才;教师的职责可以不一样,但目标一致,就是办好学校。西南联大继续坚持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教授治校”的优良传统,并且在新的条件下,发展了这个传统。从校长到校务委员会、教授会、教务长、总务长、训导长到各院长各系主任、各研究所长等,都由教授担任。还有个特点,就是教授兼职(总务长、教务长、院长、系主任等)并不增加薪水,照样参加教学工作,课程负担跟一般教授相同。彼此之间是同事,不分什么上下级;他们更不是官,没有官僚味儿。从同学方面说来,他们都是老师,平时一律称为“先生”,从不叫什么这个主任那个长。随时随地大家都尊敬地叫梅先生、闻先生、吴先生、叶先生、沈先生……一九三一年梅贻琦先生任清华大学校长时曾说:“所谓大学,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后来他又说过:“教授是学校的主体,校长不过就率领职工给教授搬搬椅子凳子的。”这两句名言(也可称为警句)及其所代表着的精神在西南联大仍然得到贯彻。梅先生本人就是一个电机、机械学的专家,一个名副其实的学者、科学家,杰出的教育家,联大主要的领导人。梅先生的人品、学养、办事能力、待人接物,踏实诚挚,谦和沉着,富于责任心,在学校里享有很高的威望。生活又是那么朴素,在昆明经常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袍走来走去。一九六二年梅先生逝世后,叶公超先生曾写了一篇怀念文章,称梅先生为“一位平实真诚的师友”;叶先生说:“他有一种无我的selfless的习惯,很像希腊人的斯多噶学派Stoic。他用不着宣传什么小我大我,好像生来就不重视‘我’,而把他对朋友,尤其对于学生和他的学校的责任,作为他的一切。……最令人想念他的就是他的真诚。处在中国的社会,他不说假话,不说虚伪的话,不恭维人,是很不容易的一椿事。”

上文提到梅先生说过一个大学不是靠大楼,而是靠大师,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过去如此,现在也应该如此,欧美等国也是这样(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七年我在德国莱比锡大学任客座教授时,对此点有所了解。该校拥有一批国际著名学者,不少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这并不意味着大学不要大楼(在今天很需要许多座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而是说学校主要是师资力量,必须有好教授,尤其是各专业的大师。西南联大有许多大师,文理工科都有,这只要翻翻《校史》中的“院系史”部分就可以明白了。当年那些大师的年龄还只是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正处在壮年时期,而他们在科学、文化研究各方面已取得了成就,作出闪亮的贡献了。此外,还有一批跻身世界学术前沿的青年学者,这也是一份高强的力量。依我的感受来说,最可喜最可贵的是当时一般师生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厚、亲挚、密切、和谐的关系;那样亲切的师生情谊,认真的教学相长的学风应该大书特书,值得我们今天沉思,好好学习的。联大实行“通才教育”,即“自由教育”,强调基础教育和锻炼,十分重视基础课程,许多名教授担任基础课(比如说,中国文学史、西洋通史等),也有配合助教进行教学的。必修课外,开了许多选修课,甚至一门相同的课,由一至二三个教师担任,各讲各的,各有其特色,这就有“唱对台戏”的味儿,起着竞赛的互相促进作用了。每个教授必须担任三门课,而且上课时很少照本宣读,主要讲自己的专长、研究心得。平时师生在课堂上见面外,随时可以随意谈天,讨论问题,甚至为某个科学论据某个学术观点争吵起来。

我清楚记得,一九三九年秋,有一天上午,我在联大租借的农校二楼一间教室里静静地看书,忽然有七八个人推门进来,我一看就是算学系教授华罗庚先生和几位年轻助教和学生(我认得是徐贤修和钟开莱,这两位学长后来都在美国大学当教授,成了著名的学者专家)。他们在黑板前几把椅子上坐下来,一个人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演算起来,写了许多我根本看不懂的方程式,他边写边喊,说:“你们看,是不是这样?……”我看见徐贤修(清华大学算学系毕业留校任助教的温州老乡,当时教微分方程等课)站起来大叫:“你错了!听我的!……”他就上去边讲边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算式。跟着,华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说:“诸位,这不行,不是这样的!……”后来他们越吵越有劲,我看着挺有趣,当然我不懂他们吵什么。最后,大约又吵了半个多钟头,我听见华先生说:“快十二点了,走,饿了,先去吃点东西吧,一块儿,我请客!……”这事足可以说明当年西南联大的校风学风。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为它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直到如今我仍然牢记在心。

我还记得当时哲学系有个朱南铣同学(我跟他较熟悉)书念得很好,真有个哲学头脑,常常异想天开,也会写很不错的旧体诗。他戴副高度近视眼镜,背有点驼。我经常看见他跟他系里沈有鼎教授(数理逻辑专家)泡茶馆,一泡泡半天,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有时候也辩论起来,各不罢休。朱南铣有次告诉我他的一些学问是从沈先生的“信口开河”里捡到的。一九四○年我毕业后,就没有再看见他。后来听说“文革”中,他被下放劳动,一天晚上摸黑走路,不幸掉在池塘里淹死了。

我在这里再一次想起吴宓先生、叶公超先生、朱自清先生和沈从文先生来。关于吴先生、朱先生和沈先生我已写了三篇较长的文章,不重复了。这里再说一下叶先生。他可真是一位既精通英国语言文学(英文说得那么自然、漂亮、有味儿,听他的课实在是享受),又对国学有较深的修养;还善于写字绘画,长于画兰竹,曾说“喜画兰,怒画竹”。叶先生在外表有副西方绅士的派头,仿佛很神气,如果跟他接触多了,便会发现他是一个真诚、极有人情味儿的人,一个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他并没有什么架子,相反的跟年轻同事相处得挺好,乐于助人,而且十分重视人才,爱护人才。这里,我举一个例子:他很欣赏北大外文系一九三八年毕业生叶柽,留他在联大当助教,教大一英文。叶柽是我老乡、温州中学老同学,中英文都很棒。他喜欢英国萨克莱作品,很有研究,写过几篇论文。那时,叶先生和叶柽都住在昆华师范学校(联大教职员和学生宿舍)里,时常见面来往,叶先生有什么事就找叶柽,是十分亲近的。有一次,我正在叶柽住的一间屋子里,看见叶先生敲门进来了,就对叶柽(叶柽字石帆)说:“石帆,我这几天穷得要命,你借我点钱,过几天还你,行吧?”叶柽问他要多少,叶先生说:“五十吧!”叶柽说:“好!……”

我在南岳上学时,除外文系的课程(如叶先生的“大二英文”,燕卜荪先生的“莎士比亚”)外,我选修或旁听了几位教授的课(有时为了好奇,去看看某位名教授讲些什么,怎么讲的,只听那么两三次)。我去听过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史”。他个子较高,一把短胡子,穿件大褂,慢慢儿讲课,有时一句话要讲几分钟,因为他有点儿口吃。可真讲得有意思,妙语连珠喷射,教室里静悄悄的,使人进入哲理境界。我还去听罗庸先生的“杜诗”。罗先生是《论语》、《孟子》和杜诗专家,有精湛的研究。他声音洪亮,常讲得引人入胜,又富于风趣。那天,我去听课,他正好讲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教室里坐满了人,多数是中文系同学,我与外文系几个同学坐在最后边。罗先生一开始就读原诗: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泰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

先生来回走着放声念,好听得很。念完了就说:“懂了吧?不必解释了,这样的好诗,感慨万千!……”其实他自问自答,他从首句讲起,正好两节课,讲完了这首有名的五言古诗。

我眼前出现这么一个场景:罗先生自己仿佛就是杜甫,把诗人在长安慈恩寺塔上所见所闻所感深沉地一一传达出来;用声音,用眼神,用手势,把在高塔向东南西北四方外望所见的远近景物仔细重新描绘出来。他先站在讲台上讲,忽然走下来靠近木格子的窗口,用右手遮着眉毛作外眺状,凝神,一会儿说:“你们看,那远处就是长安,就是终南山……”好像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帝国京城就在窗外下边,同学们都被吸引住了。罗先生也把杜甫这首诗跟岑参的《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作了比较,认为前者精彩多了,因为杜甫思想境界高,忧国忧民之心炽热,看得远,想得深。罗先生接着问,诗的广度和深度从何而来?又说到诗人的使命等。他说从杜甫这首诗里已清楚看到唐王朝所谓“开元盛世”中埋伏着的种种危机,大树梢头已感到强劲的风声。此诗作于七五二年,再过三年,七五五年(唐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叛乱,唐帝国就支离破碎了,杜甫《春望》一诗是最好的见证。罗先生立即吟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吟完了,罗先生说现在我们处在何种境地呢?敌骑深入,平津沦陷,我们大家都流亡到南岳山中……先生低声叹息,课堂鸦雀无声,窗外刮着阵阵秋风……

在外文系里,吴达元先生是我一生最难忘而受到深刻影响的教授之一。从南岳而蒙自而昆明,我在吴先生教导下,学习法文整整三年,从二年级到四年级。吴先生在全校是以极认真的教学方式出名的,他是一个严格要求学生的典范。我到现在还深深地记住他上课时的样子和神情,仿佛还听得见他叫我“赵瑞蕻,你解释下面几句!”的声音,一听我就紧张了,先生的面容立刻浮在眼前。上课时学生回答错了,他便不高兴蹙着眉头说:“回去好好准备!”答对了,他就笑眯眯地连声说:“tr■sbien!tr■sbien!!”(很好!很好!)我们从《法语文法大全》(FraserandSquare:ANewCompleteFrenchGrammar),中经邵可侣(J.Reclus)选注的《近代法国文选》(LecturesFrancaiseModemes,此书有蔡元培序,一九三二年中华书局出版),直到四年级时跟吴先生读“三年法文”——采用莫里哀两个剧本Tartuff(达丢夫,即《伪君子》)和Amphitryon(安菲特利翁,古希腊神话中一个人物,西布斯城邦的王子),我所受的法语和法国文学的教育是较踏实的,较完善的。吴先生是我的恩师之一,我永远怀念他,感激他!那时四年级有一个上海来的漂亮温柔的陈福英女同学,与我一起上吴先生的课,总喜欢坐在我的旁边,要我多帮助她。每次吴先生叫她念,翻译一段时,她就轻轻地发抖了。我悄悄地对她说:“别怕!没关系,慢慢读下去……”她老叫我“YoungPoet”(年轻的诗人),几次说“Youngpoet,你一定要好好帮我闯过法文这一关啊!”当然,靠她自己用功,最后她的“三年法文”还是及格了。其实,吴先生虽然严厉,但他十分直爽,平易近人,极关心学生的学业进步。一九四四年我在重庆翻译的《红与黑》初版本出版后,寄赠一本给吴先生(那时他在昆明),他很快就写信鼓励我说:“你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这炮火连天中,这本名著翻译过来会给人带来一股清醒,振作起来的力量。”(这是国内《红与黑》中译本最早的几句评论。你看,当时吴先生的眼光多锐利!他的见解比起解放后许多大大小小文章集中火力批判《红与黑》,说它是一株大毒草,不知高明多少倍了!)一九四九年七月,我和杨苡带了两个孩子到天津我岳母家,几天后我独自到北京拜访沈从文先生,也到清华园看望吴先生,畅谈别后情况,他一定要留我吃中饭,说可以多聊聊。临走时,他送我一本他翻译的博马舍《费嘉乐的结婚》作为纪念。此书我珍藏至今,后来我在南京大学教外国文学史时,曾对照法文原著精读了两遍,惊叹先生译笔忠实而流利,又能保持原作风味。我在课堂上以吴先生的译文朗诵了该剧第五幕第三场费嘉乐有名的独白。一九七三年秋,杨宪益夫妇出狱后不久,我和杨苡到北京探望时,我也到北大燕东园拜访吴先生,那时他已患咽喉癌开刀,声音嘶哑,但仍高兴和我谈谈,我十分难过。三年后,先生辞世了,才七十一岁。

在蒙自时,我还怀着极大的兴趣去听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课,那时他四十三岁,正是盛年,精力充沛,高声讲课,史实既熟悉又任意评论,有独特的见解;说到有趣的事,时不时地朗朗发笑。我记得他说《论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句里的“朋”不是一般所说的朋友,而是指孔门七十二弟子。一个人的学问有弟子来切磋,那多好。学问本来是集体的,是共同事业。所以古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孔子就是看待学生如朋友一样。古代称学生为弟子很有道理。还有,老师去世了,孔子,宋代的朱熹,明代的王阳明死了,主持丧事的人,都是学生,家里人倒反跟在后头。这都是咱们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校史》上说钱先生“对中国民族文化有精辟的认识和深厚的感情,因而主张民族文化决定历史的进程”。钱先生在他的《回忆西南联大蒙自分校》一文中,提到陈梦家和赵萝蕤夫妇,时常来往谈谈;还特别指出陈梦家热忱地劝他撰写《国史大纲》。他说:“余之有意写《国史大纲》一书,实梦家两夕话促成之。”这点也很可以说明当时同事之间,长者与晚辈之间的美好关系,一种可贵的情谊。在蒙自时我常看见陈、赵两位在南湖边散步。陈梦家先生教文字学课,穿着蓝布大褂,布鞋,手里老拿着一个灰布包,里头装着书和讲义走进海关大院去上课。他那时对上古先秦史、甲骨文已很有研究了。赵萝蕤学长一九三六年已译了T.S.艾略特的《荒原》出版,叶公超先生写了一篇极好的序。我那时看见她比较瘦,修长的体态,很潇洒。钱文中说及赵萝蕤从前在燕园时“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味,遂赋于归”。陈先生在抗战胜利前后,曾到欧美讲学,搜集我国流失在海外青铜器资料,作出了贡献。他解放后在清华任教,后调考古研究所工作,确是一位勤奋有为的学者。可是后来“文革”一开始,他就受迫害蒙冤自杀了!才五十五岁!这样一位热爱祖国文化,上古史、古代神话、甲骨文的专家教授,又是一位很有成就的新诗人,怎么也逃不掉“罪恶的黑手”,死于非命?西南联大有许多师生后来受尽折磨,含冤自杀的就有不少个,陈梦家之死也是个例子。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在广州越秀宾馆召开全国外国文学工作规划会议时,我和赵萝蕤学长很巧住在靠近的房间里,有较多的机会谈谈。有一次我问她有关陈梦家的不幸事,她不愿多谈,沉默好久。我知道她多痛苦!如今,她也去世了,而她在外国文学方面所作出的贡献,她的《荒原》和《草叶集》等的译介,她与吴达元、杨周翰合编的《欧洲文学史》等业绩将永远留在人间!

《校史》上说:“西南联大集中了北大、清华、南开三所著名大学的著名教授。文科的教授,大多数是中西兼通的学者。专长外国语言文学、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的名教授,无不具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以及对本国国情较深入的了解。擅长中国文史哲方面研究的名教授,有的将外国进行学科研究的方法和手段运用到处理中国传统的学科,已在一些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我们文科学生就在这许多教授的循循善诱和潜移默化中,尊师爱徒的优秀传统下,受到了亲切的教育。那时部分教授还在外面自办杂志,如《今日评论》、《当代评论》、《战国策》等;也在《中央日报》编个文艺副刊,这都是发言据点,制造舆论的地盘。许多老师认真教学外,坚持写东西,沈从文先生是一个。他的《云南看云》就是一篇很有分量很有见解的散文,他指出:“……战争背后还有个庄严伟大的理想……不仅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人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像人一点!”总之,他们都是在各自专业中走着一条独立思考,自由探索的道路而取得了各自的成绩的。同学们除了上课听讲外,还参加许多其他活动,组织各种社团(成立了一个“联大剧团”,曾演出《祖国》、《原野》等,轰动一时),可以随时随意去听各种政治立场、各种学术观点的公开演讲;演讲者可以“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足以反映学校继承了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传统,并倡导科学和民主的精神”(《校史·概论》)。我们的“南湖诗社”后来改称为“高原文学社”,每两周进行一次活动,吸引了许多同学。或者去参加各种形式的活动,如“七七”抗战纪念会、五四运动纪念会、文艺报告会、诗歌朗诵会、歌咏队等等。校园里还有一个“民主墙”,上面贴了各种壁报,五花八门,各有特色。谁都可以把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对时局的评论等,甚至把一篇散文,一首诗,一篇小论文贴在上边,看的人很多,教师们也常来看看。闻一多先生写文章,大谈田间,非常赞赏田间的诗,还有艾青(后来他还朗诵了艾青的《大堰河》),认为他们是“时代的鼓手”。他大胆地提出“儒家、道家、墨家是偷儿、骗子、土匪”;他说,在中国历史上屈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被称为人民诗人的诗人。在一次演讲时,他赞扬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说这是文学创作的一条大道。一九四四年在纪念鲁迅逝世八周年大会上,闻先生慷慨激昂地说:

从前我们在北平骂鲁迅,看不起他,说他是海派,现在,我要向他忏悔,鲁迅对,我们骂错了!海派为什么就要不得,我们要清高,清高到国家这步田地!别人说我和政治活动的人来往,是的,我就是要和他们来往。

这一切就是西南联大的精神。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我愿意在这里再引已故国际数学哲学著名学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王浩学长在《谁也不怕谁的日子》一文中说的几句话:

当时,昆明的物质生活异常清苦,但师生们精神生活却很丰富。教授们为热心学习的学生提供了许多自由选择的好机会;同学们相处融洽无间,牵挂很少却精神旺盛。当时的联大有“民主堡垒”之称。身临其境的人感到最亲切的就是“堡垒”之内的民主作风。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不论资历与地位,可以说谁也不怕谁。

尽管那时物价飞涨,生活越来越艰苦,联大师生在外兼职兼课(教家馆等),打工干活维持生活的多得很,比如闻先生替人刻图章,等等。除了少数有钱人家的子女和一些不好好念书,在外边做生意,搞投机倒把的学生(滇缅公路开通时,也有人来回跑仰光,发“国难财”的,但这些只是极少数,个别人)外,绝大部分同学是清苦的、勤奋的、积极向上的。头几年大家成天穿着黄色校服,因日晒雨打,逐渐褪色,变成灰色了;冷天披件黑棉衣(这都是长沙临大搬家时学校发给学生的)。一路穿到蒙自穿到昆明,换洗的衣服少得可怜,这是当年流亡学生的标志。大多数人的住处不必说了,“那时联大的教室是铁皮顶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叮当之声不停。地面是泥土压成,几年之后,满是泥垢;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被吹掉”,这几句是杨振宁学长在《读书教学四十年》一文里“扎实的基础,西南联大”一小节中说的。这个后来得了诺贝尔奖金的大科学家年轻时就是在这么个环境中长成起来的。在这里,我想抄录我在一九八八年纪念联大五十周年时写的一首小诗以作印证:

西南联大颂

八个年头!那么艰苦,又那么香甜,

在南天,壮丽群山翠湖边,

双层破床,雨漏点灯读书;

师生情谊犹如一泓清泉。

在茶馆里谈心,红了耳朵争论,

追求民主真理,有个共同的信念。

狂炸中仍然弦歌不绝——

联大啊!早已开花结果,在海角天边。

我多么怀念在西南联大学习那三年珍贵的时间!我多么怀念那许多敬爱的老师们!我多么怀念那许多年轻有为、相亲共进的同学们!在南岳山中,在蒙自湖畔,在滇池边上,在昆明城中,翠湖的堤岸上……我们度过的日日夜夜是值得留恋,永远缅怀的!冯至先生在他的《昆明往事》这篇回忆散文里一开头就这么写着:

如果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是什么地方?”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来又最甜?在什么地方你常常生病,病后反而觉得更健康?什么地方你又教书,又写作,又忙于油、盐、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连串地回答:“都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昆明。”

冯至先生一九三八年底到了昆明,正是日寇凶焰越来越烧入内地,武汉失守,广州沦陷,长沙大火以后不久的时候,那时他三十三岁。他在联大边教德文,边研究歌德和杜甫,为他以后的专著作了最充分的准备。艰苦生活和轰炸没有打断他的追求精神,贡献他自己一份力量;他开始创作十四行诗,为现代新诗打开了一条哲理沉思的道路。冯先生指出西南联大“绝大多数教职员都是安贫守贱,辛辛苦苦地从事本位工作”。是啊,安贫守贱,再加上乐道——这个“道”就是思想自由,学术自由,勇于探索,敢于批判,“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既有中华情结,又抱世界胸怀,或者正如吴宓先生所一再强调的“Plainlivingandhighthinking”(生活朴素,思想高超。原句是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华兹华斯的名言),这也都是西南联大的精神。

总之,“联大所以能培养出众多人才,与联大的教育思想、教育制度、学风和政治环境有密切关系”(《校史》第六十九页)。

抗战时期,中国的文化中心在昆明,因为昆明有西南联大。

团结,宽容,互相促进,坚持独立自主精神,追求真理,要求民主自由;愤怒谴责国民党一党专政,贪污腐败和法西斯暴行——西南联大这个“民主堡垒”,不是日寇炸弹所能摧毁的,也不是任何反动腐朽的势力所能消灭的。

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群体所走过的道路及其后来的命运令人感慨不已,值得后人深入研究。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写出一本专著大书,以启示未来热心的人们。

我相信卢梭的一句话——Letempspeutleverbiendesvoiles(时间会揭开重重帷幕,也可以说“发历史未发之覆”)。

最后,引王力先生《缅怀西南联合大学》一诗作为本文的结束语——一首“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西南联大纪念碑文中语)的协奏曲:

卢沟变后始南迁,

三校联肩共八年。

饮水曲肱成学业,

盖茅筑室作经筵。

熊熊火炬穷阴夜,

耿耿银河欲曙天。

此是光辉史一页,

应叫青史有专篇。

一九九八年春三月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