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含英:北洋大学回忆片断-过去的大学

我在北洋大学读书的时间不长,但对它却有着深厚的感情。回忆六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北洋大学是正式的名称,天津市民习惯叫它“西沽大学堂”。西沽桃花堤,风景宜人,是天津八景之一。沿着曲折的北运河堤岸,春日的桃红柳绿,吸引了多少游人。校门巍峨的钟楼和那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每次看到都使我停足注目不已。

走进校门,路两旁高耸成行的白杨树,哗哗作响,使人心情愉悦;悠扬的钟声引导着我们的学习和工作。这种优美、恬静的学习环境,我在国外也很少见过。在这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青年时期。

一个志愿考进北洋

我是山东菏泽人。菏泽是曹州府首县,位于黄河南岸不远的地方。菏泽城外有护城堤,这是因黄河经常决口泛滥而筑的。老人们说,曹州是历来黄河经常泛流的地区,近年不还时常听到黄水涨发的警报吗?清朝咸丰年间改道的大灾难,是他们亲身经历的。我每每站在堤顶向远处瞭望,默想着,思考着,这条哺育中华民族的黄河,怎么又会带来这样大的灾难呢?能不能治理呢?这种原始的、模糊的念头不断在头脑中酝酿着。中学快毕业了,学什么呢?我决定走建设祖国,改造自然的道路。

家乡有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人,我向他们述说了我的想法,并问他应该考哪个系?他说:“土木。”我又问:“在全国大学中,哪个大学最好?”回答是迅速和准确的:“最好的是天津的北洋大学!”后来我又问了好几个人,大家竟一致推荐去北洋。我暗暗下了决心,好!我一定考北洋。就这样,在我中学毕业后,第一个志愿就是考北洋大学,根本没有第二志愿。那时北洋在天津招生,同时也在北京招生,为了达到一定要上北洋念书的目的,我不但在北京报了名,也在天津报了名。结果我幸运地考上了!当时高兴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虽然我在中学时学过三四年英文,成绩不错,但进入北洋后,仍然感到困难。这个学校要求很严格,教员很多是外国人,英文、德文、物理、化学等课程全用外语讲授,听起课来很吃力。两门功课不及格就降班,制度掌握的非常严格,毫不通融,所以同学的脑子中,总是考虑着降班这件事。可以说“严格”是北洋的一个特点。

教师中有些“有名气”的人兼课。一般说,教学水平也不一定很高。北洋的毕业生所以能有点真才实学,恐怕和这种严格要求是有关系的。北洋的同学平时很少到校外去活动,顶多偶尔到东北城角大胡同等处转转,大部分同学也就是晚饭后到校旁的桃花堤上走走,一听到钟声(七点钟),便急急忙忙赶回去,不敢稍加停留。在北洋上学,头一年降班的相当多。正因为要求严格,所以基本学科的基础打得比较牢固,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北洋当时与别的学校不同,它接受了美国教育的影响,由于教员很多是美国人,所以不是间接影响,而是直接影响,把美国大学教育的一套搬了过来。不但在课堂上讲授的是美国教材,课外还介绍了不少欧美科技发展情况,使学生的思想开阔,扩展了知识面。

五四运动后全体学生被开除

我是一九一八年考入北洋的,听说根据蔡元培的意见,将北洋的法科转入北京大学,同时将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一九一八年北大最后一批工科学生转入北洋。北大从那时起就没有工科了。

一九一九年伟大的五四运动起来了。广大同学卷入了爱国的热潮中。天津学生受到北京的感染,基于爱国热情,学生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这和当年在天津读书的周总理、邓大姐有密切关系。我个人觉得,天津掀起这样大规模的运动,不是偶然的。拿我来说,我本来是个只知死读书的人,一心只想学点本事,建设国家,算不上个革命青年。可是当运动一起来,我却被时代的浪潮卷了进去,自然而然地行动起来,参加了游行和其他活动。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白天出去游行,晚上在化学教室——那是个梯级教室开会。我当时不是活跃分子,只是个一般的参加者,总是坐在后排。在开会时,我时常看到有两个男青年走进来,坐在最前排靠门口的座位上,没等开完会,就先走了。我曾问过那两个人是谁?同学告诉我“南开的”。这印

象非常深刻,我知道这个运动不是北洋自发的,而是有组织的。

一九一九年的暑假后,运动还在继续。赵天麟校长辞职,由冯熙运继任。这时学校挂牌,将学生全体开除,如有愿意回校继续读书者,要递“悔过书”。我虽然很愿意读书,对北洋大学的感情又很深很浓,但五四运动是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是正义的行动,而学校当局对之则采取这样的敌对态度,十分气忿,参加运动没有“过”,为什么要递“悔过书”?我毫不犹豫地吐出了一个字:“走!”下一个问题,便是转向何方。虽然想到五四策源地——北京去,但还有待联系。适在这时,北大的中学同学传来了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北大当局表示,“北洋来多少,北大收多少”。于是我就转到北大物理系。除了在马神庙理科活动以外,我还常到“红楼”文科旁听。那时旁听不受限制,可以自由出入。有的教室站满了人。不过,我在北大只学习了一年多,得到山东省的留学生补助费,便到美国留学去了。

出乎意外地当了校长

一九四七年,我在南京,忽见报上登出教育部发表我为北洋大学校长的消息。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因事先我一点都不知道,既没有人向我通个信息,也没有人来征求过意见。那时只见报载,未见任命,不便有所表示,但看事情发展。谁想任命很快正式发表,我就到教育部去询问究竟。原来,一九四六年春,教育部令准北洋大学复校,聘王宠惠、王正廷、陈立夫、李石曾、凌鸿勋、茅以升等为北洋大学筹备委员,并于五月间任命茅以升为校长。八月,因茅以升不能就职遂命教务长金问洙兼代校长。不久,金问洙辞职,教育部聘训导长钟世铭为代理校长。一九四六年冬,南京教育部虽任命刘仙洲重任校长,但他坚辞不就。堂堂北洋大学的校长一职,竟形成长期代理,全体同学遂派出代表赴京请愿,要求迅速派出正式校长。当时教育部长是朱家骅,他对我说:“学校要人,没办法。”学生代表则向我诉说北洋大学在抗战期间辗转流离的景况,并愤慨地说偌大的国内知名学府,胜利后已快两年了,竟不派正式校长,形成无人治理现象。这时天津亦有电报催促。睹此情景,深觉虽无能力,但有责任,承担下来努力干,我便二话没说,决定“去!”遂到教育部提出要求:一、要保证经费;二、对教授聘任不能干涉;三、对学校日常业务要少干涉。我说:“要我去,得支持我,不然没法干。”当时教育部全部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到天津车站时,全体师生员工都来欢迎我,那个热烈的场面,使我非常激动。在车站我对同学们说:“同学们!既然叫我来,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负起责任来,大家一块把学校秩序恢复起来,把学校办好!”

我是个搞工程技术的人,习惯于认真、负责和扎扎实实,办教育我没经验,但我认为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中,应竭力办到稳定秩序,先上课。不久学校便恢复了正常秩序。

抗战爆发后,北洋与南开一样,遭到日寇摧毁,损失惨重,一切设备荡然无存。胜利后直到一九四六年四月,学校仍为国民党军队占驻。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一年级和先修班才开学上课。所以当一九四七年初我到校时,景物全非昔比,教职员宿舍正在修理,我只身一人来津,就住在教室里,床铺放在讲台上。有的教授和我开玩笑说:“校长的房子真大!”那时工作很忙,不但没回到南京的家中去看看,连进城(到市区里)的机会都很少,真是以校为家。

同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

一九四八年八月某日清晨四时,学校突然遭到军警包围,警察局的大卡车公然停在学校门口,准备逮捕学生。学生都不出校门,教授们议论纷纷。张国藩、刘锡瑛等教授对国民党这种法西斯暴行表示非常愤慨。学校正常学习秩序已遭干扰,不能上课。这样一直相持到下午,大约有七八个学生从市区回校,快到校门口时,被军警抓住。校内同学见此情景,一齐上前,将被抓捕的同学从汽车上抢回来。这一下可不得了啦!警察不答应,一定要学校把人交出来,不然就要进校去搜。当时我想,学校绝不能把人交出去,更不能任凭他们进来搜;如果警察进校搜捕,必然与学生发生冲突,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眼看一场惨案就要发生。我请来几个教授商量一下,决定亲自去见警察局长。因为这不仅仅是北洋大学一个学校的问题,弄不好会出大事,当即打电话给警察局长李汉元,要求和他当面研究。到了警察局以后,李说学校至少要交出几个人来方可。我问他:“学生犯了什么罪?把他们交出去,我对同学也交不了差。”交涉很久,两人僵持不下,没有结果。我的态度非常明朗坚决。稍息后,李汉元提出解决意见说:“你能保证学生不闹事吗?”我立即回答:“我的学生根本没闹事,能保证。”李说:“保证不闹事,我就可以下令解除包围。”我说:“好!一言为定。不过这是我个人意见,还须要校委会讨论通过。”遂立即在警察局长室给学校打电话:因情况迫急,立即召集校务会议,我回校后,即行讨论。

在校务会议上,我向大家说明了和李汉元交涉的情况,并说局势很紧张,我作了保证,因为学生根本没闹事,请大家考虑。会场非常沉静。良久,有一人说:“张校长你为什么提出保证呢?”我说:“眼看惨案就要发生,我的学生我当然保证。”从出席校务会议教授们的眼神能看出大家是同意这样处理的,但我又等了一会儿,以便大家能充分提出意见,才说:“大家如果同意这样处理,我们请学生代表来谈谈。”校务会议通过后,立即请学生代表到会来发表意见。同学们也同意后,我立即在校务会议上打电话给李汉元,告诉他我是在校务会议上打电话给他,大家同意我的保证,请即刻下令解除包围。不到一刻钟,校门外的军警撤退,那时太阳已偏西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两位教授来找我,说:“有四五十个同学已过铁路,到解放区去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学校的经费越来越困难,我已定好飞机票,要到南京去交涉经费。正在这时,教育部有命令迁校的消息。我认为学校不能迁,也不应迁。为了稳定学校情绪,我暂时不能离校,于是把飞机票退了。后来,由于经费长期没拨,学校实难维持,于是我再次决定到南京去催。不久,交通断绝,没法回去。

北洋大学和水利人才

有人说:北洋大学出了不少水利人才。我认为,如果这个估计接近事实,它有学校的因素,也有社会的因素。

北洋大学的工科是有基础的,如前所述。从事水利工作的人大都是土木工程系毕业的,而水利系则是较后成立的。水利系的基础课程和土木系相同,在没成立前,土木系也教授一些水利专业课程。水利系的设立,和当时的社会需要有关,也和我国的历史有关。我国历代对于江河的治理,运道的开凿,农田的灌溉和排涝等事业,都十分重视,并有大量的实践。到了近代,对于华北水系、黄河下游和淮河流域灾害的治理,更提出迫切的要求,并成立了相应的治理机构。尤其在北洋大学所在地的天津,于鸦片战争以后,由于西方国家的入侵,对于海港和海河的治理,引进了西方的科学技术。我国也建立了顺直水利委员会(后改为华北水利委员会),最初还有外国工程师,从事华北各水系的调查研究,规划治理。这就要求大批的土木工程和水利工程人员。那么,北洋大学出来的毕业生就有了出路,他们在实践中逐渐成长。这是在旧社会难有的机会。一般说,那时“毕业即失业”,而这些有实践经验的人,有的又回学校任教或兼课,对于学生的培养,又起着积极的作用。北洋大学在旧社会,相对地说,培养了一批从事水利工作的人员。而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建立了新中国,各项建设事业蓬勃地发展起来了。这些水利人员也就更能施展才能,在实践中不断锻炼提高,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了。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我国最早培养水利专业人员的,并不是北洋大学,而是张謇在南京倡办的河海工程学校,我国水利界前辈李仪祉从德国留学回来,就在这所学校教书,培养许多人才。以后停办了。不过北洋的土木工程系则更早些,后期出的水利人才也更多一些而已。当然,从目前的需要说,还是远远不够的。希望能培养出更多又红又专的各方人才,为祖国四个现代化作出更大的贡献。(柴寿安记录整理,一九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