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锡祚:我父张伯苓办南开 上-过去的大学

我父伯苓公(以下简称先生)的一生,确实是不平凡的一生。他七十年来,为祖国的复兴,献身于教育事业,知交遍海内,桃李满门墙,毕生业绩,屈指难数。

光绪二十年甲午(一八九四),先生以优等第一的名次,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时值朝鲜东学党之变,清政府出兵平乱,日本也乘机出兵寻衅,遂引起中日甲午战争。战事既起,清政府的海陆军,全部被击溃,清政府又急调北洋水师增援,先生参与了这一战役。第一艘兵船才出海,就被日舰击沉。消息传来,我全家大惊,久庵公为此曾废寝忘食。后来听说议和了,先生也满怀激愤地返师归来,全家惊惧心情,虽得稍安,但先生的爱国赤诚,却受到第一次打击,时年方一十九岁。

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因甲午败绩,国事日颓,英、德、法、俄、日等帝国主义列强,纷纷染指亚洲大陆,妄想瓜分中国,于是德、法、俄等先后强租了我国的胶州湾、广州湾和旅顺大连,又割台湾、让朝鲜给日本。英帝国则藉口利益均沾,除强租我九龙之外,还要强租我威海卫。惟威海卫因甲午战败,已被日本占据,英帝乃约集其他各列强,强制日本先将威海卫交还中国,再由中国转租给英国。帝国主义强盗的协议既成,清廷乃派大员乘通济轮去山东,办理接收和转租手续,先生也随轮前往。船到威海卫的头一天,降下日本的太阳旗,升起中国的青龙旗;第二天,降下中国的青龙旗,升起英国的帝国旗。先生亲身参与了这一丧权辱国的接收和转让的仪式,真使他目击心伤,悲愤欲绝。于是,先生下定决心,毅然退役于海军,转而献身于教育事业,立下了兴办新学、复兴祖国的宏愿。

从塾馆到大学

那时,天津有一位严范孙先生,名修,是清末翰林,道德学问颇为时人所景仰。戊戌变法前,曾任贵州学政,政绩斐然,以奏请废科举,开经济特科,闻名于时。政变后,辞官退隐家居,素慕先生之名,特设塾馆,礼聘先生,以新学教授严家子弟,是为严馆。先生平素敬重严先生之为人,视严先生为师,严先生也待先生如友,宾主之间,志同道合。从此,为南开学校之创办奠定了基石。严馆自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起,到光绪三十年(一九○四)南开学校成立,这六年的期间,是南开的胚胎时期。

次年,天津邑绅王奎章先生,也设馆延请先生教授他家子弟,是为王馆。王氏本为天津盐商,即所谓益德王家。这时,严、王两馆,共有学生十余人,先生分在上下午两处授课,这是南开中学的前身。

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先生与严范孙先生东游日本,参观博览会,同时考察该国的教育发展情况。先生和严范孙先生回国后,一致认为:要想富强中国,必先兴办学校,推广新学,启发民智,建设国家。遂决心创办中学。

光绪三十年(一九○四)秋,先生合并了严、王两馆,借用严宅偏院,辟住宅为教室,办起中学。当年招收学生七十余人,初名“私立中学堂”,后改“敬业中学堂”,次年又改称“私立第一中学堂”。经费由严、王两家拨助。中学之外,为培植师资人材,又设立师范班。两年以后,师范班学生毕业,学校从中挑选成绩优秀者四人,资送日本深造,为学校未来的发展作准备。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邑绅郑菊如先生捐助地名南开的空地(座落天津城西南)十余亩,作为扩建中学之用。后由严、王二氏,及徐菊人(世昌)、卢木斋、严子均几位先生,共襄义举,集银二万六千两,建起新校舍,因地处南开,故改“私立第一中学堂”为“南开中学”。转年,复得严慰亭先生捐助,又修建了一座礼堂。到此,南开中学已初具规模。

南开中学建立后,以倡办新学,很有成效,一时社会上热心教育人士纷纷解囊捐助。因此,校舍得年年扩建,学生也年年增多。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先生被推举为直隶(河北)省代表,去美国参观渔业博览会,同时参观美国教育兴办情况;后又便道赴欧,考察欧洲各国教育发展情况,次年回国。

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天津提学使傅沅叔饬令将天津客籍学堂和长卢中学堂,并入南开中学。原来两学堂的经费,每年白银八千两,也一并拨归南开中学支用,校名改为“公立南开中学堂”。同年,先生的好友范静生出任北京清华学校总办,约请先生兼任该校的教务长。先生到任后,对于清华学生的课业,多有改革,深为该校的一些外籍教师所敬佩。半年后,先生为专心致力于南开教育,乃辞职回津。是年九月间(阴历)武昌起义,学生纷纷请假回家,学校课业因此停顿。一九一二年,民国建立,颁布改元,采用公历,时乃旧历正月十三日,恰好是公历(阳历)三月一日,而三月二日,天津发生了兵变,到四月里,变乱平定后,南开才得开学。学校经费,月需银币一千零六十元,由学务公所补助,学校还规定了每年十月十七日,为南开中学的校庆日。

民国三年(一九一四),直隶省工业专门和北洋政法两校的附设中学班,同时并入了南开中学,于是学校经费又有增加,校舍又有扩建。是年,先生兼任北洋女子师范校长。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先生鉴于中学既已建立,并且逐渐有所发展,遂下定决心,创办大学教育。以前曾试办过专科学校和高等师范班,均因种种困难而暂时停办。先生为进一步研究大学教育,乃第二次去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班。同时,遍游美国各地,考察美国各私立大学的设施。翌年冬,先生回国后,就开始筹备大学部。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北京各学校爱国师生,发起了五四运动,天津各校学生纷纷响应,其中以南开中学学生和先进的教职员为主干,组织请愿和游行示威。那时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竟派军警围捕请愿的代表,拘捕示威的爱国群众。南开中学的学生周恩来、马骏等和教师时子周、马千里等四十余人被捕,后经先生设法营救,才获得释放。就在这年的秋天,南开中学校舍之旁,建起了一座楼房,随即聘请教授,招收学生百余人,设文、理、商三科,是为南开大学的雏形。那时,江苏督军李纯(字秀山,天津人),久慕故乡南开学校之名,后因病笃,遗嘱以家产之四分之一(折合当时银币五十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先生得此巨款,即在天津城南八里台附近,购地四百余亩,建造大学校舍,两年后落成,南开大学乃迁入八里台新校址。继李纯督军之后,响应捐款的社会名流,大有人在,李组绅先生捐助矿科常年经费,袁述之先生捐助建筑资金。即异邦人士,闻名捐款者也颇不乏人。秀山堂、思源堂等之命名,皆为纪念捐资助学的诸位先生。

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先生应社会人士之要求,增设南开中学女中部,在中学附近,租用民房一所,招收女生七十余人。两年后,又经各方人士捐助,在男中部操场之南,购地十亩,建筑了女中部新校舍。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先生鉴于东北各省蕴藏丰富,而东邻日本谋我甚急。于是在校内组织东北研究会,先生并亲去东北黑龙江考察,回来又组织东北考察团,到东北作实地调查,搜集资料,编写教材,作为中学部的地理课本。为此,深遭日本人的嫉恨。后来,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的天津事变,南开学校惨遭日寇炮火轰击,被夷为废墟,实肇因于此。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又成立了南开小学。同年冬,先生第三次出国考察教育,周游世界,环绕地球一周。所到之处,深受热烈欢迎,留学各国的南开校友,也都分别远道赶来,与先生欢聚,无论到哪里,都能看到南开的学生。先生最爱学生,爱青年人,他常说:“我看见了青年人,就忘记了自己的老了。”这一年,先生得卢木斋先生资助,修建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图书馆,可供藏书三十万册,命名为木斋图书馆,以资纪念。

民国十九年(一九三○)在女中部对面,购地十亩,起建小学部校舍。到此,南开学校的大学部、男中部、女中部和小学部,全部建成,规模齐备。校舍绵延达一里,蔚然成为一片文化区。大学部自校门起,大道笔直,两旁绿树成荫,曲池芳荷,红楼相望,已成为津南的风景区了。先生平生殚精竭虑,为祖国之复兴,创办南开学校,培植人材,到此,已初见成效。平居时常对我们说:“我死后,一定要葬在南开大学,我永远看着南开学校的存在和发展。”

教育思想

先生见及清末国势之衰颓,原因在于五病:曰愚、曰弱、曰贫、曰散、曰私。他创办南开学校,在培植学生时,要力矫以上“五病”。其教育方法,着重在下述五个方面:

1.培养新道德,力矫时弊。严禁吸食鸦片、酗酒、嫖妓、赌博和早婚。学生有违犯者,即予开除,决不宽贷。在教室楼门侧,立一面大镜子,镜铭曰:“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暴、勿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是立镜以力矫当时颓靡不振之风,要求学生们随时精神饱满,生气勃勃。每星期三下午有修身课,给学生讲授读书爱国和做事作人之道,间或旁及国内外大事,有时也请些学者名流来校讲演,使学生接受新思想,增长新知识和提高新的道德观念。

2.提倡科学知识,介绍西方科学,灌输新思想。在科学研究中,特别注重科学实践。南开中学创建一开始,就在国内外购置了大批实验仪器和教材,教给学生亲手做理化实验。这样的设备,颇受来校参观者的赞许。

3.注重体育锻炼,培养健强的体魄。平时训练学生,首先在于加强课内课外的体育锻炼,有关各种体育设施、运动场地,都力求完善,在历年国内国际的各届运动会中,南开学生都有出色的成绩。在体育锻炼时,更重视体育道德的培养。南开中学初时每星期六下午,还有一次全校学生大会操,加强训练学生们的组织性和纪律性。

4.培养组织能力。为了训练学生的组织能力和办事能力,多方面指导学生做课外组织活动,组织各种团体,如:各种学术研究会,演讲比赛会,出版刊物,创办新剧团,成立音乐研究会,组织体育队,等等,使学生在幼年时就能适应团体生活,加强团结思想。总之,要使每个学生,不但要会念书,也要会办事。

5.灌输爱国思想。先生平日念念不忘图强雪耻(实际上是他爱国主义思想的具体实践),经常对学生们进行爱国主义思想教育,以便将来毕业离校做事时,不论什么事,都能联系到国家民族的利益。学生们从幼年就接受着这种教育,其爱国思想,就会终身不忘。

先生从幼年承久庵公教诲,办学重实践,贵启发,并且常以“干、干、干”三字训导学生,他常说:“凡事必须亲自动手实干,才能懂,才能会,才能精。”先生还多次讲:“我是学海军的,对教育本是外行,但我有志于办教育,所以才研究教育,办教育。我是干中再学,学了再干,尽毕生精力于干、干、干,今天我已经由一个外行,变成一个内行了。”又如我校的华午晴先生,他是严、王家馆的学生,没学过土木工程,但他能总管学校的建筑,连年修建,现在女中部的教室楼,就是他绘图设计的,该楼用地不多,楼上楼下,每一方寸之地,他都加以利用,虽一般的工程师,也不能过之。还有王九龄先生,他是师范班毕业生,没学过农林、园艺,但他管理学校的花木以来,经过处处向别人学艺,天天看书钻研,今天已成为一名花木专家了。

先生又常说:“正人者,必先正己,要教育学生,必先教育自己。”有一天中学的修身课,先生看见一个学生食、中两指被烟薰得焦黄,先生指着他说道:“看你,把手指薰得这么黄!吸烟对青年人的身体有害,你应该戒掉它。”学生回答说:“你不是也吸烟吗?怎么说我呢?”先生当时很受启发,深感欲教育学生,必先教育自己,凡事都要以身作则。于是立即唤校工,将自己所存的吕宋烟,全数取来,当众销毁。校工惜之,先生答道:“不如此,不能表示我的决心,从今以后,我与诸同学共同戒烟。”此后,南开在校学生,再没有吸烟的了,先生也终身不再吸烟。

课外活动

南开学校为了培养学生的组织能力和团结精神,由学校派有专人指导,成立各种各类的课外组织活动,同学们可根据各人的爱好,自由参加。每天下午散学后,学生们就各自去参加课外活动了。这些课外组织有:自治励学会、敬业乐群会、青年会、童子军、新剧团、国剧社以及各种体育组织、各种学术研究会、演讲比赛会和出版刊物,等等,其中以新剧团、体育会两个组织最为活跃。

南开的新剧团,成立于清宣统元年(一九○九)。最初的目的是锻炼学生的演说能力,并利用剧情,针砭时弊。最早上演的剧目为《用非所学》,由先生主编和导演,剧本描写一个学而不化、到处碰壁的人,很富于幽默感。先生对新剧团负责了启蒙第一课,以后即由师生共同创作,共同演出。剧本:集体创作有《仇大娘》、《一元钱》、《新少年》、《一念差》、《新村正》等。其后张仲述由美回国,他很喜欢研究西洋戏剧,编导了《人民公敌》、《娜拉》、《少奶奶的扇子》等。负责舞台布景的是华午晴。剧情报告则为章辑五。早期演员有时子周、马千里、周绍西、王祜辰、尹劭勤、伉乃如等;继后有周恩来、马骏和万家宝(曹禺)。以后,随剧团之发展,服装、道具、灯光、效果以及化装等,也都渐具规模,各有专人管理。剧团每在校庆日,公开演出,一连两天,轰动一时。除校庆日之外,每周星期六或一般小的节日,也有演出。学生们花费一角钱,买上一张票附带一包糖果,又看、又吃、又玩,师生同乐。那时,万家宝正在中学部读书,他受到不少的影响,他创作的名剧《日出》、《雷雨》等,都曾在南开新剧团上演过。戏剧公演之同时,还不断穿插些相声、魔术等小节目。特别有一位同学姓杨(忘其名),他在读中学时,就常表演魔术(变戏法),后来,他升入大学攻化学,他利用物理、化学的实验,丰富了他的魔术内容,颇得观众的喝采。那时南开的新剧团,实已超过了一般剧团的技艺水平。

后来,南开又成立了京剧社,在学校的节日,也常常上演。每次演出时,先生总是坐在前排,聚精会神地观赏,直到剧终为止,不论台上演的好或不好,他都兴高彩烈地为演员们打气。他常说:“这是师生们在一起玩,不能要求太高嘛!”他平生的爱好,就是跟学生在一起玩。

南开的体育,也开展得最早。无论是田径,或是各种球类,包括篮球、足球、棒球、排球和网球等,以及武术会,都是很发达的。在历届华北或全国运动会上,南开是享有盛名的。那时,先生总是担任着总裁判。田径赛里出现过“大金刚”、“二金刚”;篮球队里出现过南开“五虎将”即李国琛、刘建常、王锡良、唐宝堃和魏蓬云等。他五人曾代表中国,出席过远东运动会。当先生看到这些神采奕奕、生气勃勃的年青一代各显身手时,从他微笑的面容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喜悦。后来,在重庆南渝中学时,先生不惜出大力,修建了一座运动场,叫学生们在里面跑跑跳跳。他常说:“这些孩子们像一群野马,哪能关在笼子里?”又说:“有了好身体,才能有坚强的意志,担起建设国家的重任;身体若不好,就失掉做事的本钱,什么也谈不到了。”先生不仅重视男学生的体育,同时也重视女学生的体育。一切运动项目,也有女学生参加。要求男、女学生都是文武全材,这就是他的体育方针。

抗战期间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九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在东北发动了事变,进占了沈阳,不久,日军又北上,攻陷了吉林,吞占了黑龙江。继而寇军占锦州,侵山海关,犯热河,于是我东北大好河山,全部沦为敌有。日寇掠夺东北得逞后,进而窥伺华北,经常在天津编组便衣队,用以滋事骚乱。那时,日本租界里的海光寺兵营,正处在南开大学部和中学部的中间,日本侵略者,常常以军事演习为名,越出租界,一直跑进南开学校来打靶,对准教室楼,架设机关枪,肆行寻衅,制造骚乱。南开师生,早已识破日寇的伎俩,置之不理,照常上课,日寇虽恨之入骨,也无可奈何?!

南开学校虽处在急风阵雨之中,但仍然在不遗余力地发展着。是年,大学设工科和化学工程、电机工程两系。为了进一步提高学术研究,又增设经济研究所和化学研究所。

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冬天,先生到四川游历,见到蜀中真乃天府之国,人文荟萃,物产丰饶,于是先生有在川省建立南开分校之意。先生又看到当时的华北局势,日趋紧张,应早作准备,为未来后撤时留有回旋余地。

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春,先生派中学部主任喻传鉴到四川,视察川省教育。四月间,在重庆沙坪坝购地八百亩,随即鸠工破土。八月间一部分校舍竣工,招录新生二百余人,九月间正式开学,定名为南渝中学。当时一般社会人士,莫不惊奇于建校之神速。到此时,南开学校由五名学生的严馆,经过四十年来的苦心经营,已发展到大、中、女、小、渝五部,在校学生三千多人。这一成绩,纯属时间的堆积而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七月七日,日本侵略者仍沿用其一贯的侵略伎俩,挑起了“芦沟桥事变”,七月二十八日,战祸延及天津。在前一天(即二十七日)下午,有日本军车一辆,满载日寇侵略军,自津南驶来,到八里台南大校门刹车,几个兽兵把校门外悬挂的抗日标语牌,用军刀砍下来拿走,临上车时又大声嗥叫,还有一个兽兵从车上扔到校内一枝枪,然后狂傲地乘车散去。当时先生在南京,校内各部负责人见日本侵略兵来意不善,情势危急,时值暑假期间,校内仅少数住校生,还有部分教职员及其家属。学校紧急通知,限他们要在当晚前离开学校,迁往安全住处。学校虽已早在迁移,这时尚有部分图书仪器未及迁出,乃紧急转移。当夜即二十八日凌晨,日寇果然在津发动了事变,由二十八日午夜到二十九日,日寇从海光寺兵营,用密集的炮火,轰击南开大学彻夜未停。第二天寇机又来投掷大批炸弹,之后,有军车开进学校,把未炸平的楼房,泼油纵火烧毁。中学部也遭到同样厄运。事后查明:大学部的秀山堂、木斋图书馆、芝琴楼女生宿舍、单身教授的宿舍楼和大部平房,均被夷为平地。中学部的西楼、南楼和小学部的教室楼,也化为一片废墟。大学校有大钟寺赠送的一口大钟,重一万八千斤,钟面镌有全部金刚经,是罕见的一件历史文物,也被日寇拉走,熔做枪炮子弹,用来屠杀中国人民。当日,日本特务率领几个朝鲜浪人,还到先生家捉人。且幸家人已事先逃离,特务们只把未搬走的衣物抢掠而去。是时,先生适在南京,惊闻南开四部校舍被毁,异常忿怒,念及四十年来惨淡经营,一草一木,莫非亲手建树,今朝日寇入侵,一旦化为灰烬,不禁悲从中来。当时他坚毅地说:“我深信中华民族是不会灭亡的。南开学校是为复兴祖国而产生,必须遭到日寇所嫉恨,其被炸、被烧,固意料中事耳,只要中华民族存在,南开也必存在!我们继续努力吧!”

先生的精诚感动了当时的社会人士,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为重庆南渝中学捐款,在很短的时期内,添建了南渝校舍,学生名额迅速增加到一千五百多人。为了保存南开的传统精神,并符合各方人士和南开校友的心愿,把重庆南渝中学,改名重庆南开中学。这个南开中学,成了战争时期中国学校的典范,它是战后中国复兴的象征。那时,所有到重庆来的国外人士,都争先参观重庆南开,会会张伯苓校长这个人物。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南京国民党政府迁移汉口后,成立了国民参政会,公推先生为副议长。先生力举国难当头,同舟同济,消弥内争,团结抗战。

同年,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命令,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迁长沙,合并为临时大学。继又迁往昆明,定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系先生的老友,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是南开中学第一班毕业生。先生与蒋、梅二氏,共任西南联大常委,先生力举合作到底,直到抗战胜利,三校复校时,三常委始终是和衷共济的。

抗战期间,先生在重庆专心致力于南开中学的建设。几年的工夫,他把沙坪坝八百亩荒地建成为一座大花园。他修建的计有:教室楼二,图书馆一,男生宿舍三,女生宿舍一,其余如医院、饭厅、浴室,以及教职员工住宅,等等,样样齐备。另外,依山地起伏,开辟了一座雄伟宽阔的运动场,两旁砌有石看台,坡下凿有养鱼池,环绕池边,遍植腊梅和栀子花,阵阵清香,薰人欲醉。图书馆前,一片青翠的柏树。外来参观的客人,无不惊奇道:“沙坪坝变了,南开学校焕然新貌,张校长是一个魔术师啊!”先生听了微笑着说:“不是魔术师,我是一个不倒翁,日本人把我打倒了,我随手又起来了,而且,今天我在建设一个雄伟壮丽的教育基地,准备建设新中国。”但是,日本侵略者对于这个民族教育基地,更加嫉恨,愈呈凶残,于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八月间,又以几十架寇机,围绕着这个毫无军事设施的教育基地,投下了大批巨型炸弹。日机撤离后,南开学校的损失虽很严重,但先生毫不在意,立刻派工整修,迅即复原,学校课业依然照常进行。当时,有人忧心如焚地说:“日机若再来轰炸,怎么办!”先生坚毅地说:“再炸再修!”先生的确是个不倒翁。

抗战时期,先生的家就住在津南村三号,那是一所四开间的小平房,设备简单而朴素,经常有南开校友、老朋友和慕名人士来看望和访问他,先生总是盛情接待。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邓颖超二同志,就是先生家的座上客,周恩来同志与先生有师生谊;邓颖超同志五四时期,在北洋女子师范读书,当时先生兼任该校校长,故与先生也是师生关系,彼此间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深厚的情谊。后来毛主席到重庆时,周恩来同志陪同毛主席曾来拜望先生,会面后,相谈甚欢。次日,先生还带我们进城,到上清寺张治中宅回拜毛主席,适值主席外出,不遇而返。

南开校训

在南开学校建立初期,先生为矫“五病”,树新风,制定了五项教育方针。但由于时代的变化,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已由蒸汽机时代,进入原子能时代了。时代在向前进展,先生的教育思想,也是随时代之进展而进展的,他的五项教育方针,现已进入“公能教育”时期了。他在重庆南开中学运动场坡地上,用绿色的冬青草植成两行标语,即“允公允能”、“日新月异”。这就是南开校训。

允公与自私是对立的,先生常着重指出:“允公是大公,而不是小公,小公只不过是本位主义而已,算不得什么公了。惟其允公,才能高瞻远瞩,正己教人,发扬集体的爱国思想,消灭自私的本位主义。”“允能者,是要做到最能,要建设现代化国家,要有现代化的科学才能,而南开学校的教育目的,就在于培养具有现代化才能的学生,不仅要求具备现代化的理论才能,而且要具有实际工作的能力。”这就是南开校训“允公允能”的真实含义。

为了赶上时代和跨过时代,先生又在大学部成立了经济研究所和各种理工研究所,号召学生向世界科学文化新的高峰进军。所谓日新月异者,即要求学生一天天在变,一天天在长,使每个学生亲眼看到南开学校也在时时变,天天在向前发展。先生常教育学生们说:“所谓日新月异,不但每个人要能接受新事务,而且要能成为新事物的创始者;不但要能赶上新时代,而且要能走在时代的前列。”这就是南开精神。

先生极其重视环境教育,他认为清洁整齐,生活有规律,事事有条理,这些对学生都能收到潜移默化之功。在先生指导下,不论是在大中女小各部,也不论是在天津或重庆,学校里随时随地地保持着清洁整齐,秩序井然。因此,所有在校学生、教职员工们,都是精神勃勃的。南开学校是私立的,一切经费和建设维护,都依仗募捐来维持,所以平日对校舍的保护和维修特别注意,年年粉饰油刷,即或一块窗纱,一片玻璃,也是随破随修,地上永远看不到碎木板、烂砖瓦,使人踏入南开校门,便感到气象清新,生气盎然。

先生平日最注意于培植后进,选拔人才,不论谁有一点儿长处,他都要尽力奖掖,给以发展的机会。先生最能知人善任,他常说:“各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也都有短处,世间没有十全的人,我们使用人才,要尽量使他发挥所长,避其所短,在他长处得到发展时,短处就会退缩不显了。如果我们处处吹毛求疵,世间将无可用之人了!”先生的一生,不论对人对事,都着眼在明朗面上,这是一个教育家特有的性格。人们见了他,总要亲热地叫一声“老校长”,这是人们乐于受教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