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北京大学杂忆 下-过去的大学

余任北大及兼清华课外,越两年,又兼燕大课,于是每周得两次出城,各半日。此乃无法辞卸者。某年秋,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某君忽来访,邀余去兼秦汉史课一门。某君忘其名,乃北平史学前辈,其所编讲义亦正流传东安市场各书肆。其来言辞恳切,有坚求必允之意。余告以北大校规,校外兼课只许四小时,余已兼清华燕大两校课,适足四小时之限。逾越校规,非余所愿,亦非所能。且开学已久,清华燕大两校课亦无法中途言辞。如是往复半日而去。一日,某君又来,谓已商得北大当局同意,先生去师大兼课,北大决不过问。余无奈,勉允之。

余住马大人胡同,近东四牌楼,师大校址近西四牌楼,穿城而去,路甚遥远。余坐人力车,在车中闭目静坐,听一路不绝车声。又街上各店肆放留声机京戏唱片,此店机声渐远,彼店机声续起,乃同一戏,连续不断,甚足怡心。及登堂,听众特多,系主任亦在窗外徘徊。第二周课毕,系主任邀余赴其办公室。告余,真大佳事。此课本请某君担任,上堂后,学生问,中国封建社会系秦前结束,抑秦后开始,又或秦前秦后一体直下无变。某君所答,听者不满,争论不已,终至哄堂而散。某君遂决不再来。别请某君,复如是,仍哄堂而散。某君遂亦决不来。恐直言相告,先生决不愿来。今幸两堂过,学生竟不发此问。并闻对先生深致满意。真大佳事。此亦当年北方学风。甚至同学校同一班级,两课堂所讲如同水火。师大此事虽所少有,然闻者亦终不以为怪。

在北大任教,有与燕京一特异之点。各学系有一休息室,系主任即在此办公。一助教常驻室中。系中各教师,上堂前后,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热手巾擦脸又泡热茶一杯。上堂时,有人持粉笔盒送上讲堂。退课后,热手巾热茶依旧,使人有中国传统尊师之感。

孟森心史与余同年到北大任课。一日,在休息室相晤。心史问余何年级,余答惭愧,亦在此教书。因诸生亦得来休息室问难,故心史有此误会耳。又一日,余送《燕京学报》新刊余所著《周官著作年代考》一文赠心史。心史展视,谓此乃经学上一专门问题,君亦兼治经学耶,当携归,细读之。自是余遂与心史常在休息室中闲谈。又一日,心史特来寓址,自是往返益密。

某一年暑假,余回苏州省亲。及返北平,特访心史。心史书斋西向。余谓今年酷暑,不知先生作何消遣。心史言,此暑期乃成一大工作。商务新出版《永乐大典》中之《水经注》,今暑专为此书作了许多考订。遂引余视其桌上积稿,并历述清代各家治《水经》之得失,娓娓忘时。余告心史,已向商务预约此书。方期不日去取书,作一番考订工夫,为戴校《水经注》一案作一定论。不谓先生已先我为之。心史说,此书实无新资料可供考订。君不如向商务另购他书,俟余此番考订络续出版,君可就此作商榷,不烦另花一番工夫也。余谓,与先生相识有年,初不知先生亦对此有兴趣。然心史所考订,送北大《国学》季刊,主其事者,因适之方远在国外,心史所考,与适之意见有异,非俟适之归,不敢轻为发布。而心史此项存稿遂亦迟未整理,所发表者殊有限。及翌年,抗战军兴,日本军队进北平,闻心史曾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一旧地图,于中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有新证据之发现。遂派人特访心史,于其宅前并曾摄一像而去。而心史不久以病进医院。双十节后,北大同人络续离北平南下。余赴医院与心史话别,不谓心史竟以不起。余自抗战胜利后,即未去北平,每念心史有关《水经注》考订一稿,其整理成篇,及其未及整理者,究在何处。及其有关蒙古新地图一事,仍有人留意及之否。人尽知心史在北大任教明清史,其对清初入关前史有著述。对此两事,人或不知,追忆及此,岂胜惘然。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气和易。所任明清史,讲义写得太详密,上堂无多话讲,学生缺席,只少数人在堂上,遇点名时轮流应到。心史说,今天讲堂座上人不多,但点名却都到了,仍自讲述不辍。学生传为谈资。其时北平方唱尊孔。有人说,军阀何堪当尊孔大任。心史说,专要堪当尊孔的人来尊,怕也尊不起。适之为文,昌言中国文化只有太监姨太太女子裹小脚麻雀牌鸦片等诸项。心史为文驳斥,不少假借。但我们见面,他从不提起这件事。他从不放言高论,甚至不像是一争辩是非的人。在北大同人中,却是另具一格。

与余同年来北大者,尚有哲学系汤用彤锡予。本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北大以英庚款补助特聘教授之名义邀来。余是年携眷去北平,潘佑荪割其寓邸之别院居之,距北大甚远。一日,锡予来访。其翌日,锡予老母又来访。谓,锡予寡交游,闭门独处,常嫌其孤寂。昨闻其特来此访钱先生,倘钱先生肯与交游,解其孤寂,则实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与锡予遂时相往返。

一年后,余家自西城潘宅迁二道桥,凡三院四进,极宽极静。年假以榆关风声紧,挈眷奉先慈返苏州,锡予老母亦随行返南京。明年春,余单身先返北平,适锡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来,锡予先商于余,即割二道桥第三进居之。此本为先慈居住之所,平屋三间。其第二进仅一书室,为读书写作之所。此两进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语。十力既来,而余眷久不来。锡予为余一人饮食不便,又劝余迁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其前院一书斋居余。而又为十力别邀一北大学生来居二道桥之第一进。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开封河南大学来北大,与余同任教于历史系。锡予在南京中大时,曾赴欧阳竟无之支那内学院听佛学,十力文通皆内学院同时听讲之友。文通之来,亦系锡予所推荐。文通初下火车,即来汤宅,在余室,三人畅谈,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谈兴犹未尽。三人遂又乘晓赴中央公园进晨餐,又别换一处饮茶续谈。及正午,乃再换一处进午餐而归,始各就寝。凡历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当二十小时。不忆所谈系何,此亦生平惟一畅谈也。

自后锡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时时相聚。时十力方为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论佛学,锡予正在哲学系教中国佛教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语。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

除十力锡予文通与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两人,时亦加入。惟两人皆居前门外,而又东西远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仅得五人相聚。宰平与漱溟则不易相值。

某日,适之来访余。余在北平七八年中,适之来访仅此一次。适之门庭若市,而向不答访,盖不独于余为然。适之来,已在午前十一时许,坐余书斋中,直至午后一时始去,余亦未留其午膳。适之来,乃为蒙文通事。适之告余,秋后文通将不续聘。余答,君乃北大文学院长,此事与历史系主任商之即得,余绝无权过问。且文通来北大,乃由锡予推荐。若欲转告文通,宜以告之锡予为是。而适之语终不已。谓文通上堂,学生有不懂其所语者。余曰,文通所授为必修课,学生多,宜有此事。班中学生有优劣,优者如某某几人,余知彼等决不向君有此语。若班中劣等生,果有此语,亦不当据为选择教师之标准。在北大尤然。在君为文学院长时更应然。适之语终不已。余曰,文通所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离职,至少在三年内,当物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无可言。两人终不欢而散。文通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

文通既不续聘。史系主任遂邀余任魏晋南北朝史,余拒不允。余言聘约规定余只任上古两汉,不愿再有增添。其隋唐史一门,则聘陈寅恪兼任。上堂仅盈月,寅恪即辞去不再来。谓其体弱,其夫人言,若不辞北大兼职,即不再过问其三餐。于是此课遂临时请多人分授。学生有发问者,谓此课既由多人分授,何以独不有钱某来上课。史系主任始来请余。余遂亦上堂一二次。文通自离北大,即转至天津一女师任教。其家仍留北平,与锡予及余诸人之来往则一如旧日无变。

余又因锡予获交于陈寅恪。锡予寅恪乃出国留学前清华同学。寅恪进城来锡予家,常在余所居前院书斋中聚谈。寅恪在清华,其寓所门上下午常悬休息敬谢来客一牌,相值颇不易。余本穿长袍,寅恪亦常穿长袍。冬季加披一棉袍或皮袍,或一马褂,或一长背心,不穿西式外套,余亦效之。

余亦因锡予识吴宓雨生。彼两人乃前中大同事。余在清华兼课,课后或至雨生所居水木清华之所。一院沿湖,极宽适幽静。雨生一人居之。余至,则临窗品茗,窗外湖水,忘其在学校中。钱稻孙与余同时有课,亦常来,三人聚谈,更易忘时。雨生本为天津《大公报》主持一文学副刊,闻因《大公报》约胡适之傅孟真诸人撰星期论文,此副刊遂被取消。雨生办此副刊时,特识拔清华两学生,一四川贺麟,一广东张荫麟,一时有二麟之称。贺麟自昭,自欧留学先归,与锡予在北大哲学系同事,与余往还甚稔。荫麟自美留学归较晚,在清华历史系任教。余赴清华上课,荫麟或先相约,或临时在清华大门前相候,邀赴其南院住所晚膳。煮鸡一只,欢谈至清华最后一班校车,荫麟亲送余至车上而别。

余其时又识张孟劬及东荪兄弟,两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则住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时余亦住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遥。十力常偕余与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园中,或在其家。十力好与东荪相聚谈哲理时事,余则与孟劬谈经史旧学。在公园茶桌旁,则四人各移椅分坐两处。在其家,则余坐孟劬书斋,而东荪则邀十力更进至别院东荪书斋中,如是以为常。

一日,余去北大有课,携《清华学报》所刊余近撰《龚定庵》一文,过孟劬家门前,嘱其门房递进。及课毕归,见孟劬留有一纸条,乃知孟劬已来过余家,盖不知余赴北大有课也。余遂即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谈龚定庵轶事,意态兴奋,若疑余有误会。孟劬与余亦属忘年之交。前辈学者,于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诚诚恳恳不肯轻易放过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时一辈学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诸子,而群慕晚汉三君,竞欲著书成一家言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识清初学风之一斑,以较余与孟劬同在北平时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计。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东荪趋新之意则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门之内,精神意趣已显若河汉。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粹,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

其他凡属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欢相接,研讨商榷,过从较密者,如陈援庵、马叔平、吴承仕、萧公权、杨树达、闻一多、余嘉锡、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觉民、赵万里、贺昌群等,既属不胜缕述,亦复不可忆。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天不佑我中华,虽他日疆土统一,而学术界则神耗气竭,光采无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