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北京大学杂忆 上-过去的大学

一九三一年夏,余在苏州,得北京大学寄来聘书。待余赴平后,清华又来请兼课。此必颉刚在北平先与两方接洽,故一专任,一兼课,双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询之颉刚。

余赴北大,在历史系任教,是为余在大学讲授历史课程之开始。所任课,一为中国上古史,一为秦汉史,皆必修课由学校指定。另一门选修课可由余自定。余决开近三百年学术史。此一课程,梁任公曾在清华研究所已开过,其讲义余曾在杂志上读之。任公卒后,某书肆印此书,梁家以此书乃任公未定稿,版权所属,不准书肆发行。余求其书不得。或人告余,可赴东安市场,在某一街道中,有一书估坐一柜上,柜前一小桌,可迳授与八毛钱,彼即在其所坐柜内取出一纸包授汝,可勿问,亦勿展视,即任公此书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与任公意见相异,故特开此课程,自编讲义。一日,某君忘其名,来电话,询余近三百年学术史最近讲到陈乾初《大学·问》一篇,北平最富藏书,但此间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处。并举冯芝生为例。君于何处得读此文。余答,余之讲义,付北大讲义室,待下周去上课时,始领取分发,君何先知。彼在电话中大笑,谓君此讲义人人可向北大讲义室预定。先睹者已群相讨论,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见当时北平学术界风气之—斑,盖因余在任公卒后不久,竟续开此课,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来书,云,君不通龟甲文,奈何腼颜讲上古史。余以此书告讲堂诸生,谓余不通龟甲文,故在此堂上将不讲及。但诸君当知,龟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讲。诸君试听,以为如何。又一日,告诸生,事有可疑,不专在古,古亦多无可疑者。如某姓钱,此钱姓即属古,无可疑。余确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几代前,为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以上仍有钱姓。近乃有人不姓钱,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来问,君何大胆若尔。余问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钱玄同之子亦来听课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古史课,若亦疑古,将无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设宴席,席上多大学史学教授。一清华大学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学系教授孟森心史,两人皆年老。主人推两人居首座,曰孔孟应居上,可勿让。又指余与钱玄同曰,君两人同宗,可连座。余遂与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问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讲一言一句彼必详悉记载无遗。余答诺,并谓彼勤奋好学殊少见。玄同又谓,彼在君班上之笔记我亦过目,逐字不遗。余闻言,骤不知所答。窃恐或起争论,将何措辞。

玄同乃续谓,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说。余仅诺诺。玄同乃改辞他及,不再理前绪,余心始释然。

一日,又有人责余,君何无情乃尔。余问何事。彼云,君知适之近患病进医院否。余曰,顷正闻之。彼云,适之尊君有加。有人问适之有关先秦诸子事,适之云可问君,莫再问彼。今病,访者盈户,君宁可不去。余答,此显属两事,君并合言之,将教余何以为人。又有一学生告余,彼系一新学生,旧同学皆告彼,当用心听适之师与师两人课。乃两师讲堂所言正相反,不知两师曾面相讨论可归一是否。余答此处正见学问之需要。汝正当从此等处自有悟入。若他人尽可告汝一是,则又何待汝多学多问。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知所言触处有忤,然亦无自奈何。

又有一生来问,师言老子出孔子后,又言出庄周后,除最近在《燕京学报》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见否。余答,有之。彼云,愿闻其详。余答,此非一言可尽,余在上古史班上当有述及,君倘愿闻其详,可试来听之。彼乃哲学系四年级生,自是遂来余上古史班上旁听。越一年,来晤言,余听师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师言不疑。哲学系有毕业纪念刊,当整理一年笔记成篇刊入。不知师尚有所言未尽否。余答,有之。因请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毕业刊物中,并告余,亦当请适之师同为一文讨论其事。余允之。余因续撰一文,连同彼笔记同刊是年北大哲学系毕业纪念刊中。而适之则竟未为文。后余自刊《庄老通辩》一书。已在余居香港时,距当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笔记载当年北大哲学毕业刊者,余手边无之,容当觅得,再以补入。此君已忘其姓名,惟闻其留学德国,归国后,在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任教。

余与适之讨论老子年代问题,绝不止三数次。余曾问适之,君之《先秦哲学史》,主张思想必有时代背景。中国古人所谓知人论世,即此义。惟既主老子早于孔子,则老子应在春秋时代,其言亦当根据当时之时代背景而发。君书何乃上推之《诗经》,即就《诗经》来论时代背景,亦不当泛泛分说乐天派悲观派等五种人生观,认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当知乐天悲观等分别,历代皆有,唐诗宋词中何尝无此等分别。即如最近世,亦复有此五等分别。何以老子思想独起于春秋时代,仍未有所说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时代背景。君书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时代背景,又何故。适之谓,君之《刘向歆父子年谱》未出,一时误于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传》,此是当时之失。然对余之第二问题,则仍未有答。

此后适之见余,再不乐意讨论老子,而别撰《说儒新篇》。在彼撰稿时,屡为余道其作意。余随时告以己意。如是者数次。适之说儒终于成篇,文长五万字,仍守其初意不变。其说既与余上古史堂上所讲意义大相背驰,诸生举适之此文设问。余遂于堂上明白告诸生,余所持与适之说儒不同之所在。诸生或劝余为文驳论。余告诸生,学问贵自有所求,不应分心与他人争是非。若多在与他人争是非上分其精力,则妨碍了自己学问之进步。《孟子》一书,只在申孔,不在辟墨。遇两说异同,诸生贵自有折衷。并余已将今天堂上所讲,一一告之适之,不烦再为文辩论。遂拒不为。诸生乃浼余助教贺次君即就余讲堂所讲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学在天津《益世报》所主办之副刊上。适之见之,大不悦,但亦未撰文反驳。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欲次君别为一文自解说,次君拒之,谓所辩乃本钱师之说,不能出尔反尔。不得已,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自为一启事,解说此事。自后余来香港,某君在《港大学报》上刊一文,专为讨论适之说儒。余始别为一小篇,追忆前说,则已上距当时十年外矣。今余此文,已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集。

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上述老子孔子两氏不过其主要之例而已。闻有北大同事之夫人们前来余课室旁听,亦去适之讲堂旁听,退后相传说以为谈资。惟一时所注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竟体触及也。然孟子所谓余非好辩,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适之告余,得商务来书,嘱编一中学国文教本。彼谓,君在中学任教国文课多年,对此富实际经验,盼我两人合作,共成此编。余告适之,对中国文学上之意见,余两人大相违异,倘各编一部中学国文教科书,使国人对比读之,庶可有益。倘欲两人合编,其事不易,并使他人亦无可窥其底里,遂拒不为。此事遂亦作罢。时适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国哲学史,而改授中国白话文学史。惟余与适之在文学方面甚少谈及,以双方各具主观,殊难相辩也。

时傅斯年孟真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亦自广州迁北平。孟真与颉刚虽一时并称适之门下大弟子,但两人学术路向实有不同。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激,乃有《古史辨》之跃起。然考信必有疑,疑古终当考。二者分辨,仅在分数上。如禹为大虫之说,颉刚稍后亦不坚持。而余则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皆超于颉刚。然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疑与信皆须考,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而孟真所主,则似尚有迥异于此者。如其以历史语言二者兼举,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无此根据。即在西方,亦仅德国某一派之主张。大体言之,西方史学并不同持此观念。其在中国,尤属创新。故在其主持之史语所,其时尚仅有地下发掘与龟甲文研究两门,皆确然示人以新观念,新路向。然孟真心中之史学前途,则实不限于此两者。

余至北平,即与孟真相识。孟真屡邀余至其史语所。有外国学者来,如法国伯希和之类,史语所宴客,余必预,并常坐贵客之旁座。孟真必介绍余乃《刘向歆父子年谱》之作者。孟真意,乃以此破当时经学界之今文学派,乃及史学界之疑古派。继此以往,则余与孟真意见亦多不合。

孟真在中国史学上,实似抱有一种新意向。惟兹事体大,而孟真又事忙未能尽其力,以求自副其所想望,而遂有未尽其所能言者。彼似主先治断代史,不主张讲通史。彼著述亦仅限先秦以上,即平日谈论,亦甚少越出此范围。凡北大历史系毕业成绩较优者,彼必网罗以去,然监督甚严。有某生专治明史,极有成绩,彼曾告余,孟真不许其上窥元代,下涉清世。然真于明史有所得,果欲上溯渊源,下探究竟,不能不于元清两代有所窥涉,则须私下为之。故于孟真每致不满。

适之于史学,则似徘徊颉刚孟真两人之间。先为《中国大史学家崔东壁》一文,仅成半篇。然于颉刚《古史辨》则备致称许。此下则转近孟真一边。故北大历史系所定课程似先注意于断代史。在余初到之年,北大历史系第一次开会,适之为文学院长,曾言办文学院其实则只是办历史系。因其时适之已主张哲学关门,则哲学系宜非所重。又文学系仍多治旧文学者掌教,一时未能排除。而历史系上古史一门除余专任其必修课外,又开选修课,凡八门,颉刚孟真各任一门。此见当时学术界凡主张开新风气者,于文学则偏重元明以下,史学则偏重先秦以上,文史两途已相悬绝。其在文学上,对白话文新文学以外,可以扫荡不理。而对史学,则先秦以下,不能存而不论,但亦急切难有新成就。于是适之对北大历史系之兴趣,亦遂逐渐减轻。

余在北大,任教“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年。翌年,改开中国政治制度史。系主任陈受颐弗允。受颐人素谦和,主讲西洋史。闻其于西洋中古史颇有深入,实际并不任系务,乃由孟真幕后主持。大意谓中国秦以下政治,只是君主专制。今改民国,以前政治制度可勿再究。余谓,言实际政治以前制度可不再问。今治历史,以前究属如何专制,亦当略知,乌可尽置不问。屡争,终不允。余言,余来任课,上古史秦汉史由学校规定,余一课任余自由开讲,不论选课人多少,余意欲开此课,学校似不宜坚拒。遂终允之。北大选课,学生可先自由听讲,一月后始定选。到时乃无人选余此课。当时法学院院长周炳霖告其同事,学生来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国政治,今文学院开此课,当令学生前往听讲。遂有政治系全班学生来选听此课。稍后,人益多,乃历史系学生前来旁听。因北大校规松,选定之课可任意缺席,未选之课可随时旁听。故学校自开学后,讲堂必随时改换。旁听多,换大课堂;缺席多,换小课堂。某教师或自小课堂屡换大课堂,某教师或自大课堂屡换小课堂。学生以此为教师作评价,教师亦无如之何。清华燕大殊无此现象。惟余第三年仍开近三百年学术史,俾完成余之讲义。

余每次上堂必写此一堂之讲授大纲及参考材料。惜余此课所讲迄今未编撰成书,惟散见其要旨于余此后之《国史大纲》中。即余初来台北,有《历代政治得失》一讲演,已付印出版,亦可谓余在北大讲授此课一简编。则已距当年开讲近二十年之久矣。

时颉刚在燕大办一《禹贡》,陶希圣在北大办一《食货》,两杂志皆风行一时。诸生来余舍,请余办一《通典》,谓当与《禹贡》《食货》鼎足而三。余拒之。诸生曰,师仅挂一名,其他一切尽由吾侪负责,请勿忧。余曰,今年开此政治制度一课,乃为诸生于此方面常识特缺,非为余于此特所重视。余爱通典制度,亦爱食货经济,又爱禹贡地理沿革。诸生当扩开兴趣,博学多通,乃能于史识渐有进。待他年学问基础既立,庶可择性近专精一门。此乃成学后事,非初学时事。倘诸生今即专骛一途,适以自限,非以自广。恐于诸生学业前途,有损无益。余为诸生着想,非自为计也。诸生唯唯而退。

时国民政府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虽亦尊令办理,但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可会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界,不专限北大一校,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别讲授。历史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学期学年考试出题阅卷,由彼两人任之。余亦分占讲席,在讲堂上明告诸生,我们的通史一课实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又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一人独任,事亦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其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独任中国通史一课。于是余在北大之课程,遂改为上古史秦汉史及通史之三门。学校又特为余专置一助教,余乃聘常来北大旁听之学生贺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国通史课,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几尽耗于此。幸而近三百年学术史讲义已编写完成,随时可付印。秦汉史讲义写至新莽时代,下面东汉三国之部遂未续写。余之最先决意,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决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其时余寓南池子汤锡予家,距太庙最近。庙侧有参天古柏两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沟,即面对故宫之围墙。草坪上设有茶座,而游客甚稀。茶座侍者与余相稔,为余择一佳处,一藤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壶。余去,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于午后去,必薄暮始归。先于开学前在此四五天,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定。

此课每周四小时,共上两堂,每堂两小时。余于开学后上课前,必于先一日下午去太庙,预备翌日下午上堂内容。主要在定其讲述之取舍,及其分配之均匀。如余讲上古史,于先秦部分本极详备,但讲通史则不多及。又如余讲近三百年学术史,牵涉甚广,但讲通史则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实,彼此相关,上下相顾,一从客观,不骋空论。制度经济,文治武功,莫不择取历代之精要,阐其演变之相承。而尤要者,在凭各代当时人之意见,陈述有关各项之得失。治乱兴亡,孰当详而增,孰宜略而简,每于半日中斟酌决定明日两小时之讲述内容。除遇风雨外,一年之内,几于全在太庙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别类,逐条逐款,定其取舍。终能于一年内成其初志。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复至太庙古柏下,然亦随时随地不殚精思,于每一讲之内容屡有改动。又增写参考材料,就《二十四史》《三通》诸书,凡余所讲有须深入讨论者,缮其原文,发之听者,俾可自加研寻。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多,学生自加研寻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续。所发姑以示例而止。

中国通史乃文学院新生之必修课,亦有文学院高年级生及其他学院诸生,复有北平其他诸校生,前来旁听。每一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满。有一张姓学生,自高中三年级即来听课,余在北大续授此课,前后凡四年,张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联大续任此课两年,张生亦先后必至。余知前后续听此课历六年之久者,惟张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课所讲内容不断有增损,而大宗旨则历年不变。彼谓于余历年所讲变动中,细寻其大意不变之所在,故觉每年有新得,屡听而不厌。如张生亦可谓善用其心矣。

二十年前,余曾去美国哈佛大学,杨联升教授告余,彼其时肄业清华大学,亦前来旁听。计亦已二十五年上下矣。检其书架上两书相赠,一为余之《国史大纲》抗战期间在重庆之国难第一版,一为余之通史课上所发之参考材料。余受其国难新版,为余手边无有者。其参考材料,则嘱联升教授仍留架上,或有足供参考处,余未之受。后此项材料由余英时交台北某书肆印行。

余在北大任此课时,又常有日本学生四五人前来旁听。课后或发问,始知此辈在中国已多历年数。有一人,在西安邮局服务已逾十年,并往来北平西安,遍历山西河南各地。乃知此辈皆日本刻意侵华前之先遣分子。并常至琉璃厂、隆福寺,各大旧书肆,访问北平各大学教授购书情形,熟悉诸教授治学所偏好,以备一旦不时之需。其处心积虑之深细无不至,可惊,亦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