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炸弹壳(4)-水上的声音

但孩子们一点也不认为糠做的饼不好吃,他们认为这饼开始吃时有点苦,但过一会儿就可以品到香味。并且孩子们还发现忆苦思甜用的饼也不完全是用喂猪的糠做成的。为了能让孩子们能吃下去,其实里面还羼了不少米粉的。所以,孩子们都把忆苦思甜当做一次口腹享受。孩子们早已高高兴兴地坐在礼堂里等待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人的到来。一会儿,那个秃顶的校长和另一个十分可怕的人上了讲台。看到那个可怕的人,台下一阵躁动,因为那个人实在太可怕。他的脸上全是伤疤:他的耳朵没有了;他的上眼帘也没有了,因此,他把眼睛闭起来时还会露出一大块眼白;他的脸上没有皮肤,全是没有毛孔的光滑的内层肉。这个人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张老师让下面安静,然后就隆重地向孩子们介绍了这个人。这个人叫梅龙,曾是本村人,但现在在城里的粮店工作。这个人已很久没回家乡了,所以,孩子们都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个劳动模范,他的脸是因为在大跃进时期造水库时被炸药炸伤的。校长介绍这个人时,孩子们几乎不敢看,只有解放一直瞪着这个人看,他的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解放其实很想听听这个劳动模范的事迹,比如怎么会被炸伤的等等。但这个人今天不会讲这些,他今天是来控诉旧社会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的。解放很失望。那个人已经在开讲了,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因为不会眨而时常要流泪,要是在平常可能是一种毛病,但在忆苦思甜就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旧社会的悲惨,在他的泪光里呈现。台上台下一片悲戚。许多孩子也跟着流泪了。这些都是真诚的眼泪。劳动人民在旧社会实在太苦了,地主、富农实在太可恶。孩子们的心中充满了阶级仇恨。

有一些孩子的目光投向那些地主、富农出生的同学。这些四类分子子女低着头,把头深埋在胸脯里,就好像他们的头是从他们的胸脯里生长出来的一样。他们哭得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厉害,有的在不住地颤抖,因为他们知道忆苦思甜过后他们会受些皮肉之苦,那些因忆苦思甜而激发出满腔的阶级仇恨的孩子会把他们的仇恨发泄到他们身上。总是这样,忆苦思甜结束,孩子们就会把他们这些四类分子子女团团围住,对他们施暴。解放一直看着台上的这个人。他在想象这个有着一脸伤疤的人有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作为。解放认为,就凭他伤成这个样子,这个劳模也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所以,他才有资格站在讲台上作报告,所以,才有资格接受台下没完没了的掌声。强牯坐在远离解放的一个角落上。他一直在观察解放。现在他情不自禁地要观察解放。强牯的双眼越过一片哭泣着的孩子们的脸,投射到解放那边,强牯看到解放的双眼发出异样的光芒,解放的脸上还是那种古怪的笑容,同时从解放若隐若现的喉节的涌动中可以猜出他在不停地咽唾沫。突然,解放收住了笑容(只能收住瞬间),同时,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强牯。强牯连忙躲避解放的目光。总是这样,只要强牯的目光在解放身上停留的时间超过半分钟,这目光不管是在解放的背后还是在解放的侧面,解放都会做出愤怒的反应,就好像强牯的眼光中带着刺,会把解放的皮肤刺痛。解放看到,强牯的目光慌乱而茫然地投向别处。解放认为强牯的目光不怀好意。

如果你看过《回故乡之路》这部越南电影,你一定记得里面有一个走在回故乡路上的士兵睡在一枚炸弹壳里面躲避美国飞机轰炸的场面。现在,这个场面已深入到了解放的内心。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个士兵一样,在弹壳上睡上一觉。他已经能够想象睡在弹壳里面温暖的滋味了。炸弹躺在解放的前面,傍晚的光线照在它流线型的光滑的身体上面,看上去它显得完美而沉静。解放明白,沉静只不过是它的表面,它的内部有着热烈的火药,如果它炸开来,会让这座山炸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现在它封闭着,你几乎找不到一条缝隙,它像一个蛋那样圆满,好像它天生就是这样的。但解放知道,它是由人制造出来的,是人在兵工厂中拼装起来的,所以,只要动动脑筋,就一定能肢解它。解放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炸弹尾部那个巨大的铁块上。他断定一切机关都在这上面。解放从家里搬来了螺丝刀、榔头、老虎钳、扳手等工具,他决定从尾部下手,把炸弹分成两半,这样,他就可以像那个越南士兵那样爬到炸弹里睡觉了。虽然,这枚炸弹从天上掉下来不曾爆炸,虽然它在地上埋了也有二十多年了,但分离炸弹这事无疑是危险的工作,解放不知道炸弹在何种情况下爆炸,他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他这么干完全是冒险。解放拿着螺丝刀,用刀刮去炸弹尾部的沥青。一会儿,一颗螺母显露出来了。解放知道,他必须先把这颗螺母先退出来。他在退螺母时,心跳得厉害,他担心自己不小心把这枚炸弹引爆,那样的话,他恐怕会被炸得片甲不留,恐怕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螺母退去后,后盖就可以揭去了。里面有一些红红绿绿的线头。这情形解放很熟悉,电影里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那往往是在电影的高潮,定时炸弹就要炸响,英雄处在最紧急的关头,他的头上冒着豆大的汗滴,他必须让那些红红绿绿的线头断开。

当然,最后英雄没有让炸弹爆炸。勇气和运气成全了英雄。有一瞬间,解放觉得自己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好像他也是一个英雄。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因为这里没有烟火,这山、这树、这夕阳一片平和,所以,潜在的危险好像并不真实。开始时,他还有点害怕炸弹会突然爆炸,但干了一阵子,炸弹没任何动静,危险的感觉就淡了。现在解放看着这些线头,就好像这些线头只不过是摆放在那儿的装饰品,装装样子而已似的。所以,解放想也没想,就一把抓住它们,然后用力一拉,电线脱离了炸弹。当然,炸弹没有爆炸。解放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胆子大,拆御炸弹的速度就快了起来。终于,弹壳被撬开了,弹壳分成了两半。弹壳里面有一团用油污纸包着的漆黑的东西,解放马上猜出那就是炸药,他在一本有关军事的书上读到过,那东西正确的叫法应该是TNT。真正厉害的就是这团东西,弹壳只不过是这团东西的外衣,就是这团东西让地动让山摇,让人血肉横飞的。为了安置这团东西,解放特地下了一趟山,他找到一只他爹用来画领袖像的油漆桶,因为桶里桶外积满了油漆,所以他点上火让铁桶燃烧起来,直到油漆全部烧干净为止。他知道炸药不能碰到火,所以,他在带桶上山前还把铁桶在水中浸了会儿。他用自己的衣服把桶中的水擦干净,然后把那团黑黑的炸药放进桶中,他小心地用盖子把桶盖严实了。这桶炸药对解放来说是重要的,他将充分利用它。毫无疑问,这桶炸药会给他带来快乐,他可以让他的自制火药手枪响起来,让村子里发出轻脆的声音,还能让别的孩子羡慕不已。如果他们问我是怎么搞到火药的,那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我自制的,我找到了不用硫就能制造火药的方法。

他们一定会发了疯地去试验不用硫的自制火药,他们一辈子也试验不出来。解放对自己说,我必须把这桶火药藏好,我不能把这桶东西拿到村子里去,我得让它埋在地下。解放就在山上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铁桶埋了下来。现在弹壳空空荡荡了,解放可以像那个越南人一样在弹壳里睡觉了。他用衣服把弹壳里存留的脏物掸去,然后就躺了进去。他好不容易才把另一半弹壳移挪归位。随着子弹的合拢,里面一片漆黑。弹壳里面火药味依旧很浓,这火药味让解放感到和平,就好像有什么寂静的东西缭绕在火药气息之中。解放躺在弹壳里,觉得所有一切都远离了他,他突然涌上一种莫名的温暖的感觉。他甚至都不用闭上眼睛,他就可以想象天空中飞翔着美国飞机,他们投下了无数的炸弹,炸弹在周围炸响,但解放非常安全。有时候,解放觉得自己的炸弹也在天空飞翔。解放发现他躺在炸弹里面没有傻笑。现在炸弹里面成了解放另一个家。解放只要一有空就奔到山上,然后像一只松鼠一样钻到炸弹壳里。他从山下搬了不少东西上来,这些东西包括:五枚子弹、火药手枪、一块红领巾(解放有两块红领巾,旧的一块系在他的脖子上,这是新的一块)、一张《沙家浜》的剧照、八本连环画、一只滑轮、一块布毯和一台书本那么大的收音机。这是村子里惟一的一台收音机,是解放爸的,但自从解放爸被带走之后,解放爸再也没有打开过收音机,解放爸整日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了不起的大事似的。解放见爸爸床头的收音机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把收音机搬到了炸弹壳内,他猜想他的父亲最近不会对收音机感兴趣,因此不会发现解放拿走了收音机。解放把东西放在炸弹壳内不同的位置上。

解放习惯于把东西整得井井有条。他一直是个做事有条不紊有想法有计划的人。他躺在炸弹壳里,打开了收音机,但他什么也没有收到,收音机一直在发着古怪的噪音。他还以为收音机坏了,但他爬出弹壳一试,收音机还是能收到的。他猜想,是炸弹壳挡住了无线电波的进入。不能在弹壳里收到来自北京或上海的声音,解放感到非常扫兴。但不管怎么说,在弹壳中安置一个家让解放感到满意。

这是一个黑暗之所,只要你爬到里面,你就会被黑暗吞没。弹壳里依旧留存的炸药味让解放感到非常平静。弹壳很小,但因为黑暗,这里好像没有边界,好像这里非常辽阔。躺在这弹壳里,解放觉得现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弹壳像是在现在之上飞翔。他在洞中感到非常放松非常满足。只要在学校或在村子里,他就会傻笑,但在这弹壳里,他就不会再傻笑,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弹壳的一半埋在泥土里,所以,弹壳里面非常阴凉。在学校里,在村子里,天上的太阳像是有一个传递热量的通道和这些地方系连着,好像太阳的所有热量都集中到了这些地方,总之,弹壳之外,空气像在燃烧。孩子们都浸泡在村子里的河水中,他们只把他们的头裸露在水之上,河中黑色的头就像粪坑中涌动着的蛆。但解放不去河水中,他一放学就会像一只松鼠一样蹿入弹壳中。现在,他已经能非常灵活地从弹壳中钻进钻出了,他觉得他的身体也变得像松鼠一样柔软。解放觉得现在他的柔软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有一回,萝卜碰到解放,问解放这几天在干什么,因为他总也找不着解放。解放当时正准备往山上跑。因为他不想萝卜跟着他,所以,解放停下来和萝卜说话。解放不想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