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炸弹壳(3)-水上的声音

解放就站住了。他可以不站住,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但如果那样,那不但强牯,所有的孩子都会笑话他,这样解放就会像萝卜那样成为人人都可以欺侮的对象。解放的脚像长着钉子似的,他立在强牯的前面,一动不动。他的眼光第一次锐利地刺向强牯。强牯感觉到了解放眼中的坚定的内容。强牯的心慌了一下。但这会强牯已没法再退步了。强牯说:“现在我已在你面前了,你不要报复吗,你来呀。”解放看了看强牯背后的孩子,冷笑道:“你准备用这么多人对付我?”强牯说:“谁说的,你放心,一对一。”解放说:“好。一对一。怎么打?”强牯冷漠地说:“随你。”解放想了想,说:“我们用拳头已较量过了,这一次我们来打泥仗吧。”所谓“打泥仗”本来是孩子们玩的游戏。双方在一块场地两端垒起工事,用泥土做炮弹,谁先冲过中线谁就赢。但现在已不再是游戏,而是真正的战争。强牯警觉地看了一眼解放,想弄明白解放在玩什么花招。强牯认为其中一定是有花招的,解放一定会用什么致命武器对付他的。强牯认为他们实际上已从拳头较量,上升到用工具较量了。他们来到东边的一块干裂的泥地上。这里远离村庄,原本是一个浅浅的湖,但由于久未下雨,湖里没一点水,成了现在这样一大片干裂的泥土。解放和强牯开始为战争做准备。解放的口袋里已塞满了泥块。有些泥块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希望这些泥块能准确地砸在强牯的脸上。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输,我如果输了这一次,那我就可能输十次,输一百次。我就是被强牯砸死,我也要赶在强牯之前跑过中线。解放和强牯各自找了个隐蔽之所匍匐下来。围观的孩子们躲在附近的一块草地上。其中一个孩子喊了一声“开始”。孩子的话音刚落,泥块就从两人的阵地投向对方的阵地。照一般经验,在战争的最初阶段是火力最为密集的时候,一般不是冲锋之时,等到身边的泥块用得差不多了,火力稀疏了,才是冲锋的最佳时刻。但解放的行为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一开始就冲锋了。他甚至在冲锋时没有向对方砸泥块。他在密集的泥块中冲锋。泥块一次次砸在他的身上,把他砸趴下,但他马上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旁边看着的孩子都认为解放不要命了。果然一块泥土砸中了解放的眼睛,解放的眼前马上像一只馒头似的肿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一时看不见,解放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在地上翻了个跟头。解放好像爬不起来了。强牯见时机成熟,也从自己的隐蔽处爬出来向中线冲。这时解放已站起来了,他的嘴角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泥块,砸向强牯。强牯被砸得趴在地上。当强牯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时,孩子们发现他的眼睛完全红了,他的手中握着一块有手掌大的石头。照规定是不能用石块的呀,可强牯竟拿着石块。如果他用这石块砸中解放,那解放会没命的呀。草地上的孩子们的脸因紧张而苍白。果然强牯做出向解放投掷的动作。强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石块像一块乌云一样从孩子们的眼里飞过,最后,孩子们都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石块落在了解放的脑袋上。一会儿,解放的脸上都是鲜血。解放的头成了一只血头。但解放还在向中线跑。草地上的孩子们知道祸闯大了,他们脸色苍白地往村子跑。

强牯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石块真的砸中了解放。他看着一个血头向自己奔来,突然感到十分恐惧,他啊地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后来发生的事解放就一点也不知道了。村里的人说,解放的脑子似乎被强牯砸坏了,总之,自从解放的脑子被砸后,解放变得很奇怪,他看人总是似笑非笑,好像他掌握了别人的秘密似的,许多人都被他看得不舒服。他越来越不合群了,他现在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感觉。强牯为了自己的那一砸没少吃苦头。那天,他知道自己的祸闯大了,躲在山上不敢回家,他想他的父母知道这个事后,会把他揍死。后来,有一个伙伴上山告诉他,解放回到家就晕了过去,现在已送到城里的医院里去了。那人说,解放有可能会死。强牯听到这个消息,吓坏了,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所以硬着头皮回家。结果,他被他爹妈捆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毒打了一顿。他爹妈打完后就往城里赶,强牯的爹妈得为解放负担一切医疗费用。他们走时没把强牯从树上放下来。强牯吊在树上,他想,如果解放被砸死的话,那他也活不成了,他知道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他禁不住发颤,吊着他的绳子也跟着抖动起来。等到父母从医院里回来,强牯已经吓昏过去了。父母说,解放活着。过了一段日子,父母就把强牯带到了医院。父母要强牯向解放赔罪。父母告诉强牯,解放的脑子砸坏了,他老是笑,见人就笑。现在也不知他傻不傻,如果他傻了的话,那我们就要管他一辈子了。强牯这段日子很少说话,他知道他还是不说为妙。他们来到医院,但解放不想见强牯。强牯只好站在门外。他想,看来解放没有傻,他还知道我是他的仇人。

他往里望去,他看到解放确实在傻笑,但解放的眼睛没有笑,他的眼睛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但他控制不住,因此眼睛里有一种恼怒。强牯突然觉得解放很可怜。一个只会傻笑的人怎么会不可怜呢。解放从医院里出来后依旧对人傻笑。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最不愿意让强牯看到他傻笑,在强牯面前,他用尽最大的毅力控制自己,结果,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哭笑不得。解放知道哭笑不得简直比傻笑还要难看,还要令人绝望。他努力控制的时间一久,他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变化,变得似笑非笑,看上去又像是绝顶聪明,又像是傻的。解放当然不满意自己脸上这种他无法控制的表情。他受不了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那里面什么都有。解放现在很少呆在村子里,他总是爬到山上去。让解放感到奇怪的是当他独处时,他就不再傻笑。村子里的人不知道解放在山上干什么。火药的气味一直在解放的脑子里缠绕。在解放的脑子被砸之前,在他们发现了那条战壕起,火药的气味就在解放的脑子里了。但解放被砸后,这气味更加强烈了。解放对母亲说了这个情况。母亲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看到母亲流泪,解放就再也不同她说了。解放也同萝卜说过,但萝卜却说这是解放的幻觉,因为他从来没有闻到火药味,村子里没有一个人闻到火药味。萝卜说,哪里有火药,村子里的人想开山都找不到火药,火药都让国家收购了,都造火箭去了。哪里来的火药味呢。但解放却总是闻到火药味。战壕那里再也找不到一颗子弹,所以孩子们已经不去那里了。但解放现在却天天去。解放站在战壕上,他就会感到那熟悉的火药味强烈地窜入他的鼻孔。

这时,解放就会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在沟壕附近跑来跑去。这种感觉暂时缓解了解放的苦恼。一天,解放在林子里跑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他的身子擦在一棵树上,擦出了血。就在这时候,他回头看到了绊倒他的是一块铁块。解放当即就涌上了灵感,他认为他的脚有了惊人的发现。总是这样,有时候你需要用眼睛去发现些什么,但有时候你得靠身体的其他部位。现在解放因为绊了一跤他就认为他这一跤不是平白无故的,这是让解放通过这一块铁块揭示埋在地底下更深的秘密。一个地雷?一枚炸弹?还是一辆装甲车?是一枚炸弹。解放花了整整五个傍晚才把它挖出来。学校的最后一节课往往在三点钟就结束了,他一放学便往山上跑。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发现了一枚炸弹。现在,太阳已从对面的山上落下去了,但天边布满了血红的晚霞。炸弹因此也染上了一层红晕。这是一枚巨大的炸弹,它虽在地上埋了二十多年,但它看上去好像刚刚从兵工厂的车间中运出来似的,除了个别地方因油漆剥落而生锈外,其他地方依旧散发着银色光芒。炸弹的尾部写着这种炸弹的型号:U-211。解放猜想,这可能是一种美制炸弹,是美国人提供给蒋介石打内战的。炸弹大约有成年人那么长,直径有水桶那么大。解放用力地推了推炸弹,但他怎么也推不动它。解放想,这是一枚没有炸掉的炸弹,它的内部一定装满了火药。无论如何这是个重大的发现。但解放暂时还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先得把它研究透,别的以后再说。从山上下来前,解放会把这枚炸弹藏好。他用草、藤蔓、柴火遮盖炸弹。

直到他认为不会有人发现它,解放才会放心地离去。解放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山上,飞到了那枚巨大的炸弹上。他偶尔会逃几次课去山上,但他不经常逃课,因为他怕老师发动同学找到山上来。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他找到了一枚炸弹。解放不住地望窗外,窗外的天空蓝得就像一块有色玻璃。解放曾得到过一块有色玻璃,用有色玻璃看世界,世界就会变得很奇妙,世界就会变得像一个童话。解放可以盯着窗外看半天,而不是看黑板,他的嘴角还不时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老师当然知道解放上课走神,但许多人说解放的脑子被强牯砸坏了,所以老师就懒得管解放。反正解放虽然没在听讲,但他至少是安静的。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件,强牯已被安排到另一个班上了。老师认为把这两个人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读书,就像是在教室里埋了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爆炸。强牯很高兴地去了另一个班。他不想再和解放过不去。虽然医生说,解放的脑子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但人们都在说解放现在有点傻。不管解放傻不傻,无论如何都是他砸的那一下的缘故。为此强牯深为不安。强牯安排到另一个班后,那个班的老师说强牯变得安静了,他不再带着一帮孩子到处欺侮人了。有人说,强牯开始学好了。这天下午,学校有一个忆苦思甜大会。听说有忆苦思甜大会,孩子们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这是因为忆苦思甜大会上,孩子们可以吃到用糠做成的饼子。你知道,糠是用来喂猪的,用糠做的饼子主要用来说明旧社会劳动人民比猪、比牛马还不如,从而使孩子们从内心深处涌出生长在新社会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