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一直在观察解放,他发现解放看上去确实很傻,那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一个白痴。这段日子以来,孩子都在说解放神出鬼没,他们甚至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在山上蹿来蹿去。萝卜看了看解放的眼睛,他发现解放的眼睛真的很红,真的像一只松鼠的眼睛。难道解放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
远处的巷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孩子,接着,又跑出一群孩子。跑在前面的孩子是四类分子友灿的儿子,非常瘦,他跑起来的样子就像风中飘荡的一根芦苇。后面那帮孩子相对要结实得多。解放知道,后面那帮人在追打友灿的儿子。就像成年人可以随便教训四类分子一样,孩子们认为四类分子的子女也可以随便揍。他们也不揍所有的四类分子子女,他们只揍友灿的儿子。这是因为友灿的儿子有一种奇怪的毛病,他只要一听到什么声响,就觉得有人要打他,他就抱着头奔跑。他得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恐惧症。友灿儿子越是这个样子,孩子们似乎对他越感兴趣,他们就动不动要揍他。这回儿,那帮孩子已追上了友灿的儿子,他们团团把那孩子围住,然后开始慢慢折磨那个孩子。他们有的踢那孩子,有的把小便浇到那孩子身上,有的要那孩子吃牛粪。友灿的儿子哭得嗓子也哑了,但他的哭声听起来很假,好像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出来的,他的哭声里好像没有什么内容,没有更多的痛苦,没有灵魂。要是以往,强牯一定会积极参与的,但这回,强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强牯还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解放和萝卜。他发现解放正看着他们傻笑。解放突然感到头痛了。总是这样,自从被强牯砸伤后,每次见到别人打架,他的头都要痛,就好像他们的拳头是打在他的头上似的。
确实是这样,见到暴力场面,解放的眼前就会浮现自己被砸的那一幕,他看到那喷射而出的血液像花朵一样开放,同时他的头就会痛得更剧烈。他感到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那样的话他可能会眩晕过去的。他转身就跑。萝卜不知道解放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跑了。萝卜看到解放迅速地消失在山林之中。在解放消失的刹那间,萝卜真的觉得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终于又钻进了弹壳之中,这个阴凉而温暖之所,这个黑暗无边的洞穴,这个秘密的领地,这个安全的地方。解放的眼前依旧是他们揍友灿儿子的场面,但这会儿解放的头已经不痛了,也许因为刚才的狂奔,他感到有点儿疲劳,他就闭合了他的眼睛。没一会儿,解放就睡了过去。那些孩子揍人的场面现在出现在他的梦中,只是那个被揍的人变成了解放自己。睡梦中的解放的身子在不住地扭动。泪水像小溪似的从他的眼中涌出来。一觉醒来,解放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猛地坐起来,结果头重重地撞在弹壳的壁上,痛得他眼睛直冒金星。他才知道他原来在弹壳里睡着了。想起刚才那些场景只不过是个噩梦,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从弹壳中爬起来,四周十分安静,听不到一点儿人声。鸟叫声当然是有的,但这会儿那鸟叫声听起来有点儿怪异,平时听来干净悦耳的鸣叫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点凄惨的哭腔。有一刻,解放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感到从弹壳中钻出来,他原来熟悉的世界似乎有些改变。他抬头看天,天上的太阳还在东边。解放只瞥了太阳一眼,他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一片漆黑。他想起来了,他钻入弹壳时,天上的太阳应该是在西边的,他一觉醒来,太阳竟然在东边了。
他知道时间不可能倒流,他想他在弹壳里至少睡了一天。也许在里面睡了几天也说不定。不知为什么,解放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解放拧干衣服上的泪水,就向山下跑去。当他跑过村头时,他看到村头出现了新的大字报。看了大字报上的内容,解放就傻笑起来。他想尽量控制自己不要笑,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解放因此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解放对自己说,你应该哭而不是笑。是不是你的眼泪在梦中流完了,你不会哭了只会笑了。耳光响过,解放感到脸上热辣辣地痛,他捂着脸向家中奔去。大字报是针对解放的爸的。大字报说解放的爸偷听敌台,说解放爸老是半夜三更爬起来打开收音机听台湾的广播。他听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黄色歌曲,听反动宣传,他不但听还传播反革命言论。大字报还推论说,解放的爸爸盼望着国民党蒋介石反攻大陆。所有这一切,解放一点也不相信。是的,他的父亲拥有村子里惟一一台收音机,很多人看见这收音机就要眼红,但解放爸没有听过敌台,解放爸还警告过解放不要收听敌台。大字报上所述的一切都是假的,是血口喷人。解放急匆匆地跨进自家的院子,他看到母亲木然地坐在门槛上。她双眼无神。她的眼睛看上去很干枯,好像她的眼泪都流完了似的。解放问:“妈,爸爸还好吧?”妈妈见到解放就哭出声来。她说:“你去哪里了呀,你怎么失踪了三天?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解放问:“爸爸呢?”妈说:“你爸爸又被他们带走了。不过你放心,你爸爸没事的。”
解放说:“他们怎么能这样,爸爸没干过坏事他们怎么可以把他带走。”妈说:“你爸没干过坏事,所以不怕。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啦?我担心得要死。我问萝卜,萝卜告诉我说你变成了一只松鼠。”解放说:“他他娘的才变成了一只松鼠。”妈说:“解放啊,你脑子被强牯砸坏了呀,你不要出门了,不要让妈担心了呀。我怕你找不到家呀。”解放不想再理睬母亲,自从他被砸了后,母亲总是把他当成白痴。虽然他时刻要傻笑,但他不是白痴。解放向队部奔去。解放跑得非常快,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一会儿,解放就到了队部。队部的门关着,有一帮孩子俯在门边眯着一只眼睛朝里张望。他们见解放到来,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解放。解放知道他的父亲就关在里面。解放不想和那群孩子挤在一起。他转到队部的后窗,爬到窗上往里看。他看到守仁正点着烟,拿着棍子围着解放的父亲打转。守仁总是这样,他教训人的时候,总是学电影里国民党的样子,好像他就是一个中美合作所的打手。解放爬在高高的窗台上,他蜷缩着像飞到围墙上的一只母鸡。那帮孩子这会儿也来到屋后看热闹,他们站在窗口下,抬着头,叽叽地笑。解放没理他们。他知道他们在幸灾乐祸,他们总是这样。他们是强牯的帮凶,也许还是强牯让他们来这里的呢。有一个孩子对着他高喊道:“解放,你爹这回完了,你爹不但听敌台,你爹还是个大流氓。大人们说,你爹在守仁家的墙头画毛主席像,画着画着,就从守仁家的窗口爬了进去,和守仁的老婆搞上了。你爹真是个流氓啊。”
解放的脸一下子黑了。他的脸上是黑色的傻笑,但他的眼决没有笑,他的眼中是一把愤怒的剑。解放几乎是从窗下滚下来的,向那喊叫的孩子冲去。那孩子见事情不妙,连滚带爬地跑了。孩子们知道自从解放被强牯砸伤以后,解放的脑子有问题,他看起来比较可怕,像一只受了惊的公牛总是横冲直撞,再加上他那阴阳怪气地傻笑,孩子们都有点憷他。解放没去追那个孩子,他来到队部门前,就嘭嘭嘭地敲门,他喊道:“开门,开门。”守仁叼着烟,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解放。在他审问的时候,没有人敢于来敲门,只有像解放这样的傻瓜才敢。他听说解放被强牯砸开了脑瓜子,被砸傻了。他不知道这个傻瓜想干什么。他嚷道:“叫什么,叫什么。”解放说:“为什么把我爸关起来,我爸画了那么多毛主席的像,你们为什么还要抓他。”守仁没理睬解放,他砰地把门关上了。解放被门重重地撞了一下。解放还想同守仁论理,他又嘭嘭嘭地敲起门来。解放敲得十分激烈,但门一直没开。他敲了足足十分钟。门突然开了,守仁的脸像煤那样黑。守仁说:“反啦,你这么大点儿的人还想造反啊。”说完守仁迅速爬起来抓住解放,拎了起来,然后一把掷在队部的广场上。解放落地,击起白白的一片扬尘。解放感到屁股骨酸痛酸痛的。广场上迅速围过来一群孩子,他们在离解放不远处站住,目光在守仁和解放之间游移。萝卜也在其中。守仁叫道:“你再来敲,我就揍死你。”
守仁看了眼远处的孩子,又说:“小子们,这个傻瓜,这个新生反革命的儿子捣他娘的乱,你们好好收拾收拾他。”远处,那些孩子像看待怪物那样看着解放。他们的眼睛有一种单纯的冷漠和仇恨。这时候萝卜来到解放跟前,对解放说:“解放,你还是快走吧,你瞧他们正看着你呢,你再不走,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揍你一顿呢。”解放发现远处孩子们的眼睛锐利而无情,它们像在空气中飞舞的玻璃碎片。他知道有守仁这句话,他们真的会围攻他的。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山中跑去。解放的衬衫像风筝那样升起来,升得比他的头部更高,然后融入天边的白云中。这是黑暗之所,像夏天的水一样温暖的地方,没人知道的安全的港湾,遍布着弹药气味的让人能产生飞翔之感的洞穴,解放像一只老鼠那样蜷曲在里面,他的头缩在他的肩膀里面,他的背佝偻着,他的手捧着他脚裸,他整个变成了一个圆球。解放不知道自己在弹壳里躺了多久,他不想再出去了,他害怕出去。他闭着眼睛,他看到,在弹壳之外,在黑暗之外,他们的眼睛在天空飞舞,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他觉得只要他钻出弹壳那些刀子刺入了他的肌肤,让他浑身楚痛。他感到自己正在缩小,后来缩成了一团水,最后变成了一缕空气。后来,他感到空气又凝结成了水,水又凝结成了一个圆球。
后来,他听到了自己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开始有点胆怯有点沮丧,后来慢慢变得镇静和坚定起来。他看到自己在黑暗中伸直了双腿,舒展了双手,接着他听到那个黑暗中的声音说:如果你父亲真的成了一个反革命,那你就完了,所以,你要自救。你必须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要干些别人干不了的事情出来,这样就没人敢欺侮你了。听到这个声音,解放感到全身温暖,好像那个声音是领袖发出似的,总之,他想流泪,结果,他真的流泪了。泪水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看到自己钻出了黑暗的洞穴,然后挖开一块石块,又扒去了一些泥土,取出一只铁盒子。铁盒子里盛满了黑色的炸药。他取了大约半斤炸药,然后他把铁盒子重新埋好。
“解放,你在哪里啊,解放,你在哪里啊。”一天晚上,萝卜听到解放的母亲在村子里这样叫唤。萝卜这才想起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解放了。他感到很奇怪,虽然他已睡下了,但他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解放母亲身边。萝卜想弄明白解放出了什么事。解放母亲说:“解放不知道去哪里了呀,他失踪了呀。以前他也突然失踪二三天的,但这次都失踪了三四天了呀,我不知他到哪里去了,萝卜,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会出事吧?”萝卜不知道解放在哪里。自从解放被强牯砸了一下之后,解放总是神出鬼没,独来独往,所以,萝卜不知道解放现在在哪里。萝卜想起他们都在说解放变成一只松鼠这件事,他想,也许解放现在已变成一只松鼠在满山遍野撒野呢。萝卜觉得变成一只松鼠也许是件不错的事,松鼠们一定是无忧无虑的。萝卜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解放的母亲。他知道解放的母亲不会相信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