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王肯 我杀人了-水上的声音

王肯是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十年后再次走进我们的生活的。他的到来让我很吃惊。这之前我几乎快把这个人忘记了。确实,这十年周围的一切变化实在太快。大家都生活得很亢奋,高楼大厦一夜之间像禾苗那样插在我们身边,那些气宇不凡的人们在大楼里进进出出。虽然我至今面带菜色,游离于这样的火热生活之外,但外界的一切带给我的影响也不可小视,就像那些通俗电视剧培养了我恶俗的胃口一样(这些电视剧陪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长夜),我免不了伸出头去打量打量,让脸上挂上些失落或羡艳。

这十年中,苍白的王肯的面目日益模糊,就像那些被高楼取而代之的低矮的木结构房舍那样在时间的长河里消失无踪。我的职业依旧是古籍整理员。这份职业同外面的世界构成强烈冲夺的同时也让我变得日益懒散。一方面我无法克制自己对灯红酒绿场所的遐想,另一方面我也不指望在我身上出现什么奇迹使我在经济生活中发财。事实上我变得越来越懒了,我成天呆在家里(我的古籍整理员的差事使我可以坐在家里上班),我很少看书,除了睡觉我迷恋于玩电子游戏,在超现实世界中施展拳脚。我很有一点与世隔绝的味道。甚至连我的电话也很少响起。有时候那蒙尘的电话响起也往往是某个冒失鬼拔错了号。所以很多时候电话响起我也懒得去接。但王肯最先却是在我的电话里出现的。

那天,我在玩一部叫做《红色战机》的游戏,西方世界正把莫斯科团团包围,眼看苏联危在旦夕,这时我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我当然不会理睬它。火炮和导弹在屏幕上飞来飞去,照亮了我流露出些许嗜血气息的疯狂的脸。过不了多久,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以为电话不会响太久,事实上我低估了对方的耐心。电话一刻不停地响了足足有五分钟。我开始心烦意乱,我的枪法乱了,我指挥的大军损兵折将,我知道末日将临,游戏将要无情终结。我因此对这个电话非常反感。我气鼓鼓地站起来,拿起电话。我吼道:“谁?”对方传来的是嘿嘿嘿的傻笑。笑得有点气喘,有点神经质。

他说:“你猜我是谁?”我听不出对方是谁,我没好气地说:“鬼知道你是哪个婊子养的。”对方说:“我们有十年不见了吧。”我确实听不出是谁,我觉得那声音很陌生,我想很可能又是谁打错了电话,正准备搁下的时候,我的耳边传来另一个声音。这声音我熟悉,他是周保政发出的。周保政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肯回来了。”我这才知道刚才那个神秘兮兮的人是王肯。王肯的到来是我生活中一个小小的奇迹。这个奇迹让我走出书斋人模狗样地去赴约。王肯和周保政在“新世纪”等我。我一路想着王肯,我实在想不起他的面孔,想起他不久就要请我喝酒,我感到有点不安。我想我不应该把他忘得这么干净。我知道喝酒的时候大家免不了会谈从前。我不知道到时会不会突然想起一些场景,有时候回忆也需要有人提个醒。我希望周保政会记得一些王肯的往事,好让我浑水摸鱼,不至于太尴尬。我对周保政是有些指望的,因为他的记忆力不像我那么坏,他脑子里一定装着一些别人的洋相。比如他有时候见到我,就会笑我纯情。笑我和叶小勒吹了后,我的泪水可以把我自己淹死。他还笑我的一次冲动:我想辞职下海。他说,如果你为叶小勒流的泪叫海的话你就下。我想,周保政有残酷的本性,你哪儿痛他就往哪儿撒盐。我虽然对王肯记不起什么,但他的苍白我还是有模糊的印象。但现实的王肯把我的印象砸得粉碎。

王肯不但不苍白而且很黑,黑得像个黑人。他脸上粗狂的线条也与印象里相去甚远。这让我想起牛虻,他是由苍白的亚瑟变的,远离意大利多年,等到回来后,他已变得坚忍、神秘、残酷。我想王肯是否也想给我们这样的印象呢,因为我看到他的眼中确实有一丝残忍的光亮,他的笑也有种遥远的神秘的东西。他脸上的伤疤也让我对他的好奇心陡增。我的另一个印象是王肯这次回来一定赚了点钱,这一点傻瓜也看得出来。因为他请我和周保政喝的是玛爹利。当然一般来说成功者都想在过去的朋友面前摆点阔。这我见多了,比如我的一位同学发财以后就拿出一笔钱把同学们接到母校叙旧,惟恐我们不知道他发了财。王肯自见到我起,一直保持着那种神秘的微笑。他不时拍我的肩,向我敬酒。我不能适应他这样拍我,大款一拍让我无所适从,我不知自己该向他摇尾巴还是保持穷人的尊严。王肯亲切对我说:“你这只在三千年时光中钻来钻去的书虫,你一点也没变。”周保政不无调侃地说:“钻出来的时候王肯却变了,变成了富翁。”我说:“所有的历史都是为了成为一本书。王肯,说说你这本书吧。你为什么在我们的视线里突然消失呢?”王肯的笑变得越来越遥远,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我注意到那亮光的深处是一种镇定和自信。他说:“因为我杀了人。”周保政听了王肯说他杀了人以后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不知周保政为什么笑得这么疯。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周保政根本不相信王肯杀了人。我看到王肯在周保政狂笑时脸上的表情变得很阴郁,我感到这阴郁有很深的背景,似乎深不可测。鉴于周保政事后对我的述说(他把王肯自述杀人之事当成又一个洋相收入记忆里),我当然也不相信王肯杀了人。另外根据常理,杀人者一般不会夫子自道说自己杀了人。我有理由认为这只不过是王肯在装神弄鬼,要填充十年时间莫过于说自己杀人让人印象深刻,如果细数似水流年那往往令人生厌。根据周保政的述说,我也忆起了十年前的王肯。我看到王肯摇晃着细瘦的身子在时间深处向我走来。十年前的王肯是个胆小鬼。这个结论可以从多个角度去描述。首先他的外表符合一个胆小鬼的形象,瘦而苍白。另外他的一些品性也证明他的胆子不大。比如王肯怕蛇。王肯说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蛇他就感到身体的皮肤打皱,全身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他见到蛇就会晕过去。又比如有一回我们吃蛇肉,我们没告诉王肯这是蛇肉,所以王肯吃得很香。他吃完了我们才告诉他。结果他呕吐不止。我们一边看他呕吐,一边嘲笑他胆小鬼。我们都知道王肯最不喜欢我们叫他胆小鬼。这是他的心病。他见我们这样嘲笑他,借着他呕得眼泪涟涟的疯劲,他拿起一把刀子朝我们比划。他说,你们再说我就他妈的砍了你们。周保政的脸上布满了讥讽的神情,他把手放到桌上,他说,王肯,你如果不是胆小鬼你就把刀子刺下来。我们见到王肯把刀子高高地举起。我们都很担心王肯失控而真的刺下来,那样的话周保政的手就会残疾。

但就在这个时候,王肯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十分苍白,他闭上眼睛,叫了一声,然后无力地垂下了举刀的手。周保政说完反问我:“你说这样的人会去杀人吗?”王肯总是自称为“杀人犯”,这个称谓频繁地出现在他和我们的对话当中。我说频繁有二层意思:一、自从他突然在我们的生活中冒出来后,他总是做东请我们去那些高档娱乐场所玩(我感到无法拒绝他的好意,很难再在书斋呆下去,事实证明这些地方有相当大的吸引力,我久而久之便有了瘾,如果哪一天王肯没有安排我就感到心头空荡荡的,王肯把我从书斋带入了火热的生活),因此我们总有机会频繁对话;二、王肯在频繁对话中频繁使用这个让一般人感到触目惊心的词。周保政说他每次听到“杀人犯”这个词心中就要冷笑。一次酒足饭饱后,周保政实在憋不住了,他说:“王肯,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一个杀人犯呢?这样自我标榜当心公安把你抓走。”王肯说:“都十年了,谁管。”周保政说:“我很愿意相信你杀了人——既然杀人这种事在你那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老实说,王肯,我很难相信。我不相信你有胆量去杀人。”王肯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他说:“信不信由你,但我杀人是真的。”周保政说:“那你说说看,你怎么杀了人。”我看到王肯的脸突然之间变得生动起来。

那张黑脸上的笑变得遥远而神秘,他脸上的伤疤和他的眼睛一样溢出光彩来。他像是全身心投身到往事之中了。他说:“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杀人后的感觉。想想自己曾主宰过一个生命,就感到自己充满力量,就感到自己拥有了某种权力。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人都杀了我还怕什么呢?”十年前的街景在王肯的叙述里变得动荡起来。由于我的先入之见,我对王肯的叙述缺乏必要的信任,因此当王肯在杀人之夜向林庙走去时,我感到那种动荡不安不无夸张的成分。十年前胆小鬼王肯有一把锋利的剑。每天夜晚,他都会拿着去林庙那一带操练一番。那是一个城乡结合部,那地方有一棵古樟树,樟树下还有一堆稻草。那地方少有人烟,王肯拿着剑在月光下乱舞,剑光闪过,王肯的心中就涌上了英雄气概。王肯说:“剑在手,幻想无边。你们知道那时候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但在无人的林庙,我的脑子里满是假想的敌人,我杀人如麻,无人在话下。”显然那堆稻草是王肯的假想敌之一。他的剑一次一次刺向那堆草堆。就像我在十年后玩的电子游戏,千军万马纷纷斩于马下。出事那天,王肯像往常那样一个箭步向草堆刺去。这回,一股力量强烈地反弹到他的手上。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剑路。就在这时,他听到啊地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光身女人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消失在夜色之中。他连忙拨出剑,发现剑刃上沾满了鲜血。他差点晕了过去。他几乎想也没有想,拔腿便跑。第二天,他才从报纸上知道他那天杀死了一个男人。报纸说林庙发现一具裸体男尸,在性交时被人用刀刺死。警方怀疑男人可能死于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