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水上的声音

仲夏的一个傍晚,赵大国和李忆苦喝完酒已经是深夜。我们的街区早已沉入梦乡之中,除了街头的树叶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外,你听不到任何声音。赵大国和李忆苦不想坏了这安静的气氛,两人无声地上了床,睡死过去。第二天,李忆苦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因为昨晚多喝了一点,李忆苦感到头像是要胀裂似的痛。他不由得骂了一句娘。这时,他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赵大国的床。他不禁笑出声来。赵大国他娘的掉到地上了,他掉到地上也没醒,看他睡得死的。李忆苦就从自己的床上跳了下来,说,大国哥,你看你,睡得像头死猪。但赵大国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李忆苦就用脚踢了踢赵大国,踢了六下,赵大国还是没有反应。李忆苦感到有点不对头,就用手去摸赵大国的头。这一摸差点把李忆苦的魂吓跑。赵大国的头已经冰凉冰凉,这意味着赵大国死了。

李忆苦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跑到厂里,见人就说,赵大国死了。但没人相信他。他看到人们的脸上都露出自作聪明的不以为然的笑容。李忆苦说,是真的呀,赵大国真的死了呀,你们怎么不相信。是呀,你们怎么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赵大国会死,昨晚他还好好的,可今天他死啦。大家说,李忆苦,你是不是在讲神话。这时,李忆苦已急得满头是汗,他见大家不信就跑到厂长那儿。他一见到厂长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说,厂长啊,你一定不会相信,可赵大国真的死了呀!后来就有人相信了。

他们都围到平房,看到了作为尸体的赵大国神色安详。他们拿怀疑的目光看李忆苦。李忆苦这时真的是没有主意了。他大声说,不关我什么事,是他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的。但没人表态,大家沉着脸看李忆苦表演。李忆苦很痛苦,他说,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这时厂长说话了,他严厉地说,李忆苦,你不要说了,同你有没有关系公安会调查清楚的。你一定能猜到公安调查的结果,赵大国的死确实同李忆苦没有关系,要说有关系也只不过是一起喝了点酒,这当然构不成犯罪,赵大国的死是因为他从50厘米高的床上掉下来摔死的。我们很难相信这样的结论,但法医的解剖报告科学依据十分明确,我们只好接受。

我们对赵大国这样的老实人的死都很悲痛,特别是我们厂长更是伤心。厂长当然知道赵大国的死对我们酒厂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赵大国死了已是事实,没法改变了。所以我们也只好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赵大国的亲人。我们是第一次见到赵大国的女人,她是和赵大国的母亲一道来的。她们人未到,哭声已提前十分钟到了。一会儿,我们看到两个黑点朝我们厂走来。我们厂长听到哭声,表情庄严地立在厂门口迎接。我们终于看清了赵大国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大红的衬衣,一件绿色的裤子,头发乱得打结。赵大国的母亲则一身素色,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头上还吊着一朵白花。她们两个一边哭,一连对骂。赵大国女人说,你这个老寡妇,生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儿子,说死就死了,害得我也成了个寡妇。赵大国母亲不敢示弱,说,你这个臭婊子,我儿子死了你一定十分高兴吧,你又可以嫁人了是不是。你嫁人也不会嫁到好人,你这个扫帚星,你还会把人家克死。她们俩见到我们厂长,便一把把我们厂长拉住。

我们厂长退了几步,连声说,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只要合理我们厂都是会考虑的,赵大国是个好同志,业务精,品德好,他去了我们都很难过。赵大国母亲还没等厂长说完,就哭叫道,我大国儿在哪里啊,我要见他呀。大国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生出来只有拳头大,你爹不要你,要把你喂猪,是娘把你抢下来的啊。大国,你的命怎么那么薄啊。娘来了,你在哪里啊。赵大国的母亲刚哭完,赵大国的女人也哭开了。她对我们厂长说,你是负责人是吧,你包庇过赵大国是不是,赵大国割我大腿你也包庇,你算什么领导,呸!我先把丑话说到前头,这一次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走啦。我们厂长说,有话里边说,有话里边说。我们厂长同两个女人一谈,对于她们的要求就清楚了,但厂长感到很为难,他没有办法满足她俩。她们的要求是这样的:赵大国母亲要享受老保福利,她说,我儿死了谁还来养活我?反正厂里该给钱。赵大国的女人则要求顶替,儿子不是可以顶替老子进厂么?老婆也应该可以顶。我们厂长说,她们的要求在文件里找不到,所以比较难办。于是我们厂长又被赵大国的女人骂了一通。她骂道,文件没有就办不了拉?文件是谁写的,文件还不是人写的,文件里没有叫人写上去不就完了。我们厂长感到对她们不好解释。我们厂长原定赵大国的家属一到就火化赵大国的尸体。他已经同火葬场联系好了,火葬场的车一会就到。但因为我们厂长满足不了赵大国家属的要求,事情变得复杂起来。赵大国的家属在这件事上暂时结成了统一战线,他们守在平房的面前,死活不让人进来。平房外围满了人,她们见有人围观闹得更欢。她们在里面闹,人们在外面笑。我们厂长神色严峻,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还是老天帮的忙。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就在赵大国家属闹的时候,本来好好的天突然黑暗起来,紧接着天上一声惊雷。雷声非常低,威力也很大,我们感到整个街区都震动起来,平房也摇了一下,像是地震了一样。这一声雷把赵大国的家属震住了,赵大国的女人突然惊恐万状,躲在一边不敢出声,赵大国的母亲猛然跑到赵大国的尸体前,跪着磕头。她边磕边说,大国啊,你想走了是不是呀,娘拦着你你生气了是不是呀,大国你走吧,娘不拦你了。大国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把娘抛下不管了呀。于是我们就把赵大国的尸体运走了。

李忆苦对赵大国的死感到很内疚。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是他和赵大国在喝酒,而赵大国的死或多或少同喝酒有点关系。因此,赵大国的家属来厂里,他就显得有点底气不足。他见赵大国的家属没地方住,就主动把平房让出来给她们住。他自己同我们厂的门卫住在一起。他小心地避着赵大国的家属,她们那么泼,都快把他吓昏了。赵大国的母亲打听到那晚和赵大国一起喝酒的是李忆苦。赵大国母亲就找到了他。赵大国母亲说,你就是天天和我们大国喝酒的那个人呀。就是你,你赖不掉的。李忆苦说,我没赖,就是我那晚和大国哥在一起喝酒。赵大国母亲说,你干吗要同我们大国喝酒啊,你干吗把我们大国灌醉,你动的是什么心思啊,你是不是想谋财害命?我们大国工作了那么多年,但他一点结蓄也没给我留下,是不是让你独吞了呀。李忆苦听她这么一说就慌了。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说话要有证据啊。赵大国母亲说,大国在家里说过,他把钱借给同事,借出去很多。

你是他的同事,你即使没谋财害命你也一定借过我们大国的钱。现在大国死了,死无对证,你们都赖账了是不是?李忆苦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大国哥借给别人钱,反正我没向他借过。赵大国母亲说,大国没了,我一个老太婆怎么办啊,以后谁给我钱,我还怎么活啊,你如果向大国借过钱,一定要还给我们啊。李忆苦说,我没向你们大国借过钱,不过看在大国哥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一点。拿去吧,这是100元钱。赵大国的母亲见到钱就一把夺了过去,迅速数了一遍,就把钱塞到内衣的口袋里。她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总算承认你借了我们大国的钱,你再去想想,你究竟借了多少,你要老老实实地还给我,否则我们大国在天之灵不会饶了你。

赵大国母亲回到平房,拿出刚得来的钱在儿媳面前显摆。儿媳见了眼就红,问赵大国母亲钱是哪里来的。赵大国母亲得意洋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于是儿媳冲出平房,进了酒厂找李忆苦来了。她见人便问,你是不是李忆苦?可怜李忆苦,听到赵大国的女人找他,早已吓得小便失禁,当赵大国的女人来到他跟前,他的面孔已经惨白。赵大国女人见到他就死死抓住了他。她说,天要下雨,娘要改嫁,借债要还,再借不难,李忆苦,你听明白了没有,你把大国借给你的钱都还给我。李忆苦听得头皮发麻。结果你也一定能猜到,李忆苦又莫名其妙地掏出100元钱。

李忆苦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头了。赵大国的家属开始整天纠缠着他,向他讨钱并且要他交代都有哪些人向赵大国借了钱。李忆苦陷入一个有理说不清的怪圈之中,让他苦不堪言。问题是她们这样理直气壮地向他讨钱让他真觉得他欠了她们似的,仿佛她们真是他的债主,心中老有一种愧疚感觉。这是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是赵大国的家属住进平房后已经有半个月了,看来还不想走,李忆苦晚上睡觉就成了问题。

本来李忆苦住在门卫,但这几天门卫的乡下老婆来看他来了,李忆苦就不能再去住了。李忆苦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幸好是夏天,虽然蚊子多,但在街头将就一宿也没有问题。晚上,李忆苦就在酒厂边的一个角落蜷缩。李忆苦觉得不能光明正大地睡在街上,让熟人见到了不怎么好,脸上无光。因此,他选择睡觉的地方就有点偏。他蜷缩着,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你知道,凡有垃圾的地方,行人免不了要小便。这天晚上,李忆苦就吃到了这样的苦头。一个男人路过我们酒厂,闻到酒气就忍不住要小便,但一时找不到厕所,但见角落上黑乎乎的一堆,以为是垃圾,于是急匆匆跑过去,就撒了起来。可怜李忆苦正熟睡着,这股从天而降的热流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一部分落进他的嘴里。他先尝到咸咸的味道,接着闻到了一股尿臊味。

他猛醒来,见一男子在对他小便,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近几天心情恶劣,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举起腿就给那人一脚,那人还没尿完就被踢了一脚,大惊,尿意也没了,待看清是怎么回事,也生气了。那人想,睡在街头的必是乞丐,乞丐竟然敢踢他,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奋起还击。结果,两个人就厮打起来。刚好,我们街区派出所的联防路过我们酒厂,把两个人抓到了派出所里。李忆苦在派出所里一关,就把他的牛脾气关了出来。他从派出所里出来,已经怒不可遏了。她娘的这两个刁女人,害得我在派出所关了一天,还写了检讨书。她们竟然这样,他们竟然像蚊子吸我的血一样不知羞耻。怪不得赵大国要吃他老婆的肉,这样的女人你不吃她们简直没有办法。李忆苦就这样怒火中烧地来到平房。两个女人正躺在床上。李忆苦先把门关上,然后冲向赵大国的女人,把赵大国的女人拉起来,拿出绳子就绑。

赵大国的女人尖叫起来,她说,你耍什么流氓!李忆苦没理睬她,继续捆她。赵大国的母亲见有人欺侮儿媳,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她没想到李忆苦绑完了儿媳后来绑她了。赵大国母亲说,你想干什么?我一个老太婆你绑了有什么用。李忆苦几乎是抽泣着绑她们的,等绑完他已是鼻涕眼泪横流。他的脸已经扭曲,他拿出放在工具箱里的刀说,我知道赵大国吃过你的肉,我现在才知道赵大国为什么要吃老婆的肉,你们是欺人太甚了,你们竟然这样对待我,把我逼得睡在大街上,把我逼得进了公安局。我今天也想尝尝你们的肉。我们就是这个时候听到平房内女人们发出的骇人听闻的尖叫的。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奔出酒厂看究竟。我们奋力推开门,发现李忆苦双眼发红,举着一把刀子在两个女人前张牙舞爪地挥动,两个女人惊恐得小便都失了禁。我们怕李忆苦做出更疯狂的举动,都不敢出声。

还是我们厂长冷静,他大吼一声,说,李忆苦,你不要耍流氓,快把刀子放下。这时我们冲过去把李忆苦按到在地上。一部分人给赵大国家属松绑。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们一松开就惊恐地往屋外跑,我们在背后喊也不能叫她们停住。我们见到她们向东门大街跑去,过了浮桥,踏上了江东的土地,她们的身影渐渐小了,一点一点消失在我们视线里。我们这才意识到赵大国的家属打道回府了。

令我们厂长头痛的问题竟让李忆苦解了,我们感到很开心。我们于是站在平房的前面大笑起来,我们拍拍李忆苦的肩说,李忆苦,还是你行啊。就在我们庆祝胜利时,我们的耳边又传来一个哭声。那哭声有点胆怯,不那么理直气壮。一会儿我们看到赵大国的母亲又回来了。她低着头迅速从我们眼皮低下窜过,进了平房。当她从平房里出来时,手里捧着一盒骨灰盒。她并没有看我们,她边哭边唠念着,大国,你的命苦啊,你生出来只有拳头大,你爹不要你啊。大国啊,我们回家去,娘带你回家去。大国啊,你的命苦啊。赵大国的母亲一身白衣,脸上布满了悲哀,她此刻的这个样子让我们的心沉重起来。

我们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一部分人的眼睛开始湿润。在我们湿润的眼光里,赵大国母亲的背影有点变形,我们看到她的那身白衣像是一张苍白的纸,飞了起来,融入天边的灰蒙蒙的天幕里。李忆苦有一天突然想起赵大国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我们的厂长正好在他的身边。李忆苦对厂长说,我想起赵大国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厂长问,什么话?李忆苦说,赵大国告诉我,他出生的时候只有拳头那么大,也没有呼吸,是他娘给他尝了点酒他才活过来的,赵大国说没有酒他早就没命啦。你知道,我们厂长已变成一个十足的酒鬼,他听了这话,严肃地点了点头。

1998年6月2日《湖南文学》1998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