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守仁的棍子向滕松的腿砸去,“啪”一声,棍子打断了。与此同时,滕松应声倒在屋檐下,他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守仁依旧不肯罢休,他从附近的猪栅里抽了根木棍继续打滕松。围观的孩子们见此情景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痛苦的神情。滕松的老婆见这样下去滕松非被揍死不可,就冲过来用身体护住滕松。守仁用脚踢了女人一下,掷下棍子就走了。孩子们见守仁走了,这才如梦方醒,他们看到守仁眼中挂着泪滴,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跟在守仁背后,发现守仁越哭越响了,竟有点泣不成声。萝卜没跟去,他看到滕松的老婆把滕松拖进屋后就木然坐在地上。
萝卜见周围没人,就走了进去,他替滕松倒了一杯水。滕松接过水时对萝卜笑了笑。他说出萝卜爷爷的名字,问是不是他的孙子。萝卜点点头。滕松说,我和你爷爷从小在一起玩,你爷爷比我滑头。说着滕松苦笑了一下。一会儿,萝卜来到屋外,他看到强牯带着一帮孩子站在不远处。他想避他们而去,但强牯叫住了他。他只好过去。
强牯双手插在腰上,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萝卜。强牯说:“你刚才在干什么?”萝卜的脸就红了。他想他们一定看到他替滕松倒水了。但萝卜的脸上本能地露出迷惘的神色,他说:“我没干什么呀!”强牯踢了萝卜一脚说:“还想赖,我们都看见了。你为什么要讨好一个四类分子?”萝卜知道抵赖不掉这事,他讨好地对强牯说:“我替四类分子倒水,是因为我在专他的政。其实我在水里吐了很多唾沫,还撒了尿。我是在捉弄他。”强牯对萝卜的回答很不满意,但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就气愤地揪住萝卜的头发,说:“你小心点。”强牯旁边的人趁机在萝卜身上打了几拳。强牯带着手下走了。萝卜木然站在那里。
他想自己的阶级立场存在问题,他不应该替滕松倒水的。但萝卜的爷爷说,滕松是个孝子,滕松母亲死时,滕松从前线逃了回来替母亲奔丧,差点被他的上司枪毙。爷爷还说,从前家乡人找他帮忙,他二话不说一定尽心尽力。因此当守仁打这个人时,萝卜挺同情这个人的。萝卜想自己的阶级立场确实存在问题。当萝卜他们村真的迎来《卖花姑娘》这部电影时,已是这年的深秋了。村子里遍地都是的苦楝树丛的叶子早已脱落,枝丫光秃秃的,立在秋风中。天已透出凉意,孩子们穿得已经有点厚了,他们在晒谷场上玩各种游戏。萝卜这天很高兴,因为终于要放映这部《卖花姑娘》了,而他的同伴这之前一直不相信这部影片的存在,他们应该见识一下这部真正的电影。
午后,萝卜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发现今天打扫晒谷场的四类分子一直没有出现。他一算发现今天又轮到滕松和有灿打扫卫生。但滕松没有出现(这是意料中的),连有灿也没有出现(这在意料之外)。萝卜觉得空气中一下子充满了火药味。萝卜想,守仁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就在这时,萝卜发现守仁叼着劣质香烟、操着棍子向晒谷场走来。守仁的脸色十分苍白,有人向守仁打招呼,守仁也没回应。守仁站在晒谷场边看了会儿,就回头走了。萝卜迅速跟了上去。萝卜猜想守仁又要去打滕松或有灿了。果然,守仁朝有灿家走去。有灿的老婆正在晒霉干菜,见到守仁吓得篮子都掉了。守仁站在有灿家门口,吼道:“叫有灿出来。”有灿老婆颤抖着说:“有灿病了呀!”守仁说:“死了也叫他出来。”有灿老婆赶紧回到里屋叫有灿。一会儿,有灿满脸病容,弯着腰痛苦地站在守仁面前。守仁说:“今天轮到你打扫,你知道吗?”有灿说:“知道。但我生病了,上回是我一个人打扫的,这回应该滕松一个人打扫了。”“我看你是想吃棍子。”说着,守仁撩起棍子向有灿的屁股砸去,边打边说,“看你学样,看你学样。”有灿痛得在地上打滚。他抱着头求饶道:“别打我啊,我马上去,我马上去啊!”守仁好像没有听见,继续狠揍有灿。
一会儿,守仁才说:“你说去就行了吗?你给我爬着去打扫。”守仁把门边的扫把掷到有灿头上,吼道:“爬。”有灿就背上扫把向晒谷场爬去。守仁跟在后面,不时用棍子打有灿。孩子们跟在守仁后面起哄。有灿爬到晒谷场,守仁叫他站起来扫地。有灿很听话地扫了起来。守仁就丢了棍子拍拍手上的灰尘走了。孩子们依旧跟在守仁背后。萝卜想下一步守仁要去收拾滕松了。但守仁并没有向滕松家走去。有孩子问守仁:“怎么不去教训滕松了。”守仁回过头来,对孩子们叱道:“都给我滚!”孩子们一阵烟似的逃散了。萝卜松了口气,他想,守仁不会去打滕松了。天开始黑了下来,露天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搬了凳子来到晒谷场。滕松也来看电影了,但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靠仓库的角落里。他挺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坐着,双眼十分惘然。孩子们显得十分兴奋,撒着野,在人群中钻进钻出。萝卜发现守仁叼着烟来了。他正朝仓库方向走来,但他见到滕松后就转了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好不容易才挤到电影放映机前,和放映员小李说了几句。一会儿,电影《卖花姑娘》就开始了。别的孩子也看到守仁似乎在躲避着滕松。强牯走到萝卜身边说:“我觉得守仁他怕滕松呢。”萝卜说:“是呀,我觉得很奇怪。”一会儿,强牯疑惑地问:“守仁为什么要怕滕松呢?”
萝卜无法回答强牯。他反问道:“你怕滕松吗?”强牯说:“这个四类分子同别的不一样,他一声不吭,是有点吓人的。”萝卜见强牯怕滕松,心中就涌出许多快感来,他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强牯面前高出几分,说话也牛气起来。他说:“我不怕滕松。”强牯说:“你当然不怕他,因为他收买了你。你给他倒开水,你讨好他。”萝卜说:“放屁。我没讨好四类分子。”强牯说:“那你一定也怕他。”萝卜说:“笑话,我不怕他。”强牯说:“那你敢不敢用牛粪砸他。”萝卜说:“有什么不敢的。”村子的道路上到处都有牛粪,因已是秋天,牛粪都风化了,结成硬硬的一块,用力掰开来,还能闻到一股青草的清香。
萝卜捡了一块牛粪躲在一边,准备用牛粪砸滕松。萝卜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他心里其实是不想那么做的,但他却做了,表现得还很火。他不想让滕松发现是自己砸了他。他躲在一旁向滕松砸去,牛粪正好落在仓库的墙上。萝卜蹲了下来,发现强牯早已逃之夭夭。一会儿,萝卜向仓库那边望去。他发现滕松正专注地看着银幕,神色十分悲伤,并且眼中噙满了泪水。显然他没注意到有人用牛粪袭击了他。萝卜看了一眼银幕,电影已进入了高潮。他发现周围的大人们都噙满了泪水。萝卜想,这确是一部让人心酸的电影。萝卜还发现,不但滕松泪流满面,连电影机旁的守仁也几乎泣不成声了。
1997年10月《人民文学》199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