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街区酒厂,赵大国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做酒技师。他发酵别有一功。你知道发酵的关键在于控制温度,而他似乎天生对温度极为敏感,他不用温度计,只需用手在那些煮过的料上一摸就知道应不应该放酵母。他发的酒绝对是我们酒厂最好喝的,不甜也不会酸,非常醇厚,我们厂的人几乎都喝由他发的酒。我们厂长本来是不喝酒的,他见我们总是偷吃赵大国做的酒,很不以为然。不过他也略有一些好奇心,他叫我们弄点给他尝尝。
这一尝我们厂长也成了赵大国所做的酒的俘虏。从此以后,我们厂长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赵大国酒做得好,但人却十分谦和腼腆,见到人总是笑笑,不喜欢说话。当然酒是要喝的。我们厂有的是酒,在酒厂里的人要喝点酒那还不方便,但他却从不偷喝,他喝的酒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当然我们厂里规定,对自己职工买酒是优惠的,酒的价格比社会上便宜一半。但即使这样,我们厂也很少有人去买酒喝,到处都是酒干么去买啊。每个人都有一只大杯子,那杯子里面不是茶而是酒,我们厂的人把酒当茶喝。我们厂的人都觉得赵大国太老实,有人曾暗示他不用花这冤枉钱,但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赵大国的老实不但在我们酒厂有名而且整个街区的人们都知道。下了班,赵大国就坐在平房前喝酒,街区的孩子见了,就人模狗样地走过去,说,大国,喝酒啊。赵大国也不把他们当小孩,而是客客气气地让座,叫他们过来喝酒。街区的大人因此对赵大国很有意见,因为他总是把他们的孩子灌醉。他们就和赵大国说,让他以后不要再让孩子们喝酒。赵大国总是点头说是,但孩子们要喝,他照样让他们喝。像所有老实人一样,赵大国的存在基本上像无声无息的空气一样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如果没有李忆苦,我们也许不会对赵大国产生好奇心。但自从李忆苦顶替他父亲进了我们厂并安排他和赵大国住在一起以来,赵大国却突然醒目起来。事情是李忆苦告状引起的。有一天,李忆苦十分痛苦地来到厂长办公室,对厂长说,我再也不想同赵大国住在一起了,我他娘的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厂长说,怎么啦?赵大国不是挺老实嘛,这样的人你都合不来你还能同谁合得来?于是李忆苦说出了一个理由,李忆苦说,我他娘的快闷死了,赵大国像个哑巴,整天不说一句话,我同他说半天,他也只是嘿嘿傻笑几声,我像同一个死人住在一起。厂长听到这儿板起了面孔,说,你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根本上不了台面。于是李忆苦又提出一个理由。李忆苦说,我猜想赵大国有病,他在乡下有老婆他却从来不回去,我不回去是因为我乡下没老婆,我想在城里找老婆。我他娘的同城里女人谈恋爱,约会时手就要发痒,就想摸摸她,可他有老婆却不回去。厂长说,他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李忆苦说,他怎么可以这样,一点都不想女人,让我觉得我很下流似的。我最恨他对女人无动于衷,我同他住在一起感到自己特别不是人。我们厂长没同意李忆苦的要求,他说,所以你应该好好向赵大国学习。李忆苦没办法,于是说出第三个理由,他凑近厂长诡秘地说,厂长,不瞒你说,我觉得赵大国神经有问题。厂长说,你不要胡说。李忆苦说,我开始没注意,最近我发现赵大国嘿嘿傻笑的时候,皮笑肉不笑,每到晚上,他的眼珠子就一动也不会动,木木地看人,他看人的样子很可怕,像是要杀了我。厂长问,他为什么要杀你?你们又没有仇。李忆苦说,说出来厂长你可不要批评我,都是我不对,我不是恨他对女人无动于衷吗?一天晚上我一气之下,半夜小便时把我的尿撒到赵大国的酒壶里。第二天我看到赵大国坐在桌子前喝酒,就笑道,赵大国,你是在喝我的尿。赵大国的眼睛突然发木,就从床底下拿出一把刀子,在磨刀石上磨。就是从这天开始,赵大国不同我说一句话,还老拿他木木的眼看我,弄得我一到晚上就提心吊胆。我们厂长听到这儿,哈哈一笑,说,赵大国不会杀人,赵大国会杀人的话,你李忆苦会吃人肉。你不会吃人肉吧?我们厂长就没同意李忆苦的要求。
李忆苦告状的事我们很快就听说了。我们基本上认为李忆苦是胡搅蛮缠,因为赵大国的眼睛不但不木,不但没有杀机,而且看上去十分和善。我们认为李忆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想单独弄一间房子,这样他就可以和他的对象鬼混。但李忆苦的告状却引出了我们对赵大国的好奇。大家纷纷回忆赵大国的一些情况。确实像李忆苦所说的赵大国除了春节回一趟家,平时一年到头呆在厂子里,即使厂里没活做也不回去。就是春节回去他也不把假期待完,而是早早回到厂里。
我们感到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回家呢?赵大国在我们厂干了也有十年了,但他的老婆从没来过我们厂。我们记得他的母亲来过几次的。他的母亲来时总是一脸哭腔,回去时却是笑嘻嘻的。他母亲来,赵大国就请假陪母亲,到处走。我们这个城市凡是可以去的地方她老人家都去过了。赵大国的母亲显然同赵大国风格不同,她看上去精力极其充沛,并且能说会道。她喜欢和我们厂里的人聊天,聊起天来就眉飞色舞。她不说别的,只说赵大国的老婆她的儿媳的坏话。她一开口说话时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帮人。她老人家用手在脸上捺了二下,说,那个婊子不要脸,她别的不会,就会对付我。说着,老人家把衣服的袖子脱去,给大家看手臂。手臂上有一些血丝和乌青。老人家说,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那个婊子打的。她不得好死呀。我们大国根本不是那女人的对手,我们大国就是太老实,没用,他看见那女人大气都不敢出。
有时候,赵大国母亲说得高兴了,就忘记回家吃饭。赵大国来叫她。赵大国说,娘你少说几句,吃饭去了。她老人家听了就很不开心,骂,我说那女人你不开心了吧,我就是要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给我评评理,你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赵大国只好嘿嘿一笑,在一边蹲下来,等待他母亲把话说完。我们关于赵大国乡下家属的情况知道的就是这么多。
从赵大国的母亲身上我们大致归纳出如下信息:一、赵大国不但老实还是个孝子;二、赵大国的女人可能是个泼妇;三、而赵大国的母亲看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1977年春节,赵大国从乡下回来后,大病了一场。我们是上班那天才知道赵大国病得不轻。我们就去他的平房看他。他躺在床上,双眼浮肿。我们问他有没有去过医院,他说去过了。那几天,李忆苦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因此赵大国独自躺在平房里无人照顾。我们去看他时他已经有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我们都埋怨他病得那么重也不同我们说。他笑笑说没事没事。我们都觉得赵大国家里可能出了什么大事情。我们问赵大国有没有什么困难,有困难的话,厂里可以照顾他。赵大国说没困难,谢谢大家的关心。几天以后赵大国的病好了,我们也就不去想赵大国究竟出了什么事。反正赵大国总是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是在半个月后才知道赵大国春节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