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类分子(1)-水上的声音

谁也不敢惹守仁,守仁是村里最狠的打手。守仁有一双高统雨鞋,穿上后确实十分威风,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咯咯”作响,很像电影里的日本宪兵。虽然村里的人都在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口号,但实际上家家户户都是养着几只鸡或者鸭的。鸡和鸭一般不怕人,但它们怕守仁,见到守仁都像老鼠见着猫一样溜之大吉。这是因为守仁操着它们的生杀大权。如果村里的男人或女人打死别家的一只鸡或者鸭必会引起一场纠纷,但如果守仁打死一只鸡或者鸭,大家都会觉得合理,割“尾巴”嘛。守仁打了大家没意见。守仁是个凶神。每次孩子们调皮时,父母们就会吓唬他们:“让守仁抓去算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孩子们都会钻到母亲怀里。在这样的灌输下,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怕守仁。

守仁正在为放映员小李泡茶。守仁似乎很紧张,他一直绷着脸,倒茶时双手也在微微颤抖。萝卜觉得守仁有点反常,他虽对村里的人凶,但对外乡人特别是像放映员小李这样有身份的人一直是笑脸相迎的。萝卜很想知道晚上放什么电影,他也不顾守仁心情不好,问守仁今晚放什么片子。谁知守仁“砰”地把茶壶放到桌上,来到门边,抓住萝卜的胸口,把萝卜掷到屋外的人堆里。萝卜的脸顿时煞白。守仁对孩子们吼道:“都给我滚开,再来烦我,当心打断你们的腿。”孩子们惊恐地离去。他们虽然心里恨恨的,但都不敢骂出声来,怕守仁听到了没好果子吃。萝卜的家就在守仁家隔壁,所以没理由走开。萝卜在不远处的泥地上玩那种旋转“不倒翁”,萝卜十分用力地抽打它,故意把抽打声弄得很响,他是用这种方法抗议守仁对他的粗暴。

放映员小李对守仁今天的行为很奇怪,他说:“你怎么啦,守仁,发那么大脾气。”守仁的脸变得有些苍白,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光芒,说:“他娘的,四类分子都不听话了,看我不揍死他,这个老家伙。”外乡人小李不知道守仁在说什么,问:“谁得罪你了。”守仁说:“得罪我,他敢,只不过是个四类分子。”小李说:“何苦为一个四类分子生那么大气。”守仁说:“上回轮到他,他竟敢不去……”外乡人小李慢慢听明白怎么一回事了。村里有了电就可以放电影了。乡村电影一般在晒谷场放映。晒谷场不干净,每次轮到放电影时就要有人打扫。村里决定让四类分子干这活。村里共有十二个四类分子,二个人一组,分六组轮流值班。开始一切正常,四类分子老老实实尽义务,没异议。但当轮到四类分子滕松时,就出了问题。滕松坚决不干。守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他好像越说越气愤,脸色变得越来越黑。他说:“他竟敢不去。我用棍子打他,他也不去,我用手抓着他的头发拖着他去晒谷场,他的头发都给我揪下来了,但我一放手,他就往回跑。我用棍子打他的屁股,打出了血,直打得他爬不起来他还是不去。打到后来他当然去不了晒谷场了,他不能走路了,他起码得在床上睡上半个月。”外乡人小李说:“这个人怎么那么傻?”守仁说:“这个人顽固不化,死不改悔。今天又轮到他了,我早上已通知他扫地去,他没说去还是不去。中午我去晒谷场看了看,地还是没扫。”小李说:“他大概还欠揍。”

守仁说:“如果三点钟他还没去扫地,我会打断他的腿。”萝卜听了守仁和放映员小李的对话就神色慌张地跑了。他来到晒谷场,晒谷场上已放了一些条凳,一些孩子正在晒谷场中间的水泥地上玩滑轮车。但那个叫滕松的四类分子不在,另一个和他搭档的四类分子则拿着扫把坐在一堆草上。他叫有灿,是个富农分子。他没有开工,因为滕松没来,他开工就吃亏了。有灿很瘦,因是四类分子,平时抬不起头,背就驼了,走路的样子像虾米一样,好像总在点头哈腰。萝卜就来到有灿跟前,有灿很远就在向他媚笑,萝卜没同他笑,一脸严肃地站在有灿前面,说:“你为什么还不打扫,再不打扫天就要黑了。”有灿眨了眨眼,说:“滕……松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凭……什么一……定让……我一个人打扫。”有灿有结巴的毛病,这几年是越来越严重了,萝卜听了有点不耐烦,就打断有灿,说:“你不会去叫他一声!”有灿滋地笑了一声,露出一脸嘲笑,说:“我叫他?我算什么,我又不是守仁,就是守仁也叫他不来。”萝卜很想教训有灿几句,但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口号,就跑开了。他预感到滕松像上回一样是不会来扫地的,他想守仁肯定不会放过这人的。上回守仁把他打得浑身是血,那场面看了真的让人害怕。萝卜想守仁疯了,那个叫滕松的老头肯定也疯了。如果滕松不疯他干吗吃这样的眼前亏。

萝卜听住在城里的爷爷讲过滕松。爷爷说滕松是个国民党军官,本来可以逃到台湾去的,但他不愿意去(有人说那是因为他的妻儿在村里),就脱了军装回来了。爷爷问萝卜滕松现在怎么样。萝卜说,滕松一天到晚不说话,好像哑巴一样。爷爷说,他一回来就不大说话,解放初共产党审问他,他也是一声不吭,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萝卜告诉爷爷,现在滕松除了骂他的老婆就没别的话,骂他老婆嗓门大得吓人。爷爷噢了一声,自语道,他的老婆是很贤惠的。午后天空突然下起雨来,云层在村子的上空滚动,从天空掉下来的雨滴十分粗却有点稀疏,但在西边依然阳光灿烂。

萝卜希望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今晚的电影取消,放来放去都是老片子,萝卜已经看腻了。如果不放电影,就不用打扫晒谷场了,那守仁也许就不会揍仁滕松了。但一会儿,天又转晴了。萝卜看到守仁带着一根棍子,黑着脸来到晒谷场。守仁来到有灿前边,见有灿坐着,就给了有灿一棍子。守仁说:“你他妈还不快点扫地。”有灿抱着头,带着哭腔说:“我一个人怎么扫地。”守仁又给了有灿一棍,说:“谁规定一个人就不能扫地?”有灿站起来开始扫地。嘴里念念有词的。守仁斥了他一声,让他老实点。有灿就不吭声了。萝卜看到守仁向村北走去,他知道守仁一定是去教训滕松了。

强牯对孩子们喊了起来:“有好戏看了,有好戏看了,守仁要揍滕松了。”一帮孩子跟着守仁朝村北走去。萝卜也跟了过去。滕松正坐在自己的屋前。他住的是平房,因年久失修,平房看上去十分破旧。滕松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当守仁和跟在守仁身后的孩子们来到他前面,他甚至看也没有看守仁一眼。他似乎在等待守仁的到来。

守仁走过去,二话不说举起棍子向滕松头上砸去。滕松的头顷刻就开了裂,如柱的鲜血把他的脸染得通红。滕松却没有站起来,纹丝不动坐着,任守仁打。守仁显得很激动,他的脸完全扭曲了,他每打一下都要喊叫一声,然后说:“让你硬,他妈让你硬。”滕松的老婆站在一边,不敢看这场面,她低着头,背对着滕松哀求道:“你就去扫地吧,你这是何苦呢。”滕松突然站了起来,冲到老婆前面,愤怒地训斥道:“你给我安静一点!”滕松的老婆显然吓了一跳,就不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