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绝处逢生-红房子

亦琼是在40岁生日那天发现患股骨肿瘤的。那天对她是个黑色的40岁,她坐在小龙坎骨科医院的靠背椅上流泪。她满脑子里都是嘉儿,嘉儿还差8天才满两岁,如今她和连英办了离婚还不到三个月,她就病倒了,嘉儿那么小,她该怎么办哟?

小妹去给她办理交费取片的手续去了。她好几次动员姐姐好好检查一下腿疼的原因,亦琼忙着上课都没时间,后来到大医院去看了两次门诊,都没发现问题,可是疼痛却一天比一天加重。小妹四处打听哪里有偏方,有好医生。当亦琼又到小妹家时,她就坚决要姐姐到小龙坎的这家小医院来看病了。

小妹拿着片子出来了,看见姐姐在哭,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你知道哭了,说你不听,哪能这样不要命的上课。再拖下去,连命都得丢了。

亦琼抹掉眼泪,站立起来,弓着身子和小妹一起走出医院。小妹送她到车站,亦琼要去黄桷坪小弟家。小妹说,你走不动,就我去好了。不,这事得我自己去,我能走动。她上了车,在杨家坪下车。腿疼又加剧了,使她连伸直腰都困难。她就那样弓着腰,用手扶住左腿,象个佝偻病人一样穿过杨家坪转盘,挂在脖子上的挎包象钟摆一样在胸前摇晃。她瘸着走,好不容易走到汽车站。去九龙坡的汽车来了,她试了几次都跨不上车门,是后面的人推着她上的车。她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对让座的妇女点点头。

她必须亲自去找小弟,把她现在的情况告诉他,让父母到北碚照看嘉儿。她又能找谁呢?尽管她觉得她对不住他们,可是在这个要人命的时候,怎么还能计较个人的恩怨呢?只有家里的人能够对她发慈悲,如果他们都不管她,她和孩子还怎么活呀?

小弟开门,见到姐姐身子直往下滑的样子,大吃一惊。他扶亦琼坐到沙发上。亦琼连叫小弟给她倒杯水。她从挎包里掏出药瓶,一大瓶止痛片只剩十来粒了。

她吃了药,把报告单拿给小弟看,说,我是没办法了。说罢,哭了起来。

小弟看了单子后更是吃惊。哎呀,怎么是这样呢!他对弟媳说,你到妈妈那里去,让她过来,就说姐姐来了。

母亲闻讯赶来了。亦琼叫声妈,眼泪就扑簌簌掉。

母亲听说了,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和你爸爸一起到北碚去。我的小嘉儿好可怜呀!

亦琼悬着的心放下了。

小弟又陪亦琼去肿瘤医院再作检查。诊断仍是肿瘤。必须住院手术。亦琼在外兼的课都得停下了。她开了好几个学校的地址,让小弟去告诉她兼课的那些学校,她病了,不能上课了。小弟一看地址,叫起来,你怎么一周跑四处地方上课,你不要命了?

亦琼勉强笑笑,那怎么办?我得养孩子呀。

小弟按照地址挨个儿去通知各处学校,把他跑得气喘,才知亦琼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连说他知道得太晚了。他又赶去北碚,安排父母在那里照看嘉儿,把保姆辞了。

小弟、弟媳、小妹、妹夫两家人都到北碚去了,母亲说,我老了,跑不动了,要给姐姐在家看孩子,医院那边就拜托你们两家去照顾了,就这一个姐姐,你们要尽点心呀!

亦琼在沙坪坝住院,弟妹两家每天从黄桷坪和烈士墓的家里给她送来汤水。弟媳又亲自做了时装套裙送来医院,让亦琼试穿。说姐姐一定能保住腿,出院就可以穿裙子了。妹夫的烹调技术更是到了露一手的时候,他亲自做了汤菜,骑摩托送来。同病房的人都羡慕亦琼的福气,说,这家姊妹怎么这么友爱,都有各人的家了,还这么团结?小弟听见问,想了一下说,看来只能归于妈妈平时待我们很公平,没有偏心了。母亲常说,“手背手心都是肉”,她对四个儿女硬是是一碗水端得平。

做了各种术前检查,同位素照片,X光拍片,CT照片,肿瘤长在股骨中段,绕着股骨长了一圈。是良性还是恶性,必须切片才能知道。

手术要要家属签字,小弟签了。医生说不行。小妹也来签了,这下算是双保险了吧。医生仍说不行,弟妹签字都不能做手术。必须直系亲属丈夫签。

这下子把亦琼难住了,她不愿说丈夫已和她离婚了。她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的丈夫在外省工作,赶不回来。所以让弟妹代签。所有的危险我愿意自负,我也给自己签字好了。

医生说,做手术没有病人给自己签字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手术吗?你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我也不瞒你,手术有三种方案,第一种是切开大腿,把股骨上的肿瘤打去。第二种是把中间这段股骨锯断,取出来煮,清除骨头上的肿瘤,然后加钢筋,把骨头放回去。第三种就是截肢。你的肿瘤是长在股骨中段,真截肢,得整个腿锯掉。这么大的手术,你丈夫不回来签字怎行?

亦琼听得心惊肉跳,她也是想过锯腿这一步的。但这马上可能变为现实,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她忍住心慌,说,我的丈夫太远,一时赶不回来。她说到“我的丈夫”时,不免一阵心酸,她哪里还有什么丈夫?她心里直发紧,但她忍住没有哭出来。

医生说,你丈夫回不来,那就让你们单位来签字吧。以后有什么事,找单位好了。

小弟又连忙赶到北碚,把情况告诉周老师,周老师和他一起找系主任谈。结果,中文系开了一个面包车,十多个代表都到市里来看亦琼了。系领导去见了医生,听他们介绍情况,系书记和系主任在家属签字栏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一起来到亦琼病床前。

系主任对小弟小妹说,学校离市里远,进城一次不容易,你们有什么事,随时和退休的周老师联系,我们就会很快知道的。做手术后,由系里请人护理,但是更多的照顾还得靠你们弟妹了。你们就这一个姐姐,我们也只有这么一个“女能人”呀。前几年,亦琼曾被评为市里的先进,所以系主任说这话。

系主任又对亦琼说,你一向都是很坚强的,一人带孩子很不容易,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战胜疾病,克服困难,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站起来。

亦琼流泪了。她说,就是为了我的好领导,好同事,我也一定不悲观,不泄气。我一定要站起来。

周老师没有马上随车回去。他要亦琼放心,家里有父母照看嘉儿,他也会经常去她家,看看两个老人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临了,他悄悄问亦琼,要不要告诉连英?你写信,我写信都行。

亦琼迟疑了。连英是个吃不得亏的人,为生孩子,成天骂娘,说他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在孩子抚养费上,每月25元,多一分都是不愿付的。

她对周老师说,老人家,我看就不要给连英写信了。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这时候给他写信,他会怎么想,不认为我病了还要去缠住他吗?况且我的病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真的锯了腿,你想,他会怎么看?他本身就是吃不得亏的人,还能帮我?

周老师说,我想给他写封信,他来封信安慰一下你也好。万一有个什么事,嘉儿他还得管呀。

亦琼摇摇头,眼里涌出泪水,他管嘉儿?他连负担嘉儿都不愿意,还能管嘉儿?他就这样都说是我要孩子的,我真是有个什么好歹,他还能要孩子?宁可把孩子送给一个好人家,给我的弟妹抚养,也比拿给连英受嫌弃强。

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周老师拍着亦琼的肩膀说,别哭了,别哭了,我只是一个提议,不写信也有道理。我只是觉得当初你和他那么好,那样盼他,等他,都让我老头子感动,即使后来分手了,但人总还有个情吧。哪怕是念旧情,也该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吧。

亦琼边哭边摇头,这对连英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

周老师说,你也不要那样悲痛。你肯定会好起来的,让你倒下去,老天都没长眼了。系主任都说了嘛,相信你会站起来,你一定要站起来,让我老头子都为你骄傲。

亦琼点点头。

亦琼转到一个两人住的小病房,很安静,亦琼躺在病床上,想着生,想着死。原来觉得死离自己很遥远,现在却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明天手术切片,化验是骨癌,那就等于判她的死刑了。截肢也只是权益之计,癌细胞会通过骨髓迅速蔓延全身。在骨科,她见好几个患骨癌的,都是一节一节往上锯。有个妇女,骨癌长在手上。最初锯了手腕,不久又锯了手肘,第三次锯了胳膊。亦琼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第四次进医院了。这一次是把整个肩胛骨齐乳房处都挖去了。少掉一只胳膊,她走路身子往一边偏。

亦琼想,下一次她又挖哪儿,锯哪儿呢?看来是离死不远了。亦琼想到自己,她的肿瘤是长在大腿骨上,真是锯掉大腿,下次就没得锯的了。

原来死就是这样贴近她的身子,就隐藏在她的大腿处,时时都想往她的身上蹿,想要她的命。想着7年前的那次死婚,她曾经都不想活了,要去把自己淹死。她被水呛了,没有死成。她是怕死的。现在躺在病床上,反而没有了害怕的感觉,只是就这样死,她心有不甘,死不下去。还有嘉儿呀!想着她可怜的女儿刚两岁,就要成为孤儿,她就痛心得不得了。她爱嘉儿,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

她拿起床头孩子的相册,挨着看。第一页就是孩子的出生照。孩子生下那一天,她让医生给她拍了两张照:赤条条的小儿睡在台秤上,秤针指着6斤8两;包在镪褓中的她仿佛是个肉粽子,红扑扑的脸满是皱纹,活象一个小时光老人。象是怕被人使掉包计,医生在纸片上写下赫然的大字——“张亦琼之女”。然而有一张照片上竟然就只写着亦琼的名字。亦琼看了逗趣,镪褓中的婴儿究竟是她还是女儿?她突然想起来了,嘉儿那时还没有取名,她是顶着母亲的名字来到人世的。亦琼感到一阵幽默。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继续往下翻照片,几乎每一张相,都有一个女儿的故事。嘉儿每月生日那天,她先是抱着她,接着是背着她,再后是牵着她,去大校门摄影师那里照相,像片背面记下日子和她给女儿的话。

相册最后一张照片是她入院的头一天照的,嘉儿两岁生日。那天,她吃了止痛片,带着嘉儿到大校门去照相。她坐在石阶上,怀抱嘉儿,让孩子举着两个指头,既是她两岁生日,又是保佑母亲的Victory。她不知左腿能否保住,是否截肢,特意让摄影师从她的左腿方向照过去。心里想,如果真的锯掉腿,她要让女儿知道,在这之前,她的母亲是有双腿的健全人。

亦琼细细看着这张母女照。嘉儿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一脸的天真稚气,十分坦然的样子。她心里很感动,她觉得女儿的Victory一定会保佑她明天做好手术的。她一定能绝处逢生,保住腿也保住命的。她拿起笔,在像片的背面写起字来,“嘉儿:我的乖乖女,这是你的两岁生日照。明天妈妈就要做肿瘤切除手术了。能否保住腿,凶吉难定。但我想,你一定会保佑妈妈的。”她写到这里,突然把笔头一转说,“即使妈妈失去了腿,妈妈也会站起来的,妈妈要好好把你拉扯大,我们会生活得很好。”

亦琼坐在床头,一抹冬日的阳光照在白色的床单上,照在嘉儿的相册上,亦琼心中也充满阳光,她要满怀信心地去迎接明天的手术,嘉儿还在等着她回家呢。

晚上,护士来给她灌肠,把肠内清洗干净。又用剃须刀把左腿的汗毛以及阴毛全都剃掉了。亦琼心想,恐怕截肢还是逃不过的。但她已经没了恐惧,该来的,就来吧。

早晨9点钟,亦琼躺在手术车上,被护士推着,乘电梯到五楼的手术室去。一路上手术车把那些活动门撞得哗哗响,她不禁想起电影里那些进手术室的镜头来。

她被移到手术台上,麻醉师是个50多岁的医生,宁子的熟人。他很和气地和亦琼说话,要她不紧张,没事的。他说,听说你还是省里第一批破格提拔的副教授,不简单呀。

亦琼笑了,说,过奖了。

麻醉师又说,我给你搞局部麻醉,没问题的。我用针扎你的腿,你有感觉就告诉我,直到你完全没感觉。

亦琼说好的。

亦琼对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知觉了,她只听见医生在摆弄刀剪的声音,又听见锤子在敲打的声音,还有喳喳的声音,大概是在锯腿吧。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等到她醒来,手术已经做完。她被推回病房,已是下午了。小弟小妹宁子和周老师都在病床前。周老师说是良性。亦琼轻轻用手去摸摸还没有知觉的左腿,冰凉的,还在。她笑了。她又睡过去了。

待她醒来,已是晚上。打着吊针,小妹守在身边。她和小弟商量了,轮流来值夜。每天两家轮流送汤水来。小妹告诉姐姐,医生说是按第二方案手术的,把骨头取出来煮过,又放回去了,加固了钢筋在里面。亦琼觉得很不错,比锯腿强了十倍,百倍。她死里逃生了。钢筋铁骨,钢筋铁骨。这下她真是钢铁铸的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上笑着,眼里包着泪花。女儿的Victory真的保佑了她。她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命,这是让她深感幸运的。她想,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她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只要她活着,嘉儿就能生活好。一个生命连着另一个生命,这是生命对生命的吸引,生命对生命的砥砾。她为自己拥有这份生命感动。

那是1991年冬天,天气出奇地冷。早晨窗外亮得来刺眼,可是并没有太阳。只听外面的人在喊,好好看的雪景呀,快出来看呀,快出来看呀!亦琼刚动了手术,躺在床上不能下床,她偏着头往窗外看,全是白的。好厚好厚的雪呀,树木、房屋都被大雪盖上了,天空还在飘着雪花,飘呀,飘呀,落在欢喜跳跃的人们身上。病房空空的,医生、护士、所有能下床走动的病人都到院子里去了。这是重庆百年不遇的大雪,亦琼还是第一次看见下雪呢。她心里急得不得了,怎么这么不巧,她在医院,她在床上不能动弹。要是她在家里,她一定会带嘉儿去照雪景照的。多么遗憾呀!

小妹是下午才到医院来的。她们办公室开了一个面包车上歌乐山去看雪景。歌乐山上面的雪还要大,全都结成冰柱了,挂在树上、屋檐上。林区的树象是千年冰封的冰雪世界,从来就没有绿过一样。亦琼听着眼馋,更是遗憾没有给嘉儿照上相。

正在这么遗憾着,周老师进城来了,还带来一样东西,亦琼拿过像片喜出望外,一声尖叫,哇,好好看的雪景呀!照片上是母亲和嘉儿在学校大校门的雪松前照的雪景照。周老师说,他要进城,是母亲让他带来的。

原来下雪的那天早上,母亲背着两岁的嘉儿去上幼儿园,只见所有的人都在往樟树林的方向跑,还在说,大校门的雪景好看,去照相。母亲一听,不上幼儿园了,背着嘉儿跟着大家往前跑。一个穿大衣的老太婆背着一个穿棉衣的娃儿,哪里跑得动,走都累人。等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大校门时,广场上照相的师傅早就被那些没有相机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她是根本没办法靠过去的。怎么办呢?她突然爬上石梯坎,对着下面喊,小向师傅,帮我的外孙照个相嘛,她的妈妈在住医院,我们要把照片给她送起去。

小向师傅听见了,他对周围的学生说,等一下,让一让,我先上去给那两婆孙照,张老师在住医院。每个月亦琼都带嘉儿来找他照相,他已经认识了。

母亲和嘉儿在雪景前照了两张,那些松柏,那些灌木,披上白皑皑的大雪,是那样美丽,周围的世界好象都凝固了,非常静谧,这是学校从来都没有过的一种美呀!

亦琼不由得连声称赞母亲,我的母亲真有心,真心秀呀,真是心有灵犀,和女儿不谋而合呀!

医生和亦琼很熟了,他说亦琼的肿瘤长得很希罕,很少有长在股骨中段的。

亦琼问医生,这肿瘤是怎么长起来的呢。

医生说,这就说不清楚了。要找到原因了,癌症也就攻克了。人到中年,正是担子最重的时候,工作呀,家庭呀,都有很大的压力,人的身体,却象一架机器一样,开始磨损了,各个部件也就开始出毛病了。这只是一般而言。有些妇女产后也发现癌症。妇女在生孩子以后,整个身子骨都散了,各种疾病最容易趁虚而入。我接触好些个得癌症的妇女,都是在生孩子以后发病的。这是一个转折,过渡不好,就要出问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亦琼听了医生所讲,格外心惊。她既是人到中年,又是产后发病。她的弦绷得太紧了,长达两年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和极度压抑之中,精神压力和经济负担都过于沉重,她不病往哪里跑?她仔细分析自己这次的发病。身体长瘤,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但她所承受的婚姻失败的压力,无疑加重了她的身体疾病的突变和恶化。她从坐月子以来,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从来没有松弛过。

发条断了。她停了下来。不再上课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不知道这一场马拉松式的长期奔跑,该怎么到终点。

小弟说是坏事变好事,真的还那样一周上20节课,东奔西跑,哪一天突然在半路上猝死都是说不定的。真那样,嘉儿就惨了。

以后亦琼每每想到那两年上课的拼命,就感到后怕。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外出兼过课,一是她身体跑不动了,再就是恐惧。她一想到她去挤公车,拖着条病腿赶去市里上课就害怕。她的脑子里就会响起当年的声音:“天啦天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她再不外出兼课了。她改在家里给报刊写稿,靠稿费养孩子。

肿瘤给她敲起了警钟,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如果在和连英的婚姻中,她有什么没有做好的话,那么这次肿瘤,已经惩罚她了。

她是相信报应的。她遭报应了,她谁都不欠了。她必须调整自己的心态,把过去的一切都封存起来,掩埋掉,抬起头来,面对生活,从心灵深处泛出一丝微笑。

生命是美好的,她没有丈夫,还有嘉儿。嘉儿,嘉儿,想起她的小嘉儿还在家里等着母亲胜利归来,盼着把她好好养大,亦琼觉得自己的责任是神圣的,肩上的担子是重大的。她的路还很长,她还得一个人单独跋涉,没有人帮助。但她必须象婚姻正常的妇女那样,保持自己良好的心态,任何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决不能伤身,丧志,降格。她应该笑。

她擦干眼泪,从病床上爬起来,扶着床沿下到地上,两手抓住床的横档,忍住疼痛把那条硬梆梆的伤腿使劲往下弯,使劲往下压。她要尽早站起来走路。她要回家。

大年初一,亦琼拄着拐杖和嘉儿一起下到底楼,坐在地上给嘉儿燃放礼花,看着嘉儿玩耍。

嘉儿玩得很开心,妈妈终于从医院回来了,现在和她一起玩了。突然她说,妈妈,你没有爸爸。

亦琼说,有哇,外公就是我的爸爸。

嘉儿说,不,外公就是外公。你没有爸爸。

亦琼又说了一遍,我有爸爸,外公就是我的爸爸。

嘉儿又是很着急的否认。亦琼琢磨出意思来了,嘉儿说的“你没有爸爸”,其实是说“你没有丈夫”。但她还不会用“丈夫”的概念,就用了“爸爸”。

亦琼陷入了沉默,她不知该怎么来回答孩子的问题。燃完了礼花,嘉儿拉着妈妈的手,慢慢上楼。嘉儿轻轻问,妈妈,我的爸爸呢?我没有爸爸,是吧?

亦琼一下慌乱了,她没想到两岁小女已经对“爸爸”有了概念,而且有了她没有爸爸的意识。她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孩子,就说,每个人都有爸爸,你也有爸爸。嘉儿乖,爸爸就回来看嘉儿。

嘉儿高兴了,我要乖,爸爸就回来看我。

亦琼嗯嗯着,是的。她心里难过万分。她谁也不欠,包括不欠嘉儿的生父连英,但她欠嘉儿的。

春节嘉儿说的话,一直搁在亦琼心里,她的心情很沉重。孩子一天天大了,慢慢懂事了,她对自己没有爸爸还会有更加强烈的反应。她该怎么办呢?她把当初和连英的通信找出来看,又回忆起那些愉快的事情。她心里直痛心连英不争气,月子里发生的事,叫她难于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半了,回头看当时的矛盾,正是处于婚姻极其脆弱的阶段,生了孩子,一切都乱了套。两地分居,使本来可以解决的矛盾,没了回旋的余地。说崩就崩了,也就彼此不回头了。

亦琼已经完全不用拐杖走路了。她到肿瘤医院作复查。结果很好。医生说没有问题了。亦琼的心彻底落下了。她回到家就给连英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嘉儿向她提到爸爸之后,她就想写的。可是她的腿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她要到她完全好了,才给连英写信。免得他以为她是一个包袱。

她写得很平静,说她半年前做了股骨肿瘤手术,现在已经好了。说了嘉儿也好,前不久发了一次烧,现在退了。

她不知连英现在的情况,更不知道他的心思,因而她没有写嘉儿春节的问话,也没有冒然说复婚这样的事。她只是说,我的经济很困难,过去靠在外面兼课挣点外水钱,现在我的身体和精力都不如过去,希望你能把嘉儿的抚养费从25元增加到80元。连英来信了。信里干巴巴地写了两句:“想不到你也会生病。愿你和孩子保重。”“至于增加抚养费的事,我有困难。即使要增加,也得到明年的9月份,每月增加15元。如果你不同意,可以到青海来告法院,看法院帮不帮你说话。”

叫一个肿瘤病人为了增加几十元孩子的抚养费,从重庆到青海去打官司!亦琼没有想到连英这么无情,这么流气,当初周老师还提议写信告诉连英手术的事,说是念旧情,他也会回信安慰一下的。这才是一厢情愿,她把他估计得太高了。

她当真起诉青海的法院,她从来是不信邪的。她不相信青海的法院就要袒护他们本地的连英。

官司打赢了。法院判决连英每月付嘉儿一百元抚养费,嘉儿的医药费和教育费,两人共同负担。

亦琼拿着判决书,等了一年,也不见连英把嘉儿的生活费寄来。她给连英学校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信,连同判决书一起寄去。连英是中共党员,亦琼希望纪委督促连英执行法院判决书,寄女儿的生活费来。

亦琼很快收到纪委的公函,上面写,连英已经在去年9月离开我校到北京读博士去了,他的户口人事档案工资关系都不在我单位了。连英不再跟我单位有任何关系,请你与北京的学校取得联系。

亦琼一惊,这才明白连英当初说的,即使要增加抚养费,也要到第二年的9月以后。原来他是早有打算要逃之夭夭,赖掉抚养费的账了。人活得这样无赖卑鄙,还是什么党员、博士、高层次高学历的知识分子,连做人的起码道德品质都没有!她很感叹,中国的知识分子缺少善性教育,良心感教育,有学历文凭的人并非人格素质就高,他们的人格素质低于象母亲那样的劳动妇女和老大那样的工人的比比皆是。照说,知识分子应该是具有较高文化素质、人格素质、思想素质和能力水平的人,他们是时代的佼佼者,象爱默生在著名的演讲《美国学者》中说的那样,知识分子不在于做官,为政府集团效力,他是一个将自己从私心杂念中提高升华的人,是“世界的眼睛和心灵”。然而在中国,知识分子已经被简化为有文凭的人,中国长期以来考核知识分子和界定知识分子的标准是以读书多少而定的。只要读了书,有中专以上文凭,三教九流都成了知识分子。读书多的,是大知识分子,读书少的,是小知识分子。而对他们的人格素质和思想素质没有规范要求,因而也就助长了他们对社会、家庭缺少良知和责任感。连英就是这样的一个畸形的人,口口声声标榜自己高学历,只跟高学历的人往来,其品质低得来令人瞠目,让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婆由最初的惊讶、愤怒,转为最后的好笑。

母亲听说他跑了,竟笑了起来,你们知识分子的怪事硬是多哟,为了不出25块钱,各人的女儿都不要了,响声都不打一个,就跑了,跑来跑去还是在中国嘛,还是找得到嘛,这个知识分子怎么这么蠢哟,跑又没跑脱,“煤炭修磨子——走一方,黑一方”。好笑好笑真好笑,算了算了,不摆他了。娃儿各人养。

亦琼从心中感到鄙弃,她看不起这种同龄人,她再一次对她的这些高学历的男同胞感到失望。她的感触太深了,专门写了读《爱默生集》的书评《世界的眼睛和心灵》和杂文《人需要善性》。她觉得她和嘉儿跟连英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了。嘉儿是亦琼生亦琼养的,她没有这个父亲。

嘉儿过生日,她问妈妈,妈妈,我的爸爸呢?

亦琼看着孩子吃生日蛋糕,平静地说,死了。

嘉儿说,你要说实话,真的死了吗?

亦琼说,真的。他没死,干嘛不来看你,不给你寄生日礼物呢?

有些事情得等孩子长大了才能告诉她的。她不想让孩子幼小的心灵蒙上被父亲抛弃的阴影。她应该象双亲家庭的孩子那样,正常地生活。

嘉儿说,那是牺牲了吧?

亦琼说,是的,是牺牲了。

是烈士了?

不是,他不是解放军,也没有舍己为人。

那是怎么死的呢?

他出门给汽车撞死的。

我没有爸爸。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是的,你没有爸爸。你一生下来,爸爸就死了。你有妈妈。你跟别的孩子一样幸福。

我觉得我比别的孩子还要幸福。我有一个最好的妈妈。

亦琼搂着嘉儿亲她说。乖乖,妈妈最爱嘉儿。妈妈愿你好好长大。

亦琼彻底打破了对连英的幻想,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她从来没有靠过,如今她想靠,也靠不上。她再不要想着可以和连英一起来养孩子了。她的脑子里响起了《国际歌》的音乐。

亦琼很久都没有唱过《国际歌》了,其实它告诉了人们一个永恒的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亦琼养女儿,是“站着靠脚,坐着靠凳子”的人,如今《国际歌》的音符一个个跳进她的脑海,她感到那是上天的声音在把她召唤,她要骑在《国际歌》的歌词上去创造她和嘉儿的新生活。她一丝一毫也不再留恋连英了。

她觉得她尽管欠了女儿的,但世间的事没有十全十美。女儿既然生长在这样一个单亲家庭,长大了也必须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能得到父爱,就是不能得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也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想,她没能为嘉儿争取到父亲,也不能在精神上给嘉儿塑造一个父亲,但她应该在物质上为她创造必需的生活条件,决不能让她再吃经济的亏。

她满脑子的钱、钱、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钱对人的压迫和没有钱的切肤之痛。钱是生长出明天的肥料和人类生存的沃土,嘉儿需要它的施肥培土才能长大;钱是促进社会发展的酵母和带动文明车轮的润滑剂,她得靠它的发酵润泽才有生机活力。她要走出重庆,到一个收入高的地方去工作,有了钱,女儿才能够好好长大。

到哪里去呢?她举目四望,把眼光转向了南方。她要去追“时尚”,到南方去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