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件很大很宽松的衬衫,站在讲台上,她的身体还有些肥胖臃肿,仍然是她一向的讲课风度,谈笑风生,挥洒自如。只是在讲授中她更有了一种深情,一种对生命的关怀。那是她自己炼狱的体验,没有人知道老师家中发生的风暴。
亦琼没有休满产假,提前两月上课了。她一人工资养三人,孩子、保姆和她自己。她得挣钱养孩子,付保姆费。下课了,她夹着讲义出了教室,蹬上自行车就往家赶。进了家门,她把讲义一放,从保姆婆婆手里接过孩子,解开衣扣,给孩子喂奶。看着孩子吃得叭哒叭哒的响,她的脸上有了笑容。她这才感到上课有些累了,在那里边奶孩子,边靠着柜子歇气。嘉儿吃饱了,亦琼捏捏她的小脸蛋,把她递给保姆婆婆,交待几句做饭的事,就背起背篼出门了。
她爬上学校电影院旁边的小山头,从山上钻墙洞,走一条众人踩出来的小路,下到山脚的区医院,穿过马路到菜场买菜。城里人背背篼几乎绝迹了,她顾不得别人笑话,背着背篼在市场转悠,她一次买得多,提不动,背背篼省力。她先四处问问价,然后回头来和菜贩、肉贩、水果贩讨价还价,斤斤计较,采购嘉儿吃的水果、鸡蛋、鳝鱼、筒子骨,和每天要吃的菜。买完了,她背着背篼又从区医院旁边的小路爬山去钻墙洞回学校。背着东西上山,可没有下山那样轻松,路滑,她弓着腰,一路抓住树干草丛,爬到山头,人象拉风箱一样呼呼直喘。但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得生活。
吃罢晚饭,她夹着讲义到农机厂电视大学兼课。下了课已是9点钟,爬山钻墙洞是不行的了,山上太黑,还怕出事。她现在是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的呀,一点都不能有闪失。她出事了,孩子怎么办?
她一人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上走,穿过峡口,往学校赶。还没走到后校门,就听见嘉儿的哭声。她一到晚上就要妈妈,保姆婆婆就抱着她在校门口等。亦琼三步两步走到孩子身边,把讲义夹递给婆婆,从她手里接过嘉儿。就象关收音机一样灵,嘉儿马上停止了哭泣。弄得亦琼叹一声,摇下头,揪紧的心舒展开来。
晚上保姆婆婆是不带孩子睡的,亦琼自己带。她把孩子哄睡着了,就伏在饭桌上赶写她的那部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小说模式研究》的书稿。这部书稿快到验收期限了,她必须赶快完成。
只有当她伏案写作的时候,她才进入了一种诗意的境界,把白天的繁忙劳累,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忘掉。她在西方文学的时空中遨游,寻找16至20世纪小说艺术发展的基本模式与本质特征,从中发现带规律性的东西。奥德修斯一人乘船在海上漂流,他漂到中世纪,变成了一个个贵族骑士,从骑士传奇到斯宾塞的长诗《仙后》,一批道德高尚的骑士在海上冒险和陆地旅行,他们从一个岛屿驶向另一个岛屿,从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这种旅程文学的传统影响了近代的旅程小说。文艺复兴到18世纪的流浪汉小癞子、吉尔·布拉斯、汤姆·琼斯、西木、摩尔·弗兰德斯,以及堂吉诃德、鲁滨逊,都迎面走来了,他们单枪匹马地在陆地和海上浪游,小说记叙了他们争取个人生存权利的行动史,充满宇宙意识和狂欢化精神。19世纪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奥列佛·推斯特》继承了旅程小说的传统,人物继续在路上漂流。19世纪后期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成了连接传统流浪汉和现代流浪汉小说的一座桥梁,哈克漂流的目的是为了寻求自由,超过了传统流浪汉求生存的物质需要,他的流浪过程贯穿的是帮助别人做好事,而不是象传统流浪汉那样不择手段的欺骗和上爬,他有了善恶是非观念。这些都是不同于传统流浪汉而接近现代流浪汉的地方。20世纪的流浪汉小说《茫茫黑夜漫游》、《奥吉·玛琪历险记》、《雨王亨德森》描写知识分子漫游者寻找自我存在价值的流浪冒险。传统流浪汉追求物质总能心想事成,现代漫游者追求精神总是事与愿违。但他们都有共同的进取特征,总是毫不懈怠地积极行动,永远探索,永不满足。这样的寻找,她梳理出了西方小说叙述的一个传统的模式——旅程模式。
她贪婪地阅读了上百本名著,逐一发掘,又总结出以司汤达《红与黑》为代表的传记模式,以巴尔扎克《人间喜剧》、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为代表的编年模式,以乔伊斯《尤利西斯》、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为代表的内意识模式,以卡夫卡《城堡》、纪德《伪币制造者》、罗布—格里叶《橡皮》为代表的分解模式。旅程模式重视户外空间,传记模式突出个人生存时间,编年模式强调历史时空,内意识模式以心理时间为主,分解模式把时空抽象化。这五种基本模式的叙述重心各有侧重,旅程模式以事系人,传记模式以人系事,编年模式人事相依,内意识模式心系人事,分解模式物系人事。人的地位逐步在小说中丧失,物的地位逐步上升,人与物呈逆向转变趋势。情节逐步取消,以致没有情节。传统的介入性讲述和全知叙述向现代小说的非个人化叙述转换。
这样的研究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创造呵,她是有创造能力的人,她的野心是要建构出整个欧美小说艺术的复调结构。它象一首多声同奏的复调音乐一样,各个声部各有其独立性,形成几个不同质的层次构造,又在纵的关系上,形成整体的和声关系,按文学史的演变规律,从近代向现代走来。
与叙述模式对应,她又提出了小说人物有四组对比性模式:流浪汉与漫游者、小人物与畸变人、英雄与反英雄、多余人与局外人;小说象征有三组对比性模式:情节与秩序、意象与意念、命名与形象。
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精力,尽快地把它写出定稿。她的时间在哪里呢?她只有在深夜拼命地挤,把那些本该流泪,本该叹息自己命苦的时间都用来写作,她象个铁女人一样,没有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流过一滴泪,她没有功夫叹息。灯光下,她在埋头写作,与那些经典大师对话,倾述自己的心扉。只有自己的不断上进才能拯救自己,她又一次在心里感到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那是她的立身之本,灵魂得救的福地。
又到星期天了,保姆婆婆回家去了,亦琼用背篼背着嘉儿在厨房做事。嘉儿在背篼里哭闹着要去外面玩,抓扯着她的头发。亦琼三下两下把家务做了,赶快背着嘉儿出门。嘉儿一向不喜欢妈妈把她背在背上,老用小手拉妈妈的耳朵,要她转过身去和她对话。亦琼就把背篼背在胸前,象个袋鼠妈妈一样,胸前装个小袋鼠。她就这样背了一年,心里频频唱着“小袋鼠快快长之歌”……
刚下过雨,路面是湿的,天色有些灰暗,校园很安静。亦琼背着嘉儿在路上慢慢走。天又下起毛毛雨来。亦琼要背嘉儿往回走,嘉儿说什么也不愿,她伸手抓住亦琼的头发,不要妈妈往回走。亦琼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只好给嘉儿戴上防水帽,冒着细雨继续往前走。
走到樟树林三岔口的地方,亦琼实在背不动了,就把背篼卸下来,放在石坎上用手扶着。她就那样站在雨地里,手扶着背篼。那一刻,她心里悲凉极了,这静悄悄的三岔口,就只有她和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儿。她感到孤独,没有人帮助她,长长的路得她一个人背着孩子单独跋涉。她望着嘉儿流下泪来。她不仅眼流泪,而且心流泪,甚至膝盖都在流泪。她怎么落到这样一个境地啊?
嘉儿四个月生日的时候,照了两张相,穿着红线衫,咧着小嘴笑,下巴的轮廓特别分明,活脱脱一个小连英。亦琼看着心动,这是她和连英的女儿呀。她犹豫着要不要给连英写信,写不写,怎么写,一向爱钻字眼又自以为是的连英会怎么看,怎么笑话她。连英在回青海前,是闹崩了走的。因此,亦琼先写信,等于是她向连英让步了。她一人带孩子真是吃不住了,在放暑假前,她给连英写了一封信,把孩子的两张照片放进信封里,她寄的挂号信。这是她在打死婚官司时养成的习惯,凡是要对方必须收到,不能抵赖说没有收到的信,她都寄挂号信。她必须要他收到,要他放暑假回来。
把信丢进邮筒,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呀,哪里用得着那样思前想后,犹豫来犹豫去。管他怎么看,只要他回来就好。她开始盼他的回信了。暑假到了,没有信,也不见人。暑假过完了,还是没有信。亦琼心里对连英更有一个恨劲了。明明是你连英不懂事,把这个家搅乱了,我主动讲和,你连信都不回。这人也真是绝情呀!
孩子一岁生日的时候,亦琼收到连英寄来的一百元钱,要她给孩子买礼物,要让女儿生活得幸福快乐。亦琼一下给惹恼了,你平时不寄钱,生日寄一百元,就能让女儿生活得幸福快乐吗?这才是话只管拣大块的说,歌只管拣好听的唱。她提笔就写:“杂种,我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你要孩子幸福快乐就寄钱回来,不要光说好听的话。”
连英对此信迅速作出了反应。“你以这样谩骂的态度对待我,我是不管了,永远不回来!”
亦琼知道自己骂错了,她已经知道连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对搞辩论,耍贫嘴,钻字眼从来都是很有干劲,很在行的。他觉得受了冒犯,是绝对不会服输,决不向对方低头服软的。亦琼尽管觉得自己委屈,她还是只得低头向连英赔礼道歉,她含着泪写她很累,心情烦躁,骂了他,骂人不对,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她把信寄出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连英并没有给孩子寄生活费来。亦琼恨得牙痒痒的,她又在心里骂一声“杂种”。
站在三岔路口,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孩子流泪,嘉儿自然是一点不懂妈妈为什么哭泣,一个劲地在背篼里又叫又跳。亦琼终于擦干眼泪,背起背篼,四处张望,到哪里去呢?她心里突然有种渴望,要到河边去看嘉陵江。
她背着嘉儿来到北碚码头,滩头是一大片鹅卵石,就象朝天门码头的鹅卵石一样,只是它比朝天门码头的鹅卵石更白,更洁净。亦琼放下背篼,坐在鹅卵石上,把背篼放在脚前,双手把背篼围住。嘉儿在背篼里转来转去,欢喜得哇哇叫,她还是第一次看嘉陵江呢。
北碚座落在缙云山下,嘉陵江边,依山旁水,山青水秀,使小城更加妩媚。和大溪沟的嘉陵江水相比,这里是上游,江水蓝湛湛的,特别特别干净。正是冬天枯水季节,河床狭窄,江边的水沉澈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底的石子和沙粒。河的对岸是小坝果园,青青的桔子林中掩着一幢楼房,那是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校址。在这座小城,处处都有过去文化的遗迹,女作家肖红就曾在这里生活过。
水中有生、死、复活、净化、涤罪、生命、时间的流逝和无意识。亦琼在嘉陵江边生,嘉陵江边长,逝水流年,嘉陵江水带走了她的童年、青年,引她走进了中年,她的人生旅途在这里又触了礁。然而江水并不为她叹息,也不责难她的不足和缺失,它只是轻轻地流,缓缓地淌,把它的微波在亦琼心中荡漾。它洗涤她那布满纤尘,伤痕累累的心灵,要以它宽厚的胸怀把她将养。
多么清,多么蓝的水啊,多么平静,多么温柔的江呀,多么香,多么让人醉的酒呀,亦琼好象闻到了嘉陵江散发出的原始的、本色的芳醇,酒浆般清澈的嘉陵江,把它的聪明的秉赋,柔韧的天性,坦荡的情怀,热烈的感情,都送到了她的唇边,要给她馨香和力量。她是不能泄气的,就象这母亲河一样,她要绕过她的礁石向前流淌,她要好好把嘉儿抚养。
亦琼背着嘉儿回学校,在校门口,她看见她的大学同学穆向红和她读中学的女儿从学校走出来了。亦琼回母校以后,她们碰见过几次,相互都是不理睬的,就象不认识一样。穆向红留校后一直做学生工作,当辅导员。她和她哥哥穆向东的战友老卫结了婚,党员身份又增添了一层军属的光彩,她始终都是政治红人。亦琼的死婚风波,她自然知道,但她没有发表意见,她们已经不是一个系的人了,不再构成竞争的敌手,谁也不是谁的障碍。自穆向红阻拦老教授入党,受到老书记的抵制后,她沉默了好几年,直到头年发生政治风暴,她才活跃起来,积极地对参加游行的学生和教师登记名字,检举揭发,搞得同事关系很僵,毕业班的学生差点毕不了业。她受到学校的表扬,但遭到更多教师的鄙视,毕竟时代不同了。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她想离开学校。正好她的丈夫从部队转业到重庆市委机关,市委也在向学校要干部,条件是要有10年以上党龄的。学校推荐穆向红去。穆向红是74年入党的,已经是有15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条件令市委满意。目前她正在办理调动手续。她很高兴,虽然在学校臭,走得冷清清,但是这是提拔、高升呀,是到市委呀!除了搞政治,她还能做什么呢?因此这次离开,对她是个难得的机会。穆向红挽着女儿的手,和背背篼的亦琼擦肩而过,两人仍然只当不认识,她们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保姆婆婆大年29就回家过春节了,要初七才来。亦琼一人背着女儿,在空荡荡的屋里转来转去。连英没有音信,父母也伤心了,这个春节得她和嘉儿两人过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哟,她没结婚时,和父母弟妹一起过春节,她结婚了,她自己一人带着婴儿过。她眼里噙着泪花,她得忍住,挺住,要有那水的韧性,她要用自己的行动去赢得她的父母、她的弟妹的谅解,赢得周围人的尊敬和理解。她不做跪着哭泣的女人。每每同事、邻居问到她,怎么嘉儿的爸爸暑假寒假都没有回来呢,她就很平静地回答,他忙。
大年30,亦琼从柜子里拿出前几天小妹送来的一包衣服,都是小妹的女儿穿过的,她找出一件蓝色碎花的棉布罩衫,给嘉儿套在小棉衣上。门开了,亦琼回过头去,是爸妈背着旅行包,提着搪瓷碗来了。亦琼,爸,妈,大家都忙着叫起来。母亲从亦琼手里接过孩子,哎呀,我的嘉儿都长这么大了!亦琼觉得喉头哽哽咽咽,她咬着嘴擦眼泪。母亲只当没看见,忙着去侍弄嘉儿,父亲到厨房去,把他蒸的盐菜烧白肉和糯米夹沙肉从网袋里拿出来,那是张家过春节,父亲必做的传统菜。
父亲说了,前几天小妹到黄桷坪去了,告诉小弟和爸妈,她去北碚看了姐姐,她要爸妈春节到北碚去和姐姐一起过。你们还是不要光公正,要讲实际,姐姐一人带孩子好可怜哟!
去年春节,小弟把母亲从北碚接走后,住在他家里。她很少笑意,说话迟钝,她的胆被她的大女婿抽了。她再也没有从嘴里吐出那连串的民间谚语和歇后语了,那土得掉渣的歇后语,常常是谚语书上没有的,令儿女开怀。几个儿女常常跟着妈妈说上一气,时不时父亲插上一竿子,都是男性的语言,象什么“屁股上夹鳅鱼——行势(能干)溜了”,“背着手屙尿——不扶(服)”。母亲听了,就瘪嘴巴,难听难听。小弟就说,要得要得。亦琼则拿个小本来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其中是小妹的摹仿最到位,趣话最多,她简直是把母亲的衣钵全继承了,从妈妈的善良慷慨到妈妈的幽默打哈哈。母亲常说,你看人家女娃子,那个细腰杆硬是细得好看哟。妈妈矮,没把两个女儿生出衣架来,我检讨,是我影响了你们的身材,既不高大又不苗条。小妹就打趣说,哪里哪里,缺点都是我们自己的,优点都是妈妈给的。母亲马上作出反应说,哪里,“袜子打溜跟(缝脚跟)——后补”,缺点都是妈妈的,优点都是你们自己补上的。一家人互相打趣,常常笑成一团。
这样的快乐时光再也没有了哟,母亲象个菩萨一样坐在床前,做事恍惚,动作迟缓。这是儿子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当家三年狗都恨,总是不安逸”,谁知道在儿子家会不会发生在女儿家那样的事呢?她从来都把自己的儿女和媳妇、女婿一般看待的,她没有想过这中间的界限,更没想到会发生在亦琼家那样的事。都说是婆媳关系难处,没听说女婿和岳母搞不好的。现在和女婿没搞好,和媳妇能搞好吗?她说什么也不愿在小弟家住。大女婿都说了嘛,“你的家在红房子,你跑到北碚来干什么?”“猪尿包打人不痛——气胀人”,我去干什么,这个瘟精(蠢人)话都不会说,不是帮他们带孩子吗,他连英不是没有调到重庆来吗?我才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不行,不行,趁现在和儿子媳妇没有矛盾,我要回红房子自己的家,我不要住在儿子的家。
小弟说,回红房子不行,要是没发生妈妈被连英驱赶辱骂的事情,爸妈回红房子住还可以,现在妈妈从北碚扫地出门了,再让爸妈单独回红房子住,就给人一个被遗弃的感觉,妈妈会受不了的。天天在屋里呕气,呕都呕出病来,我们又不能天天回市中区去看你们。我要让妈妈重振精神,笑脸重开,把妈妈的幽默欢笑找回来。财富呀,财富呀,那是妈妈留给我们的财富呀,是金银财宝都买不到的财富呀!
他又开始他的疯了,要逗妈妈开心。他又说,换房换房。别人都舍不得离开市中区,说是黄金宝地,其实有什么嘛,要讲生活舒服愉快嘛,住郊区有什么不一样?
他天天跑解放碑人民公园的房屋交易市场,要换一个烧天然气的房子,把父母的家搬到黄桷坪来。几经周折,换房成功了,就在美术学院隔壁,母亲去看了,还满意。
小弟忙着给父母布置这个新家,厨房全嵌上了瓷砖,两间房铺上了地板胶。母亲说搬家太花钱,要小弟从简。小弟不依,要一切都新。他把哥哥离家留下的两千元钱取出来,给父母买了一台带遥控的长虹牌彩电,又和弟媳商量,拿出他们的积蓄,给父母买了双门冰箱,小妹给妈妈买了双缸洗衣机,厨房炊具全部换新。就这样,张家离开了住了30多年的红房子,把老家迁到郊区了。小弟一家每天到父母房子来一起吃饭,回自己的家休息。母亲脸上的肌肉慢慢活起来了,有了生动的表情。可是她对小妹要她到北碚去过春节的话,半天没表态。
小弟说话了,去吧,你和爸爸都去,团圆嘛,春节都不团圆,还要什么时候团圆?你就那么忍心看着姐姐孤孤单单在北碚过?
母亲点头,我去。她不马上表态,就是要听听小弟的态度。当妈的,哪能总跟儿女呕气,她那口气,过了一年,也消了。但她不知小弟的态度,他的气性大,连英把他洗刷(嘲笑)了,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哪有舅子和姐夫打架的哟,也是气人哟,这个女婿也是太不争气哟。小弟打了架,出气了,摆平了,他带母亲走了,以后你们两口子自己去过吧,过好过歹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他才难得管呢。但是他和母亲,谁都不说亦琼的事。
母亲在北碚,天天帮亦琼收拾屋子,洗衣服,洗床单,给嘉儿缝缝补补,春夏秋冬的衣服分类,捆成包,放进柜子里。保姆婆婆是不会这样细致耐心的。有妈妈在屋里收拾,大年初一吃了汤元,亦琼就背着孩子上街了,她要去给嘉儿照相,要让她看看春节街上的热闹。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上都悬挂着彩旗、灯笼,上面写着灯谜,花园里的喷泉正随着音乐声,开放着一簇簇水花,象梅花,也象礼花垂着长长的花瓣,不断流动。天空中到处是飘扬的气球。亦琼胸前背着背篼,在人流中被周围的人拥着走。嘉儿看见气球,仰着头,伸着小手,哇啦啦叫着。人群中卖气球的小贩把一束气球伸到亦琼面前,大姐,给娃儿买一个嘛。好的,买一个吧。小贩帮她把气球的细绳捆在背篼沿上,她继续往前走,嘉儿在背篼里跳,气球在空中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飘荡。她去到北碚街中心的人民会堂广场,进了三叉路口的留真相馆。每个月亦琼都给嘉儿照一张相,但都是彩照。今天她要到相馆给嘉儿照一张黑白照。黑白像片层次的魅力和暗影的韵味是彩照所没有的,也不象黑白照那样可以年深月久地保存下去。嘉儿一岁零两个月了,她还没有进过相馆照相呢。
嘉儿穿着蓝色碎花罩衫,留着一个小男孩的头发,黑黑的,几绺头发垂在额前,有一绺斜在眉毛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抿着小小的嘴巴,那嘴巴竟只有眼睛那么大,带着笑容,她略略有点侧身,象是在深思,又象是有意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在刺眼的摄影灯前一点不怯场。摄影师把这个神态抓拍下来了,难得的好。以后亦琼把它放大成12寸,嵌在书柜的玻璃窗里。
重新背起背篼,从相馆出来,广场上的人在看人民会堂门前演出的文艺节目,喇叭里正播放音乐。听着音乐,嘉儿在背篼里一扭一扭地跳,她天然喜欢音乐,扭的全在节奏上。亦琼也感到脚痒了,她喜欢跳交谊舞,生孩子后再没跳过了。听见舞曲她的心儿飞起来,也就合着音乐的节拍,拉着胸前背篼里嘉儿的小手,和她一起跳,她就那样背着背篼在人群中转着圈儿摇晃。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看这个胸前用背篼背娃儿的中年妇女。她是多么高兴哟,尽管连英没有跟她讲和,但是母亲跟她讲和了,来看她了。她多么多么想有人来看她哟,她是需要有人爱她的,关心她的,现在她总算又有了母亲的爱护。
母亲等着保姆婆婆回来了,亲自做了一顿好饭菜,请保姆婆婆喝酒。她说,王婆婆,我敬你一杯,亦琼和嘉儿都拜托你了,我们住在城里,不能经常来北碚,嘉儿的爸爸又不在家,就全靠你了哟。
保姆婆婆笑呵呵,张婆婆好贤慧哟,还请我喝酒,你放心,嘉儿乖,我喜欢,我会好好带的。
亦琼去送母亲,母亲问,连英硬是没得信来呀?
没有。
好绝情哟,各人的老婆娃儿,就那样丢得下哟,就要记一辈子仇哟。我还没有记他一辈子呢。我以后都不会住在你这里,免得影响了你们处好家庭关系。你各人照顾好各人。
我知道。
春天来了,树叶绿了,花儿开了,整个城市精神抖擞地脱去了冬装,春天是山城最美的季节,不象夏天那样毒日头,不象秋天那样下梅雨,不象冬天那样雾蒙蒙。春天阳光明媚,气候温和,一切都是那样开朗,那样热情,那样轻快,连心也在敲着鼓点,突突突跳。
星期六亦琼早早地吃了晚饭,让邻居小刘老师给她参谋穿什么裙子去跳舞好看。床上摆满了从柜子里拉出来裙子、腰带。小刘是从外语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在外语系教英语。两个一大一小的女教师就在那里叽叽咕咕笑。
小刘连声赞叹,哎呀,张老师你早该这样了呀,何必苦自己呢。我欣赏你的坚强,你的学问,但是你有不足,你不打扮自己,你不知道自己美在哪里。
亦琼一怔,你知道我美在哪里?
嘴巴。你的魅力全在嘴巴。你一说话,整个脸都生动了,全活了。热情、青春、开朗、豪气就都显出来了。
亦琼笑起来,真有那么神?她想起连英也说过她笑起美,还以为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奉承她罢了。
这是真的,你不说话整个脸就很严肃,很铁板,所以你要知道自己的优点缺点在哪里,就要发挥你的优势,经常笑一笑,不要板着脸。我去听你的讲座,听神了,内容好就不说了,还有你说话的魅力,你的嘴巴太生动了,带动一张脸都变得热情洋溢。
亦琼听着很来劲,反问她,我的魅力在嘴巴,你的魅力在哪里呢?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代文化革命后的人,才知道自己的魅力在哪里呢,才懂得要享受生活呢,你们这代人就知道苦巴巴的做学问,不会玩,也不会享受。我让你看看,你说我的魅力在哪里,女性的魅力在哪里?
亦琼就认认真真盯着她打量,她的眼睛特别亮,特别有神,就象要放出光芒来了一样。她叫起来,眼睛,眼睛!
你说对了,我的魅力在眼睛。我是知道的,我经常照镜子。我是近视眼,不能被眼镜把我的眼睛埋没了,你看我戴的是隐形眼镜,我去跳舞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戴眼镜的。很多男人不跟戴眼镜的女士跳舞,嫌太严肃,不温柔。
亦琼拿着手上的裙子说,那你还鼓动我去跳舞。
这是学校教师舞厅,跟社会上的舞厅不一样,都是一个学校的人,谁不认识谁,男男女女戴眼镜的多得很,你今天就跟我放心去,一定要迈出这一步,不然我看你一天到晚弦绷得太紧,又是教书又是买菜带孩子,总有一天会断的。
亦琼决没想到这个比她整整小十岁的小刘老师,竟有那么多的生活理论和经验。她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可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没结婚呢,象姑娘一样活泼爱打扮。她不服也得服了,这才是又会生活又会做学问的一代人,他们那代人已经过时了,也难得改了。
亦琼好好收拾好好打扮,把孩子交给保姆婆婆,就和小刘一起去学校东方红礼堂跳舞了。东方红礼堂在樟树林对面,办公大楼后面,掩在一片小树林中,亦琼对这里是熟悉的,她在这里办了几次讲座,平时礼堂开会、听报告、作学术讲座用,周末就做教工舞厅。都是学校的人,亦琼那些好的坏的传奇性的经历和她一流的上课水平和能言善辩的一张铁嘴,有很多老师都有所闻,她来参加舞会,立刻受到大家的欢迎,不在她的貌美、舞姿的优美,而在她的性格的魅力和人格的力量,大家是敬重她的。
亦琼感到快乐极了,她是个做什么事都很投入,都很专注的人,吃饭就吃饭,上课就上课,做爱就做爱,现在跳舞,她就跳舞,身外事一概丢到脑后。她觉得自己象在练轻功一样,整个身子都变轻了,在飞,飘起来了,越飞越高,飘飘欲仙,醉了,化了,人世间远去了,和太极融为一体了。她就象徐志摩的小诗《雪花的快乐》所描写的那样: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她成了周末舞会的舞迷,每场必到,不跳,听听舞曲也过瘾。
连英回信来了,钱他是不寄的,有困难找你兄弟呀,他那样帮你,也该帮你养孩子呀。亦琼看罢信就骂起来了,他妈的,“棺山卖布——鬼扯”,耍什么流氓无赖?
她写信去了,你是嘉儿的父亲,你应该抚养自己的女儿,你要寄抚养费!
连英又来信了,现在没有离婚,不存在抚养费的问题,要拿抚养费,也得是离婚以后的事。
这是什么逻辑?要离婚才给抚养费?不离婚就没得给,那就离婚吧,你把离婚证明开来吧。
连英把离婚证明寄来了,她看那张证明是去年12月开出的,距今半年了。没得什么好说的了。就离吧。亦琼心死了。
她是学校女性人才研究组的副组长,组长是大家敬爱的校工会主席,一个有风度,有热情、有爱心,无私奉献,中文出身的中层女干部,她领导的学校教工合唱团多次在省市级比赛中获奖。她又把学校各个系科的骨干女教师挑选出来组织女性人才研究小组,更好地帮助女教工出成果,出人才。女性人才研究小组准备在“七一”搞一场“女性抒怀”的晚会。除了文艺节目以外,每人都要有一个抒发女性情怀的演讲。亦琼很来劲,她想着下个月连英就要来办理离婚了,她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风采,让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哪怕是离婚在际,她也是欢欢笑笑,意气风发,春风满面的。她要给世人一个惊奇,张亦琼是垮不了的,老虎不死威风不倒!
那个晚会,她特地穿上了旗袍,那是一件黑底现黄色菊花,做工精致的旗袍,是殷老师鼓动她买的,她说她的身材丰满,穿旗袍有韵味,她在殷老师那里试穿她女儿的,连周老师都拍手叫好,说是五四时代的淑女走来了。她也就让殷老师的儿子到解放碑的工艺商店再买了一件。买了后,她怎么都鼓不起勇气穿,毕竟穿旗袍不流行呀,而她平时是个不讲究穿着的人,这一穿,就穿一件旗袍出来,不是让人觉得太新鲜,太显目了吗?她压在箱子里一直都没有穿过,跟连英结婚也没穿。
她特地去发廊吹了头发,是一个三节式的兰花头,身着旗袍,脚上穿着足有两寸高的灰色牛皮高跟鞋,走得昂首挺胸。她在东方红礼堂一出现,会场一片喝彩,一片鼓掌,好哇,旗袍都穿来了,真是女性的风采呀!
亦琼脸上笑开了花,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乐。她就是要出格,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她是张亦琼嘛,她下个月就要离婚了,那时爆出的新闻也不过就象她今天穿旗袍这样令人惊奇罢了,还能怎么样呢?
工会主席看着她的这批部下,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美丽,喜得来伸出双手说,我的姑娘们,我多么爱你们呀!你们是我们学校的女杰,我们女教工的骄傲呀!
亦琼的演讲题目是《女人难得40岁》,她站在舞台上,把题目一报,下面立刻骚动起来,咦,是恁个火爆的为40岁女人唱赞歌的题目嗦!
她激情满怀地朗诵起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40岁都是一个具有永恒魅力的年龄。人们常说,40岁是女人第二次青春的开始,但对于中国这代从文化革命走过来的40岁妇女来说,40岁,才刚刚进入第一次青春。40岁女人发现了生活的艺术,从多年无性别、无自我的睡梦中惊醒,不再一味忘我地注视儿女和丈夫,惟独没有自己。如今她们也为自己活,也对着镜子欣赏一下自己,给个人的兴趣爱好划出一分‘自留地’。她们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隆重地推出自己,喜欢照相,爱好跳舞,甚至有了钓鱼的雅兴。她们脱去了文革时代少女的灰蓝衣着,不再象满世界的灰麻雀、黑乌鸦一样缩着脖子。她们以光彩照人的亮色打扮自己,红色是她们最喜欢的颜色。注意观察,可以发现她们偏爱穿红色,并且每人的红装不止一件。显然她们是在补上青年时代欠缺的色彩课,过一回红色的瘾。别人说她们是在抓住青春的尾巴,她们说,不,我们是在扼住青春的喉咙。觉醒的女性意识给她们带来了推迟的人生花季,她们领略地生活的种种乐趣。在大街上,你看到那神采奕奕,脚步轻灵,穿着典雅,用充溢的生机吸引着人,说不出具体年龄的年轻女子,她一定是40岁。40岁是女人成熟的标志,她们不象年轻美女那样耀眼眩目,美得咄咄逼人,她们拥有的是女人成熟的美,有一颗卓越的女性心灵。自然随和,宽容谦让,心胸坦荡,慈悲为怀,真诚地给人以帮助,热情地鼓励人向上,由衷赞美别人的优点。不同年龄层次的男人都乐意为她们效力办事,只为受了这种女性倾向的吸引。
漫漫人生路,她们体察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在碱水里煮过,冰水里泡过。靠着本能的指引,凭着直觉的把握和心灵的体验,她们在40岁的那一刻顿悟了。人生苦短,需化腐朽为神奇,化悲痛为欢乐。她们知其恶而为善,是真善,知其丑而为美,是真美,知其恨而为爱,是真爱,知其刚而为柔,是真柔。真善、真美、真爱、真柔熔炼了40岁女人的佛心佛面,铸就了她们蒙娜丽莎式的永恒的微笑。那是从心底里泛出的一丝微笑,温情、恬适。她们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与安全阀,以柔和的笑意抚慰人们的心灵,把现代生活的紧张与焦虑减轻到最低点。
她们对人生通达、乐观,坚信人类有淡忘的天性,再大的痛苦、失败与挫折,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们淡忘,也被自己淡忘。如今站在40岁的台阶,回头看过去的坎坷,她们一笑置之,就此获得一种幽默,觉得那只是小事一桩,小菜一碟。她们有了强大的心理自由,开始着智慧人生的新阶段,用机智的思想去娱悦人生,和别人说笑,也拿自己打趣,现出活泼泼的真本性。
每个年龄层次的人,都有自己年龄层次的苦与乐,不用说,40岁女人也有自己的痛苦,但她们能自持,宁可在感情上麻木一些,也不愿感情失控,象祥林嫂一样对人喋喋不休。她们觉得那样做,有失40岁女人的身份和尊严。
40岁女人充满昂扬向上的生命勇气,她们精神抖擞,容光焕发,野心勃勃,跃跃欲试,一心想在前期成果的基础上再求建树,再作冲刺,要以丰盛的创造去闯过妇女更年期。她们是一代女杰,酒中之酒精,茶中之茶素,盐中之盐。她们全方位地打开自己的生活,活得有生有色,有凭有据,只因不愿白过了40岁。
女人难得40岁,走进40岁真美。”
她在全场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中走下舞台,女性人才研究组的姐妹围住她打趣。一个35岁的姐妹说,你把40岁女人说得那么令人神往,我恨不得明天就迈进40岁的门槛。工会主席说,我都超过50岁了,我该怎么办呀?亦琼笑嘻嘻地凑近她的耳朵说,那就选择28岁,永远都是28岁。
后来,她果真写了一篇《选择28岁》,为她敬爱的工会主席,也为她的姐妹和她自己。"年过40岁的妇女,难免有年龄失势的感觉。加上中国人有追问年龄的好奇心,你不答,显得心虚,怕说自己老,你实答,别人一听就掉价,好象你已七老八十岁了。答与不答,都让你感到尴尬。解除这一困惑,也有办法,遇上别人再问你有多大,你不妨回答二十八。
28岁是中年人的最佳年龄选择,它既不象18岁那样娇嫩,也不象38岁那样沉实。这是个既年轻又成熟,既有朝气又有经验的年龄,你刚刚走过二八少女的豆蔻年华,成为光彩照人的少妇形象。你到48、58都可以选择这个年龄,别人固然知你是在开玩笑,但也从中看到你年轻活泼的生命存在,欣赏你的俏皮幽默。
人的年龄不可能越活越小,选择28岁其实就是选择一种精神状态,一种自我感觉。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拥有28的一切。你要痛下决心,振奋精神,争取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你给自己定下新的生活规则,热烈、丰盛、快乐。想到“徐娘半老”这个带贬损的字眼,你顿然化开脸上凝固的表情,不露愁容和倦意。
你要脱掉过早穿上的,只图舒适宽松的平跟懒式鞋,重新换上半高跟,不要提前步入老境。生养儿女损害了你的体型,你走路要注意收腹挺胸不迈八字脚,踩着年轻人的节奏,脚下走出弹性。每次出门,哪怕着出去买袋盐,寄封信,也一定换上上街的衣服,精神抖擞象要出席盛典。虽然你没有几件象样的衣服,你也要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搭配,做到一天一换,不脏不洗也换,给人一个日日新。不要象穿工作服那样,一穿一星期,人不老也给穿霉了。人有惰性,也许你嫌麻烦,想姑息一下自己。每当这时你就想想,我今天出门要给别人一个什么形象?它会使你象弹簧一样跳起,收收拾拾,一点不敢松弛。
你注意不要唠叨嘴碎,打听别人的隐私,要象年轻人那样干脆利索、爽气豪气大气神气。多年操心丈夫儿女,封闭了你的心胸,你遇事要想得开,不要独自躲在屋里伤心落泪气个半死。你要改变做家庭保姆的心态与处境,也象年轻人那样“象雾象雨也象风”,也有点自私自利,自我中心,自鸣得意。
你雄心勃勃,还有一番自己的事业要干。工作时间还有一二十年,你要再求建树,再作奋斗,不要现在就一副退休的样子。纯粹围着家庭转,一时新鲜,干久了你会厌烦。活着就得干事情,何况你的身心状态都年轻。
28岁是个永远不老的年轻,青春常在的标志。中年选择二十八,是热爱生命,对生活的挑战。”
"夏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七月的山城,天气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亦琼推着单车回校,车前篮子装的是菜,车后背篼装的是米。一路上坡,突然天阴了,哗啦啦下起大雨来。她一身象个落汤鸡一样,在雨中埋头推车。走到后校门的上坡,有人在叫她,她抬起水淋淋的头发,是连英打着伞走来了。没想到在这样一种场景中相遇,两人都有些尴尬。亦琼继续推车回家,连英在一旁撑着伞。亦琼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抹雨水,还是抹泪水,也许两样都有吧。
他们离婚,没有财产纠葛,就只有嘉儿的抚养费。
连英说,你要了孩子,还要钱,岂不是占便宜,什么都想得到吗?
亦琼说,怎么是我要你的钱?我有工作,我吃自己的饭干嘛要你的钱?你的钱都是好要的吗?我要的是孩子的生活费。抚养孩子是父母的责任,怎么是占便宜呢?你要孩子吗?你来占这个便宜好了。
连英说,我要,你给我吧。
亦琼说,给你,你想得好。我屎一把尿一把带女儿,你出了力吗?你那样的自私能把女儿交给你吗?你赖着不想拿钱,就说你要孩子。你要真喜欢孩子,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吗?
连英说,所以说嘛,你是又要孩子又要钱嘛。要给也只能25元。
亦琼说,50元。
是你提出离婚的,不能多给。
可是你寄来的离婚证明是半年前开的。怎么理解?
你不是骂我吗?我怎么不开?
我不是马上回信给你赔礼道歉了吗?我一人养孩子心情烦躁,我累,我苦,你就一点体会不到?你给人家气受,你就受不得一点气?
我没有马上寄给你呀,是你现在找我要的呀。我们那里开一次证明要交10元钱,我也就没有去重开了。
25元能干什么?30元的整数都没有?
我不管你能干什么,我还有自己的生活,多给你了,我还要安家养老婆怎么办?
你就是还要安家,女方也是有工作的呀。还要你来养?
那怎么说得到,我找个农村老婆不要我来养吗?
你会找农村老婆?
这才是“牛无力扯横耙,人无理说横话”,人耍无赖到这一步,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只是觉得恋爱时的那些恩爱全都变成了一场梦。
亦琼站起身来,一摆手说,好吧,25元,明天早上在街道登记处见。
连英也起身来,他到招待所去了。
第二天一早,亦琼起来,把孩子交给保姆婆婆,她对着镜子试衣服,拿出弟媳给她做的连衣裙,弟媳搞工艺美术,喜欢服装设计,照着亦琼身材设计的。长袖裙是暗红色的底子,上面现着牙黄色的瓷瓶和白色的图案花纹,上身是日本和服式的衣领,两块衣襟交叉叠在一起,直到腰部,成“V"字型,腰是橡筋收腰,另外再系上用同样绸料做成花的腰带,下身是旗袍裙的样式,裙摆贴着大腿,两边开叉,下沿刚盖住膝盖。穿着十分合身,也十分典雅。亦琼换上半高跟鞋就出校门了。她在登记处见到连英,连英打量着她的穿着,没有言语。
很快办了手续,两人一起从登记处回学校,连英要带走他的衣物。他随身带了一个双层的大旅行袋,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公文包,递给亦琼说,这是你的还给你。
那个黑色的公文包是亦琼得的科研奖品,她拿给连英做讲义夹用,没想到他带回来还给她。她打开拉链,查看里面的皮包,以为会有连英带来的给嘉儿的生活费,嘉儿已经有一岁零八个月了,他没有寄过钱回来。包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她抬起头看着连英说,空的。
连英回答,是空的,你给我的时候里面也没有东西。
他开始往他的旅行袋里装东西了,拉上拉链了。亦琼觉得心里难过极了,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说,我们的缘份浅,走到离婚这一步,没想到你没有给女儿带任何礼物,连一粒糖,一件衣服,一样玩具都没有。你太绝情了,对自己的女儿也是无动于衷。
连英一下愣住了,他压根没想到还要买礼物给女儿。但他马上又把他一贯耍贫嘴的本事拿出来了。他说,我怎么不爱女儿?我上次走的时候,还抱着她唱歌。我爱在心里。
亦琼是最讨厌他狡辩的。她想起连英一年半前离开重庆时,确实抱着孩子唱歌,唱得兴高彩烈,摇头晃脑,足足唱了一天。也搞不懂他是发了唱歌的瘾——他喜欢唱歌——被自己的歌声陶醉,还是表示对孩子的喜欢。也许两样都有吧。
她泪流满面地说,是呀,你抱着女儿唱过歌,那全是不带物质色彩的精神爱。你爱在心里,谁都可以这么说,你一年多不寄钱也可以说是你爱在心里。爱在心里顶什么用?没有行动,女儿早饿死了,冻死了,病死了。
连英不以为然,女儿会饿死冻死吗?你不给她吃饭穿衣吗?
我给她吃饭穿衣是我给她的,还要你给她吃饭穿衣。你有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爱得用物质来表现。你爱在心里顶个屁用,全是推卸责任,为自己的自私无情找籍口。你象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连一粒糖都没给女儿买,还好意思说你爱在心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买呢,青海那么远,我到了重庆再买嘛。
你在重庆买也可以,你把买的礼物拿出来呀。你背个空包来,包里没有一样东西呀。就是熟人朋友到别人家去作客,也会带点小礼物的。你是嘉儿的父亲,你一年多没有回来,没有寄生活费,你这次回来又是离婚,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你连买点糖果玩具给女儿都舍不得,都想不到。我的嘉儿好可怜哟,她怎么遇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哟。亦琼大哭起来。
连英说,我本来是要买的嘛,我原打算就是办了手续再买,结果你抢先说出来了,好象我真不买似的。
亦琼叫起来,你狡辩,你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了,哪里有买礼物的迹象?你怎么从来都没有反省过自己哟。
连英说,那好吧,我路过街上的时候就买,你和我一道去带回来好了,我就不再回来了。
亦琼愤怒了,不,我不替你带回来,好象我在向你讨礼物一样。你愿买,自己买了提回来,你不愿买,现在就走好了。
连英没法,只好把收拾好的行李放下,自己一人上街去买了一包糖,一盒积木和一辆电池火车。带回来给亦琼说,嘉儿的衣服我不知穿多大,就没买,我多买了一件玩具。
亦琼听着就不舒服,她直后悔不该叫他买礼物,就是这样斤斤计较,说一件就一件。以后他还会说,他对孩子多么有感情,又是玩具又是糖。哎呀呀,就算了吧。
保姆婆婆在外面带嘉儿玩,她一直很奇怪,这个嘉儿的爸爸来离婚,怎么也不说要看看孩子呢?她老在书房门外走来走去,有些沉不住气了。连英背着包又想走了,亦琼连叫等一等,嘉儿在外面。连英又放下包,走出门口,他见一个穿着裙子的陌生小女孩在前面一摇一晃走。他没说话,只是弓下身子,象电影里的那些日本鬼子一样对嘉儿招招手。那姿势,那神态好象在说,“小孩,你的过来”。
嘉儿害怕这个不说话的陌生人,直往后退。保姆婆婆看不下去,连连教嘉儿叫“爸爸”。嘉儿终于上前叫“爸爸”。连英抱着她,拍了几下。
亦琼看着直流眼泪。她心里可怜嘉儿,怎么有这样一个父亲。
连英逗了嘉儿十来分钟,把她交给保姆。问亦琼,没事了吧?
亦琼说,我送你吧。她回到大屋,从柜子里拿出旗袍换上,别让连英以为她被离婚打败了。
连英走在亦琼身边,扭头看了她好几次,说,你今天换了两次衣服,我都没见你穿过,没想到你还很美嘛
亦琼昂着头,有些得意地笑,我本来就美,只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走到汽车站上面一些的餐馆前,亦琼说,你来我家乱糟糟的,又是保姆又是孩子,我也没心情给你做好吃的,我请客,就在饭馆吃顿分手饭吧。
两人进了餐馆,亦琼要了五六样菜,摆了一桌,又要了两瓶啤酒,说,喝啤酒吧,夏天喝白酒不好受。说罢,她倒了一杯酒,放在连英身前。
你不喝?
亦琼摇摇头,不想喝。又说,我不喜欢啤酒,有股潲水味。
连英自个儿喝起来。两杯酒下肚,连英眉飞色舞,又开始谈笑风生了。亦琼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在嘉儿五个月的时候,给你寄了信和照片,你怎么不回信?
连英连忙把含在嘴里的炒腰花吞下去说,我没收到。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亦琼眼睛有些潮湿,我当时想你回来,还是寄的挂号信,你却没有收到。看来我们的婚姻是只有散伙的,天都不作美!
连英停住了嘴里的蠕动,想了一下说,如果当时我收到信和孩子的照片,我是会回头的。
这句话亦琼听着又不中听。她说,我更加觉得我们的缘份太浅。你要收到我的信才回头,你没收到我的信,你就不回头。我在家那么辛苦带孩子,你就那样无动于衷?而且,导致我们分手的那些矛盾,究竟是谁引起的呀?
连英有些尴尬,他突然蹦出一句,你不温柔。
亦琼说,你今天才知道我不温柔吗?“要想甜,放点盐”,你不是喜欢我的热情豪爽吗?温柔女人不是做爱都没劲,狂不起来吗?搞半天你嫌我不温柔了。“瓦漏椽子稀,人穷怪屋基”,你找不到话说了。
说到最后,亦琼有了哭腔,她把脸扭到一边,不愿再当着连英的面流眼泪。
连英说,我过两年回来和你复婚。
亦琼冷笑笑,过两年复婚?现在都这个样,还会过两年复婚?
连英说,我会的。只要你愿意。
亦琼摇摇头,姑妄听之。
连英说,我们旅行离婚怎么样?反正放暑假了,送我到武汉,或者成都,起码送我到城里,我们好好在一起住两晚上,然后分手。你看怎么样?
亦琼说,你想得倒美,你去搂着别的女人想我吧!
亦琼把连英送上汽车,掉头就走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那一次,嘉儿接连叫了两天的“爸爸”,以后再没叫了。她也没得叫的了。
连英走后的第二天,亦琼也乘车进城了,现在她只能靠自己来独自抚养嘉儿了,她得挣钱。她到沙坪坝的大学去找熟人联系兼课的事,北碚地方小,兼课的机会少,她必须到市里来兼课。得趁假期把这事定下来,不然下期开学就没得课兼了。
她在沙坪坝师院定下了两处,一处文艺理论,一处外国文学。她又赶到市中区,按熟人的介绍到枣子岚垭市团校找人帮忙,又联系到江北华新街职工大学上写作课,解放碑大同路小学里的电大班上外国文学,桂花园职工联校上外国文学。四处地方五门课,三个科目。她拿出小本来,把排课时间算了又算,错了又错,免得和系里给她排的课发生冲突。
她买了一只小闹钟,早晨5点钟,闹钟一响,亦琼翻身爬起来,到厨房去,就着开水吃几块饼干。然后轻轻到保姆床前,王婆婆,我走了,等会儿嘉儿醒了你再给她喝牛奶吧,一定要烧开,免得拉肚子。王婆婆迷迷糊糊地应着,你走吧。
亦琼提着一个大皮包,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三种教材:文艺理论、外国文学、写作。小城很安静,走在街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到了汽车站,乘头班车到沙坪坝师院去上课。北碚到沙坪坝有一小时的车,掐头去尾除掉两头走路的时间,她必须在路上耽误近两小时的时间,上课是一分钟都不能迟到的,这是做教师必守的规则。她来得远,课专门给她排的半天。中午下课了,她离开学校,在街上小面摊上吃碗面,买一个烧饼,然后又乘车到牛角沱,从牛角沱隧道旁边的梯坎爬到山上的大田湾体育场外围,往桂花园的职工联校去。她在那里上四节外国文学,下课后提着包顺着体育场穿到两路口,在那里乘车到解放碑,赶到29中旁边的大同路小学。她在门口的小面摊上买碗清汤面,再不能吃辣的了,嗓子发痒。从7点上到9点,她赶快出来乘到双碑的面包车,回北碚是没车的了,她要到烈士墓小妹家里去住。面包车走回头路,驶过两路口,从美专街斜插到牛角沱,往李子坝走沙坪坝、杨公桥。她在烈士墓站下了车,爬上路边的大菜场,从中美合作所展览馆前穿过政法学院,越往里走,越幽深,很远才有一盏路灯,跨过铁路,歌乐山麓象个黑色的盾牌一样立在眼前,树影在天空的缝隙间时近时退,象是两军在黑暗中混战,松涛在两军之上哗哗地滚动,没有人声。她走进单元房去敲小妹家的门,总算到了,不用再为沿途的黑暗鬼影害怕了。小妹端出炖好的排骨汤给姐姐热上。她中午晚上都只在外面吃点小面,烧饼,连油水都没沾。她坐在沙发前大口地吃起来。吃饱了,和小妹、妹夫说说话。妹夫说,姐姐,你从北碚跑恁个远来上点课,几块钱的课时费,硬是不值得哟。翻倍的课时费,我都不得干。你要缺点钱,开个口,我这个当兄弟的还是可以赞助你一把啥,还上啥子课嘛。
亦琼说,那我这个当姐姐的才抬不起头哟,要靠弟妹施舍。我差的不是点把点的钱哟,我是在养一个家哟,都让你来赞助?我学中文,不比你搞经济法,钱来得快,来得也多。我只能靠上课挣小钱,大的挣不来,小的也不嫌。我真是遇上个生老病死的危急关头,你帮我一把,也想得过味嘛,姐姐不是依赖别人的人。
妹夫摇头说,说也是这么回事,但是我总觉得你这样来回奔跑,早晚要出问题,你各人当心就是了。我和小妹也只能帮你把汤煨起,酱爆肉炒起,你每个星期来就吃一点。我的厨艺还是可以的,不是吹,也要当个三级厨师。说罢,他嘿嘿嘿地笑起来。
亦琼忙说,不错,上回的魔芋烧鸭子和今天的回锅肉都很地道。我是做不出来的。
小妹在旁边使劲点头,给亦琼做手势,嘴里说着不出声的哑语,亦琼听不见,什么,什么?小妹继续在张嘴巴,看那口型,她明白她是在说,粉起(捧起),粉起,粉得越高越好。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妹夫发现了,小妹,你做啥子怪相?你煮的饭多,但是掌勺的还是我啥,你看你做菜,尝哪个盐味哟,尝了一道又一道,老是放不准。你看我做菜尝不尝盐味,根本不尝,这才是真功夫。你还认为我是“腰别死耗子,冒充打猎匠”,“耗子爬秤钩——自称”三级厨师,还说要把我粉起。
小妹边笑边说,“半空中吹唢呐——哪里哪”,你是“不打胭脂自己红”,那里要人粉嘛。只是希望你“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
和妹妹、妹夫笑够了,亦琼觉得轻松了,她去冲了淋浴,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她和小妹同时起床,吃罢早饭,两姐妹一起出烈士墓,小妹到沙坪坝上班,亦琼乘车回北碚。她在学校的课是排在下午的,回到家放下包,逗逗嘉儿,忙着做家里的事。吃了中饭,靠着床头打个盹,然后起来看看讲义,骑车到系里上课了。
第二天下午,她又出发了,一车直达牛角沱,转车到江北华新街职工大学上写作课。9点钟下课,乘电车到牛角沱,坐17路末班车到烈士墓,她又到小妹家住宿了。早上起来,她杀回马枪,又乘车到沙坪坝师院上课。中午下课,就直接回北碚了。这个星期她在外面的兼课就算结束。
她成了一架上课机器,狠巴巴地挣钱。大书包里鼓鼓囊囊地装满各种不同的教材。也仗着她头脑清醒,反应灵敏,教学好,那样到一个地方,换一种教材上课,真得把人上糊涂,保不准上文艺理论拿出写作课的教材。一周20节,跑上几百里,就是铁打的身板也得累垮呀。生孩子、写书、离婚、上课、带孩子,这样的多声喧哗让她头晕目眩,而摧毁身体的疾病,正在悄悄地酝酿着要加入这复调音乐。
她左腿疼,是大转子骨和膝盖骨疼,疼呀,疼呀,掐也掐不了,止也止不住。她随身带着一瓶止痛片,每次到市里兼课,她都要吃上几粒。半路上痛了起来,她挎着包,不断弯腰摸着痛腿,就那么弓着身子急速地往前走,得快点快点,上课要迟到了。终于到办公室了,背过身子,从包里拿出药瓶,多吃两粒,不能在上课时候腿疼发作了。一次去解放碑上夜课,她一阵眩晕,直想吐,差点没有倒下去。她赶快乘车到小妹家,走拢就倒在床上。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次头晕之后,腿疼更加严重了。每次坐一小时车到市里,一下车就感到头晕。拖着一条痛腿往上课地点赶。心里对自己喊,天啦天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可是她不能停下来,那么多的课,她不能上到一半不干了。教书的特殊性质不允许中途随便停课。每月拿到酬金,数钱的时候是特别慰籍人的,不干了就没有钱了,养孩子的费用怎么办?
就象惯性一样,她每次都提着包在街上奔跑,身体有些前倾,她不断对自己喊,天啦天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她还是没有停下来。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但她终归有一天会停下来的,那就是发条断了,指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