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坐在李家沱江边,望着长江水出神。涨水了,长江把两岸的河滩都吞没了,江面辽阔.江水翻着黄浪,浊浪滚滚,气势汹涌地向下游奔去。大自然在充分显示它的威力,发着它的大脾气。
李家沱分厂比老大待了十多年的厂还要小,只有一百来人。离开市区到郊区,是老大自己的选择,他鼓起劲,还想重振旗鼓。
他该怎样去重振旗鼓呢?望着江水,他脑子里响起了毛主席的诗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他对毛主席搞文化革命是有很大的看法的,他自己深受其害,但他特别喜欢毛主席的诗词,气魄大,雄心壮,是伟人之作。由毛主席的诗词,他脑子里又出现了一段毛主席的语录:“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不禁念出了声,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老是想着去接近领导,去出谋划策。既然领导不需要我,我干嘛要去巴结领导呢?一个人活着,是要为社会的文明进步做成一两件事,也就足也。不能为领导做事,为群众做事也是好的,我活着总得有人需要我呀,我得把我的智慧与别人共享。对,就从这里做起,长江为证,我没有什么私利可图,我只是不想枉活一世。
他转身爬上了回厂的石梯坎,身后的长江在笑,在跳,好象在说,我为证。
老大不再接近领导,连说话都不多,碰上了只是点个头,微微一笑。他去和工人亲近。哪个工人有疑难问题不得解决,老大就去帮着出主意,仿佛他是民间智多星和及时雨。回到家里,老大谈起他的那些小谋略、小胜利和给领导的难堪,又不得不照办的事情,总是沾沾自喜。
工人拥戴老大当工会主席,老大没有谦让,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好象他当工会主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分厂上报公司,公司不批,说老大文化革命有问题,要批,只能批工会副主席。副的就副的,只要对别人有用,只要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老大不在乎当副主席。他还颇有点阿Q精神和奉献气度。工厂哪里有困难,老大就出现在那里。他很少回家,一天到晚比厂长还忙,好象他才是真正的人民公仆一样。
老大皮鞋擦得铮亮,穿着笔挺的西装,腰板挺得直直的,除了他装疯的时候,老大始终都是很注意仪表修饰的。他在公司大院里遛达,他到得太早,开会的代表都还没有到呢。他笑了。他太兴奋了,今天,他作为分厂代表,到公司参加先代会了。天气多么晴朗,太阳多么暖人,他抬头向天,那么细眯着眼睛,摇晃着小平头,去感受阳光的照耀。他低下头来,跺跺地,啪啪响,多么坚实。这是一点不假的,他是先进代表,正站在公司的院子里,头一回做主人。他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蹲门廊,在这里被人五花大绑,送进精神病医院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就不要去想了。要有伟人的胸怀,把那些痛心的往事都一挥而去。他这么想着,真的那么一挥手,他看着自己的动作又一次笑了。他的生活已经露出了曙光,他要迎上去。他就这么转悠着,想着,拍着手里拿的杂志,忘了身外人和事。
从老大跨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眼光跟着他转悠。这个人是公司医务所的何医生,据说他把老所长整下去了,如今做了所长。当年老大找老所长开病假条,他在旁边说风凉话,没病装病,有再多的假条也不行,只有乖乖地去防空洞工厂,赖在城里不行。
老大听着,不往耳朵里钻,不搭理他。
何医生守在老所长身边不走,在那里说了又说。老大烦了,“口袋里装茄子——叽叽咕咕”,你有完没完,我没找你。
你没找我跑到医务所来,影响了我的工作,你出去,滚出去!
哇!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就这样出口伤人,修养还没有他老大高!老大一把抓住了何医生的衣领,你说话干净点。
你打人。
老所长忙起身劝开,冷静点,都冷静点。
老大放下何医生,谁打你,打你还脏了我的手。
老大知道,不能动怒,不利于解决问题。他又态度和蔼地去和老所长说话。
何医生在旁边气得鼻子哼哼的,有对老大的气,有对老所长的气。这种人,轰出去得了,还跟他解释什么?
这一抓之仇,何医生没有忘怀,他从老大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就引发了宿怨。居然还那么得意地看天跺地,目中无人,好象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何医生按捺不住,走下院子,来到老大面前。老大没有反应过来,微笑地点个头,又自看自的了。
何医生象当年喝斥老大那样厉声说道,不在厂里好好上班,跑来干什么?还是文化革命呀,还可以抢饭吃呀?
老大一听,火了,怎么这样说话?谁来抢饭了,我代表分厂工会来开会,你别搞错了。收起你那副左派腔调。
我左派?你又跑来捣什么蛋,你这个疯子!
"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老大一声怒吼,谁是疯子?他又一把抓住了何医生的衣领。
何医生恼羞成怒,大声喊,疯子打人,来人呀,把捣乱的疯子赶出去!
来了几个值勤人员,在何医生的指挥下,硬把老大往外拖。老大大声申辩,我是来开会的,不是疯子!
就象当年老大拼命挣扎不愿去精神病医院一样,现在他也拼命挣扎,不愿被人拖出会场。值勤人员犹豫了,回头看何医生,究竟是不是疯子,穿得那么整齐?何医生手一挥,是疯子捣乱,拖出去!
医生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他说是疯子,就是在给人诊断下结论,必是疯子无疑。没有临床诊断,是不能轻易说人是疯子的。当年的老所长,感到拿不稳,不敢给老大戴上精神病的帽子。如今的新所长,在事隔多年后说老大是疯子,那总是有依据的了,他比老所长强,他是党员。既有医生的判断,又有党性的保证,老大被拖出去了。他摔倒在地上。笔记本抛到一边,西装沾满泥土,扣子拉掉了。
老大从地上爬起来,绕到会堂背后刷掉身上的泥土。他一辈子痴迷知识分子,这次他看到了知识分子的丑恶面,他不再痴迷了吗?人的素质的高低,不完全是以文化的高低来决定的呀。“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三千,怪相八百”。
开会了,老大悄悄从后门进入会场,端坐在大会场的最后排。他还得把先代会的精神带回厂里去,他必须忍辱负重,实现他的“长江为证”的承诺。
老大被何医生拖出会场的事当天就传回了分厂,连同老大文化革命隔离审查和进精神病医院的事,分厂也传开了。原来我们的工会主席是这个样呀!如果传闻是假的,老大怎么不去找领导平反,干吗要为大家忙乎呢?图个啥?如果传闻是真的,那这个工会主席就有很深的城府,他那么积极为大家办事,就是有企图的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百姓肚里撑草鞋”,老大把他受辱的事象踏灭一堆烟火一样,从心中抹去。他老大的活动天地在分厂,不在公司。老大振作精神,跨过长江,回到分厂,一本正经地向领导汇报先代会精神,召集工会委员开会,布置任务。
人们把他的这个举动,概括为一个“怪”字。世上竟有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由“怪”生“怕”,大家开始疏远老大,找这个“怪人”办事的人少了。
积极了有问题,不积极也有问题。老大陷入了一个悖论的怪圈,他真正不知所措了。好在他还有书。老大又一头扎进书里。这次看的全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
星移斗转,老大把他的讲坛摆到红房子来了。这回讲的是:中国的出路在搞市场经济,中国要补资本主义的课。
老大的固定听众有一个是提前退休的车工杨老头,党员,他和罗妈一唱一合,常常蹑手蹑脚地在张家门前走来走去,看张家老汉是不是偷了工厂的材料在家干私活。亦琼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铝锅烧漏了,父亲确实用工厂的下脚料在家补锅。他让亦琼在门口看书,给他放哨。杨老头听见楼这头有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亦琼见了,忙告诉在屋里忙乎的父亲。父亲不敲了。杨老头背着手走过来,见亦琼自顾自看书,父亲在屋里卷叶子烟,没人理他,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走了。等他前脚走,父亲又敲起来了。杨老头又转回身往张家走来。父亲只好再次把手上的活停下来了。那一次搞得很讨厌,铝锅补了半天也没补好,母亲着急,还得用它来煮饭呢。这杨老头,亦琼全家都不喜欢,就老大看得起他,可以说上几句国家大事。
另一个是隔壁子扫街的工人,酒鬼王老汉。这家人很霉,王家妈迷信,有点钱就去买只大公鸡,请端公到家里来跳神,一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叫隔壁也不得清静。大儿手脚不干净,专偷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卖了乱花。王家妈被儿子偷怕了,只好把家里的被面床单都放到亦琼家来。母亲替王家保管,但不敢声张,怕把王老大惹恼了,也偷起邻居来。小儿不偷,象王老汉一样喝酒,有时两父子发起酒疯来,就“鸡公打架——立起毛毛鼓”。小女跟街上的妖精学,和男孩鬼混,因她幼年时得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王家妈绝望了,硬把孩子拽给母亲,要母亲救她一命。母亲可怜孩子,就一口汤一口水地喂她,居然把她带活了。带了两年,王家拿不起保姆费,母亲就说算了,她积个德。王家女长大了,王家父母常对女儿念叨母亲的救命之恩。母亲和亦琼姐妹见王家女妖妖精精的样,时不时要说她两句。
第三个听众是在亦琼家楼上的一个青工。这家人有七兄弟,老汉是卖肉的,妈也做临时工,还有一个老家婆,一家十口人吃饭,也够父母操心的了。全是些男孩,没人管得了,半夜拉尿不上走廊中端的公共厕所,就站上窗台,朝窗外楼下拉。一个接一个,象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往下冲。亦琼家里不敢开窗,朝楼上喊,楼上的,怎么搞起的,又往楼下屙尿!喊也没用,照样拉,一个晚上睡觉不得清静。
再有就是四楼的一个青工,父亲是肥料站的工人,哥哥黑娃在文化革命武斗中攻打市委招待所给打死了。
还有一个听众是老大的社会朋友,是个石油工人,说话口吃,留一撮小胡子,常年待在城里,不愿回油田。亦琼见不得这个留日本鬼子小胡子的人,听他说话更痛苦,结巴得让人憋气。老大说他肚里有货,会写剧本,叫《伟大的井架》,但是没有发表。
有了这么四五个听众,老大的讲坛就摆起来了。很难说这些听众听得懂他讲的,或者对他讲的感兴趣。你想老大每次都准备了盖碗茶和香烟招待听众,社会朋友来了,还备几样小菜。有吃有喝有抽,免费招待,烟酒茶齐全,那就坐在那里随你讲什么吧,比坐茶馆还舒服。烟客在那里使劲抽,老大在那里起劲讲,一个屋子烟雾腾腾。父亲从来不信老大讲的那一套,他不抽香烟,所以根本不进吃饭这间房。母亲有鼻炎,闻不得烟子,她端个小板凳坐到门外去打瞌睡。常到半夜,茶喝完了,烟抽尽了,菜吃光了,烟客起身了。连说老大讲得好,下次再来。老大两手拍着邻居的肩膀,连说,好好好,下次再来。
母亲从瞌睡中惊醒,进屋收拾屋子。只见杯盘筷子横七竖八摆一桌子,烟缸墨水盒装满烟头,满地胡豆壳。
母亲说,老大,“挣钱象针挑沙,用钱象水冲沙”,你何必把你的工资都拿来给别人吃喝了?
老大说,吃点喝点抽点有什么关系,你有个事,别人也好帮你。
母亲说,我看你那些朋友是“高粱杆做门闩——滑的(靠不住)”,你生病的时候,谁来过问你了,还不是靠妈老汉。你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有搞好,说那么多国家出路有什么用?“风箱做枕头——空(响)想”,“抱鸡母(无蛋母鸡)抓糠壳——空事”。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糠壳做枕头——上半夜响(想)别人,下半夜响(想)自己”。好好安个家,我给你带孩子。你看你没安家,弟妹也没有安家,“一个和尚疯了,一庙和尚都跟着疯了”。你要带个头。人终究要安家,不然心是飘的,“池塘里的浮萍——生不到根”。
老大说,妈妈,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弟妹会安家的,张家不会断后的。
有时候,老大还没回家,邻居就来问,张师母,老大回来了没有?巴巴儿是想抽那不要钱的烟。老大也意识到他的听众是冲他的招待来的,只要有烟,哪怕坐到半夜也是不走的。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还是把他的招待维持下去。
一次亦琼回家,见吃饭的屋坐了一屋人,烟雾缭绕。她到另一间房去了。一会儿,老大进来说,今天来了几个朋友,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切点香肠来。亦琼正看自己的书,随口应着好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老大站在门口对着对门屋叫,亦琼,没有菜了,帮我切点香肠来。
亦琼应声来到吃饭屋,打开碗柜拿香肠。哪有香肠,碗柜空空的。亦琼问,香肠呢,你要我切的香肠呢?
老大说,不是在门后面挂起吗?
亦琼说,那是生的,没有煮,怎么吃?
老大说,什么,还要煮?我还以为就这样切了吃哩!
众人哄笑,你老大,真是不当家,连香肠要煮熟了吃都不知道!
老大说,我看菜吃完了,想添点菜。还要煮就算了,下次再煮。
老大送走客人,来到亦琼这间房,很兴奋地说,你今天配合得很好,表演得很成功,就象真的一样。
亦琼一惊,什么配合?什么表演?
老大说,就是切香肠的事呀。
亦琼一下子生气了,原来你把我耍了,你是知道香肠不能生吃的呀。
老大说,哥哥看了那么多书,就那么傻,连米是哪儿来的,香肠是生吃还是熟吃都不知道?
亦琼说,你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老大说,一群酒肉朋友,我懒得把他们伺候得那么好!
亦琼说,你不愿招待就算了,干嘛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呢。你休想要我再帮你做什么事。
老大讪讪地说,我也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你读了书就变了,不认哥哥了。
亦琼说,我没有不认你,你做事总得让人接受,你那样哄人,叫我怎么接受?
老大讨个没趣,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跟你说了。气愤愤地出门了。
以后老大给烟客准备的烟酒茶少了,烟客也就不来了,老大的讲坛垮了,他也就不讲了。只有隔壁的王老汉,始终都帮张家的忙。父亲不喝酒,母亲常把酒票送给他。
家里风平浪静了,老大又掉过头来为自己的事折腾了。他凭着多年训练出来的眼光,看到了经济管理学必将成为热门学科,毅然拿出当年防空洞工厂补发给他的病假工资,到重庆大学报名自费学经济管理。他有个愿望,学成后,离开分厂,离开公司,甚至离开家,到别的行业去工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单位坚决不同意老大去自费读书,不许脱产,不给出具单位证明。
老大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我自费学,为什么不行?
学管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学的。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学?
我们不需要经济管理的人才,所以就不能出具证明。如果需要,我们会公派,不用你自费。
我可以学了去别的单位,不会挤占公司的位置。
那不行,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我们就不能同意。
公司早对老大是“后阳沟看竹叶——越看越深沉”,任老大“说齐天,触齐地”,就是不同意。
学校把老大交的一千元学费退给他了。说很抱歉,他们只收单位选派的公费生和推荐的自费生。
老大35岁了,早已超过正常的考大学年龄,读自费生,是他的最后一次上学机会,但这条路也走不通。老大拿着钱,仰天长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却没有用武之地!他泪流满面,把这笔送不出去的血泪钱存进了银行。
1984年6月,老大在家休病假,回单位后发现他的床没有了。宿舍放的是别人的东西。一打听,说是来了新的干部,没有住处,领导就叫人把老大的床搬到堆废物的防空洞去了。又是防空洞,老大听了心惊,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晚,老大没有去防空洞他的床位住,他忌讳那个地方。老大在车间的泥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烧不止。
老大开了吃药回家,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他翻阅那本叔本华的大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极力思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书中说,人生充满痛苦,这是符合他的实际的。出路在于禁欲,这,他也做到了,37岁了,连老婆都没有讨。怎么还是不能解脱呢?慢慢慢,还有涅磐,自觉死亡,这可是他没有做到,也不愿做的。“宁愿世上挨,不愿土头埋”,他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呢。他随手在书上写下杜甫《蜀相》诗中的两句名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大眼里噙着泪花,嘴里喃喃叫着:老大,老大,你的抱负实现不了,是不是也要自觉死亡呢?这可得好好想想。"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老大多么希望这时能有人来看他啊,他就可以有人商量了,就能决定自己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了。他凝视着窗外通观音岩的石梯坎,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指望着有人来看他。可是事情往往是越是在需要人来的时候,越是没有人来,他的朋友没有来,他的弟妹没有来,甚至连过路的人都没有一个。只有那些先哲的幽灵围绕着他。叔本华的面容是那样愁苦,哈姆莱特的精灵是那样踌躇,拿破仑早已死在他身体内部的滑铁卢,项羽、刘邦,以及那威振一时的三国英雄,都早已被历史尘封。世事成败转头空……
老大合上了书。
他回到李家沱分厂,到防空洞里去清理他的东西。这个防空洞,比当年关他的那个洞子要小,象个老鼠洞,除了洞门有光亮以外,里面黑黢黢的。顶上的渗水滴到老大脖子里,冰凉冰凉的。老大一惊,一缩脖子转过身,抬头往石壁顶看,上面是青苔和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它们往一个地方聚成大水滴,水滴在顶上挂不住了,就“啪”的一声掉下来。地狱囚室,老大脑子里又出现了十五年前的情景,他又进防空洞了。他想起他被关在防空洞里,象只瞎眼蝙蝠一样扑腾,他四面碰壁,始终飞不出去,找不到那块充满阳光,充满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读自己喜欢的书,实验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地方。他飞了十多年,还是在防空洞里,他的前景就象这封闭的洞子一样,也是黑黢黢的,没有希望,没有光。
洞外的一抹光照在洞里,但是洞里的黑暗却不接受光。他把手在洞壁上摸索,在黑暗中行走,没有亮光。他在这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完全靠自己的信心来生活,他期待着走出防空洞的一天。可是十五年过去了,他作了种种努力,种种挣扎,结局却是一步步下跌、下跌、下跌,他又跌到了这防空洞的黑暗中,他凭信心发出的光熄灭了,他心中的黑暗再也没有光来驱散。
他打开箱子,面上是一条粉红色的丝巾,他拿起它,手直颤抖,他的爱人早已离开了人间,他连为她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肩膀抽动起来,把头伏在丝巾上,只有在坟墓里他才能再见到他的爱人。现在他已经来到坟墓。他揩去脸上的泪水,把箱子底下的那些照片,那些串起他一生历史的照片都一一拿出来放在纱巾里。他用爱人的纱巾把他一生的历史包好,放进了随身的黄色挎包。只有这纱巾、这照片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别的都不重要了。现在他把这生命带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就要上路了。
他背着挎包,穿过毛纺厂下到长江边,沿着江边经水轮机厂来到李家沱渡口,他站在渡口,最后看一眼长江。人们常把长江、黄河称为母亲河,可是这母亲河养育了长江人,却并不管人间的是非成毁悲欢离合。六月的江水平静地在脚下流淌,没有浪花,没有歌唱,它不愿意再诉说那“我为证”的豪情,掀起滚滚黄浪。证明了又怎么样,人间的身前身后事,它见得太多太多了。
过了长江,他爬上九龙坡铁路,穿过五七货场,顺着铁轨往菜园坝方向走。这铁路,是重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动脉,它曾载着老大出去寻找真理,寻找人生的意义,跑遍了大江南北。他怀着得道的心情回到重庆,要把他的抱负实施,他失败了。他踩着满是油污,颜色发黑的枕木,一步一步跨,多少有些机械,更大的步伐他迈不动了。火车在身后长啸,车头冒着巨大的浓烟,驶过来了。他本能地往兜子背隧道壁上一靠,火车震动着路基、铁轨,轰隆隆地开过去了,他仍然靠在隧道壁上,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睡到铁轨上去。一个心中没有光的人,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他走到菜园坝火车站,象个刚到重庆城的流浪汉一样,四处张望。眼前王家坡山头挡住了视线,下半城的路沿长江通朝天门,不,他不再走长江了。他刚从长江来,他要去看嘉陵江。他没有坐缆车爬上两路口的山头,而是穿过菜园坝隧道走到牛角沱,他今天是安心要走路的,他象个盲人一样,在穿越他心中黑暗的隧道。他来到嘉陵江大桥,在桥栏边走来走去,轮船在桥墩下通过,江边已经没有拉船的纤夫了,小时候拉船,他常在这一带跑的。为了大船好过,江中的暗礁,早已被清除炸掉,江水在桥下流得很欢畅,争先恐后地往桥墩下钻。他从没想过要在这里跳江。
他从桥头的小路下到江边,顺着下游往大溪沟走。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真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哪里有个滩,哪里有块礁。他来到四维桥河边,一片光漠漠的沙滩,连片菜叶都没有,这里早不做蔬菜水果码头了。过去挑桔子的地方在哪里呢,他在原地转着圈寻找,就象当年他挑着箩筐在浓雾中转圈一样。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哪里是囤船,哪里是他要去的地方?化不开的浓雾罩住了他的双眼,包裹了他的心。要有太阳雾才能散,他等了十五年的太阳都没有出来,其实它就要出来了,已经出来了,老大面临的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浓雾散了必是一个大晴天。1984年的神州大地已经擂起了开放的鼓点,可是老大对它已经无动于衷了。那鼓声是敲给别人听的,那太阳也不是给他出的。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跨进地狱的门,到了黑暗的中心。
老大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河沙又往大溪沟水厂那边的轮渡码头去。他从河滩爬上岩壁上的碉堡,盘腿坐在碉堡的平顶上。碉堡是抗战时候修的,白色的石头堡垒经过几十年的风雨还是完好无损。它早已失去了警卫的功能,纯粹是嘉陵江历史的见证。它的两个了望孔始终看着江水,它目睹了红房子儿女背着菜筐,拉着纤绳,顶着红色游泳衣裤从它下面走过,而后又看见他们穿着工作服,急急忙忙去上班,还看见了老大和小倩每次都到这里来散步,过轮渡。
老大俯视着脚下沙滩来来去去乘轮渡过江的行人,他们是那样悠闲与平静,不时张开手臂在石滩上跳,免得鞋子进了泥沙打湿水。他们是那样的轻松,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还不停地与同行的人叽叽呱呱说着话,他们不象有痛苦的人。《圣经》上说,头脑简单的人最幸福。老大心里充满痛苦,只在他的头脑太复杂。他不安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小工人,不甘心消失在芸芸众生中。母亲早生了他30年,他要超前地把30年后的思想都变为现实。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梦想家,他太不合时宜。他象堂吉诃德一样,提着一杆矛枪要去实现他的理想,他的种种努力不被社会承认,不为人们重视,人们嘲笑他是疯子。世界的荒谬使他的献身行动成为一种受苦难的悲剧。
一声汽笛,打破了老大的沉思,他从碉堡上爬下来,下到沙滩,踏上了过轮渡的跳板。他扶着船舷,看着船尾吐出来的白浪,象是两道犁沟一样,犁头横江犁过去,白花花的犁沟不断在江面涌起,荡漾开去,又被江水抹平了,而他心中的犁沟却是永远也抹不平的。船在江北靠岸了,他沿着刘家台河滩往上游走,来到了他和小倩筑堤坝、打水漂漂的礁石滩。他弓着腰,在礁石上慢慢找,终于找到那个堤坝了,水早就干了,堤坝缺了一个角。他找来石头、泥沙,细心地把那个堤坝补好,而后看着它出神。小倩走来了,抚摸着他的肩头,他抬起头来,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形。她是在另一个世界呀。她说她好想还和他一起亲手来筑这个堤坝呀,她好悔哟,她不该被政治利益所引诱,想着可以沾穆家的光。她死得冤呀。她什么时候才能与他见面哟。
人鬼情未了,老大拍着肩头那只看不见的手,别难过,别难过,我就是来和你见面的,你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姑娘,我什么时候都是只爱着你的。他缓缓地打开挎包,拿出红头巾,把里面的照片又放回挎包。他用双手展开那张四四方方的纱巾,要给小倩看。他在武汉买来要送给她的,还没送出手,小倩就结婚了。他不能再送了,不要给小倩惹家庭麻烦。可是小倩还一次都没见过呢。现在看吧,我提高一点,你看吧。他把纱巾高高地举起,抬起头要小倩看。透过粉红色的细纱纹,他看见嘉陵江水一片红色,小倩一身红霞,婀婀娜娜向他走来,这是他的新娘。他赶快放下罩在眼前的头巾,好把他的新娘看清楚一点。小倩不见了,江水碧波粼粼,象万把梭子一样不停地穿梭。他四处张望,礁石滩上除了他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小倩的身影远去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把纱巾点着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看着缕缕青烟在空中飘扬,红纱巾在火光中卷曲着烧焦的身子,不断上爬,化成灰了,老大双泪长流,点点滴滴掉进灰烬中。想当年,他和小倩在这里谈抱负,谈志向。世事变迁,山川依旧,他老大一事无成,连自己的爱人都没能保护住。枉做五尺男儿!他匍匐在修补的堤坝上恸哭,嘉陵江水带走了他的哭声。
他捧着纱巾的灰烬,走下滩头,张开手,灰烬从指缝中飘落到江中。他坐在岩石边,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照片。这是老大在工作以后照的所有照片,包括文化革命出外旅行的照片,这些照片,老大曾象珍宝一样爱惜,他拿回家去,一张一张讲给弟妹听,这是在广州照的,那是在上海照的。每个地方都照一张,连起来就是一个人的足迹。什么事都会被时间淡忘,唯有照片,是一生的记忆,终身难忘。
老大一张张地看着照片,感慨万千,它们唤起了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全是苦痛与失败。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处境步步下跌,一直跌到床铺被搬进防空洞。他痴痴地看着那张在广西南宁照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是个地道的流浪汉。他想起了那个偷越国境的大学生,他现在在国外怎么样了呢?要是当时他跟他一块走了,他现在又会怎样呢?无论怎么说,他也会比在国内混得好哇。可是他没有走,他舍不下他的父母,未成年的弟妹,他对他的前程还有希望和幻想。这个喜怒无常的世界,容不得他来实行他的理想。什么都不用说了,没有后悔药卖。当年他没走,他丢不下父母弟妹。现在他的弟妹都大了,不需要他的照顾了,父母也还不是很老,他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他们了。这个世界没有给他真正的快乐,他和这个社会那样格格不入,留下这些照片又有什么价值呢?他漫不经心地撕着照片,把它们撒入江中。碎片在水面上漂漂浮浮往下流,不多几个白浪,便把它们卷入水中,沉下不见了。
太阳下山了,夕阳映在绿色的江面上,敷上了一层彩色,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白的,它要给老大的心祭披金盖银。老大站起身,提着空挎包,往刘家台轮渡走去。
老大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吃罢饭,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把它交给母亲说,我不在厂,存折放在厂里不安全,还是妈妈保管好。那个存折,他已经换来变去,改了多少次存款期限了,全是跟着存款利息跑。怎么从三年期变为一年期,又从一年变为三个月,三个月转为两年,从中赚利息的差额。他在家里给邻居讲存款诀窍,讲得津津有味,说银行的人说,没见过这样精的存户,他该到银行工作。他叹口气,哎,我能做的工作太多了,就是没人让我做。亦琼听着不以为然,认为哥哥是个注重蝇头小利的人,尽打经济算盘。这回,他把存折转为最大的存款年限八年期,交给母亲。
母亲赞同说,一个单身汉把存折放宿舍,是不安全,妈妈保管,你一百个放心,你每月给我的零用钱,妈都没用,全用你的名字存起的。
老大说,存它干嘛,想用就用,妈妈的恩情债,儿女一辈子也还不清。
母亲说,“养儿不算米饭钱,要还哪能还得清”?只要你们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大说,我这个存折上的钱是准备给你和爸急用的。你也不要太节约,把平时的零用钱都存起来。
母亲说,我有公家的烧埋费,不用你们的钱,你留着安家用。
老大说,好好好,我安家用。先放你那儿吧。
他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他倒头便睡了。
这天是1984年6月30日,星期六,老大一觉睡到大天亮。该办的事,他都办了,就还有带妈妈出去逛街了。大妹小弟带父母去过北京、桂林,他连带母亲到解放碑都没去过呢。刚刚时兴黑白电视的时候,邻居家买了一台12寸的,母亲总是戴着两副眼镜在自家门口,靠着小板凳往里看。邻居要她到屋里看,她说什么也不进去,我只是随便瞅瞅,并不认真看的。她是个不串门的人。老大回家看见了,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到解放碑买回一台电视机。喜得母亲摸着电视机直惊奇,就这么个箱箱,里面关了那么多声音那么多人呀!母亲总夸她的大儿孝顺,给弟妹带了好头,可老大总觉得欠着母亲的。
他对母亲说,妈妈你一天到晚在家辛苦,我还没有带你去逛过城,今天我们进城,就在外面吃午饭吧。
母亲说,难得你有这个好兴致,咱们娘儿俩就去进城吧。
老大带母亲在大溪沟车站乘车,经过黄花园、一号桥,在临江门下车了。老大牵着母亲的手走,他身材高大,母亲矮他一个头,喜洋洋地由儿子牵着。在城里,还很难看见一个大男儿和老母亲手牵手走路的。老大自自然然地牵着母亲,不时弯下身子和母亲说话。过了临江门的马路,进解放碑的路口是家老字号的重庆小吃“川北凉粉”,十多平米的店堂,塞满了吃凉粉的人,屋里装不下,门外的街上也是端着碗的人。一个个嘴巴吃得红鲜鲜的,张着嘴巴哈气,辣。老大停下来,对母亲说,我们也去买两碗来吃。
母亲说,刚出门就要吃,还一点不饿呢。在街上吃着也不好看。
老大说,吃小吃哪里是要饿了才吃呢,没有熟人看见,不怕人笑。再说好久没吃过了,我的口水都来了。
母亲说,要得,要得,那就一个买一碗嘛。
老大端着凉粉,把碗递给在路边的母亲,两人背对着行人,站在那里吃起来。母亲吃得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吸口水声,太辣。老大看着母亲的样子直乐,好吃吧。母亲连说,好吃,佐料配得齐,舍得放蒜水辣椒,油都淹起了。要是加点醋就没有这么辣了。
老大忙去夺母亲手里的碗,我去给你加点,我去给你加点。他转过身挤进店堂,拿起桌上的醋壶壶倒。然后又挤出来笑嘻嘻地递给母亲,加了。路边等电车的乘客看着这母子俩,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
老大牵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围着解放碑的十字路口转。先是顺着江家巷到群林商场,转出来到小什字,进大阳沟菜场,又转回到解放碑,进冠生园糖果店,三八商店,红旗棉布店,一路吃老字号的“九园包子”、“吴抄手”、“担担面”、“醪糟汤元”。母亲说,不要吃那么多了。老大说,难得吃一次,就都尝尝吧。母亲一路笑呵呵的,紧紧拉着儿子的手。
老大原想给母亲买件衣服,可是老年人的衣服不好买,不是长了,就是瘦了,不是花了,就是样式太新了。试来试去,没有一件合适,最后买了一块布料。两人又转到解放碑来了。老大说,妈妈,歇歇吧,你也走累了。母亲就坐在解放碑下的石阶上,那里坐着很多逛城歇气的人。
老大拿出烟,点燃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他带母亲逛城的心愿了了。他站在那里,仰头打量解放碑,昨天把长江嘉陵江两江三岸都走了,现在他要用最后的时间来好好看看解放碑。解放碑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也是他心爱的家乡的一个象征。他爱他的家乡,他爱这座碑。小时候他多么敬仰解放碑,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庄严神圣,他只想着长大了,也要象解放碑那样有挺直的腰身,有豪迈的气概,有远大的理想。解放了,人民象解放碑那样挺着腰板站起来了,有饭吃,有衣穿了。可是这就够了吗?这座城市从抗战胜利到现在已经40年了,变化不大,房子还是破破烂烂的,街道还是那样狭窄拥挤,到处是纸屑口痰,脏物满地都是,解放碑是这座破旧城市的见证。文化没有解放,经济没有解放,就是政治,也只是半拉子解放。身为重庆人有愧呀,你解放碑名不符实呀。即使你不能低下你高傲的头,不敢向外界报导你的贫穷与落后的真情,你也脸红一下吧。为了这个解放的梦想,他用他的孱弱的肩膀拉过了50、60年代的贫困,他还想为他的家乡建设出一份力,为这解放添上一匹砖瓦,你解放碑不接受他的这份盛情厚意哟,你把他抛出了你的轨道,不愿意给他一次机会。你冷了他一颗赤诚的心。醒来吧,解放碑,听听你的儿子刺耳的批评,这离别人才是真正爱你的!
高大的解放碑和脚下这个理着直立式平头,身穿白色短衬衫,米色短外裤,脚上套着棕色塑料凉鞋的年轻人对峙着,阳光沿着解放碑的碑身正好投下一条斜线,在老大和它之间划了一条分界线,碑下是块阴凉坝,老大站在光线的亮处,浑身发着反光,他在最后的时刻也没有得到解放碑的庇荫。他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解放碑,解放碑对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是成还是毁,他都不在乎了。
一片云翳挡住了天上的太阳,解放碑的大钟敲了三下,老大和解放碑之间的那道分界线消失了,解放碑一片阴凉。它是听见了老大的批评,真的脸红了,还是要用它的粗胳膊把这个受尽苦难的人也包容到怀里?如果是这样,它来得太晚了。那个心中一片漆黑的人,看不见一点亮光,他独自在黑暗中行走。
老大牵着母亲的手,回到大溪沟,他陪母亲到大溪沟裁缝店量了衣服。快到家门了,老大对母亲说,妈妈你先回去吧,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母亲叮嘱老大说,早点回家吃晚饭,外面太阳大。
老大说,好,你放心。
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叫,妈妈,我走了。
母亲站在那里对他挥挥手,你走好呀。
老大走在烈日下,背影笔笔挺挺的,那头修剪得很整齐的直立式的平头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反光。母亲看不见他了。老大消失在马路的转弯处。那月,他刚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