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从精神病院出院了,他的脸肿得象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头一次肿,是三年灾害缺乏营养,喝水撑的。这一次肿,是精神病院打针吃药造成的。老大在家调养,母亲每天给他煮两个鸡蛋。这回父亲没有说话了,鸡蛋是老大的工资买的。单位送来了防空洞工厂补发的两年病假工资,通知他什么时候回厂上班都行。
直到脸上的肿消得差不多了,老大才去上班。他不再对电工技术感兴趣。那些发动机,那些线圈,他早已烂熟于心,要修理安装不费大脑筋。再钻研,也没什么搞头。更主要的是,老大感到这些东西都是死家伙,一点不能实现他做大事的理想。他对电工活,对付着干了。他也没有要亦琼帮他写入党申请书。他说他天生当不了刘邦,但却是辅佐刘邦的肖何。天生做不了宋江和刘备,却是吴用和诸葛亮。亦琼搞不懂哥哥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建立什么样的功勋,使他说话这样充满自信。她姑妄听之,不和哥哥争辩。
老大想方设法去接近领导,表露自己的管理才华。他曾提出去公司做清洁工,这样可以多和领导层接触。自然,没有做成清洁工。一个技术工人自愿提出去做清洁工,这本身就不正常,何况这提出的人,还进过精神病医院,问题就更大了。公司对老大的戒心很重。
1978年国内八种副食品第一次提价,刚刚从文革走过来的中国人还难以接受涨价的事实。工厂里的工人牢骚满腹,骂什么的都有。老大又扮演预言大师的角色在工厂宣布:
--中国的农副产品太廉价了,这只是微调,还必须涨价,而且要大涨。只有这样,中国才能发展。
--杂种,你没老婆孩子,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装什么屁眼痛,拍领导的马屁!
--我没老婆孩子,但我有领退休金的老父母,涨价对他们比我们上班的还不利。但是我仍得说涨价好,这是大势所趋,合乎经济规律。
--他妈的你不是靠着工厂吃饭吗?吃里扒外,卖弄什么经济规律?
--我靠工厂吃饭,但我们的工厂,以至整个工业体系,都是在剥削农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涨价对农民有好处!
一场自发的辩论遭来工人的谩骂,老大没有赢得工人的拥护。新上任的经理欣赏老大的见解。但他不敢公开使用老大,老大成了他的私人参谋和清谈客。就是这样,老大也很兴奋,有人听他的建议了!
吃罢晚饭,老大就出门了,他大步流星地爬着上观音岩的石梯坎,脚步轻盈,这条石梯坎,他不知爬了成百上千次了,但都没有现在这样感到催人向上,精神振奋,他到七星岗公司去和经理聊天。他老大先天不足,是做不了领导的,但是能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说给领导听听,供他参考,不也是很有意义吗?老大想着,他有好多的想法都是值得经理参考,甚至实施的呢。并不是因为他老大特别聪明,而在于这些问题他已经思考很长时间了,也想得很成熟了。老大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已到了公司,他跨进大门,对传达室的师傅抬抬手,笑容可鞠地进去了。他已经忘了前两年他在这里睡门廊、装疯胡闹的事了。
可惜好景不长,这位使老大看到希望,精神振奋的经理,终因不合潮流引退了。别的领导再不买老大的账。
就在老大感到一片茫然,失去精神依靠的时候,一个姑娘走近了他。她是老大同厂的女工小倩,小倩是局里一个中层干部的女儿,“新三届”毕业的高中生,下了两年乡就到机修厂当车工了。她喜欢听老大高谈阔论,说老大不是一般的工人,比好多知识分子还有思想,是个思想家。这番表白把老大恭维得舒舒服服,他又找回了自我良好的感觉,回家连说知音呀,知音!
过去老大从不和女工谈恋爱,说她们俗气,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谈话对手。老大心气高,一心想找一个知识女性为妻。他曾喜欢宁子,只要宁子一上家里来,老大特别殷勤,和她聊天,借书给她,为她做事。宁子也觉得老大很有吸引力,那样有思想头脑,彬彬有理,体贴周到。你说需要什么,他马上就能为你去做,而且总是做得比你想象得要好。她感到很有幸,她有亦琼这个好朋友,而且她的哥哥也那么好。但是还说不上她爱上了老大,她只是对老大的印象非常好,她十分尊重老大,看见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没有来自宁子家的干预,他们两人是很有可能发展恋爱关系的,那么,宁子就不仅是亦琼的好朋友,还会变为亦琼的嫂子。对这点,亦琼是高兴的,母亲更是欢喜的,她喜欢宁子,说她斯文懂理,把个“张妈妈”喊得糯巴巴的。但是母亲从来不掺乎儿女谈朋友,那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你们自己去拿主张吧。所以她看着老大喜欢和宁子说话,为她做事,她一点不开腔。就看你老大有没有福分了,妈是没有意见的。
宁子妈妈见宁子经常回家说起亦琼的哥哥怎么怎么的,她家安电表老大还去帮忙。她也喜欢这个带有书卷气的小伙子。但是她的喜欢,只是对女儿好朋友家的喜欢,是不带更深的感情联系的。她和宁子爸爸家都是世代书香和大户人家,是不能接受一个工人女婿的。她一看出老大对宁子的心思后,很委婉地告诉张妈妈,他们在给宁子考虑选什么样的大学生朋友。并要宁子不要老往亦琼家跑。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母亲一下子就明白了宁子妈妈的意思。母亲很自尊,决不愿意为这事失了面子,伤了两家来往的感情。既然老大没这个福分,就不要去难为宁子了,她和亦琼还是好朋友呢。
老大一时没有明白这中的变化,他见宁子不来了,就要亦琼帮他给宁子传信。。亦琼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无望的恋情。亦琼说,你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冷,一头热”,这是不可能的,要送你自己送。
老大很生气,说,哥哥对你无所求,你就不能在哥哥的婚姻大事上帮帮忙?
如果能帮忙,亦琼何尝不愿意?这是把她引上文学之路的哥哥呀。她多么愿意哥哥有一个幸福的家,那样对哥哥才公平,是对他受那么多苦难的一个补偿。要是宁子做她的嫂子,那才是亲上加亲,妹妹的同学做了哥哥的妻子。但是宁子家是不会同意的,宁子也没有明白的意思。在知道老大的心思后,那段时间极少上亦琼家来了。
老大说,怎么没意思,她还说我象《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呢!
亦琼说,你象达西并不等于她是伊丽莎白,我们家跟宁子家不一样。
老大说,有什么不一样?父母厚道,我有技术,弟妹都是大学生。
亦琼说,但是你不是。
老大说,胡说,拿破仑什么职业?军人。毛泽东什么出身?农民。我哪点比你们那些大学生差,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
亦琼一听,又来那一套了,开口闭口都自比伟人,他究竟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和伟人媲美呢?她嘴上说,你是比好多大学生强,可是人家要那个名份,你差那个名份呀。
母亲在一旁静听两兄妹的谈话,这时插一句说,什么事是要讲一个门当户对,我看你还是找个工人好。你不嫌我,我不嫌你。
老大一下子泄气了,没话说了。他一向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连母亲都不支持他找宁子,决不能为了这件事失了他的风度,更不能让宁子妈妈笑话。他再不提这件事,见了宁子很恭敬地对她点点头,而后就干自己的事去了。但他的自尊显然受到打击,他也为自己没有文凭感到自卑。他绝口不在弟妹面前说自己恋爱的事。他的弟妹都是大学生呀,他跟他们也不一样了呀。
老大和小倩相爱了,他感到自己有了一个精神依靠,那是他心中的理想爱人,温柔体贴,有教养有思想,还很崇拜他老大。这就把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提得高高的,他老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让女性觉得他很可信赖,很可依托的男人。他甚至觉得,即使他做不了大事,但是有了小倩,也是有了知音,一个很大的慰籍。小倩先带老大回家见她的父母。小倩的父母是很厚道的中层干部,女儿是工人,他们从来没有框框一定要她找干部、找大学生什么的。他们和老大说话,对老大的谈吐礼貌很满意。
那天,从小倩家回来,老大兴高彩烈,嘴里哼着歌子,他对母亲说,妈,我说不着急吗,我会给你带个好媳妇回来的。
母亲见他那高兴劲,知道他这回是真满意真动心了。她说,还不着急,都三十出头的人了。什么时候带回家来,我也看看。
老大擦着他的皮鞋说,好的,我星期天约她来。
穆向东复员到机修厂以后,就忙着在女工堆里钻,想找一个老婆。可是厂里没结婚的女工实在太少,工厂一直没招工,年轻姑娘都下乡当知青了,哪来的没结婚的年轻女工?那些已经工作的女工,都不愿和农村籍的男工谈对象。罗罗嗦嗦的一大帮农村穷亲戚,没得个清静日子过。尽管穆向东是复员军人,党员,人也长得有模有样,还有一笔复员费操办婚事,可是他那农村人的身份令他还没有向城里姑娘发起攻势,就宣告他已打了败仗。他免不了气恼,灰心丧气。农村当大队书记的父亲来信说,城里找不到对象,就回家找个农村姑娘,生产队里有一大把姑娘由他挑,她们巴不得找个城里工人呢。穆向东说什么也不回家找村姑,那样把他那么多年在部队的算计和辛苦都泡汤了,他一定要在城里结婚,缺胳膊少腿的女人也要,只要是城市户口。但在他心里,他认为他还不至于找个城里的残疾女吧。他希望天上能掉下一个大馅饼,能让他接住一个有胳膊有腿的完完整整的城市姑娘。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真的找到一个有胳膊有腿,四肢健全的城市姑娘了,她是厂里罗师傅的女儿罗开英。罗开英1965年离开重庆在外面修铁路,风餐露宿,其中的艰苦自不必说了。四年后,铁路工程完了,民工队解散了,所有的人重新分配工作,一拨拉,全都到泸洲气矿当石油工。
罗开英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总是在野外,在山沟沟里转来转去,她吃尽苦头了,她回到红房子了,宁可在家耍起,等着嫁人,也不离开城市了。
天上掉美女了!当罗师傅找到穆向东说,他的女儿修铁路回来了,穆向东一蹦老高,没工作有什么关系,有城市户口呀,工作还可以慢慢找嘛,这个户口可是天生就的,找不来的呀。他急急忙忙提着礼物到红房子来相亲,进门就甜甜地叫声罗妈:妈。
等着嫁人的罗开英虽然对穆向东家是农村人不满,但她自身的条件硬不起呀,她还在家待业。但她是个有心计的女子,就象她的妈是家庭妇女当了她爸的家一样,她和穆向东的这个家也得由她来当。穆向东并不笨,他乐得开英当他的家呢,老婆嘛,再当家也是他的老婆,外面跑社会的事还得靠他。
两人闪电般的结婚了,日子过得还滋润。把婚姻大事解决了,进入革委会的穆向东就想法把开英弄到厂里做工了,双重身份嘛,既是厂里老工人子女,又是厂里新干部家属,还不该照顾?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上下奉承的嘴,就没有穆向东办不成的事。开英不仅进厂做工了,而且还安排了一个轻巧的工作,在医务室打扫清洁,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还要让她当护士,打针拿药。罗家两口子几十年都不能为自己的儿女谋个好工作,一下子就被这个农村女婿搞得巴巴实实,不得不对女婿刮目相看。穆向东在城市站稳脚跟了,他不仅自己是城市人,连他的儿子也是城市人了。
罗开英在医务室干着刷瓶子,洗痰盂,打针拿药的工作,没事就操着手站在医务室外的走廊里看下面来来去去走动的人,嘴里说着这个那个的事情,她毕竟是厂里的家属子女,熟悉情况嘛。
老大和小倩在下面厂区马路并肩行走,男的有个好衣架,长得笔笔挺挺,脚步稳健,女的有几分矜持,走在旁边轻轻盈盈。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爱得很深的恋人,很般配,很悦目。罗开英在楼上走廊注意了两三天,老是见这对男女这么引人注目地过上过下。她和穆向东都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这样成双成对地走过呢。穆向东没那个情调,而且走在一起,是个一望而知的粗人。
她眼里看着老大和小倩走过去,嘴里对旁边站着的人说,想不到关防空洞的人还攀高枝了,找了个干部子女。说那话,酸酸的,一副“愿人穷,恨人富”的心思。她猛然想到自己的兄弟开全,开全从农村招工回来,一直还没有对象呢,他在轮渡公司工作,成天守在河边,要找到一个干部子女谈何容易。轮渡公司有什么干部子女的,就是在他们这个二百来人的机修厂,也没有几个干部子女可以求的呢。老大和小倩恋爱的事,把她提了个醒,你老大,家庭不党不派,父母无权无势,凭什么找个干部子女,她家老公穆向东,好歹还是厂里头头脑脑的人物,她必须把老大的对象夺过来。
罗开英回到家就对穆向东嘀咕这件事。穆向东想着文化革命他把老大整了一家伙,关了防空洞,后来又在支援三线建设的事情上踹了他一脚,关了精神病医院。还捎带把老大读大学的妹妹也搞了一下。真没想到,向红跟老大的妹妹是同学,还一个学习小组,向红到他家玩,说起他们班的亦琼总不开心。张亦琼,张亦琼,老是张亦琼,这名字象是跟老大有什么关系,一问,果然是老大的妹妹。哼,在厂里老大使我不开心,在大学,老大的妹妹使我的妹妹也不开心,是什么灾星使我们兄妹遇上张家兄妹?决不能心慈手软放过,得帮妹妹一把,她一定要把张亦琼打下去,一定要想法留在城市,最好的路就是留校了。他把亦琼哥哥的事都告诉她了,在入党上卡亦琼的脖子,她就翻不了身了。要找机会下手,一定把她打下去。穆家的人终归是穆家的人,他的妹妹干得不错,让亦琼挨批了,她留校了。这些,这些,已经对张家兄妹做得够绝了,他老大在机修厂已是翻不起来的人了,再去端他的蒸子,夺他的爱,他有些不忍了。他说,这样做还是有些不好,怎么去夺呢?开全还可以找嘛,又不是找不到。
能找到也没这么好。小倩是干部家庭,错过这个机会,开全能找到干部子女?他那个样,凶神恶煞的,我们不帮他,他能找到好的?
你们家除了你爸老实,你们姐弟和你妈都是凶神恶煞的,你看你总是对我吆三喝四的。
鬼扯什么,你只有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绵羊相,你在外面对人不凶?别在那里“和尚敲木鱼——口善心不善”。我弟弟这个事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不然我抓乱头发给你打到革委会去,你别想再提拔。
穆向东说,不要乱来,不要乱来,这忙我帮。是我的舅子嘛,还有不帮的?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就当真以为我不帮了。
他心里对罗家人的厉害还是有些发怵的。如果这事让丈母娘知道了,他休想再进罗家的门,让开全知道了,更不得了,搞不好他会跟他动刀子的,他才不认你是他的姐夫不姐夫的。在农村当知青,他就是远近出名的偷鸡杀狗的人,搞得农民把他恨之入骨,可又怕他。他手里有刀,动不动往桌上一栽,谁敢说半个“不”字。要不是他托人把他招工回来,这小子,早晚是要杀人偿命的。你老大命不济,谈个朋友也得不到,你也就只好倒霉了。不是我不放过你,是罗家不放过你。
穆向东这样把自己开脱了一番,轻轻地抹去了他内心深处泛起来的那丝恻隐。那丝恻隐,是那样弥足珍贵,如果他真动了那丝恻隐,放老大一马,日后也不至于演出那一幕幕的惨剧,令人触目惊心。
他把箱子里洗得发白的军装拿出来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还是很威风的,这样去见小倩的爸,会给他一个很可靠的印象。他很容易又进入了过去整老大的那种心理状态。把他的蒸子端了,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小倩的老爸是局干部,自己正可以和他接近,也有个官场里的亲戚好照应呀。
穆向东以汇报工作的名目去到局里,找到小倩的爸爸,说想去他家谈谈老大的问题。老人一听就很警觉,有关老大,也就是说有关他女儿的幸福。他要穆向东当晚去他家。
穆向东很诚恳地以一个党员的党性说话,老大有政治问题,关押过,装过疯,思想特复杂。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家庭,找这样的女婿不可靠,影响不好,以后少不了给他们添麻烦。
小倩爸妈给吓住了,别的都好说,有政治问题就麻烦了,不仅影响他们,而且影响女儿,以及女儿的孩子。他们对老大改变了态度,坚决反对小倩和老大好。
第一步成功了,必须趁胜追击,穆向东旋即把自己的舅子罗开全带到小倩家,推荐给小倩爸妈做女婿。小倩爸妈居然答应了穆向东的提亲,对女儿晓以利害,找对象还得看政治成分,否则影响三代。穆向东的成分好,是党员干部,找他的舅子放心,穆向东在厂里对她也有个关照。
小倩不同意,继续和老大约会。为了避开罗家的纠缠,他们往大溪沟河边走,乘过江轮渡到江对岸的刘家台码头。沿着嘉陵江,他们逆流而上,江边有一片礁石滩。那是片伸到江中去的礁石,礁石高低不平,象座石头山,中间有一凼一凼的水,存活着一些小生物,蝌蚪、小螃蟹、小鱼,礁石滩的水流很急,江岸是淡黄色的河沙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老大和小倩在那里掀开石头扳螃蟹,在礁石高处用石头和泥土筑了一个堤坝,围成一个水凼,把捞的蝌蚪和小鱼放进里边。
他们在那里读书,聊天,打水漂漂。老大对着他心爱的姑娘,谈他实现工厂改革的方案。小倩听着,问,能行吗?老大站在礁石滩头,任凭风吹衣角,看嘉陵江水东流,他想起了苏轼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想起毛泽东的诗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心里分明有些焦急和失望,已过了而立之年,他还没有一样建树。他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小倩说,能行,只要实行民主选举,工厂的领导班子就会大换血,我就可以拿出我的方案,和新的领导共商大计。
老大和小倩到江北约会的事,被暗中监视的穆向东报告了小倩爸爸。既然他决心要让自己的舅子做成小倩家的女婿,那就决不能成了老大的好事。那个星期天,小倩被父母阻拦在家,说好的,那天她去老大家看他的父母。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准她出门。
老大是在星期六快下班的时候,得到通知,星期一一早的轮船,到武汉电机厂出差,测试安装新购买的电机。老大想和小倩告别,要她晚上从家里出来走走。接连两晚上,老大都在小倩家外面等待,小倩没有出来。老大给小倩的工具柜里塞了一张条子:等我回来谈。
罗妈家闹嚷嚷的,人来人往,罗开全办喜事了。很多客人都是机修厂的,不是冲着罗师傅上门祝贺,而是冲着大女婿穆向东的面子来的。这么一个送礼的好机会,谁不想借此表示对革委会头头的舅子的祝福呢。
亦琼家关着门,母亲不愿意出去,她听说开全的新娘小倩就是老大说要带回家让她看的未过门的媳妇。结果那个星期天她在家等了一天,小倩也没有来,“王大娘的皮蛋——变了”。现在老大刚去出差,这个原说是张家媳妇的姑娘怎么眨眼功夫就变成了罗家媳妇了呢?她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快哟。老大该有多伤心哟,“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的命真是不好哟。
不时有人来敲张家的门,母亲去开门,是机修厂到罗家祝贺婚礼的人。他们问声母亲,你是老大的妈妈张师母吧?
母亲疑惑,是呀,有什么事吗?
敲门人说,没事,没事,我们到罗师傅家参加婚礼,听说张师傅家也住在这层楼,就顺便看看。打搅,打搅。
头一拨人敲门,母亲以为人家是好心,真的顺便看看她,她和父亲早就退休了,也不认识厂里新来的人,自然别人也不认识她。看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当第二拨人敲门还是一群她不认识的机修厂人来看看老大的爸妈,她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好奇,想看看张家对这门婚事的反应,看看张家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在厂里,谁都知道小倩原来是和老大一起排街的呀,现在突然做了罗师傅的媳妇,张家怎么没见吭一声呢?都说张家是一个带传奇性的家庭,老大的故事够传奇了,他的三个弟妹还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大学生,这就更神了。说是老大的妈妈把“叫化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的咒语一念,她的儿女们就马上埋头用功,比拿棍子打还有效。这个念咒语的老太婆是个什么样子呢?
母亲送走了第二拨人,再次把门关上。她靠着床头,心里一阵阵难过,她可怜她的大儿。原来想和宁子好,宁子妈妈不同意,老大连怪话都没说一句,把它吞了。现在他找到自己满意的对象了,又被罗家霸占了,他还不知道呢。他回来以后怎么受得了哟?
又是敲门声,母亲不想去开门了。敲门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很轻很轻,这回不象是到罗家祝贺的人了。母亲用手抹抹眼角,拍拍头上的头发,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前的是个姑娘,她还是不认识。那姑娘小小巧巧的,穿着一件簇新的花衣裳,她象是有心事的样子,站在门口既不说话也不进来,就把母亲看着,母亲也茫然地看着她,她知道姑娘是谁了。
好一会儿,姑娘说,你是张妈妈吧,我是小倩,我本来早就要来看你,后来情况变了,我没有抽出身。对不起,我来晚了。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没有他的消息,他们老逼我,我顶不住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母亲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我猜到你是谁了,我听老大说过你,我等过你,今天总算见到你了。谢谢你来看我。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去吧。老大知道你办喜事也会祝福你的。去吧。
母亲忍着眼泪笑笑。小倩也含着泪花对母亲笑笑,谢谢张妈妈的祝福。她转身到走廊那头去了。
亦琼上得楼来,听见罗妈笑得哈哈哈的,罗妈在说什么多亏你哥哥操办这事呀,你以后也常到我家来走动呀,我也有个大学的女婿妹儿,也光彩嘛。一个南充口音在说,姻伯妈,你就不要送了,我二天到哥哥这里来,还会来耍的。
这声音好熟悉,亦琼觉得有些诧异,她路过罗家的门口,往里面瞟了一眼,正好和出门来的穆向东、穆向红兄妹打个照面。穆向红也一愣,毕业两年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碰面。她虽然从哥哥那里早把亦琼家了解了,但是没想到在嫂嫂的弟弟结婚的时候碰上亦琼了。
亦琼掉头就走过去了,就象不认识一样。她心里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在红房子碰到穆向红了。她只知道罗开英和机修厂的一个复员军人结婚了,这个复员军人是整老大的人,但她不知道这个复员军人就是穆向红的哥哥。现在看来,什么事情都明白了,难怪在大学的时候,穆向红两次都说到亦琼家有问题,她哥哥关押过,原来她是穆向东的妹妹。真是什么家出什么人哟,连整人也出在一家了。
楼上的王妈拿着一个小本子,到各家登记收钱,为罗家办喜事出“份子”,一家五毛。亦琼见到穆向红,想着过去的事,心里一直不舒服,又听母亲说,开全的新娘原来是哥哥的对象。她想起上楼时听见罗妈对穆向红说,这件事还多亏你哥哥操办呀。原来都是罗家、穆家在连手捣鬼,夺了哥哥的心上人。她见王妈来登记出份子,沉着脸说,不出。
母亲想了一下,这个份子还是要出,毕竟是办喜事嘛,图个吉利。她拿出五毛钱交给王妈。王妈点着头,到下一家去了。
王妈走了,亦琼还在那里嘀咕,妈也是的,善良一辈子,也没得过罗家的好报,还出什么份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欺”,难怪罗家要在我们头上屙屎屙尿。
母亲说,善良不吃亏,耍小聪明吃大亏。妈一辈子不做可恶事,生你们四个儿女都长得饱饱满满的,没得哪个丑的。不象有的人家尖脸猴腮,贼眉贼眼的。相随心变嘛。
亦琼给母亲说笑了,妈还很有理论吗,还夸自己生的儿女漂亮,那意思是说你自己也很漂亮哟。你还“扣着屁股上楼——自抬自”哩。
母亲不好意思笑了,我没说我生得漂亮,妈一个扛扁挑的劳动人,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我只是说,人不做坏事,相貌都端正。心思用到正道,工作学习也好。我也不是“高粱粑,自己夸”,你看罗家“又歪又恶,吃豆芽不掐脚脚(根须)”哪个儿女有大出息?张家不整人不害人,你们还上大学嘛。人要积德,要善良,“变猪有猪同槽,变人打得拢堆”。再说我今天要出份子,也不是怕罗家,要巴结她,我巴结她什么?“一根田坎烂三段,一个人要遭三难”,烂田坎都是我各人走过来的。我是想着也该祝福一下小倩,她刚才还来看我。“不成一家人,莫要变仇人”。
两个月以后,老大押运电机回来了,他满怀心事,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他在武汉给小倩写的信没有任何回音。在离开重庆的时候,他没有见到她,心里总有一些不放心,他不知道小倩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在武汉商场特意给小倩挑选了一条纱巾,她的肤色白,人年轻,适合这种粉红色的头巾。他没有回家,带着给小倩买的纱巾,下了车,匆匆去到车工组找小倩,她不在。别人告诉他,她在半个月前和穆向东的舅子结婚了。
老大象遭了雷击一样哑了。他回到家,望着母亲,说不出话,只用手比划,嘴里冒出一股臭味。母亲仰着头,看着老大,用手去连拍他的肩头,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坐下,你坐下。老大直愣愣地坐下来,他的头发又开始一把一把掉。
厂里人都传开了,老大被穆向东端了蒸子,被舅子夺了爱。调皮的小青工坐在球场坝的看台上对老大唱:“王老五,白白活了三十五,衣服破了没人补”。
老大躺在厂里宿舍抽闷烟,一地的烟灰烟头。他心灰意冷极了,他的女友被人夺走了。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女人是除了母亲外,唯一能够给他温情,给他自信,给他力量的女人。他那么小心地呵护着她,用自己的生命去关爱她,没有她,他的心就不能活。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失去了她。他成天把管理、谋略、伟人挂在嘴上,可他的恋爱,却被一个女人玩弄的小小把戏和权术打败了。
他确实是个有智慧的人,但他只懂得象拿破仑那样指挥军队与敌人面对面地打正规战,可他遇到的敌人不管那套正规的战术,象俄国农民一样跟拿破仑打游击战。如果拿破仑遇到的敌人也跟他打正规战,拿破仑将是天下无敌的,他会战胜俄国的。可是俄国人跟他打游击战,没有章法,不讲战术,拿破仑就傻眼了,在斯莫陵斯克大道惨败了。
老大成天看西方哲学、经济、管理,他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也给西化了,他喜欢公开的东西,喜欢拿破仑。哪怕是与情敌较量,也是要公开的好,面对面的决斗。可是他面对的是典型的中国人,传统的中国思维方式,他的敌人躲在暗处,背后进谗言,打小报告,搞阴谋,他根本没有看见他的敌人,还没拔出自己的枪,就被敌人命中了。西方的东西不能说不好,但对于中国人来说,不能说都好,老大看那么多的西方的书,但他忘了看一个必读的中国人的书,鲁迅的书。他没有看,也就不知道鲁迅讲的一种对付中国小人的战术——横站(战),这是很可惜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他的个人奋斗全都是失败。可是他还没有老哇,他才刚刚31岁。安德列看见那棵重新发芽的橡树,就说31岁不算老,生活从31岁开始呀。老大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窗外那棵长在岩壁上的黄桷树,那么小的一棵黄桷树,根都裸露在石头的表面,青筋直暴,可是它不管自己悬在半空中,牢牢地把身子贴在石头上,拼命地把根须往堡坎缝里钻,它悬空伸出那满是分枝的手,托着与小身子不相称的椭圆型树叶要去与遮避它的树木、房舍、山岭争空气,争阳光。
这样的黄桷树,大大小小,满山城旮旮旯旯儿都是,不管有土没土,水多水少,都能成活,并绿盖成荫。它是山城人的魂。以它命名的街道就有九龙坡的“黄桷坪”、南岸的“黄桷垭”,它和山城的石梯坎成为这座城市的象征,以至重庆人拥戴它为市树。老大看着这棵黄桷树,他感到他内在的生命力也在不可压灭地要生长,要伸出手去接住外面的阳光,要吸收新鲜空气。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我干嘛一定要留在市中区呢,黄桷树哪里不生根,不发芽呢?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被姓穆的、姓罗的那种小人踩死,不如走出市中区,到郊区去开辟自己的新天地,黄桷树在哪里都会长成大树的。
老大又有希望了,他埋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清理那些书籍。他好象觉得屋门的光被什么影子遮住了,他抬起头来,小倩倚在门框看着他。
他站起身来,嘴里叫声小倩,平静地看着她微笑。你都好吗?
小倩点点头,好。走进屋里,摸摸床上的书。听说你要到郊区分厂去,都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老大说,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积下的恩怨也太多了。其实我早该走的,就是心里舍不下你。现在好了,你也有自己的家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小倩说,也是我软弱,经不起爸妈的哀求,经不起穆向东两口子的游说。我好悔哟,心里好苦哟。她呜呜地哭起来。
老大把她揽在身前,拍着她的肩头,为她拭去眼泪。别这样折磨自己。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们都要好好地活,只是你以后要自己多长个心眼,不要受你那大伯子的利用,那人心术不正。还有就是罗开全是个亡命徒,霸道,小时候在我们红房子都是打架出了名的。你时时注意保护自己,不要挨他的拳头。
小倩点点头。
老大说,那就给我笑一个,我们高高兴兴地道个别。
小倩笑了,笑得那样楚楚动人,带着几分伤感,几分清纯。老大捧起她的脸,吻了她一下。
老大决没想到这是他和小倩的永别。他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市中区,厂里就传出一个震惊的消息,小倩被她的丈夫用菜刀砍死了。那个小时候惹是生非打架,文化革命带着小虾米抄家,下农村提着刀偷鸡杀狗,上班吊儿浪当的罗开全,竟为了说话不顺心,一时兴起,真的把自己新婚的妻子杀了。砍得是那样咬牙切齿,小倩身上有27道刀印。一朵鲜花被魔爪捻碎了。
大溪沟、人和街都轰动了,红房子的崽儿,把自己的老婆杀了!罗妈一向仗势,耀武扬威的,这下儿子杀了人,她象个扎了眼的气球,一下子瘪气了。但她马上又一跳而起,披头散发,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哭诉,想减去儿子的杀人罪。
小倩父母悔呀悔呀好悔呀,不该逼小倩结这个婚呀,她和她喜欢的老大又有什么不好呢?前途前途,影响三代,现在连她自己都命不保了。穆向东,你做的好媒,你把我们的小倩害了呀,你把我们老两口坑了呀。决不让步,决不私了,坚决要求严惩杀人凶手,杀人要抵命!
穆向东被小倩父母的气势吓住了,他不敢再掺乎了,他自己的宝座都摇摇欲坠,厂里要起用那些老大学生了。归根结底说来,他是以工代干进入革委会的呀,现在革委会就要寿终就寝了,他也得下台了。他对舅子的命案,再也帮不了忙了。
案子拖了大半年,罗开全给汽车押到小龙坎转弯的岩壁前枪毙了,那里是专门枪毙人的。回过头来,十分钟的时间,汽车就把尸体拖到石桥铺火葬场烧了。
老大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反应,他把他所有的爱与痛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心室的一角,不去动它,任谁也动不了了。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谁给他说对象,他说他的对象在火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