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真的甘心做“小”
(一)
在我所接触到的“二奶”当中,绝大多数“二奶”与包养自己的男人,即她们对外公开宣称的“老公”之间的关系,一直处在敏感、波动、复杂的烂泥塘中。阿洁口口声声爱惜老公,却对前途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阿金的日子艰难拮据,与其说对老公有一种牵挂,不如说是惦念男人的钱。阿银虽说衣食无忧,还可煮茶弹琴,每次见到男人回香港,却也惴惴
不安,就像自己是升上天空的风筝,放线的人一过河过界,心里就慌慌的,不知什么时候会断了线。阿婷这个年过得并不快乐,在家家户户庆团圆的日子,“老公”执拗返回香港,她哭着闹着大吵了一场,男人没有办法陪她过了除夕后,初一早晨就回到结发妻子那边去了。在她看来,那条连着深圳海湾的界河,既是地理上的边界,也是婚姻上无形的疆界,她只能徒唤奈何!年后,她带着一腔忧怨离开深圳回了老家。我出租屋的邻居阿艳一个星期前与“老公”分手,也回四川老家去了。年轻的阿妹继续在半梦半醒之中等待,她和老公的争吵已经逐步升级。
说到底,因为是“异类婚姻”,有一种买卖关系,婚姻基础并不牢固,男人施舍,女人被施,男人稍有不情愿,女人就算是哭破了天也没有任何作用。再者,虽然入了圈套的女人对包养事实不太计较也无力计较,但身份未明必然导致心理失衡,心情阴晴起伏,多多少少会影响他们“婚姻生活”的质量。
在这些“二奶”当中,仿佛只有阿灿是个例外。时光已经进入了21世纪,“一夫一妻制”是世界普遍的婚姻法则,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一再保障妇女合法权益,她却仿佛生活在旧社会的“一夫多妻制”时代里,她以一种罕见的宽容,甘心做妾,将屈辱视为正常,心满意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3月7日下午5时,在春日暮色里,人们纷纷走出出租屋,散步、遛狗、逛街。我下楼去买矿泉水,迎面遇上了阿灿,就是我在1月17日下午认识的那位贵州懒女。她将自己的头发染成棕黄色,头发散开,犹如水母的触须,使她那张原本平庸而真实的脸变得很不自然。一张水母脸在我眼前晃过,我径直走过去,水母猛地叫住我:“阿敏,好久不见,你还住在这个村里吗?”
我快速搜索记忆屏幕,才想起这就是有些日子不见,几乎有些认不出来的阿灿。她回老家过年,刚回来不久。我曾请她在西餐厅吃过一顿便饭,她执意要在家中回请我一顿。
阿灿的家在村内出租屋群的腹部,91栋四楼,走到一楼,烟味呛人,麻将洗牌声稀里哗啦。她的家仅有40平方米,一室一厅,从家中过气的电器与简陋的家具看得出来,她的物质生活肯定不会太好。
一进屋,阿灿就在厨房里愉快地忙碌起来。怎么回事?阿灿曾经告诉我,她这个懒婆娘是不会做饭的,怎么一个多月没见,就这么能干而且肯干了?阿灿微笑着告诉我,是老公太大方,才将她“逼上梁山”的。“老公”所在的公司共有40多位司机,其中有十几位在这个村包养了“二奶”,每次放工回来,多数人喜欢聚拢在一起,还叫上自己的“老婆”,十几二十来个人一同出来打边炉。这种聚餐,虽说要“AA制”,但差不多每回都是阿灿老公埋单。“我老公说,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没办法。掏钱埋单不过三四百元。他们吝钱,那是他们不要面子!”头一两回阿灿还忍着,第三回阿灿心疼钞票了。人虽懒,为了守住男人的银包,只得加紧上阵学做饭,把男人留在家里吃,既可省钱,又可多一些时间在“二人世界”里相守,一举两得。
阿灿和我共进晚餐。她的厨艺不敢恭维,刀功极差,切的肉片足有一寸厚,味道也不怎么样,我需要配着她冰箱里的贵州辣酱才可下咽。我们边吃饭边聊天,阿灿讲她与老公相处的往事,不时绽放笑脸。笑容像一次次漫过茶杯的茶香一样,回味无穷。
(二)
她“老公”的那些同事在本村包养的“二奶”加起来有16个,隔三差五常聚在一起玩。为讨阿灿欢心,老公私下给那些“二奶”打招呼,叫她们陪阿灿玩“三公”。阿灿玩得不精,有次竟输了500元,闷闷不乐地回家,老公知道后竟然不生气,掏出500元给她作为补贴。
阿灿认为,她与老公维持“幸福”生活的秘诀在于:她的宽容和他的体谅。“老公一位同事的‘二奶’打牌输了700元,回家说给老公听,她老公连骂带刺地说:关我咩事哉(什么事),边个(谁)叫你输呢?我老公绝不会这样让我伤心。一次,他叫我去东门买一个榨汁机,我被小偷扒掉了700元,老公知道后,不但不责备我,反而劝我不要伤心,又给了我800元钱。每月房租,从来不用我操心。我们是每月9号交租,9号早晨他出门,
肯定会在茶几上留下800元房租。他给的家用在村中不算高,隔个把星期,他就给我七八百元。每月平均给3000元,最多的一次,他给了我6000元。我每月可存2000元。他还常说:没钱要讲出声!”
阿灿在我眼前尽力描绘一个好老公的样子,一脸都是幸福。她说,去年中秋,老公在香港没有过来。3天后才打电话给她,她心中就有些烦,不知老公香港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多星期后,老公过来她才知道,他在香港某港口卸下货柜车上的货柜,当晚,车上装置货柜车的铁架就全叫小偷偷去,少说也值8万元。为了追找这些东西耽搁了回深圳的时间。这次过来与阿灿团聚,不料一上四楼,就发现对门人家竟将鞋柜对着自家房门。香港人特讲究风水,认为鞋同邪,是晦气的意思。老公气坏了,甚至怀疑被偷货柜车架也与这家人有关,冲着对门破口大骂。阿灿冲出来也帮着老公一同骂。对方闭门不敢出来应战,倒把房东吓得上楼来代替对门赔礼。阿灿头一回尝到了与丈夫一致对外、并肩战斗、同仇敌忾的痛快与豪气。
3天后,老公向香港姐姐借了10万元,将货柜车上的货柜散件组装完备。为了还债,老公整整3个月没有给阿灿家用,阿灿取出自己存折上的钱,和老公一同含辛茹苦。
最近,老公公司员工的工资要大幅下降,员工集体罢工,劳资双方僵持不下。如果工资大减,阿灿决定跟他一块儿挨穷。谈到挨穷,阿灿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仿佛不是品尝苦果,而是共同享受生活的甘甜。
她家客厅的一面墙上,张挂着两幅巨大的婚纱彩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甜甜蜜蜜地相拥相偎在一起,阿灿向所有看照片的人都送上满足的微笑。
(三)
阿灿最出彩的举动是帮老公烫制服,可能是在服装公司打过工,还信誓旦旦要做“大烫”的缘故吧,阿灿整烫服装达一流水平。她“老公”常说,整个公司中,他穿得最整洁干净,人人都夸他的眼光好,找了一位好“老婆”。
“老公”所在公司的同事们在此村包养的“二奶”,首推阿灿最和善,也最懂事。阿助的女朋友小白是个长舌妇,好管闲事,最后被阿助赶走。阿卫的女朋友十分贪心,总想多多要钱,被阿卫一脚踢出门外。阿安和包养的女友在度过和平共处的短暂日子之后,比“两伊”战争还要打得天翻地覆,阿安无法招架,不得不选择“胜利大逃亡”,躲回香港的大婆怀中,从此,再也不敢到内地来玩“潇洒”。
也许是“娥眉遭妒”的缘故吧,她也招来其他“二奶”的怨忿。
一个周末的黄昏,阿灿“老公”没有过来。她一人躺在家中听歌,阿助的女朋友小白来请阿灿喝茶,独守黄昏的女人欣然前往,按小白电话里约定的地点,赶到金梦大酒店一楼的粤菜馆。透过人声鼎沸的桌桌酒席寻觅,她没有看见小白,却蓦然发现老公正殷勤地陪着一对陌生母子喝茶,旁边坐满了他的同事。
凭着女人天生的直觉,阿灿认定,老公身边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大婆!旁边那个快乐的男孩,一定是他6岁的儿子。看见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她即刻有一种恐惧、害怕的感觉,双腿颤抖起来。她想溜,已经来不及了。老公发现她,先是一脸愕然,随即视她为陌路人一般。那些认识她的同事都在看着她作何种反应。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小白也在座,正惟恐天下不乱似的大声嚷嚷叫服务生为她加位。
阿灿的头很晕,脑内一片空白,她在心里一千遍骂自己无能、窝囊之后,惟一能做的,就是让别人肯定她那一张幸福的脸,请诸位高抬贵手,不贸然手起刀落劈碎她目前所拥有的平静安适的生活。她身无长技,目前拥有的只是像小鸟一样飞过就不飞来的青春。为了不打碎到手的幸福,她只有硬着头皮匆忙应对。
她像个小媳妇似的对着老公与大婆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下喝茶。老公瞅了她
一眼后,再没“留意”过她。大婆毫不知情,在她眼中,这个刚来的土里土气的大陆妹,不过是同事女友带来蹭饭的同乡,与她并无关联。
那样一顿十足的“鸿门宴”,在阿灿的印象中,像吃了一个世纪般漫长。记不得是怎样散场怎样回家,反正,一回到家中,阿灿反而站在大老爷们的立场上,自己埋怨起自己来:她是他的老婆嘛!人家难得北上一回大陆,自己怎么这么不高兴呢?他一个月才回香港一两次,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这边度过,对我不错的嘛!
对阿灿来说,不吃醋是不可能的,可是,吃醋又能怎么样呢?叫他去离婚?离婚肯定让他烦恼,这是阿灿最不愿意的。她希望男人快乐,不想多加重他的负担。春节期间,老公年三十上午才赶回香港与妻儿团聚,初二就独自过境到东莞老家拜年,阿灿得到消息打的士赶往东莞,两人在异地团聚好不亲热。
说起来,“老公”是阿灿一生中爱过的第二个男人。她所爱的第一个人是带她离开家乡的那个小青年,是表姨父的儿子,阿灿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在贵州铜仁县城,近亲结婚的人很多。来到深圳后,阿灿才知道近亲结婚的弊端,但也为这段短暂的情缘充满了留恋。多年以后,阿灿常常梦见他。在梦中他待她很好,一觉醒来,她便痛心不已。今年大年初八,她去布吉看望打工的妹妹,遇上几个老乡,大家谈起他,说到他婚后又赌又嫖,令自己老婆常常落泪。她听了,心中的那种痛,沉沉的,几乎让她直不起腰来。
我问阿灿是否会为未来打算?阿灿认为我提了一个怪问题。什么未来?管什么做大做小,女人找个中意的男人一嫁,就有了未来。何况老公多次说过会对她负责。他在东莞有个档位,目前租给别人,准备收回来,让阿灿去经营。老公还多次提到,想与同事投资几十万合开一家餐厅,叫她去打理。阿灿很害怕。她是很懒的,习惯了被人包养的生涯,从未想过还要自己一分一厘去赚,突然间要她去管理一家餐厅,万一亏了呢?
“什么未不未来的?对我们这些做小的来说,有个男人呵护你,这就足够了哟!”阿灿说。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蛮满足的样子。我望着她,发觉她脸上非但没有“足够”的笑容,反而悲戚戚的,脸形因内心的抽搐而扭曲得难看。
她喃喃地说:“做小,做小,小,小,小……”
说着说着,她突然嚎啕大哭,直哭得我心里发怵。
所有边缘中的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容易受伤的心灵。她的无能、无用、无助使她梦想着正常妻子那样的正常生活。她一颗怯懦者的心灵在叩问形式上的“老公”时总处在极度不安之中。她的心与她做小的地位一样,在风雨飘摇中。风雨飘摇,雨打浮萍,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不得不摆出甘心做小的勇敢状,欺骗别人,更是欺骗、安抚自己那颗怯懦的心。
这一天,阿灿的哭声使整个海湾村都显得苦涩。
夜读笔记(二十)
广州地区在上世纪20年代的纳妾情况,日本学者长野朗的调查专著《中国社会组织》(光明书局,1930年版),有一段论及中国广州的小妾。
长野朗认为:“中国蓄妾之风非常盛行,有产者蓄妾,可以说是很普遍的。因此,极丰裕的人则争相纳妾,以夸张其多,所以竟有第二夫人到第五第六第八,而至一打者。”根据20年代在广州的社会调查,河南区被调查的3200户中有妾1070人,有婢1040人;老城区被调查者中每十户有妾一人,每八户有婢一人;某地被调查的287户中有妾260人,有婢262人;在被调查的78位学生的家庭中,有妾的约占50%,有婢的约占40%。为此,长野朗还提出从四个方面入手限制纳妾(转引自《家庭变迁》,岳庆平著,民主与建设出版社,1997年版第1版,P117-P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