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朱卫和那天早上离家出门的时候,仿佛不经意地向阮珊交待说,“今天晚上我要是去了宁阳,就赶不回来了。”
阮珊听了心里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瞧你,到底回还是不回,也不给个准话。”
朱卫和停下脚,转身说了一句,“怎么,想套套老公的底细,晚上好另有安排呀?”
“我什么时候探过你的底细呀?”阮珊回嘴说,“鬼知道你成天往哪儿跑,身边带着哪个女人。”
朱卫和讪笑了一下,径直打开汽车门,钻了进去。汽车喇叭响了两声,那车一溜烟儿地消失了。
阮珊回到客厅,伸手就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
“喂,晓雄吗?”
“是我。”
“今天晚上六点钟以后,你的时间归我了。”
“到哪儿去?”
“到——”阮珊沉吟了片刻说,“到时候再和你联系吧。”
收了线,心里的兴奋劲儿还没有收回来。那兴奋是老公要出门不归的消息带来的,过去老公一说要出门,阮珊的心里就窝火,不知男人身边又带着个什么妞,天南海北四处去浪。谁让男人挣着大钱呢,谁让男人撑着这个家的门面呢,阮珊心里有火只能窝着了。自从有了晓雄,情况就有了改观。老公去了哪儿身边带着谁对于阮珊都无所谓了,你是妖魔我是鬼怪,大家彼此彼此罢了。
心里揣着期待,好不容易挨到黄昏,老公还没有打电话来,阮珊就有点儿耐不住。直接要老公的手机吧,又怕老公生出疑心,觉得是来探他行踪的,于是就把电话往公司打。公司那边回话说,嫂子,朱总没给你打招呼吗?他往宁阳去了,这会儿恐怕已经下了高速路。
阮珊喜滋滋地回到卧室,从壁柜里取出床单和枕套来。那是晓雄的专用品,用完就撤,然后再交由洗衣机清理。
床单铺得很顺利,换枕套时却换出妖蛾子来。阮珊是直着腰站在那儿干这个活儿的,套好了就顺手往床头一扔,那枕头竟把床头柜上的杯子带翻了。那是个保温杯,平时都拧紧了盖子,这次却怪,盖子是松脱的,翻下来就在床上弄湿了一大片。
阮珊怔怔地看着,心里腻歪起来,觉得这里面似乎有点儿邪。
重新收拾了床,然后进厨房打开冰箱,想随便弄点什么把晚饭对付了。开了冰箱门,却看到里边黑洞洞的,闪出的念头是冰箱坏了,所以不通电。随手把冰箱门合上,“嗡嗡”的声音蓦地响起来,倒让人吃了一惊。
鬼呀,那是压缩机在工作。
重新拉开冰箱门,里边还是黑的。莫非是冰箱冷藏室的照明灯坏了?
今天真邪门。
阮珊怔怔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墙上的大挂历上。那是她特意选购的挂历,画页上不但有阳历和农历,而且还逐日开列着宜与不宜之事。今天是农历三月初十,上面写着,“宜:破土,安葬,扫舍,祭祀”;“不宜:出行,婚娶,纳采,问名”。
看着看着,阮珊心里就毛起来。怪不得尽出邪,原来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召晓雄上床虽然不是“婚娶”,却也沾上了边儿。罢了罢了,今天就罢了吧。
勉强做了决定,却又舍不下这么个与晓雄狎昵的机会,阮珊就被弄得全无心情。她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
电话忽然响起来,阮珊以为是老公朱卫和打来的,话筒里传出的却是晓雄的声音。
“喂,是我呀。”
阮珊顿时兴奋了,“噢,我听出来了。”
“晚上是怎么安排的?”
阮珊这才想起此前给晓雄打电话时说过的话。
放弃相见的决心动摇了,去看看夜场电影怎么样?看到十一二点钟,再往家里打电话,如果朱卫和那时没在家,把晓雄带回来也就没什么了。
就说打麻将去了,打麻将也常常打到半夜的;何况过了零点,今天的黄历就过时了。
想到这儿,阮珊就对着话筒说,“咱们在威尼斯影都的海报栏前碰面吧,一刻钟以后见。”
做出了新的安排,阮珊就精神抖擞起来。一番梳洗换装,鲜鲜亮亮地出了门。
阮珊到底是心虚,在楼院里甫一露头就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夜幕已落,灯光朦胧,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上去都是影影绰绰的,不甚分明。
阮珊急急地往外走,身后也有车响,也有脚步声,忍不住转身去看,并不是老公的车也不是老公那个人。
阮珊也就松下心来,径直出了小区的大门,招了一辆出租车就走。
威尼斯影都大门前的通道旁植了许多树,一排海报栏在右边的树下立着,栏中明亮的灯光把那些海报上的男男女女映得眉目生神,毫发毕现,似乎招招手他们就会从栏中走出来。
阮珊下了车,抬眼看到那栏下并没有晓雄的影子,心里就有些怅怅的。一个人慢慢地往那边走,走着走着,就像变魔术一般,晓雄忽然就出现在灯影里了。他潇洒地穿着风衣,和海报上的那些明星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嘿——”阮珊兴高采烈地扬起手。
晓雄也把手扬起来,做着回应。
阮珊四下看看,没有熟悉的面孔,这才放心地靠了过去。两人走在一起了,买了门票,又到小卖铺买了两罐可乐,两袋开心果。
是小放映厅的票,三个大片联映,能放到凌晨一点半。阮珊盘算好了,十二点走人。
小厅的环境和气氛真好,一色的包厢鸳鸯座。包厢的靠背很高,两边还有高高的隔板,坐在里边就像坐在了安全的掩体里。光线是幽暗的,阮珊和晓雄坐下时,前后左右的包厢都是空的。看来小放映厅的上座率不高,这一点也让阮珊很满意。
开始放映之后,照明灯就完全熄灭了。只有银幕上光亮的人影不住地晃着,再加上环绕立体声在他们的周围发出的那种身临其境般的效果,让人恍然间觉得自己也似乎成了银幕上的人。
那感觉真好。
银幕上的男女拉手的时候,阮珊和晓雄也拉拉手。银幕上的男女亲吻的时候,阮珊和晓雄也亲吻。“叭叭叭”的,他们吃起了开心果。“嘬嘬嘬”的,他们吸着可乐。
可乐让人很快乐,开心果让人很开心。忽然间,阮珊停了下来。胸前像是有一只手在痉挛般地颤抖,那是小巧的手机在震动。
是谁打电话。
“喂——”
“阮珊,是我。”听筒里传来老公朱卫和声音。
阮珊下意识地坐直了,“噢,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老公反问。
“我在朋友这儿打麻将。”
早就备好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不对吧,我怎么听着有音乐声,挺热闹的嘛。”
老公的声音怪怪的,像是空谷回音似的,说一句,响两声。
阮珊心里有点儿发毛,她顿了顿,才回答说:“那是电视声,电视开着呢。”
“不对吧,你在看电影。”
手里的开心果掉在了地上,阮珊几乎要跳起来。
“不不不,你瞎说。”
“瞎说?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你旁边坐的是谁?”
阮珊看看晓雄,然后对着手机说,“是钟文欣呀,她和董大姐打对家。”
“骗我的吧?你旁边坐的是个穿风衣的男人。”
“……”
阮珊真的是目瞪口呆了。
“你们俩在威尼斯影都的海报栏前碰的面,然后买了电影票,又到小卖铺买了两罐可乐两袋开心果!”
听筒里的声音很小,另一个声音很大。很大的声音就在小放映厅里震响着。
阮珊骇然地站起身。
她看到老公朱卫和就站在旁边的包厢里——不,站着的不止是朱卫和,前后左右的包厢里刹那间站起了气势汹汹的龙哥虎弟们。
他们是什么时候坐进来的?
晓雄发现不妙了,他弓着腰勾着脑袋想偷偷溜掉。可是,他立刻被那些人按住了,拳打脚踢之下,他很快就瘫成了一堆泥。
钟文欣在逛街的时候,偶然走进了梦玛丽专卖店。仿佛是偶然的一瞥,她看中了一件真丝内衣。她甚至还没有看清价码,就已经决定买下它,她觉得那内衣和她有缘分。
刷卡付账的时候,她按下了密码,840416。那是一串用熟了的数字,她原本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当她点按下去的时候,那串数字却在她的指下熠熠地闪亮起来。
八四年四月十六日。那是她和韩冰初次越界的日子!
把这个日子设做常用的密码,是为了永远记住它。
今天就是四月十六日。
如烟的往事泛起来,将钟文欣氤氲地笼住,于是她又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那个让人意乱神迷的下午。
那个下午,窗外的天空是朦朦胧胧的,犹如含情脉脉的眼神。钢琴旁边的那棵天竺葵柔曼地轻摇着身体,俨然已经如痴如醉。韩冰抚着琴角站立着,他闭着双眼,在凝神谛听。钟文欣终于将钢琴曲《爱的罗曼斯》从头到尾弹完了,这是她自从投在韩冰的门下,第一次完整地将这首曲子弹下来。
钟文欣自我陶醉着,她目光灼灼,周身潮热,仿佛那一刻她已经成了钢琴大师。
“嗯,很好,很好。”
韩冰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手很自然地移到了琴键上。像牙白的钢琴键,琴键上钟文欣的手指也如像牙一般细腻而光润。韩冰仿佛下意识地弹着琴键,弹啊弹的,就弹到了钟文欣那琴健一样的手指上。
韩冰才是真正的大师呢,他弹奏着钟文欣,让她跳荡,让她悠扬,让她缠绵悱恻,让她回旋激昂……钟文欣有点儿不能自持了,她觉得她在绽放。她紧紧地捉住韩冰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一个是被人包养的寂寞女人,一个是潇洒的风流才子,真真是天作之合呢。
钟文欣正在痴想,脸上的手却突然抽离了。
是女佣金嫂走进来,给琴房里的花浇水。
钟文欣看了一眼女佣,便脱口说道:“金嫂,你收拾收拾,去三马路老太太那儿给她做顿面片吧。”
钟文欣寡居的母亲住在三马路,老人爱吃金嫂做的手擀面片汤。
金嫂问道,“这边的晚饭呢?”
钟文欣摆摆手说,“不用操心,我和韩老师上街随便吃一点。老伍呢,就让他自己热点儿剩饭吧。”
金嫂也就走了。
整座花园洋房里只剩下了钟文欣和韩冰两个人。台商洪开源有事回了台北,老伍的职责是看门护院,干些修剪草坪和养花喂狗之类杂事。他在院门前的小屋里栖身,不经召唤是从不进楼的。
大客厅里有一个精致的吧台,钟文欣取出两个高脚杯和一瓶干红葡萄酒。一人一杯酒,韩冰举杯齐眉,做出个碰杯的动作,酒液和眼波一起晶莹着。
“不,不,咱们要这样——”
钟文欣将她的手臂套过去。
“噢——”韩冰心有灵犀,明白钟文欣这是要喝交杯酒。
钟文欣颤巍巍地笑着,眼睛里却闪着泪。洪开源是她的男人,洪开源却不曾和她成婚。眼前的韩冰才是她情之所系的爱人,这就是他们的成婚礼啊。
虽然是个装模作样的形式,钟文欣却做得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彼此的手臂互相缠绕起来了,沁凉的酒杯挨在各自唇边了,然后头一仰,两杯酒就灌进了两张嘴里。
情深意浓,
天长地久!
酒液是清冽甘甜的,还有,一丝淡淡的酸。
……
如今,韩冰早已从钟文欣的生活中淡出了,然而那段旧情却镌在了钟文欣的记忆里。或许,对韩冰的留恋其实不过是对自己的留恋罢了,钟文欣留恋的只是她自己昔日那个婀娜的影子。这情形有点儿像男女上台跳芭蕾,主角永远是被翩然托起的天鹅,所谓王子只不过是个托架而已。
临近黄昏的时候,钟文欣已经在干红葡萄酒中沉溺了。颀长的酒瓶就放在钢琴盖上,钟文欣手里转动着酒杯,呆呆地坐在钢琴旁。光滑明亮的琴盖上映出了她的影像,于是她又看到了当年自己在琴盖上欲仙欲死的样子。韩冰是把她放在琴盖上做爱的,琴盖就是她和韩冰的婚床。那一刻,仿佛所有的钢弦都在韩冰的锤击下訇然而响。
宝石般晶莹的酒液里隐现出了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那是韩冰的,也是晓雄的。
钟文欣就托着酒杯,给晓雄打电话。
对方的手机通了,却无人接听。
晓雄的手机是有来电显示的,他熟悉钟文欣家中的电话号码,他应当知道打电话的是谁。想到这一点,钟文欣的心里就不免有些窝火。仿佛两人是在面对面地赌气,她锲而不舍,一遍接一遍地将电话打将过去。
听筒那边终于传来了晓雄的声音。
“喂,找我吗?”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
“为什么不接电话?”钟文欣质问。
“……”
那边不回话,钟文欣又说道,“今天晚上我需要你。”
那边答了句,“不行。”
“明天呢?”
“明天不行。”
钟文欣咬咬嘴唇说,“那就后天吧。”
“后天也不行。”
钟文欣急了,“那你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吧。”
“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嘛,”钟文欣对着话筒叫起来,“我现在就要见见你!现在!”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好,你来吧。”
“什么地方?”
“市一分院,外科病房。”
市一分院是汀州市的定点急救医院,钟文欣往外科病房那边走,正碰上医务人员推送着一个车祸的受害人。那人肢断身裂,双目紧闭,周身淌着鲜血。钟文欣看了顿时心惊肉跳,不禁想象出晓雄也是这般血淋淋的样子,双腿竟软了下来。
找到晓雄的住院病房,钟文欣伸手去推门,刹那间居然紧张得透不过气。及至推开门,才看到晓雄半靠在病床上,虽然头上缠着绷带,却向她做着鬼脸笑。
“还笑,还笑。”
钟文欣抱怨着。到底是女人,眼窝里竟不由自主地潮湿起来。
晓雄嘴角咧了咧,自嘲地说,“我这样子,是不是怪可笑?”
钟文欣没有答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晓雄的脑袋上缠着的那些白绷带沁出斑斑块块的殷红,乍一看像是残损了的铁锈。两个眼眶是青的,左边肿胀的耳朵比右边的耳朵大了许多,厚了许多,那种不对称的观感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钟文欣说,“怎么搞的呀,出了车祸?”
晓雄耸耸肩,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还好,胳膊和手都能动,钟文欣一边想着,一边向床边挨了挨。她把屁股坐下来,不料晓雄却蓦地抽搐了一下,“咝咝咝”地吸溜着嘴,鼻眼扭得像是要挪位。
钟文欣心里沉了沉,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摸住了对方的腿。出车祸最容易断掉的就是胳膊腿儿了。
晓雄却捂住了肚子和左肋。
一个念头陡然闪过,钟文欣失声道,“怎么,有人打你了!”
晓雄又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因为坐得近,所以钟文欣就看清楚了,眼眶的青色是连入眼窝里的,只有拳头才能造成如此效果。
“什么人打你了?报案呐!”
晓雄不说话,他索性连耸肩摊手的动作都一并省略了。他将身体往下溜了溜,让脑袋滑在枕头上,然后就闭起眼睛养神。
这动作,这场景,都是似曾相识的。
当年韩冰也是挨了打,也是这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那天应该是韩冰到花园别墅来给钟文欣上钢琴课的日子,他却没有来。打不通他单人宿舍的电话,钟文欣只好把电话打到学校去。学校里的人说,韩冰请了病假。什么病?不太清楚,可能是感冒吧。
感冒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病,可是钟文欣却惴惴不安的,总有一种祸事将临的预感。天要下雨,闷得人透不过气。钟文欣觉得自己就像塘里的鱼,似乎随时都可能翻肚皮。
雷声隐隐的时候,洪开源忽然进了门。钟文欣吃了一惊,洪开源说是要去香港半个月,怎么才走两天就回来了?
看着钟文欣目瞪口呆的样子,洪开源冷冷地笑着说,“怎么,我突然回来让你觉得吃惊了?”
钟文欣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洪开源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指在茶几上弹敲着,“其实呢,我根本就没有走。有几个朋友让我留下来,说是要请我看戏。”
钟文欣稳了稳神,勉强搭讪着说,“看,什么戏?”
“看一出好戏啊,”洪开源一边说,一边打开提袋,“戏已经看完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件大礼。”
那是个红锦缎的首饰盒,做成了美丽的心形,看上去既精致又可爱。首饰盒里装的是什么?手镯,玛瑙串,银胸针,金戒指……那都是洪开源曾经给她送过的东西。
钟文欣疑疑惑惑地接过来,然后慢慢地打开。
这是什么?
一个圆球状的东西,看上去犹如花斑玉。暗青,淡白,殷红,还有黑色——
那是失却了光泽的眼珠!
钟文欣觉得有一股血腥气冲面而来,让她几乎窒息。
就像是舞台剧里俗套的配音,窗外忽然有炸雷响起,钟文欣“啊”了一声,失手将首饰盒掉在了地板上。
“拿好,拿好,韩老师的眼睛,这可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哦。”洪开源不慌不忙地将首饰盒捡起来,重新塞到她的手里,“听说你最喜欢他的眼睛,以后就方便喽,什么时候想了,就拿出来瞧一瞧,省得牵肠挂肚。”
钟文欣没有来得及答话,就和那首饰盒一起摔在了地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钟文欣一点儿也不清楚。等她终于能够从床上爬起来到小楼外面去走走的时候,眼前的景像让她不能不惊诧莫名。木芙蓉那葳蕤的树冠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枯枯地竖在空中,望上去就像皮肉烂掉之后残剩的骨头。院子里盛开的芍药花,栀子花,木槿花和许多灌木绿草一起都被击得粉碎,满地尽是落红残绿,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
守家护院的老伍告诉她,方才雷电大作,狂风肆虐,接着卵石般的冰雹从天而降。莫说打碎了花木,就连小楼迎风面的玻璃也砸碎了不少。
唉,这是天意,天意啊,钟文欣感慨地闭上了眼睛。岂止是花草玻璃呢,钟文欣自己也已被击打得粉碎了。
第二天,钟文欣开始在汀州市一家又一家医院里奔走,去寻找韩冰。最后,钟文欣终于在电力医院的外科病房找到了他。两人见面时的情景钟文欣至今仍旧历历在目:也是那么惨白的墙壁,也是那么惨白的被褥,也是那么惨白的枕头,也是那么惨白的脸啊……
那时的韩冰就像此刻的晓雄一样,也是这样闭着眼睛不说话。
晓雄的手衬在白色的被单上,显得有些黑黄,有些枯干。钟文欣叹了口气,把手伸过去,轻抚在晓雄的手背上。
“你肚子饿不饿?医院的饭怎么样?”她关切地询问。
晓雄无所谓地把脑袋晃了晃,显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谁在这儿照顾你,有人吗?”她为晓雄轻轻拉了拉盖被。
晓雄又把脑袋晃了晃。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钟文欣站起身。
医院附近的大街上有许多小餐馆,钟文欣买了馄饨买了蒸饺,然后又返回病房。
看到女人果真买了吃的来,晓雄有点儿喜出望外。他从盖被下钻出身子,半坐起来,把脑袋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上。
“谢谢!”他向钟文欣伸出了手。
“不,你躺着,我来喂你。”钟文欣端着碗说。
晓雄愣了一下,然后便顺从了。
钟文欣把喂饭的那套动作完成得一丝不苟。舀起馄饨的小汤勺从碗里移出的时候,必定要在碗边刮一下,把小勺外面的汤汤水水沥净了,然后才会抬起来。此时晓雄已经喉结起伏,眼巴巴地要张嘴了,那小勺却回送到钟文欣自己的嘴前,哈着,嘘着,感觉不烫了,才慢条斯理地放到晓雄的唇边。小勺是微微倾下去的,先让晓雄把汤水吮净了,随后才喂馄饨。
晓雄那受了伤的嘴有些肿胀,他只能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啃着,来对付汤勺里的馄饨。那情形看上去有点儿像兔子用它的三瓣嘴啃胡萝卜,然而却又不似兔子啃得那么甜蜜,动一动就要疼得吸溜吸溜嘴。每当晓雄的嘴唇疼得颤一颤,钟文欣的眉头就会随之跳一跳,仿佛两人的神经已经联网,可以彼此资源共享了。
吃完馄饨,又吃蒸饺。虽然吃得很慢,但是吃得很香,等到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吃下肚子,晓雄竟然吃出一头汗来。
钟文欣这才直直身,捶捶腰,收拾东西。她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吃饱吃好了的是她。
“你等着,明天早晨,我还过来。”
离开病房的时候,钟文欣这样说。
晓雄在病床上憨憨地笑了,那模样就像一个乖孩子。
翌日,钟文欣怀着一种使命感早早地醒来。她让梅姨煮了两袋鲜牛奶煎了两份鸡蛋,然后装进保温饭筒,又在不锈钢餐盒里放了火腿肠和面包片。
女儿钟蕾说,“妈妈,你到哪儿去,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钟文欣慈爱地抚抚女儿的头说,“妈妈要照顾一个病人,妈妈在病房和那个病人一起用饭。”
驱车前往市一分院的路上,钟文欣急切地踩着油门。她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她怀着一
个难以捉摸的悬念:那张病床上还有没有晓雄呢?
——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带着饭盒匆匆赶往医院。当钟文欣推开病房那扇门,却看到韩冰的那张病床是空的。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床头上原本挂着的病人的那张卡片也不见了,仿佛这间房这张床从来也不曾住过一个名叫韩冰的人。
钟文欣到护士站去打问,值班护士告诉她,病人昨晚办了出院手续。当然当然,病人正需要治疗;当然当然,条件更好的医院汀州还有很多,外地也有很多,可以去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那张空置的病床就像衣柜里的樟脑挂盒,而韩冰就是盒里的樟脑球,他从钟文欣的生活中挥发得无踪无影了。
晓雄是不是也会挥发掉?钟文欣没来由地焦虑着,她从电梯间走出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把手中的饭盒掉下来。及至来到病房前,要伸手去推房门,心里竟有一种宿命似的怯懦。
钟文欣战战兢兢地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晓雄实实在在地躺在病床上,这才释然地舒长了一口气。钟文欣轻快地向床边走去,晓雄忙用双肘半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钟文欣说,“别动,别动,我来,我来。”
晓雄也就做着木偶,由她摆布。
钟文欣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她将晓雄扶坐起来,用枕头垫靠在他的背后,这才开始喂饭。她用小汤勺舀起牛奶,先在碗边蹭了,又在她的嘴边蹭,然后才喂进晓雄的嘴里。那情形就像是一套繁琐的程式,由钟文欣表演得十分到位。
喂完了牛奶,又喂煎蛋,喂面包。等到把病人喂饱了,钟文欣自己才随便吃了几口,算是对付了早餐。她虽然觉得有些疲累,然而心情却很畅快。仿佛多年未了的心愿,此刻得到了补偿。
午餐和晚餐也如法炮制,都由钟文欣亲自驾车,送到医院。
钟文欣很快就发现,她近来的生活因为要去医院照料晓雄而变得格外充实。
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钟文欣都要给梅姨安排翌日三餐的食谱。第二天清晨,钟文欣就要匆匆起身,赶往医院。八点钟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公司里打点她的生意了。虽然事务繁杂,要应付的客户很多,但她还是会忙里偷闲地往医院打个电话。
刚刚十一点钟,钟文欣就离开了公司。她开车回家,带上梅姨做好的美食,兴冲冲地去给晓雄送午餐。
下午的时间让人觉得很慢,钟文欣坐在公司的大班台前,看着窗外的太阳像树叶一样,似乎总是挂在同一个地方。看着看着,天色就暗了,她的心里却随之敞亮起来。就像太阳急急地要下山一样,钟文欣也是急急地出门,开上车就跑。
不厌其烦,不辞辛苦,一日三餐钟文欣都是守在晓雄的病床前,和晓雄一起吃的。女人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晓雄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晓雄乐得逢迎,乐得舒服,只做顺来顺受罢了。
晓雄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伤,虽说流了血缝了针,然而恢复得很快。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用完饭,钟文欣正收拾着保温筒往袋子里装,晓雄忽然开口说,“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送饭了。”
钟文欣停下来问,“为什么?”
“医生通知我,明天出院。”
钟文欣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向床上摆了摆手。
晓雄就乖乖地上床躺下,然后钟文欣就坐在床沿上,开始轻轻抚着他的手。那情形就像晓雄仍旧是伤重不起,仍旧需要钟文欣在床前陪着,细心地照料他的起居。
钟文欣喜欢这样,钟文欣已经习惯了这样。
晓雄那天很晚才入睡。清晨,他睁开眼睛,脑袋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早晨吃不到那女人送来的牛奶和面包了。
果然,直到八点多钟医生们已经上班,钟文欣还没有露面。晓雄觉得饿了,他打算到外面买点儿东西填填肚子,然后再办手续出院。晓雄坐着电梯下来,刚巧在大厅里碰上钟文欣。
“唔,你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晓雄盯着钟文欣的手。
“已经来了一会儿,”钟文欣说,“给你交了费,办完了出院手续。”
钟文欣手里拿的是一些收据,住院部的收费处就在一楼大厅里。
“谢谢。”晓雄也就是笑笑罢了,并未显得特别惊奇。
“等会儿坐我的车走,我有些安排要告诉你。”
“好的。”晓雄答应着,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都市海湾”是个新开发的住宅小区,傍湖而建,有水有树,环境算得上优雅,只是离市区远了一些。从市一分院开车过去,几乎走了四十分钟。
钟文欣把车泊在一栋六层楼前,带着晓雄上了楼梯。面对着三楼的一户安全门,钟文欣拿出了钥匙。锁孔里哗啦啦地正响着,门却忽然自己从里边打开了。
“回来了?”伍伯站在门里迎候着。
“嗯,”钟文欣点点头,“早饭准备了吗?”
“已经买好了。”伍伯恭敬地回答。
钟文欣对晓雄说,“那好,咱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说话。”
晓雄跟着钟文欣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伍伯就从厨房里端来了豆汁、油条、煎包之类的早点来。伍伯低眉敛眼地在餐桌上摆好了东西,然后转身离开。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晓雄一眼。晓雄顿时像被利器刺中一般,不禁浑身一颤。
这个外貌忠厚的佣人,目光也太尖锐了。
晓雄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打量着这套房子。房间的格局是那种典型的复式楼,一套房子里分了上下两层,客厅是挑空的,坐在这儿抬抬头就可以看到楼梯和二层的房间。晓雄大致估摸了一下,楼下两室两厅一卫,楼上两室两厅一卫,应该是一套中等面积的小“楼中楼”。
房间的装修和摆设的家具都只有八成新,而且杂物很少,看上去不像有居家过日子的痕迹。
这就是钟文欣的家吗?
晓雄正在心里嘀咕,钟文欣笑着开腔了,“晓雄,你觉得这套房子怎么样?”
晓雄含混地答道,“行,挺好。”
“觉得好,这钥匙你就拿着。”
钟文欣将一个钥匙环哗哗啦啦地晃了晃,然后放在了晓雄的面前。
晓雄用手指捻着那钥匙,等着钟文欣下面的话。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咱们的临时住处了。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房子,咱们再换新的。”钟文欣说。
晓雄把钥匙环握在了手心里。他留意到了对方话里出现的两个词,一是“咱们”,二是“临时”。
看着晓雄那副认真倾听的样子,钟文欣换了另一种口气说,“我想知道,你原先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那完全是生意人打听商品价格的腔调。
晓雄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说:“不一定,三四千,四五千?”
钟文欣听了,断然地挥挥手,“那好,从今天起我给你开钱。月薪一万,一年十二万。你就陪我住在这儿。”
十二万!晓雄的心狂跳了几下,他的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犹如见到猎物的豹眼。
钟文欣似乎并不留意对方的神情。她不动声色,稳稳当当地端坐着,她的身上带着不容置喙的专横,带着精于算计的干练,那完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老板。
妈的,妈的,她知道我不会拒绝的,她知道!
晓雄攥住了拳头,愤怒而又痛苦地在心里骂着,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钟文欣。
“行,我同意……”晓雄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轻轻地耸了耸肩。然而,他的喉咙还是紧的,发出的声音像青果一样生硬。
手也软弱无力地松开了。
妈的,妈的,拍出这个价码,她就已经稳操胜券了。卖方不可能不答应,不可能不出售。
掌握着主动权的买方神态很从容,她开始宣布合同的条款了。
“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晚上都住在这儿。”
“从明天起吧,”晓雄解释说,“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不,就从现在起,现在已经生效了。”女人苛刻地说。
“那好吧。”晓雄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女人指着男佣说,“那是老伍,以后你出出进进,都由他来照顾你。”
不远不近的,那老伍就站在玄关处。虽然是小五十的男人,却仍旧显得十分精壮。晓雄已经领教过老伍的眼神,所以尽量避免与之对视。他只向老伍那边浮掠地一扫,便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出出进进”和“照顾”这几个字。
钟文欣似乎是有意要留下晓雄独自在这儿,让晓雄去领会那合同的精神。于是,她起身说道:“你先休息休息吧,今天公司很忙,我得走了。”
晓雄把钟文欣送出大门,然后回来倚在窗边,看着女人在楼下发动汽车。
待女人驾车去远了,晓雄“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随即重重地把自己抛在沙发上。棒极了,棒极了,一年十二万,又拿得这么舒服,这么安逸!
晓雄偏过脸儿,看到老伍还在那儿站着,便挥挥手吩咐道:“喂,去刷刷浴缸,我要洗澡了。”
是的,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下午到自己的租屋把房子退了把东西弄过来,然后再去看看魏彩彩,这就跟过去的晓雄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