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丢不掉的猫-谁为谁憔悴

夜幕降临之后,汀东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酒楼和餐馆全都张灯结彩,看上去格外华丽。忝列其中的的“湘味香”酒楼既算不得大,也算不得精美,却已经让魏彩彩望而心仪了。酒楼的外壁是用褐色的树皮装饰的,斑斑驳驳,颇有些原始森林的味道。落地玻璃窗做成了落瀑,雪白的水流哗哗啦啦地泄淌着,再被五颜六色的彩灯一照,看上去飞珠溅玉,就像水晶宫殿一般。

一条红地毯从门口的台阶上铺下来,一直铺到人行道的釉面砖上。地毯是旧的,有些地方已经脱了毛,还可以辨出可疑的污迹,然而魏彩彩第一次踩上去的时候,心里却战战兢兢的,几乎无从落脚。

箕山县城没有一家酒楼有这样的气派呢,魏彩彩一边走一边想,省城汀州才是城,箕山县城只不过还是乡下罢了。不容易,不容易,终于熬出来了,终于进了城!

迎宾小姐穿着旗袍,笑容可掬地躬着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引座小姐恭敬地问,“两位吗?包间还是散座——”

石大川昂首答道,“有事儿。约好了的,找你们肖老板。”

引座小姐忙说,“我们老板在楼上,请。”

楼下的散座已经上了七八成客,楼上的包间也快满了。包间用的都是湖南的地名,“长沙厅”,“湘潭厅”,“岳阳厅”……。引座小姐推开“常德厅”的门,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肖老板,有人找。”坐在桌边陪客的一个穿着旗袍,身材高挑的姑娘就走了出来。

“哈哈,肖老板——”石大川笑着,向那姑娘伸出手。声音是高的,动作是大的。

“哦,哦。”那姑娘把手也伸了过来。声音不高,动作很小。

“肖老板,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家的表妹。”石大川偏偏身子,魏彩彩就从他的身后露了出来。

“噢。”那姑娘眯着眼儿瞄了瞄魏彩彩,然后飞快地向石大川送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波。那眼波里似乎含着默契,含着会意,魏彩彩不禁呆住了。

石大川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拉,魏彩彩就站在了肖老板面前。

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魏彩彩怯怯地叫了声,“肖,老板。”

“哦哦哦。”对方矜持地点点头。

“给你说过的,她上班的事儿?”石大川脸上满是笑。

“明天早上来,九点钟。”肖老板挑挑眉梢。

“还不快谢谢。”石大川捅了捅魏彩彩。

“谢谢肖老板!”魏彩彩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这样吧,我得陪客人。”

肖老板从包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酒杯,此刻她又拿着酒杯转回包间去。贴身的旗袍和高跟鞋使她扭摆起来,让人看到大腿那里开发得很充分。

魏彩彩记得她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差一刻赶到“湘味香”酒楼的,店前的那条红地毯像块山楂卷一样收卷着,服务小姐们在空出的场地上站成两排,正在听一个娘子军军头模样的姑娘训话。服务小姐们上身都穿着斜开襟的花褂子,束着红围腰,下面是宽腿裤和绣花鞋,看上去就像是穿着戏装在舞台上彩排。

“我叫魏彩彩,我来了……”魏彩彩凑到那位军头旁边,低声说。

军头撇了魏彩彩一眼,仍旧训她的话,魏彩彩只好尴尬地站在那儿。

训话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整理店堂。楼下散座和楼上包间的服务小姐们分头动手去了,军头这才把魏彩彩领到了后厨房。

“你就在这儿了。”

魏彩彩就成了后厨打杂的。

魏彩彩在家时并不怕进厨房干活,可是在“湘味香”她却干怕了。择菜洗菜还好说,最难受的是洗碗洗盘子。那些数不清的脏盘子脏碗犹如无数个打着呃的臭嘴,带着酒味儿带着烟味儿,带着残汤剩水带着残渣余孽,挨着个地凑到她的鼻子前哈气,弄得她一阵阵地恶心。

还怕剖鱼。

那不是一条鱼,那是几大盆子鱼。要敲它们的脑袋,要划它们的肚子,要刮它们的鳞,要抠它们的腮。它们是粘的,滑的,腥的,要对付它们可真是不容易。魏彩彩最怵的是那种桂鱼,它们的鳍上有刺,嘴里和腮里都生着尖牙齿。

还怕收拾鸡和鸭子。

那不是一只鸡,那不是一只鸭,那是高高的一堆,看上去就像没有运走的垃圾。烧一大锅滚水把它们丢进去烫,鸡屎鸭毛味儿便随着蒸气弥漫开来,像是洗桑拿一样,让人透不出气。要褪毛,要开膛,要扒出肠子肚子……褪着褪着,扒着扒着,魏彩彩就忍不住吐,恨不能把自己的肠子肚子也吐出来。

每天干完了这些活儿,这些活儿的气味便钻进了人的毛孔里。魏彩彩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垃圾袋,变成了潲水桶。

更糟糕的是头一天抠鱼腮就让桂鱼刺扎破了手指肚,又不能不在水里泡,指甲沟里就化了脓。脓像是长了牙,在里边一跳一跳地咬着皮肉,让人疼得难以忍受。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呆在这里看不到什么出路和前景。

仅仅是一个星期之后,魏彩彩就知道了酒楼里的许多事情。像她这种在后厨打杂的,比那些在前台端盘子的服务小姐每月要少拿三十元(而且也没有花褂子红围腰宽腿裤绣花鞋那样的工作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多拿三十块钱的端盘子的前堂服务小姐;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升做再多拿三十块钱的迎宾小姐或者引座员;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有一天当上酒楼的领班;

……

真是太难熬了呀!

在魏庙村的土屋里,魏彩彩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石大川会给她带来的城市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遐想过城市生活的美妙。那遐想喂养着她,使她得以忍辱负重般地坚持不懈。如今那押宝终于翻牌了,那长线投资终于要有收益了——

然而,这就是结果吗?

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魏彩彩仅只接过石大川的几个电话,他一次也没有到齐寨的这间小租屋来。石大川总是说忙,总是说会抽时间过来看看,然而却总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魏彩彩不能不想,那不过都是些借口罢了。

一个蓦然袭来的念头击中了她,石大川是不是另外有了女人?

太可能了,这么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那么多花花哨哨的女人。

……

她急了,她怕了。就像失事的船舶不停地向外发出SOS求救一样,她也不停地给石大川挂电话。

石大川终于答应今晚过来。

魏彩彩特意向餐馆告了假,早早地回到小租屋把房间收拾了一番,然后又洗了澡,换上了一身睡衣。那睡衣还是从家里带来的,一直压箱底,没有舍得穿。如今穿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租屋里没有大穿衣镜,魏彩彩只得把梳头用的镜子拿起来,照照上半身,再照照下半身。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总觉得不自信。

穿衣的不自信其实是因为对石大川不自信。

当初在乡下的时候,魏彩彩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眼下两人却倒换了个儿。石大川已经陌生化了,瞧上去是个彻里彻外的都市人。仅只是听听他开口讲话,就完全没有了箕山县的口音。他操的是港台腔,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帅哥。面对这么个英俊小生,魏彩彩不能不畏手畏脚,心生怯意了。

魏彩彩今天是要破釜沉舟的,魏彩彩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把身子交给他。那情形就像订购紧俏货的时候急巴巴地要把预付款交出去,只要给了钱,东西就成了自己的。

电话里说好晚上六点钟来,魏彩彩早早地摆好几盘凉菜,就把身子倚在窗子边上向外看。租屋的这扇窗正对着齐寨中街,这是石大川来时的必经之路。从魏彩彩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边是烩面馆,一边是包子铺。差不多是下班的时候了,两边的铺子里已经开始上人,人头出出入入的,像是虫窝。

那都是些陌生的虫,和她毫不相干。

夜色慢慢地袭来,那条街那些铺子那些人隐隐地沉没下去,似乎要就此消匿了。不知不觉中,灯光在夜的背景里闪现了出来,宛如远远的渔火。

因为要看着外面却又不愿意被外面的人看,所以魏彩彩就让房间里黑着灯。此刻,这黑灯的小屋愈发显得冷寂,显得孤单了。

魏彩彩一次一次地看表,越看心里越发慌。

六点半钟了,莫非石大川只是应付应付她,根本就不打算过来?

眼前渔火般的灯光忽然模糊起来,仿佛这小黑屋是一条弃船,随波逐流地漂浮着,离港口的灯火越来越远了……

房门的暗锁响了响,石大川开门走了进来。

“川!”魏彩彩情不自禁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石大川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不开灯?在外面看窗户是黑的,我还奇怪,怎么会没有人。”

魏彩彩不吱声,只是用双臂将对方搂得更紧。

石大川打开灯,这才发现魏彩彩脸上挂着泪。

“你怎么了?”

“人家怕你不来了嘛——”魏彩彩抹抹眼泪,忽然笑了。

石大川的心就被触了一下。

“怎么会不来呢,怎么会?”石大川伸手抚了抚魏彩彩的头发,“公司里有事儿,耽搁了。”

人来了就行,人来了就好。魏彩彩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张罗着让石大川在桌前坐下。石大川扫了一眼桌子,见上面摆着像模像样的几个凉菜,甚至还放了一瓶酒。

石大川随口说,“干嘛呢,过节呀?来客了?”

“可不是来客了嘛,稀客。”魏彩彩嗔怨地撅了撅嘴。

石大川不无歉意地抚了抚魏彩彩的肩头。隔着睡衣,他的手摸到了瘦瘦削削的骨头。石大川的心又被触了一下,于是那手就从肩上慢慢滑下来,滑到了魏彩彩的手上。

魏彩彩的手又小又凉,像是瘫软的小动物。

睡衣的样式和面料都已过时,然而却崭新崭新的,隐隐约约地发散着存放过久的卫生球味儿。石大川不无怜惜地摇摇头说,“穿得太少喽,要风度不要温度啊?”

“喜欢。”魏彩彩撒娇地晃晃脑袋。石大川的目光能留在她的身上,让她心里很满意。

“来来来,喝酒。”魏彩彩把酒瓶打开,倒了两杯酒。一杯给石大川,另一杯她自己端了起来。

石大川惊讶地说,“怎么,你也喝白酒?”

“高兴。”

魏彩彩把杯子伸过来,“当”地一声碰响了,然后一仰头,将酒灌了进去。

“咳咳咳……”她呛着,脸红了。

她的头发随着咳呛的节奏颤动不已,洗发香波味儿就像花香一样飘了过来。

魏彩彩的那点儿小心思石大川已经猜透了,魏彩彩这是要把身子给他吧。在乡下两人相处时,石大川不是没有蠢蠢欲动过,可是每次都在魏彩彩的阻止下无功而返。石大川懂得魏

彩彩的精明,拆了封就成了旧货,她要让自己完好无缺,时机到了再新鲜着出售。

此时,魏彩彩却要把她仅有的那点儿拿出来捧给石大川了。在石大川的心里,生出的怜悯要多于感动。

仿佛是要借酒生胆,魏彩彩一杯接一杯地喝,因而也就一声接一声地咳呛。

石大川伸出手,轻轻地拍着魏彩彩的后背,劝说道,“彩彩,你不能喝,还是别喝得好。”

魏彩彩就势斜倒在石大川的怀里,索性咳呛得缩起了身子,犹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

石大川只好抱着她。

一不小心,碰着了魏彩彩的手。

“哎哟哟!”魏彩彩吸溜着嘴,蹙起了眉头。

“唔,对不起。怎么了,你的手?”

魏彩彩用左手拿着右手让石大川看,只见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明晃晃地红着,肿得竟然像又生出了两个大姆指。

“剖鱼扎的。洗呀,泡呀,发炎,抹药,再洗,再泡……”

魏彩彩絮絮地诉起在后厨打杂的苦处来。每天八点半进后厨房,把案台和地面打扫打扫就开始受罪了。收拾那些臭烘烘腥巴巴的鸡鸭鹅鱼,洗那些让人作呕的脏盘子脏碗……要一直累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才能离开呢,等到人回了租屋躺上床,就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石大川听了,就拿些话来劝慰,“唉,万事开头难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魏彩彩说,“只怕是把苦吃到尽头,也吃不到肖老板那种甜味儿来。”

“这话怎么讲?”

魏彩彩把头偏过来,盯着石大川。“你说,三年前那个肖老板是不是还在别人的酒楼里端盘子呀?”

“不知道。”石大川把目光有意无意地闪开了。

魏彩彩撇撇嘴,“人家姓肖的有本事呀,端盘子端到个大款的怀里,大款就掏钱给她开了酒楼。”

石大川淡淡一笑,“听谁瞎说?”

“她店里的人哪个不知道,”魏彩彩半真半假地说,“你是不是要我也学学这本事?”

石大川像是被人戳了一下,脱口说,“你可不能!”

魏彩彩的话虽然是开玩笑,石大川却能品出其中隐着跃跃欲试的味道。

“唉,”魏彩彩叹口气,“我想端盘子还端不上呢,哪有机会往大款的怀里端呀。”

才干了十几天,就不安分了,石大川看看魏彩彩,心里有些感叹,他摇摇头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换个地方,”魏彩彩兴致勃勃地在石大川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把身子坐直了说,“比如去个公司什么的,都行。”

想得美!石大川几乎要嚷出声来,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公司都是为你开的呀?在这个城市里,那么多大学毕业生想进个公司还都摸不着门呢。

“你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帮不帮忙?”魏彩彩急切地摇着他。

“行啊,我给你试试看。”石大川敷衍着。

“不是试试看,是一定要办成!”

魏彩彩用双手将石大川搂紧了,脸也贴在了他的腮帮上。那张脸在顺着腮帮往下滑呢,热乎乎地往脖子里拱。衣扣设着路障呢,双手就来拆解。不一会儿,嘴唇就亲在了胸膛上。

石大川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魏彩彩忽然把头抬起来,惊奇地说,“你的心,跳得好厉害。”

那目光既天真,又世故。

石大川知道她想往下走,石大川知道她想让石大川自己主动着往下走。她是想交预付款的呀,可是石大川不能接。

石大川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

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咔嗒”一声,解开了石大川的皮带。

石大川的心沉了沉,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魏彩彩,他不想用不适当的语言和动作伤害魏彩彩。

“疲惫奔波之后我决定做一个叛徒,不管功成名就没有什么能将我拦阻……”张国荣忽然在房间里唱起来,那是石大川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发出的声音。

“对不起,我得接电话。”仿佛得救一般,石大川起身去拿外套。

是阮珊打来的电话,召他去家里。

石大川把手机收好了,然后穿上外套说,“真不巧,公司有急事,我这就得走。”

极度失望的魏彩彩叫起来,“我听出声音了,是个女的!”

石大川沉静地回答,“嗯,那是我们老总的秘书。”

魏彩彩只得无奈地起身相送,她伸手去拿石大川的手提电脑包,石大川说了句,“小心,我的手提——”

他省略了“电脑”两个字,听上去很酷。

莫名的委屈陡然袭上心头,魏彩彩无力地松了手。行,行,我不沾你,不沾你……,她自怨自艾地想着,伤心得再也说不出话。

石大川生出了歉意。略做迟疑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彩彩,你到医院治治手,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魏彩彩没有伸手接钱,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点了点头。

走吧,快走,石大川在心里催促着自己。他把双臂张开,又抱了抱魏彩彩,然后说了一句道别的话,“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吃。你不会喝酒,那酒你就别喝了。”

等石大川一离开,魏彩彩就开始坐下来喝酒,直到把那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

钟文欣自从在富丽宾馆羞辱了晓雄之后,再也没有和晓雄见过面。晓雄这样的男人原不过就像一罐红牛饮料罢了,喝完了随手一扔,用不着保留那个空罐子。

可是,把这个男人已经扔掉了的感觉仅只存在了三四天,钟文欣很快就对他惦念起来。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家里,晓雄的身影随时都可能在她的眼前浮出,按也按不下去,赶也赶不走。对虚影的空恋是苦的是疼的,直到这时候钟文欣才明白,晓雄对于她来说并非是一个可以随手甩弃的空饮料罐,而是一只丢不掉的猫。你把它远远地扔到街上了,它还会悄悄地溜回来。

要是主人的身边除了猫之外再也无人相伴呢,那猫差不多就是主人的一切了。

于是,钟文欣开始琢磨怎么与晓雄断线再续了。

当然,可以直接打电话召他。可是,当初是钟文欣自己了断的,如果晓雄拿定主意不挣她的这份钱而拒绝了她,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

正在踯蹰不决的时候,阮珊打来了电话。

“文欣呀,有件事情你可得帮帮忙。”

钟文欣说,“哎哟,你有什么事情自己办不了,还得来找我呀。”

“是那个晓雄的事情呀。”阮珊说,“他有个老家来的表妹,想进什么公司,你就给他安排一下吧。”

钟文欣听了,有点儿酸溜溜地说,“嗨,这种事啊,哪还用得着我?你老公不是开的有公司嘛,你塞个人进去不就完了。”

阮珊回道,“哟,你还能不知道,我们家老朱的公司,我根本就插不上话。”

钟文欣幽幽地说,“这个晓雄有意思啊,有什么事情他自己不会说,还拐弯抹角地去托你。”

“嘻嘻嘻,我明白了,明白了。”阮珊在电话那边笑起来,“那我可就让他自己去找你了啊。”

其实,晓雄并没有托阮珊去找钟文欣,他只不过将魏彩彩求职的事儿告诉给了阮珊,阮珊便大包大揽着,说是这事儿就包在她身上。晓雄得了阮珊的回话,说是钟文欣要晓雄自己去求她。晓雄心里就觉得有些好笑,钟文欣这个女人,也太在意面子了。想恢复联系就恢复联系呗,还非得要男人做个姿态,求饶告软才算罢休。

对于晓雄来说,和这类女人们打交道原本就不存在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你付金钱我付劳作,非爱也非情,无恩亦无怨。再说了,当初求托“湘味香”的肖老板安排魏彩彩就是靠的这种关系,这回再拜托钟文欣,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女人能傍男人,男人同样也能傍傍女人。

于是,晓雄就若无其事地给钟文欣打电话。

听到晓雄的声音,钟文欣心里竟打起颤颤来。这才明白对这个男人的情牵是痛彻心脾的。好啊好啊,都忙都忙,见面再说吧,见面再谈。

约在了老地方,富丽宾馆1506房,第一次召晓雄服务的地方。

晓雄头一天晚上睡得晚,午后起床在街头的小店里吃了一碗米线和几串烤羊肉。过了个把小时,肚子就闹腾起来,弄得他一趟一趟地跑厕所。“好汉难顶三泡稀”,几泡稀屎就把他给拉软了。黄连素痢特灵该吃的药片都吃进去了,直到黄昏时分才算勉强稳住。

晓雄坐在出租车上,心里不住地发慌。担心上了战场依旧疲软着,完不成任务。人到了富丽宾馆,双脚刚刚迈进大堂,肚子又隐隐地牵坠起来,只得补了两粒“痢特灵”,权做“伟哥”咽了下去。

1506室,那是钟文欣召见他的老地方。房间的门关着,晓雄规规矩矩地按了按门铃,说一声,“我来了。”

里边就传出不冷不热的声音,“进来”

晓雄扭动门把手走进去,只见钟文欣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对进来的人,她只是扫了一眼,就又把目光投到了电视屏幕上。那张脸上的表情,也是不冷不热的。

“来了?”

“来了。”

“我渴了,给我倒杯水。”钟文欣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摆着一副让人服侍的架子。

晓雄心里笑了笑,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从饮水机那边接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端过来。

钟文欣呷了一口,沉下脸说,“太烫。”

晓雄听了,立刻去饮水机那儿重新接了一杯水,再次端上。

钟文欣用嘴唇抿了抿,顿下杯子说,“太凉。”

晓雄明白女人是要消遣他,于是越发收了性子,装出个憨憨傻傻的样子,再去饮水机前接水。水杯接满了,却不端过去。右手拿着杯子,往左手背上倒着水,做出个测试的样子来。

不行不行,再兑水,再试;

不行不行,又兑水,又试。

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小小心心,似乎再也找不到最可意的水温了。

“好了,还不快端过来。”钟文欣终于忍不住。

晓雄这才把水端了过去。

晓雄端来的这杯水,钟文欣却碰也没碰。她指指浴室又说道,“去给浴缸放水吧,我要洗澡。”

晓雄老老实实地进了浴室,用毛巾将白净的浴缸擦了又擦,这才哗哗啦啦地放水。他学乖了,不等浴缸放满,先拿起盥洗台上的刷牙口杯在浴缸中舀了一杯水,然后又恭恭敬敬地端给了钟文欣。

望着那装满水的口杯,钟文欣诧异地问,“怎么,这也是喝的吗?”

晓雄说,“这是浴缸里的水,请你试试凉热。”

钟文欣心里想笑,脸却绷着,用指尖在口杯里探了探说,“可以,就这样吧。”

待浴缸放满了,钟文欣站起身把胳膊一抬,对晓雄说道,“脱。”

晓雄自从入了此行,遇到的多是女人给他脱衣。那情形就像女人亲自动手为她们的爱犬穿脱马甲,女人因此会有一种玩弄宠物的快感。

此时,晓雄听了这个“脱”字,便以为女人不屑动他,赶忙自己动手,脱起衣服来。脱着脱着,却发现钟文欣的胳膊仍旧抬着,于是恍然大悟,女人的意思是要他去效劳的。

这才小心翼翼地去剥她。

剥白了,女人说,“抱我去洗。”

晓雄弯下身子,右手托着女人的丰臀,左手环着脊背,弓弓腰一使劲儿,女人没起来,他自己倒是斜斜晃晃地差点儿歪倒。

女人的个头是高了一点儿,女人的身体是胖了一点儿,但是比她高比她胖的女人晓雄也不是没有抱起来过。这才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这才知道下午的几泡稀屎拉得够意思了。

“怎么了,你?”女人问。

晓雄没吱声,他将腰更低地弯了下去。他运运气,猛然发力,女人的双脚终于离了地面。

到浴室虽然只是几步路,晓雄却走得趔趔趄趄。“咚咚咚”地一串震响,急促而又窘迫。

冲浪浴缸里的水喧哗着,女人沉在水浪里,只露着一颗脑袋。她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泡澡的惬意。晓雄一边喘着气歇息,一边望着女人那闭合的眼帘,揣测着女人此刻的心思。

哗啦啦一阵响动,女人犹如犀牛出水般坐了起来。

“搓吧,给我搓。”

女人送上了米袋一样的脊背,米袋上星散着霉点儿。能把青春痘长到背上的女人,想必当年性腺分泌过度,欲望是很超群的吧,晓雄暗暗地想。他用毛巾蘸着浴液,一丝不苟地在女人的背上来而复往地揉搓。女人微微地晃动起来,口里也渐渐有了丝丝的声响。

“用手搓。”女人说。

晓雄把毛巾放下,将浴液涂到手掌上,然后向女人的皮肉抚了上去。

那与其说是搓背,不如说是按摩。女人已经松弛的肌肤在晓雄的指掌下起伏着,应和着,仿佛彼此在做着亲密的交谈。谈着谈着,那些肌肤好像膨胀了,重又恢复了弹性。

钟文欣站了起来。

晓雄俯首佝腰,为她搓腿,搓膝盖,搓脚……

就像是蚁窝里的蚁群受了驱赶,钟文欣肉体里所有的记忆都跑了出来。洪开源的暴虐,韩冰的深爱,程世杰的薄情……那些纷纷爬动的记忆给她灌满了怨怼,灌满了委屈,她发泄似的尖叫一声,“快,你快做呀!”随即便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晓雄的肩上。

钟文欣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晓雄还在城外。

“你,怎么搞的?”钟文欣冷冷地质问。

晓雄惶惶地摊摊手,耸耸肩。

“抱我到床上去。”钟文欣不悦地说。

来到床上,晓雄仍旧没有什么起色。

“你这是怎么了?”钟文欣不耐烦地问。

晓雄只得以实相告,“拉肚子,不舒服。”

听了这话,钟文欣缄默不语,只是将目光疑惑地盯在晓雄的脸上。晓雄的这张脸此时看上去实在太像韩冰了,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颇有几分狐相。那双眼睛却是滚圆滚圆的,像温柔的兔子,又像善良的马。

钟文欣记得有一次她和韩冰斗嘴,两人生了一点儿气,做爱时韩冰就显得很勉强。当时韩冰也是推说“肚子不舒服”,那神情那借口,和眼下的晓雄几乎如出一辙。想到这里,钟文欣不免对晓雄生出了怨怼:肚子不舒服是假的吧?想必是仍旧记恨着那次在宾馆挨了臭骂,至今仍旧不能释怀罢了。

对于韩冰的那次罢工,钟文欣无可奈何。可是眼下的晓雄毕竟不是当年的韩冰,让他来这儿是要花钱的。宾馆的房间费三百多元,外加三百元的出场费,这笔钱不能白白地投资出去却毫无收益。更何况钟文欣的那些设备已经闲置了许多日子,眼下要运转一番的欲望已不可遏止,岂能就此做罢?

于是,就像法官做了判决之后要强制执行,钟文欣的手不由分说地向晓雄伸了过去。

有那么一刹那,晓雄几乎要暴跳起来,可是他即刻就变得顺从了。女人那种强加的意志让他几乎体会不到什么快感,有的只是一阵阵的屈辱。

还好,还好,虽然过程不长,也还差强人意,总算有头有尾地完成了。

晓雄如释重负地起身到浴室去冲洗,钟文欣怏怏地躺在床上养神。她本来打算圆圆满满地享受一番之后,在枕边告诉晓雄说,他那个表妹可以到公司的门市部上班了。可是现在呢,她临时改了主意,要打发那个乡下来的女孩子去看仓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