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市的长途汽车总站看上去很宏伟,它的大厅和附属建筑都是当代欧美风格,可以归于那种简单明快的几何图形。然而,它们的脑袋上却戴着庙宇式的大顶盖,这种中西合璧的风格就像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头上扣着满清的顶戴花翎。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筑吧,它们其实和这里出出入入的各色人等自有一种谐调和默契,乘坐长途汽车的旅客以乡下人居多,汀州的长途汽车总站就有了城乡结合的风格。
魏彩彩乘坐的那趟箕山县到汀州的长途车是在二十分钟之前抵达的,从站里推推拥拥地向出口处挤过去的时候,魏彩彩就不停地踮着脚向外张望,期盼能够看到石大川那张熟悉的脸。一起出站的人都走了,站口已经空了,只剩下魏彩彩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就像是收过的庄稼地里留着一根漏割的麦秆。
箕山县城到汀州市每天只发一趟班车,发车时间是清早八点。魏彩彩五点多钟就起了床,约摸走了二十分钟,才从魏庙村到了公路边。还好,七点不到,就搭上了一辆去县城的四轮拖拉机。拖拉机的拖厢是装过煤的,幸而扫得还干净。魏彩彩把两个大提包放在拖厢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提包上。魏彩彩脚上套着八成新的单皮鞋,是那种松糕底样式的,前两年挺流行。她下身配的是一条法兰绒彩格裤,那是压箱底的宝贝,每年只是过春节的几天里翻出来露露脸。裤腰瘦了一点儿,套不上毛裤,套的是一条薄秋裤。上身穿的是从县城百货大楼新买的棉衣,大红色的风雨绸面料,背后还吊着个风雪帽。这套行头已经是魏彩彩能拿得出来的顶级的豪华配置了。虽然已经过了春分,乡间的清晨仍旧冷得很。魏彩彩蜷在不高的车厢护板后面,尽量用胳膊拢着膝盖和小腿。她的脸是埋在两个膝盖中间的,她怕脸皮被寒风吹皴了,到汀州见了石大川难看。
在县城赶上了发汀州的班车,坐进大客车里冷倒是不冷了,只是窝在座位上久了,那条法兰绒裤子皱得厉害,拉也拉不直。长途汽车不像火车,没有准确的时刻表,预计是在下午四点至四点半到达的,谁知道三点半钟就到了。头天在电话里说好了石大川在出站口接,一下子见不到他的人影,魏彩彩顿时慌了神儿。
魏彩彩仅仅到过箕县城,省城汀州还是头一次来。车站的楼高得很哩,比县政府的办公楼还气派,车站前面的广场比魏庙村最大的畈田还要大。大畈田清静得很哩,这大广场上的人却比鸡场里圈得鸡还稠。市声喧哗,车来人往,让魏彩彩听得耳噪,看得眼晕。
魏彩彩想给石大川打个电话,百十米开外的地方就有一排IC卡电话亭,旁边有小卖部,可以买到话卡。可是,魏彩彩守着出站口不敢走,她怕就在她买卡打电话的工夫石大川来了找不到她,那样她就会像漏口袋里的钥匙一样给弄丢了!
站在那里翘首等待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煎熬,魏彩彩就蹲下身收拾带来的东西。她爱惜地拍打着大旅行袋,然后扯扯拉拉,让它重新鼓起来。大旅行袋里装着换季的衣物,那是女人的全部细软。小一些的旅行袋却比大的那个更沉更重,里边装的是杂物。袋子的一角看上去有些潮湿,魏彩彩打开看了,不禁“啊”了一声。是那个腌菜罐子裂开了,还在淌着汁水。那些汁水沾在旁边装干辣椒的塑料袋子上,看上去湿漉漉的。魏彩彩顾不得多想,急忙伸出双手将腌菜罐捧出来,然后又掂起了那袋干辣椒。
在魏彩彩的记忆里,石大川最喜欢这两样东西。晒干的红辣椒在锅里用油炝乌了,再放进腌萝卜干一块儿炒,吃起来特别下饭。萝卜是魏彩彩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切成条晒得半干,才精心地腌进小罐子里。辣椒是从自家菜地里摘的,把那些最大最尖最红的用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一天天看着它们变得轻盈,人的心也就跟着飘飘荡荡……
“彩彩——”一个声音在唤她,听起来悠悠的,像是梦。
蹲在地上的魏彩彩往前看,看到的是一双锃亮亮的黑皮靴。它们矜持地立在那儿,显得既威武又气派。
顺着黑皮靴往上看,就看到了毛料风衣那精致的长摆,它既密实又柔软,别具一种飘逸的悬垂感。毛料风衣是颀长的,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主人的身材。风衣的领子刻意地竖了起来,犹如骑士那坚挺的金属护颈。在领口处有真丝领带恰如其分地若隐若现着,点缀出一片斯文与优雅。
“彩彩,对不起,我来晚了。”石大川向她伸出手。
他是石大川吗?魏彩彩疑惑地站起来,身子不由得向后退了退。她怯生生地望着面前这个都市男人,心里满是自惭形秽的感觉。
其实,从她形影相吊地立在出站口的那一刻起,她就自惭形秽了,她发现她穿的那条法兰绒裤子皱得像是一团被人揉过的纸巾,大红色的新棉衣也变得灰头灰脑,上面沾着那辆拖拉机后厢里残留的煤灰。面对着都市广场的这派繁华这番陌生,她不能不心生敬畏。
“大,川哥——”魏彩彩生涩地叫着,像客人似的握了握对方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将腌萝卜的汁水沾到了石大川的手上。她慌忙松开自己的手,拿出手绢递过去。
石大川只是轻轻皱了皱眉,然后便宽容地笑了。他没有接魏彩彩的手绢,他掏出纸手帕揩了揩手,然后指着地上的腌菜罐说,“有没有搞错,带这种东西来?扔了,扔了吧。”
仿佛天上的老鹰要下来捉鸡娃,魏彩彩像母鸡护仔似的护住了那小菜罐。她用塑料袋将裂了缝的菜罐套住,然后重新放回了旅行袋里。
石大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坐在出租车里,魏彩彩不住地向外张望。她好奇而专注地观察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和人群,她要熟悉它们,她要记往它们。从今后,这就是她的城市,这就是她和石大川的城市了!
出租车驶过繁华的汀东大街,忽然向左一转,就拐进了被叫做“都市村庄”的齐寨。齐寨中街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虽然不宽,但还过得了汽车。再往支支叉叉的分道上走,就有些困难了,出租车在叉道口上停住,魏彩彩就随着石大川下了车。
七拐八拐地转到了那座小楼前,顺着楼外另修的水泥楼梯往四楼爬。三楼和四楼都是后来在两层的楼顶上补接的,层高矮了一点儿,水泥楼梯也修得窄显得陡。石大川一边抬脚往上走,一边提醒,“当心,楼梯陡啊。”语调是关心的,似乎还有些歉意。“不碍,不碍。”魏彩彩心满意足地回答。陡了正好可以拉着他,窄了正好可以偎着他。
开门进了屋,一室一卫的小套间就一览无余地展示在魏彩彩的眼前。四壁用“888”重新刷过,明亮洁白得犹如细瓷。虽然桌椅家具是旧的,然而新窗帘,新桌布,新被褥……这一切却为房间点缀出新居的气氛。魏彩彩一屁股坐在那张双人床上,用手抚着新床单,油然地抚出了许多想象来。
她的脸腾地红了。
“真好。”她喃喃地说。
“先这样对付吧,简陋了点儿,以后再说。”石大川不无歉意地做着解释。
对未来的憧憬已经让魏彩彩坐不住了,她腾地从床沿上站起来,好奇地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那不过是个五六平方米的小空间罢了,却一应俱全地装置了坐便器、淋浴头和洗脸池。白色的洗脸池虽然有些泛黄,对面墙上镶嵌的大玻璃镜还是很明亮的。魏彩彩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边的人也开心地咧着嘴。魏彩彩又去摆弄淋浴头的开关,花洒蓦地喷出水来,她就喜滋滋尖叫着连忙躲开。
石大川伸手替她关紧了龙头说,“可惜没有热水,夏天才可以用。”
魏庙村没有任何一家人的房子里有这些东西,魏彩彩已经很满意了。她从卫生间走出来,又在墙角的燃气灶那儿站住了。那是个最简陋的单头灶,放在一个铁支架上,旁边摆着燃气罐。
“这可以做饭吧?”魏彩彩兴致勃勃地琢磨着。
“对,是这样开火关火的,很容易。”石大川为她做着演示,“记住,用它的时候,要开窗户。
魏彩彩当下就学会了。
充做厨柜的小桌上放了一个多功能电热锅,石大川指着它说,“这是用电的锅,蒸饭,煮汤,炒菜,都行。”
魏彩彩说,“我会用,县城俺姑姑家就有一个。”
“那好,”石大川又指指墙角的纸箱说,“我已经给你买了些米,面,还有青菜……”
“行,行。你歇着,歇着,一会儿我就让你吃饭。”魏彩彩麻利地动起手来。
看着魏彩彩忙手忙脚地要做饭,石大川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又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石大川凑到魏彩彩旁边,帮忙做些择择洗洗的事儿。魏彩彩没有拦他,魏彩彩喜欢男人在身边下手帮忙。这真像是小两口在一起过日子呢,魏彩彩心里暖暖地想。
不知不觉地饭菜就齐了。魏彩彩摆好碗筷,招呼石大川落座。小桌上虽然菜不多,却也有几个盘子几个碟了。西红柿炒蛋,火腿肠焖豆角,调藕片……,当家菜是石大川在家时最喜欢吃的红尖椒炒萝卜干。
魏彩彩给石大川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
“你也吃啊,你怎么不吃?”石大川说。
“我吃,我吃。”
魏彩彩笑着,她拿起筷子,却不知不觉地放下了碗。她就那样愣怔着,她就喜欢那样愣愣地看着石大川。
石大川好像没有什么胃口,他胡乱扒拉几口米,也把碗放下了。
“哎,尝尝这个,这个好吃。”魏彩彩夹起一大筷子红尖椒炒萝卜干,压在石大川的米饭碗上。
石大川却把它们给划拉下来。
“不行,这东西我吃了上火。”
魏彩彩“哦”了一声,隐隐地有些失望。
石大川忽然看看手表,从桌边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得走了。你吃完饭,好好休息。”
这句话让魏彩彩大感意外,她原本以为从今往后她就要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了呢。魏彩彩知道城里年轻人时下的风气,不就是同居吗?不就是不买门票就进门吗?反正魏彩彩早已把自己算做石大川的人了,无论石大川要她怎么做她都心甘情愿。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石大川会不要她怎么做。
魏彩彩茫然地望着石大川说,“你今天晚上,不回来吗?”
“我到公司上夜班,就在那边睡了。”石大川做着解释,“你自己住,用不着害怕。这里挺安全,整个小楼都住着人。记住,晚上十一点半,房东关大门。”
魏彩彩“嗯”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点点头。那情形就像她原本是跟着人一起进山,最后却被孤零零地独自甩在了山上。
魏彩彩的神情石大川都看在了眼里,于是他安抚似的拍拍魏彩彩的肩膀说,“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过来,领你去见那个餐馆老板。从明天起,你就工作了。”
“哎。”魏彩彩轻轻地应着。
她仰起脸望着石大川,晶莹的泪光在她的眸子里闪动。她那被石大川抚着的肩膀晃了又晃,身体也随之抖起来。忽然间,她的腿一软,整个人就倒进了石大川的怀里。
胸脯贴着胸脯,他们拥抱了;
嘴唇贴着嘴唇,他们亲吻了。
也就是抱一抱罢了,也就是亲一亲罢了,这些都是他俩在石家坡在魏庙村早已做过的事。到此为止,石大川不会再往前多走一步了。石大川有自己的路要走,而魏彩彩并不是同行的伴儿。
石大川不愿意伤害魏彩彩,魏彩彩可不是都市里的那些姑娘们,做就做了,可以不娶可以不嫁。既然如此,还是把完整无缺的魏彩彩留给魏彩彩自己好了。
石大川把嘴唇移开,身体也从对方的拥抱中滑脱了出来。
“再见,彩彩,做个好梦。”
“再见。”
魏彩彩的目光中带着几许失望,几许无奈。
她会明白,她会习惯。她必须明白,她必须习惯。石大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石大川晚上很忙,石大川必须挣钱。他的“公司”在“秋月舫”,他得赶到那儿去招徕生意。
石大川刚从齐寨村出来,就遇上了一辆空的士。他迟疑了好一会,还是把那辆车放了过去。打出租到“秋月舫”差不多要花十五块钱,而前面汀东大街上就有203路公交车,只需把一块钱硬币投下去就能搞定了。
汀州市的公交车平时也就是七八分钟来一趟,那天晚上却有些晦气,他居然等了二十多分钟。等到十几分钟的时候,他曾经迈下站台,打算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就在侧身举手的刹那间,他看到远处灿烂的街灯下,闪动着一辆公交车的影子。于是,他放下手,重新走回站台。
近了,近了,他甚至看清楚了车前挂着的那个号牌,2,0——,妈的,是208!
等他终于坐上203路公交车的时候,他的心里溢满了怨悔。晚了,晚了,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到“秋月舫”至少还要二十多分钟,如此一来他差不多白白丢掉了一个小时!
一小时,即便是陪客聊聊天,就是五十元。如果搭上客人过夜呢,那就是三百元。
人生即是如此吧,不要犹豫不决,不要相信任何幻想。只有下注果断,才能博彩得手。
似乎是等车的晦气带来了寻客的晦气,“秋月舫”那天晚上的生意有些冷清。茶座上的客人不多,寥落的人影中也看不到可以搭讪的对像。石大川点了一壶茶,独自枯坐,品着那份淡淡的苦。他的目光不时地瞥向入口处,俨然在守株待兔。
终于来了兔子,毛发黄黄的柔柔的,像是冬去之后刚刚换了新毛。她畏畏葸葸地立在那儿,东张西望着。引座小姐走过去,领她在一张靠窗的桌台前坐下,然后送上了茶点。
石大川悄悄地观察着她,打量着她。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少妇吧,笼罩在脸上的那种神情与其说是寂寞毋宁说是彷徨。寂寞的女人会安安稳稳地坐着,淡淡地品着自己的孤独。神情彷徨的女人则不同,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惶惶不安,心绪难宁。
要不要上去搭讪?
片刻的犹豫之后,石大川还是起身了。他不想放过机会,或许她能成为不错的猎物呢。
“请问,我能在这儿坐坐吗?”
女人“哦”了一声,点点头,然后飞快地望了他一眼。仿佛这张桌台上的主人原本是石大川,而她却是偶然至此的不速之客。
石大川也就坐在了她的对面。
总得找点儿话起个头,慢慢聊起来。
“你喜欢喝绿茶?”石大川望望女人面前的杯子,笑着说。
“嗯。”女人的目光与他稍稍一触,便旋即移开。
“其实呢,红茶更好,暖胃,补气。”
“嗯嗯嗯。”女人应付似的在鼻腔里发出一串声响,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
石大川闭上嘴,变得沉默起来。别再多说什么,别再抛掷诱饵。只怕再抛一下,她就会受惊而去。
石大川内敛地拢了拢风衣,径自啜了口茶,然后右手洒脱地一拉,就将挎在肩上的笔记本电脑包拽到了桌台上。那套动作完成得从容而流畅,全然没有做秀的痕迹。
那笔记本电脑脱却了外套,裸露着坚实而光润的身体。它躺在桌台上,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
这是石大川屡试不爽的套路。对面的女人此时应该受到吸引的,应该评点它的身架,欣赏它的演艺。
对面的女人忽地站起来,木椅尖锐地响了一声,桌台也随着晃。
石大川怔了怔,怎么,这女人的反应也太过强烈了吧?
“哎,在这儿,这儿——”女人站在那儿,向什么地方挥着手。
循着女人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石大川就看到了一个矮胖的秃顶男人。那男人会意地颔着首,鸭行鹅步地朝着这边移来。
“你选的是这个桌台吗?”那男人向女人发问,眼睛却盯着石大川。
“嗯。”女人点点头,肩膀靠在了那男人的胸脯前,“要不,咱们换个台子吧?”
石大川的目光与那男人的目光对峙着,那是个熟透了的男人,滚圆的身体里溢着“成功人士”的坚定与自信。女人的神情与男人的举动都印证着石大川的经验:这是一对野鸳鸯在幽会。
石大川笑了笑,他识趣地起身离开。
脸上虽然挂着笑,心里其实却塞着沮丧,今晚的生意恐怕是要泡汤了。
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雄雄,我想要你——”是阮珊的声音,软软耷耷浮浮泡泡的,就像她那身肉。自从晓雄陪阮珊去了一趟新马泰,这女人就上了瘾。隔三差五地打电话,要晓雄去服务。别看女人臃得不成样子,老公却像宝贝一样看得挺紧。那老公就像市管会的执法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杀回家突击检查一下子。弄得阮珊只能随机应变,见缝插针。晓雄呢,就像是家政服务的钟点工,按时上门打扫卫生,完成任务就走人。
眼下这女人显然又得着了一个缝。
“是要我到你家去吗?”石大川问。
“对对对,马上来,马上。”女人的声音很急切,“你现在就出发,最好二十分钟之内赶到。”
“好。”
放下电话,石大川先是舒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的生意有了,钱也不会落空。可是要解决阮珊,却不是件轻松的事。面对着阮珊的那堆肉,不是吹口气就能让自己胀起来的。
石大川打上出租车赶到阮珊家里,已经过了晚上九点钟。阮珊散着半干的头发,穿着浴衣来开门,石大川闪身进去,灌了满鼻子的洗发香波味儿。阮珊不把他往客厅里让,却径直向浴室那边推。“快,快洗澡。五分钟啊,就给你五分钟。”
石大川钻进浴室,草草地冲了冲,就趿着拖鞋往卧室走。那双男式拖鞋不够长,垫在脚心后面,让他露着多半个脚后跟。石大川一边颠颠歪歪地挪着脚,一边颇不舒服地想象着拖鞋主人的身材个儿。
掩着厚窗帘的卧室大亮着灯,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上去汪洋恣肆,就像是堤坝里泄出的洪水。见石大川走过来,女人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台钟说,“咱们就一个小时啊,十点半以前结束。”
石大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里却感叹,这么小小的缝还要插一插针,女人也真是不容易。小台钟的旁边摆着夫妻俩的合影相,石大川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也在望着他。那男人皮笑肉不笑的,厚嘴唇却绷得紧。石大川就在腹内调侃了一句,嘿,伙计,别生气,我在替你帮忙呢。
阮珊催促说,“喂喂喂,看什么呢,还不快躺下。”
石大川回道,“不让看,就关灯啊。”
女人做小女儿态,“就开就开,就要开着灯看看你。”
石大川认真地说,“你忘了,一开灯我就紧张。”
“坏毛病。”女人嗔笑着撅撅嘴,“好,好,关了,关了。”
“啪”的一声,卧室暗了下来。在黑暗中看不到女人那堆肉了,石大川的感觉就好得多。
与光亮带来的活跃和躁动不同,黑暗带来的是安静和沉稳。女人缓缓地抚着他,一如悄然过窗的夜风。
“我本来想约你到宾馆开房的,那里条件好,会舒服一些。”女人喃喃着。
“嗯嗯。”石大川口里应着,心思却在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动静。
“唉,可是呢,到宾馆去不行,晚上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家。老公随时都会往家里打电话,看我在不在。”女人叹了口气。
就这么个没人捡没人拾的宝贝,也用得着看那么紧?石大川心里发笑,嘴上却说,“至于嘛,你总得和朋友来往吧。”
“朋友到家里玩可以,打打麻将啊,聊聊天啊,都行,就是不能出门。”女人的口气里含着幽怨。
石大川能感觉到女人是真心在对他倾诉,女人此时把他当做了知己,石大川就有些感动,于是便劝慰道,“好嘛,嫁这么好个老公,这么在意你,这么喜欢你。”
“不是喜欢,不是在意,是自私,是蛮横!”女人恨恨地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他们自己要吃得饱吃得好吃得新鲜,却让女人空瘪瘪地挨饿。”
石大川无话可说。
女人却絮絮地说个不休,有些话是只能对他诉说的吧,比如因为和他一起去了新马泰而挨打。从那以后,老公才盯得这般紧了……
女人说得有些哀痛,然而却有一种无怨无悔的决绝,让石大川听得心里发紧。
石大川再次关注他的身体。无论是从职业还是从回报的角度,他的身体都应该尽快地振作起来。
女人不懈地打着手语,向它呼唤。
那是谁的手?那不是这个女人的手,那是麦当娜的手,那是小甜甜布兰妮的手,那是“亚洲一姐”滨崎步的手……石大川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象着,他要用想象中的女人置换掉身边的阮珊。他打开记忆中的“我的图片”文件夹,逐项搜寻着库存的图片。一个性感的内衣模特儿蹦出来了,她是石大川过去从网上下载过的图片。嘴,臀,大腿,胸乳……石大川一遍一遍浏览着。
终于有效,他的身体开始做出回应。
床头柜上的电话很及时地来凑热闹,阮珊哆嗦了一下,然后拿起听筒。
“珊珊,你在家?”
“哎。”
“你在干什么?”
“看电视。”
“不对吧,振铃音刚响,电话就拿起来了。你在床上。”
“是,是。”阮珊的声音变得有些紧,“一直看,看电视。刚刚过来,拿我的茶杯。”
“看电视也行,洗洗澡先睡觉也行。我和客人还没有谈完,看情况吧,今天晚上可能回去,也可能不回去。”
“哎。”
阮珊放下电话,再度偎进石大川的怀里,脸上居然潮乎乎地有了汗。
“是谁?”虽然已经猜到,石大川还是问了一句。
“市管会,执法局。”女人笑。
“他在哪儿?”
“在泽阳呢。”女人轻松地舒口气,“他就是放下电话马上开车赶回来,也得一个小时。”
那是从高速路开车过来的时间,石大川明白在这段时间里是绝对安全的。或许是两人都放松的缘故,被电话中断了的行动很容易就接续了起来。石大川用想象再次呼香唤美,一个个摄心夺魄的女人翩然而至。蓦然间,“嫩嫩”竟闪了出来,令他大亢奋,也令他大惭愧。
他惊呆了,他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亵渎神圣的罪恶感。
而就在此时,阮珊在他的身下欢乐地呻吟起来,那声响让石大川对自己对她都生出了极度的厌恶。
开了床头灯,阮珊流着泪说,“谢谢你,你真好。我从来就没有,从来——”
石大川叹口气,今晚他终于不辱使命了。
女人爱抚地摸着石大川的脸,她的动作有些怪,手指是自下而上缓缓游移的。先是托着石大川的下巴,一点一点地拢合,一下一下地按摩。然后,手腕转翻,整个手掌就抚在了石大川的颊上。她用厚软的指肚摩挲了一番石大川的颧骨,继而又升至了鼻骨。如此一来,她的双手掌心就近乎相对了,那情形就像是在合掌祈祷。
她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石大川想起初识阮珊时,阮珊为他相面相手的事,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这个女人,真有点儿鬼鬼怪怪。
“你这是干什么?”石大川说。
此时,阮珊双手的指肚已经摸到了他的眉骨上,它们像是受了惊吓,软耷耷地瘫在那里。
“你的眉相不好,应该避一避你。”阮珊睁开了眼,目光有些凝滞。
石大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什么眉相啊,怎么个不好法?”
“你这是坟眉,眉骨也是坟相。”
石大川不悦了,“那你还和我来往。”
阮珊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咬咬牙做出个发狠的样子,笑笑地说,“身不由己呀,谁让你这么勾人呢。”
说完,看看床头柜上的小台钟,然后指指卫生间说,“你快去洗洗,该走了。”
石大川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再度趿上那双男人的小拖鞋,钻进了卫生间。
把水喉开到最大,哗哗啦啦地快速冲洗一番,石大川就跑了出来。阮珊正在收拾床铺,床单和枕套都换了,看上去已经没有了翻云覆雨的痕迹。石大川换好衣服要走了,阮珊还伏在木地板上,一丝不苟地找着什么。
“我走了。”石大川说。
阮珊连忙站起来,自嘲地笑笑说,“怕有你的头发。我老公,是光头。”
石大川就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还有,对对对,快拿好你的钱。”阮珊拍拍脑袋,从床头柜里拿出个纸包来。“这是你今晚的辛苦钱,这是你的打车钱,这是你吃夜宵的钱……,自己去吃啊,我不能陪你了。”
女人一项一项地交待着,那神情显得既善良又慈爱。
汀州市幼儿师范学校如今改名为汀州第二师范专科学校了,校址还在南郊苗圃路。当年的郊区现在已经是环城路圈内的市区,原本像森林一样幽静的苗圃被房地产商开发成了高层公寓楼。那个学校也在向高空发展,高层的水泥楼壳已经成形,像屏风一样堵在学校的大门口。
绕过高层水泥楼壳,就看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校园,残存的旧房子与残留的老树一起,保留着残剩的昔日风景。钟蕾将她的小“威姿”泊在一幢旧教学楼前,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头顶的阳光让她有点儿眩晕,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所校园仿佛是一个旧相识,于是她的心底便油然生出了许多亲近感。
韩冰就在这儿吗?
钟蕾感慨地望着这幢旧楼和楼前的一棵老树,旧楼穿着灰色的衣衫,老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钟蕾的神情就变得恍惚起来,她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旧衣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匆匆地从校园里穿过,消失在远远的树影里。当年韩冰应该是蹬着自行车去给母亲上钢琴课的吧?从市郊的校园赶到市内的住宅区恐怕得要半个多小时,他一定骑得很快,那情形就像多情的骑士策马去会他心上的女人。
教授钢琴课的老师应该极富艺术气质,他想必是文雅的,倜傥的,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若非如此,母亲便不可能爱上他。这样信马由缰地想着,钟蕾便仿佛看到了韩冰的面孔。鼻梁高高的尖尖的,眼睛却分外地圆,像带露的葡萄一样清亮、湿润。
那是钟蕾自己的模样,女儿应该像父亲。
父亲近在咫尺了,钟蕾却生出了怯意。她的脚已经迈上了旧楼的台阶,忽然踯蹰地停了下来。胸腔里的心虚弱地颤晃,身体像出壳的蛾子一般嫩软,唯有脑袋例外,一跳一跳地亢奋着,“咚,咚,咚。”像充足了气一样胀得满满的,箍得紧紧的。
“去,去,去。”随着那充气的节拍,一个声音固执地说。
钟蕾就毅然决然地走了上去。
楼道里迎面来了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钟蕾说,“麻烦你,请问音。乐教研室在哪儿?”
“我们学校没有音乐教研室,只有艺术系教研室。”姑娘用手向上指了指,“在三楼。”
钟蕾很容易就找到了艺术系教研室。
钟蕾推开门说,“打扰了,我想找,教钢琴课的老师——”
不期而至的美丽女孩让房间里的人们怔住了。片刻之后,他们才似乎听懂了来访者的问话,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站在饮水机前的一个男子。
他有白杨树般的身材,他有热带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和大胡子,他犹如雕像一样周身散发着艺术的气息。
钟蕾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是韩老师吗?”
“谁?”
“韩冰,韩老师。”
那男子摇摇头,然后向他的同事们耸耸肩,摊摊手,哈哈地笑了。那是一个很潇洒的动作,颇有舞台味儿。
钟蕾有些尴尬地说,“麻烦你们,请告诉我,教钢琴课的韩冰老师在不在?”
“这个学校只有一个教钢琴课的教师,那就是我。”蓄着长发大胡子的男人回答。
其他的人也在旁边插着话。
“艺术系的老师中没有姓韩的。”
“是啊,我们没听说过这个人。”
……
“对不起,打搅了。”钟蕾失望地离去。
下楼的时候,钟蕾才发现旧楼梯原来很陡,很窄,很繁复。
钟蕾从带着潮霉味的楼道里钻出来,老旧的校园再次呈现在她的面前。旧相识的感觉消失了,这校园又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停在楼前的小“威姿”是个显眼的外来者,它在那里形影相吊着,看上去格外孤单。
走吧,咱们走,钟蕾喃喃地对“威姿”说。“威姿”被发动起来,低低地应和着。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套蓝墨水颜色的旧西装,灰白的头发像是褪了色的书页。风吹着,将那些书页翻起来。
钟蕾忽然被触动了,她立刻熄了火,从车内跳出来。
“打扰你了,老师,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老太太笑眯着眼儿,望上去很温和。
“韩冰,韩老师,教钢琴的——”
“唔,韩冰啊。”老太太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孩子,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没,没什么。就是有人,托我打听他。”
“他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出了点儿事儿。”老太太目光锐利地望着钟蕾。
钟蕾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出了什么事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了口气,对钟蕾的第一个问题避而未答。她只告诉钟蕾说,“韩冰去了焦阳三中,我想他可能还在那儿。”
老人走了。
钟蕾怏怏地驾车离开了那个学校。
一个顽固的声音像驱不散的蚊虫一样,在钟蕾的脑际嗡嗡不休: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
随着那周而复始的声音,钟蕾的头皮和头骨就格格吱吱地绷紧了,直紧得她眼前发蒙;
心一悬一悬地颤悠,四肢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手心里潮乎乎的,身体忽然像冷凝器一样沁出许多凉飕飕的汗;
胸廓像是被顶压着,由一条条绳带勒勒扯扯地捆绑打包:
透不过气了!
……
钟蕾把车慢慢地停靠在路边,熄了火。她伏在方向盘上,一个无奈的念头在心里闪着:莫非又要重演在高尔夫球场晕厥的一幕吗?
车外响起“突突突”的摩托声,一位巡警来到车边。他向车里看了看,然后行了个礼,对钟蕾说,“你违章了,这里不许停车。”
钟蕾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回答说:“我,可能是病了。”
那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巡警呢,当他发现他看到的是一张眉目姣好的面孔时,他的脸居然红了,“对不起,要我帮忙吗?”
“谢谢,”钟蕾感激地说,“我觉得我再喘口气儿,就可以自己开车了。”
“那好,前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巡警用手向不远处指着,“当心点儿,慢慢开。”
奇怪,让巡警这么一掺和,钟蕾倒觉得好多了。
钟蕾把车重新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前开。方才对巡警脱口说出“病了”两个字,倒使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的确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了。
钟蕾在市中心医院挂了专家号,那专家听了她的陈述,便开出了许多检查单。血常规,尿常规,胸×光,心电图,脑CT……。那是一道又一道关卡,每一道都让她提心吊胆。
所有的检查做下来,居然都正常。
专家看看那些单子,再看看她,然后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压力很大?”
钟蕾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能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那些问题告诉我吗?”
说什么呢?说自己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生身父亲吗?说那种做为一个生命,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最本源的痛苦吗?那是埋在心灵最深处的疼啊!
“是这样的,大夫。”钟蕾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些念头,只要冒出来,就挡不住。老是要想,想,直想得人头疼。”
“头疼之后,就是心慌,就是手发抖,就是出虚汗,就有了要昏厥的感觉。”专家接着她的话说。
钟蕾点点头。
那专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其实呢,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问题说出来,是最好的疏解方式。”
“有什么药可以治吗?”钟蕾回避着,还是不想说。
那专家敛了笑。“我想,你应该去神经内科看一看。”
“神经——”钟蕾敏感地提高了嗓音,“神经怎么了?”
“有可能是神经官能症。”
“那就是神经病!”钟蕾的嗓音发紧发尖。
“神经衰弱,癔病,强迫性神经症……这些都是神经官能症中比较常见的类型。你应该找这方面的专家看看。”
“好吧。麻烦你了,谢谢。”
钟蕾离开诊断室,向挂号间那边走。她应该再挂一个神经内科的专家号。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重复,那情形就像耳鼓里植入了一个自动发声的电子芯片。
钟蕾呆住了,她不想再去神经内科检查。如果万一真的是——不,不,不!我其实很正常,她安慰着自己,只是太想父亲罢了。从今往后,不去想他,不再想他,绝,不,想!
她觉得她好了,她晃了晃头。
神经,神经,神经……那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在强迫她谛听。她想逃走,她想回家,可是她却挪不动脚。无奈和无助的感觉使她心力交瘁,她软弱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自己开车回家的。她想了又想,就给母亲打了电话。
钟文欣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一见面她就紧紧地抱住女儿,大声地叫着,“蕾蕾,你这是怎么了!”
钟蕾什么也不说,只是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