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湿漉漉的感伤-谁为谁憔悴

钟蕾电脑桌上的那架台灯是防眩目的冷光灯,与寻常台灯那种温暖的黄光不同,它的光是惨白的。台湾新竹的那封回信钟蕾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它此刻就摊在那惨白的灯光下,冷冷地向钟蕾摊开着一个惨白的现实。

……我的丈夫洪开源在三年前已经魂归天国。他留有遗嘱,对身后的遗产做了安排。他是一位体贴的丈夫,一位慈爱的父亲,他在遗嘱中公平地将遗产分给了每一个与他的人生有关系的亲人,这其中包括前任妻子留下的儿女,甚至还有散在于美国、加拿大和新加坡等地的非婚生的骨血。

但是很遗憾,他的遗嘱中没有提到你。

可以肯定,你不会是洪开源的骨肉。

我们这里传说着许多关于大陆人钱迷心窍的故事。我可以想象出你和你母亲相依为命的贫困生活的情景,我对此深表同情。但是,我也请你不要做纠缠亡魂的事情……

信是洪开源的太太写来的,那些文字冷冷地闪着,仿佛是那女人鄙夷和不屑的目光。那目光响亮地打在钟蕾的脸上,钟蕾的耳朵便嗡嗡嗡地叫起来。

钟蕾有些恍惚了,不会吧,并没有什么东西真的打上来呀?然而,那耳鸣声却是真切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感也真真切切。钟蕾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没错,那是自己的脸,它在发烫,它在疼。

“钱迷心窍”,“纠缠亡魂”……这些字眼让钟蕾深受其辱,极度愤懑。怪谁呀,怪谁?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这就叫自取其辱啊,钟蕾深深地自责着,心里极度地懊悔。

还有极度的失望,洪开源看来并非她的父亲。

别再看信了,别看,钟蕾对自己说。然而,她的眼睛不听她的调遣,仍旧死死地盯在那惨白的纸上。

把这信收起来,收起来,她对自己下着命令。那双手把信纸装进了信封,片刻之后,却又将它拿了出来。再度装入,复又取出,如此这般地重复着,仿佛冥冥中有更强大的力量做着主宰。

这是怎么了!

钟蕾有些骇然。

她使劲儿晃了晃头,似乎想从不可思议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怪了,脑袋竟有一种异样的挤压感,那情形就像要散架的木桶被狠狠地打了一道又一道铁箍。

钟蕾抬起双手,在头上不停地拍打。那些铁箍不但没有松脱,反而绷得愈发紧,愈发狠。“啊——”“啊——”她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怪了,那声音听上去是陌生的,像是别人的声音。

“砰,砰,砰。”卧室的房门被敲响了,钟文欣在门外焦急地说,“蕾蕾,蕾蕾,你怎么了?”

钟蕾连忙收起电脑桌上的信,然后去开门。

“我头疼……”她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

“你气色不好,是病了吧,发烧吗?”钟文欣关切地用手抚着女儿的额头。

“烧倒是不觉得烧,就是头疼,就是心慌。”

钟蕾叹了口气。让母亲这么一问,钟蕾感觉自己还真像是有病了。

她的额头是凉的,像晨露一样沁着凉飕飕的微汗。钟文欣慌慌张张地为女儿量体温,摸脉搏,测血压。

一切正常。

还就是头疼头箍。

喝了开水,吃了去疼片。

母亲在床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去睡觉。或许是去疼片的作用吧,箍头的痛感似乎轻了一点儿,钟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孩子,我想你——”

“孩子,我是你的父亲——”

……

浑厚的胸音在黑暗中回响着,犹如空谷中的林涛声。

“爸爸!”钟蕾拼命地呼喊。然而那只是个徒劳的口形,她的喉咙是喑哑的,就像破碎的纸盆喇叭,空做着无效的振动。

“孩子,我是你的父亲——”

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切,它就在钟蕾的面前,仿佛伸手可扪。钟蕾拼命去触它,却触不到它的形体。钟蕾睁大眼睛竭力去看它,却看不清它的样子。钟蕾喉咙里发出的每一句回应都像无足轻重的雪片落在了灼热的烟囱上,顷刻间便融化得无形无迹。

钟蕾就变得愈发无奈,愈发焦灼。

那情形终于使她难以承受。她想躲避,她想逃遁,她想用手掩住耳朵,让那声音消失。然而那声音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就像山寺里的木鱼一样固执地敲着,就像山崖上的融水一般顽强地滴着。及至后来,竟变成了重重复复单单调调的几个字,“爸爸爸爸爸爸……”“孩子孩子孩子……”。

无从逃脱。无可挣扎。就在钟蕾觉得疲惫不堪,几近崩溃的时候,她醒了。

天色居然早已大亮。

钟蕾去卫生间洗漱,母亲也在洗脸。钟蕾刷完一遍牙,刚刚把牙缸放下,忽然觉得牙齿内壁厚腻腻的,让人不能容忍。于是,她又刷起了第二遍。

母亲问了句,“蕾蕾,你不是刷过牙了吗?”

钟蕾没有回答,只是含着满嘴牙膏沫“嗯”了一声。

坐上餐桌,要用早餐了。梅姨摆好了牛奶,面包和沙拉,钟蕾拿起水煮蛋,轻轻地磕着皮,舌头下意识地在口腔里划了几个圈儿。糟糕,牙齿内壁那层厚腻腻的感觉又顽固地升起来,让她焦灼不安。于是,她从桌前站了起来。

“不吃饭,去哪儿?”母亲问。

“刷牙。”

“刷——?”母亲疑惑地跟了过去。

钟蕾果然满口泡沫,在洗漱间里起劲地刷着牙。

“蕾蕾,又刷呀,你这是怎么了?”

钟蕾苦笑着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刷牙的念头只要一钻进心里,就变得不可抑止了。

或许,钟蕾应该把憋在心里的话和遇到的事告诉给母亲,那样会让她觉得轻松一些。然而,钟蕾是不会开口向母亲讲出那些心事的,所以它们只能越积越深,越积越重了。

钟蕾无滋无味地吃了一点儿东西,然后开着她的小“威姿”去上班。同事好友玫玫望着她的脸说,“钟蕾,你病了?”

“没有。”钟蕾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其实她知道,她此时笃定是一副面色憔悴,神情怔忡的模样。

钟蕾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异样,她尽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显得很正常。她指挥自己神情专注地谈业务,她命令自己心无旁鹜地做文案,她就那样在电脑台前忙碌不休,俨然是在身心投入地工作。

其实,她免不了时常走神。“孩子,我是你的爸爸”,“孩子,我想你”……,无可阻挡的幻听滋扰着她,那些声音带着黑色的底衬,像剪贴图片一样,在她的WORD图表上时不时地做着自动的插入。

她渐渐变得软弱至极,疲乏至极。

她按了按太阳穴,揉了揉眼睛,她想她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远处有高层建筑的脚手架,脚手架上的工人们看上去是一些黑黑的影子,就像鸟儿一样栖在树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仿佛有人向她发出了指令,她不由自主地数了起来。每数完一遍,她又会从头再来,那情形就像录放机设置了循环播放的程序。

周而复始,钟蕾的双手竟渐渐抖颤起来。一阵阵心悸之后,身上凉凉地沁出了许多汗。忽然觉得胸口被压挤着,几欲窒息。焦虑和恐惧犹如瘴气一般弥漫开来,刹那间居然有了濒死的感觉……

钟蕾的身子向电脑桌边滑了下去。

“哎呀,钟蕾,你怎么了?”

玫玫惊叫着去扶她。

“没,没关系。”钟蕾喃喃地说。

“不对吧,你脸色惨白,呀,手心也都是汗呢。”

钟蕾摇摇头,“真的没事儿,真的。”

“是不是低血糖啊?我有一次没吃饭,也是眼发黑,出虚汗。”

玫玫热心地给她冲了杯速溶咖啡,拿了一盒夹心饼干。

让玫玫这么一掺和,再加上又喝了一点儿,吃了一点儿,钟蕾似乎感觉正常了。

“不行吧,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玫玫不放心地望着她。

钟蕾想,医院用不着去,倒是应该去打打高尔夫球,彻底放松一下才好。

汀州经济开发区的高尔夫球场的泊车坪旁边有一家咖啡啤酒座,建筑样式和布局陈设模仿的是欧罗巴风情。它的门廊前撑着一把把遮阳伞,伞下摆着一些铁木桌椅。晓雄独自坐在尽头处的那张桌台上,一边慢慢地啜咖啡,一边向泊车坪张望。

卡通玩具般的小“威姿”车会出现的,宝石蓝的“嫩嫩”一定也会出现,这是晓雄的预感。这预感改变着他的心律,让他像等待死刑判决的犯人一样虚弱不堪。晓雄其实不缺女人,他缺的只是对女人的爱。这爱是奇怪的饮料,不喝它的时候,晓雄是世故的,世故得就像老树的硬皮。然而一旦饮了它,晓雄就变得嫩了,变得怯了,变得像刚出壳的蝉,叫也叫不出声,飞也飞不起来。

晓雄对待“嫩嫩”,就是如此情形。

为着稀释等待的焦灼和不安,晓雄将笔记本电脑打开,用MediaPlayer播放着林子祥和叶倩文对唱的一首老歌。“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这样的心情这样的路,我们一起走过。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俩的选择……”

深情的歌声犹如深深的海洋一样摇荡着他,在他的身体里灌满了湿漉漉的感伤。这是一首山盟海誓的歌吧,晓雄的心底里是如此地企盼着能有一个和他山盟海誓的人。恍惚间,他的眼前出现了“嫩嫩”,是“嫩嫩”在和他对唱,而不是叶倩文和林子祥。

片刻的沉醉之后,他苦笑着摇摇头。虚假的幻像消失了,只有电脑里的歌在真切地回响。

他叹了口气,用目光扫了一眼停车场。哦,那不是幻像,那是宝石蓝的“威姿”车,那是“嫩嫩”!

“嫩嫩”停好车,向入口处走去。晓雄本该跟过去的,本该像熟人一样凑上前和她搭讪,然而他仅只是远远地眺望罢了,直到“嫩嫩”的身影在入口处消失,他才迅速行动起来。

他一入场就四下扫望,他看到“嫩嫩”扛着球杆独自向远处的草坪走着,脚步似乎移动得很慢。他加快步伐,抄近道截了过去。

他们相遇了。

晓雄做出偶然邂逅的样子,打趣地说,“喂,女老师,你好。”

神情和语调都是轻松诙谐的,并且暗示对方曾经教过他打球,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交往。

“你,好。”

“嫩嫩”的反应有些迟缓,显得心不在焉。

哦,她这么冷淡啊,晓雄仿佛掉进了冰水里,敏感的心即刻冷缩起来。他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与对方并肩谈笑,而是加快脚步径直离去。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各走各的道儿,只是偶然相遇,礼貌地打个招呼而已。

虽然是各玩各的,晓雄的注意力却始终在“嫩嫩”那边。他发现“嫩嫩”无精打采,只是偶尔地挥几下球杆,更多的时间是站着发呆。

她今天是怎么了?

没有风,草坪凝固着绿,天空凝固着蓝,一身白运动服的“嫩嫩”凝固其间,犹如一片竖起的帆。

忽然,那片帆颓倒了!

晓雄揉了揉眼睛,是的,“嫩嫩”倒在草坪上,似乎是在痛苦地辗转。她出了什么事?晓雄未及多想,便匆匆奔了过去。倒在草坪上的“嫩嫩”双眼紧闭,满面潮红,急促地喘着气,手和脚颤抖般地抽动不已。

晓雄吃了一惊,他俯下身子,急切地发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嫩嫩”不说话。

晓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发烧。奇怪,她得了什么病?顾不得多问,顾不得多想,晓雄就像抢险的勇士一样,抱起“嫩嫩”就往休息室那边跑。

球场的管理人员也来帮忙,他们和晓雄一起将“嫩嫩”安置在休息室的大沙发上。此时“嫩嫩”仍旧闭着双眼,仍旧四肢颤抖呼吸短促,晓雄临危不乱地想起了应该拨打急救电话。

电话打通了,说是救护车马上就来。

在晓雄的感觉里,这个“马上”真是既短暂,又漫长。这是个货真价实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能够得到接近和守护美人的机会对于英雄来说是弥足珍贵的,这机会似乎是延续得越长越好。可是,英雄无疑是希望美人能够尽快得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机会却应该是越短越好了。

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手足无措的英雄只会给美人喂水。水,水,仿佛那水就是万能良药。

说也奇怪,美人被英雄喂了一些水之后,竟然渐渐地平复了。她的手脚停止了抽动,眼睛也慢慢地睁开。

“我,我起来——”美人用手撑着身子。

“别别别,你还是躺着,你刚才还……”

英雄心里一急,就伸手按了按美人的肩膀。美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英雄就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我刚才怎么了?”美人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毫无觉察。

旁边有人插话说,“你呀,你刚才昏倒了,挺吓人的。是他抱着你,把你从草坪上给抱到这儿来了。”

美人听了这话,就朝着英雄回眸一笑。那是个百媚顿生的一笑,让英雄为之周身融动。

“谢谢!”

美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拢拢头发和衣服,站了起来。

“别,别,还是再观察一下才好。”

英雄欲上前搀扶,却没敢把手搭上去。仿佛美人是带电的,会把人电着。

“我没什么事儿,真的。”

美人灵动地晃了晃头和四肢,还轻巧地转了个圈儿。

英雄不能不承认,美人此刻除了脸色有点儿苍白之外,还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你还是等等,救护车要来了,你还是应该检查一下。”旁边的人劝说她。

“救护车?”美人讶然地摇摇头,“我想用不着了。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说完,美人向英雄感激地挥挥小手,然后便匆匆地转身离去。

目送着美人的背影,英雄在留恋之余也不免有些困惑,她如此急切地脱身,似乎是要掩饰和逃避什么。

晓雄是那天下午接到钟文欣电话的。听女人在电话里的语气,要见他的心情似乎挺迫切。时间约的是六点钟,正赶上吃晚饭,这女人显然是要让他陪着用餐了。

晓雄打了出租车,准时赶到富丽宾馆女人订好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晓雄还没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电视的伴音,及至进了屋,才感到那声音大得震耳。女人正窝在沙发里,瞪着眼睛看电视,见晓雄进来,身子动也不动,仍旧那么窝着。

晓雄没多想,朝着旁边那张沙发一屁股坐下来,然后随意地舒展开四肢。

“声音小一点——”他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着,找那个电视机遥控器。

钟文欣不说话,遥控器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像帝王攥着自己的玉玺。

晓雄盯了一眼钟文欣的手,这才发现她那圆鼓鼓的手指居然攥得露出了骨相。晓雄把目光移起来,就看到钟文欣的嘴唇紧绷着,犹如一只不屈不挠的河蚌。

晓雄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只好默默地陪着她看电视。

那档节目很拙劣,拍的是鹊桥速配。男人们和女人们都竭力潇洒着自己的风度,两个主持人则拼命地在旁边插科打诨,使出浑身解数来搞笑。晓雄陪着钟文欣看了一会儿,就看出一些门道来:钟文欣该惊奇的时候不惊奇,该发笑的地方不发笑,她只是向屏幕瞪着眼睛罢了,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她是有意将伴音开大,让那乱轰轰的声音把她淹没的。

她这是怎么了?

那疑问只是闪了闪,便放了过去。晓雄无心细想,他饿了。他习惯了将懒觉睡到将近中午时分,然后起来随便塞点儿什么就算完。他要把肚子留着,留到晚上陪女人吃晚餐,吃夜宵。

他把手腕抬起来,看了看表。“吃饭吧?”

“哼,”钟文欣转过脸,鼻子里送出一股气,“你还会饿吗?”

晓雄怔住了。从晓雄进门之后,这还是钟文欣头一回正眼瞧他。钟文欣的目光像是在磨石上蹭过,锐利着两个逼人的亮尖。她的语调是悻悻的,透着酸菜的味道。

哈,生什么气?这女人。晓雄在心里啐着,脸上却挂出懵懂无知的表情。“到点儿了,真的饿了。”他摸着肚皮,做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来,想逗女人乐。

没想到女人却愈发生气了,“你饿个鬼嘛!那么多女人,还不够你吃?”

唔,晓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陪着笑说,“我留着肚子呢,就你的味道好。”

“呸,你的肚子早就装满了!你的胃口好得很呐,别管什么破烂都能吞下去!”女人喝斥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晓雄缄默不语,任由女人发她的癫。既然做了这个行当,就得有唾面自干的功夫。

不说话也不行,女人仍旧不依不饶。

“装什么哑巴?你说吧,你说呀,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去了泰国?”女人像一个严厉的审判官。

晓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在想该怎么回答。

法官审案是重证据的,钟文欣从手袋里取出晓雄送给她的那套铜勺,把它们高高地扬起来。

证据确凿,无可逃遁。晓雄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你是跟谁去的?”法官步步紧逼。

晓雄耸耸肩,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阮珊呐。”

“砰!”那套铜勺被狠狠地掷在地上,“你以为你是金子呀?你是他妈的黄铜,你是他妈的废铁,你是他妈的臭鸭子!”

铜勺们已经散在地上了,女人犹不解气,跳着脚狠狠地踢,踢。

晓雄纹丝不动地坐着,静静地观看着女人在那儿歇斯底里大发作。对于晓雄来说,阮珊也好,钟文欣也好,都不过是他接下的一桩桩生意罢了,没有必要厚此薄彼,分什么你重她轻。

晓雄懂得女人的这类表演都是一种情绪释放,那情形就像气蛤蟆鼓肚,鼓就让它鼓去,待一会儿气撒了,肚子自然就会瘪将下来。

钟文欣终于嚷累了,叫累了,绷紧的身子也就软塌了下来。仿佛所有的气力都随着那通发泄流失殆尽,于是她扭扭屁股,又坐回了沙发上。

晓雄张张嘴,打了个哈欠。

这个家伙,居然无动于衷呢!钟文欣愤愤地想,应该再狠狠地刺刺他。

于是,钟文欣从沙发上重新跳起来。

“你,陪我有一个钟点了吧?”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调傲慢地说。

晓雄猜不透她要干什么,于是含糊地答了句,“差不多。”

“喏,一百块钱,我想是只多不少了。”

女人打开手袋,把厚鼓鼓的钱夹拿出来。她的食指和大姆指拈着纸币,余下的三个手指翘做兰花,那情形宛如拈住了诱人的花蝴蝶。

“谢谢。”晓雄伸出了手。

女人却将食指一弹,于是那张百元纸币就像落叶一样飘飘悠悠地坠在了地毯上。

晓雄此时总算明白了,女人今晚召他来,就是想要发泄就是想要羞辱他。晓雄凝视着地上的纸币,心里发出一阵苦笑。那是我的脸皮吗?他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屈辱的气味。他自嘲地伸手在口鼻前扇了扇,仿佛要将那气味扇走。然后,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沙发上起身,弯下腰拾起了那张纸币。

“谢谢。”

他彬彬有礼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抬起头,转身就走。

“你就这样走了吗?”女人的声音在发颤。

晓雄回过头,看到钟文欣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于是,晓雄就等在那里。

可是,钟文欣却挥挥手说,“你走吧,走——”

说完,那泪水竟落了下来。

直到走出宾馆,坐进了出租车,女人眼里的泪光还在晓雄的面前晶莹着。晓雄忽然有些感动,在这座城市里与这些女人们厮混,毕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在意,毕竟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落泪。他看看表,还不到八点钟,都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他还来得及到茶座和咖啡屋去招揽生意。可是,他却没有了到那些地方去的心情。

纬三街上有一家烩面馆,晓雄找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来,要了啤酒,红虾,烤肉串,一个人闷闷地喝。空酒瓶在他的脚下慢慢堆起来,直到烩面馆打烊了,他才被服务员搀出了门。

晓雄在烩面馆独酌的时候,钟文欣正在家里对钟蕾发脾气。钟文欣的那股余火是从富丽宾馆带回来的,她把它们全都泄在了钟蕾的身上。

钟蕾从高尔夫球场回来之后心情很糟糕,在高尔夫球场短暂的晕厥让她既紧张又感伤。她到那儿去本来是想放松一下,好摆脱那些怪魇一样的幻像和幻听。然而即便是草坪、清风、蓝天、白云,也无法让她忘却尘世的烦恼。每当一阵清风过耳,钟蕾就会听到一个浑厚的胸音,“孩子,我是你的爸爸”,“孩子,我想你”……

钟蕾疑惑地晃晃脑袋,看看天,白絮一样的云丝在湛蓝的天景上移动,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一个慈祥的面影。“爸爸,爸——”钟蕾怔怔地望着天,她试图去看清楚那个面影。看着看着,她的头又像木桶一样被紧紧地打上了铁箍,心悸的感觉像潮水一般涌来,她身上沁出了冷汗。继而眼前一黑,她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之后,依旧残留着濒死的感觉,于是便不停地吮着一个凄凉的念头:或许会有那么一次,就这样再也睁不开眼睛,永远也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怀抱着自酿的伤感,钟蕾躲回了家里。她不想去医院,她怯于听医生说,这是什么什么病,应该吃什么什么药。她认定自己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只不过是夜晚没有休息好罢了。

对于钟蕾来说,家中的那架钢琴似乎是最能寄托情感也是最能排解忧思的,它的声音既恢宏壮阔,又涓小细腻,钟蕾喜欢把自己浸在琴声里,像一片树叶似的无忧无虑地漂浮。

钟蕾摆弄钢琴的时候,不经意地打开了琴盖上摆放着的一个厚厚的丝绒包。里边包着一沓钢琴练习曲,钟蕾翻了翻,发现其中有一本琴谱是一笔一笔用手抄写的。钟蕾看到了那首《爱的罗曼斯》,它没有复杂的技巧,旋律却格外委婉真挚。于是,钟蕾就把它摊开在视谱架上,一遍又一遍地弹了起来。

钟文欣从富丽宾馆回到家,一进门就被淹在了钢琴声里。晓雄带给她的坏情绪还残留在心里,那琴声让她觉得很烦乱。

钟文欣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再看看专心弹琴的钟蕾,就叹了口气,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坐在了沙发上。

无味的纯净水,越喝越无味。重复的钢琴曲,越听越烦心。

钟文欣终于忍不住说,“蕾蕾,你能不能不弹这首曲子?”

钟蕾偏过头看看母亲,双手并没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钟文欣就绷起脸,站到了钢琴边。她扫了扫琴架上的曲谱,忽然伸出手,倏地拿了过去。

“你能不能不翻这个本子?”钟文欣瞪着眼睛。

钟蕾吃了一惊,委屈地说,“妈妈,我早已经不是要人管教的小孩子了。我想弹什么曲子,是我的权利。”

钟文欣听了愈发生气,她把那个手抄曲谱本高高地扬起来说,“好啊好啊,你有权利,我尊重你。那么也请你尊重我,这是我的本子,你没有权利动我的东西!”

伍伯正在帮助梅姨收拾餐桌摆碗筷,听到母女俩吵架,便过来劝道:“蕾,蕾,你就别,别惹你妈,生,气了。”

钟蕾瞥了伍伯一眼,分辩道,“不是我惹她,是她惹我。”

钟文欣莫名地伤心起来,她摊摊手大声抱怨着,“你们瞧,你们瞧,她这是长大了,真是长大了呀!……”

梅姨赶忙上前安慰钟文欣,“吃饭啦,吃饭啦,别说了,别说了。”

等到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钟文欣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她这才觉得方才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说话行事都有些无理。钟文欣如此这般自省自责了之后,再与女儿面对就不免有些愧意。

就在钟文欣觉得无趣的时候,阮珊打来了电话,说是麻将桌已经摆好,要她快来参战。阮珊在电话里用的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似乎她们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钟文欣将这个电话视做善意的求和。本来嘛,姐姐妹妹的,关系亲得很,之所以会闹出些不快,还不就是因为当中插进了一个晓雄?钟文欣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与晓雄一刀两断,也就不必再因为这么个男人伤了姊妹和气。

于是,钟文欣就找了个托辞,中途离开餐桌,去了阮珊那儿。

餐桌前只剩下钟蕾和伍伯梅姨。钟蕾没有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几下,便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梅姨说,“蕾蕾,再吃点儿吧。”

钟蕾摇摇头,她径直来到钢琴前,拉开琴凳坐下,弹出了一串音符。

“蕾蕾,吃,饱了再,弹,”伍伯跟过来,担心地劝着她,“吃饱饭,才,才能身体好。”

是那种婆婆妈妈的语调。眼神呢,软得像是在求告。

这些都让钟蕾觉得受不了。

钟蕾重重地敲击琴键,让钢琴像跌瀑一样轰鸣。

伍伯说,“蕾,蕾,别,别这样——”

钟蕾知道不应该这样,然而十个手指却仍旧固执地在琴键上重重地敲,那情形就像手指虽然属于她,而她却属于别人一样。

伍伯只好叹着气摇着头离开。

没有人干扰她了,钟蕾要认认真真地练一练那首《爱的罗曼斯》。她得看着曲谱弹,可是那个手抄的曲谱本呢,它在哪儿?

那个厚厚的丝绒包还在,包里依旧裹着许多钢琴练习曲,唯一不见了的就是那个手抄本。

它被放在什么地方了?钟蕾吃力地回想着,她的脑袋开始发胀开始发箍,在那胀和箍的感觉就要爆炸之前,钟蕾的眼帘上终于出现了曾经发生过的情景:母亲怒气冲冲地扬起那本曲谱,把它像面小旗一样摇来摇去。

钟蕾就上楼去开母亲房间的门。

门把手扭不动。离开房间就锁门,那是钟文欣的习惯。

钟蕾“喀啦喀啦”地扭着门把手,然后又用脚把门踢得“咚咚”响。伍伯听到声音,就在下面结结巴巴地喊,“锁——,着呢,锁——着呢。”

钟蕾知道门是锁着的,然而她的手和脚仍旧不停地扭着踢着。

梅姨上来开门了。

看着梅姨手里的那串钥匙,钟蕾怔忡地想:梅姨不识字,母亲锁门不是锁梅姨的,锁的是钟蕾。

进了屋,钟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手抄本的曲谱,它就放在床头柜上。钟蕾伸手去拿,梅姨说,“蕾蕾,你妈不让你动的东西,还是不动为好。”

钟蕾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说,就要动,就要动。于是,钟蕾的手就痉挛般地抖起来。那本曲谱像被狂风吹着一样,被她翻得哗哗啦啦响。

翻着翻着,钟蕾就翻出了门道。手抄本上那些汉字和五线谱符号一笔一划,显得那么清秀,那么俊逸,看着那些笔划就让人仿佛看到了一个站立在那儿的男人。他洁净而斯文,清瘦而灵动。

他是谁?

手抄本上留的有名字:韩冰。

钟蕾心中豁然一亮,脱口就说,“韩冰是什么人?”

梅姨茫然地摇摇头。

钟蕾就拿着那手抄本下了楼。

“伍伯,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真实地告诉我:韩冰是什么人?”

伍伯就像冷不防被人闷了一棍。他翻着眼皮,急巴巴地说,“蕾,蕾,你你,你怎么想到问这个人?你,你可,可别乱,乱想啊!”

钟蕾冷冷地笑了笑,“我知道,韩冰是我妈妈当年的钢琴老师。”

伍伯长长地叹口气,无奈地说,“是,是谁,给,给你说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钟蕾闭上了眼睛。她仰起头,喃喃地像是在对天发问,“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是做什么的?”

“蕾蕾,别,别这样——”看着钟蕾失神的样子,伍伯劝解似的说,“韩,韩,冰是幼儿师,范学校的老,师,那都是很,很久以前的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