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我这就带他走了啊。”
桑乐偏着脑袋,朝着贺榆笑。桑乐的瞳孔是褐色的,犹如猫眼一般放大着,显得格外清澈,格外通透。那蓬松的额发,浓密的眼睫,犹如带露的嫩草一样纯美。那嘴角的笑是香甜的,像绽开的石榴,像糯米酒。
贺榆怔了怔,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上次是她自己告诉桑乐的,老头子那东西已经不行了,她问桑乐中药里有些什么壮阳的药。桑乐这次登门来,就说已经把药问好了,已经把医生找好了,要带着翁行天去看看。
贺榆把目光投向翁行天,等他说出个“不”字来。其实很简单,翁行天只要说一句“没时间呐”“那就下次吧”之类的话就成。可是,翁行天偏偏不吭声,只是站在那里笑。
翁行天是要跟桑乐走的,桑乐是一个无从抵御的诱惑,桑乐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召唤。方才给贺榆做完灸疗,桑乐悄悄对翁行天说,“我想让你跟我出去,我需要你——”桑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中着美丽的忧郁,带着无助的软弱,翁行天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老翁,你上午还有空吗?“贺榆心犹不甘,她向翁行天做着提示,做着启发。
“我想,应该凑医生的时间。人家也是抽的星期天,不容易。”翁行天说。
贺榆看到了,站在翁行天身边的桑乐得意地歪歪脑袋,扯了扯翁行天的胳膊,那动作沾着点儿撒娇的色彩。
贺榆无法发作,当然啦,小辈长辈嘛,这种亲热似乎无可厚非。
“是呀,姥姥,他得去,我已经和路大夫约好了。”桑乐说。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贺榆的心哆嗦着,她方才其实都看到了,看到了这个疯丫头和没出息的老头子眉来眼去,看到了他俩悄悄地摸摸戳戳。瞧瞧,老头子的衣服都换过了,绿T恤白休闲裤白皮鞋。这是早就串通好的事。
贺榆想喊,滚出去,你们滚!晓强告诉过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的一句,“好,你们看完医生,一起回来吃饭,咱们做肉盒。”
神情极平静,语调也波澜不惊。
翁行天看看贺榆,再看看桑乐,说道,“我们赶得上点儿吗?我看,还是你自己随便弄点儿什么吃吧。”
贺榆却说:“赶什么点儿嘛,反正是星期天,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
那一男一女就走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贺榆又一重一轻地拐着腿来到窗前。透过窗子,贺榆目送着这一男一女。她看着他俩穿过楼后的白杨树,向宿舍楼外走去。绕过宿舍区的大门,就是外面的马路了。翁行天的车就停在那儿,那辆老不死的吉普车。
贺榆赶快转过来,走到朝向马路那边的窗子前。
远了,看不清楚了,何况还有马路边那些法国梧桐树叶在摇摇晃晃,遮遮掩掩。书架上摆着一架旧望远镜,那是翁行天多年野外作业的爱物。贺榆心中一动,信手将它拿了起来。清楚了,清楚了,看到了梧桐树叶,看到了树叶细细的叶脉,甚至看到了叶脉上爬着的虫子。还有两个大虫子在吉普车上,虫子在搂抱,虫子在接吻!竟然,竟然啊……
贺榆久久地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到气息慢慢地喘匀了,贺榆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做肉盒子。打开冰箱,取出在超市买回的肉馅,倒进电动搅拌器里。放水,放葱,放姜,放料酒,放花椒粉……。要想有滋有味儿,佐料是要放够的,贺榆在心里笑着,她弯腰在柜角下面摸了又摸,摸出个小包包来。剥开一层又一层塑料袋,露出了那包“毒鼠强”。贺榆把这味佐料放进去,才轻轻按下搅拌器的按钮。
透明的大搅拌杯里波诡云谲,杯身颤栗着,似乎有些怯,有些畏。好了,好了,水肉交融了,天衣无缝了,把搅拌杯拿下来,将肉馅倒进搪瓷盆。搅好的肉馅像一砣凉粉,光洁滑润。佐料挺足,香油挺多,这样的水馅吃起来很嫩很活,那口感妙不可言。
一个喷嚏蓦地在身后响起,贺榆哆嗦了一下,未等她回过神,狮子狗已经摇着短尾跳上了案子。它盯一眼小盆里的肉馅,再望一望贺榆,口中唁唁有声。
“去,狮子,没你的份儿。”贺榆向狮子狗轻轻地挝了一掌,然后拿起搪瓷盆盖,将肉馅盖严,放进了冰箱里。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完,贺榆这才坐下来,拿出纸和笔,准备给女儿翁怡心留下一封信。
“你说的那个诊所在什么地方?咱们往哪儿走?”翁行天一边开车一边问桑乐。
桑乐说,“你就开吧,该拐弯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能感觉到,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翁行天看了看桑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地层断裂了,还是深海海啸了?“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桑乐将身子依赖地靠过来,“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让你陪陪我……”
那语调真挚得几近痛切,凉凉的脸颊挨在了翁行天的胡子上。吉普车晃了晃,差点儿上了人行道。
翁行天心甘情愿地听命于桑乐,他了解他自己,他无法拒绝青春和美丽。拐了几个路口之后,吉普车上了花园路。一直向北,向北,驶出了市区。
“乐,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个诊所,是郊区农民开的。”翁行天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打趣儿说,“唔唔唔,我明白我明白,那是一个满山转着采药的张仲景,一个游荡江湖的华佗。”
桑乐摇摇头,她用手一指说,“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那是北郊动物园。
吉普车停稳后,桑乐跳下来,直奔门前的水果店。香蕉,苹果,糕点,她买了一提袋。
翁行天不解地说,“怎么回事,乐,你就是想让我来这儿啊?”
“对呀,我就是想让你陪我看朋友,一个老朋友。”
桑乐带着翁行天向狮虎山和猩猩馆那边走,她一边走,一边给翁行天讲猩猩的家事。于是,翁行天就知道了那边的猩猩馆里有“苦苦”“贤贤”和它们的孩子这样一家人,知道了后来鸠占鹊巢的“帅哥”,知道了如今“苦苦”独处的可怜和孤寂。
翁行天留意到,桑乐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投入,然而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却是游离的。仿佛在一种表层的背后,还隐着另一种深层的东西。翁行天暗暗诧异,这姑娘何以会对猩猩的一家如此感兴趣?而且对那个“苦苦”,显然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走过狮虎山,接近猩猩馆的时候,桑乐忽然加快了脚步,显得有些急切,有些迫不及待。跟着桑乐来到猩猩馆的那个铁笼隔间前,翁行天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家伙躺卧在铁笼隔间里。那黑猩猩脊背对人,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喂,‘苦苦’,‘苦苦’,我来看你了。”桑乐手里晃动苹果,亲切地叫着。
那脊背毫无反应。
翁行天也跟着喊,“哎,哎,醒醒,醒醒啊。”
桑乐又喊了几声之后,疑惑地说,“怎么,它病了么?“
“瞧,我会让它起来。”
翁行天拿起一个香蕉,透过铁笼缝略微一瞄,然后掷了进去。香蕉准准地掷在那黑猩猩的后脑勺上。“呜噜噜——”那黑色的脊背发出一串低沉的咆哮,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了身子。
翁行天和桑乐顿时怔住了。他们面对的那张脸看上去有几分狰狞,有几分可怕,有几分丑恶,还有几分可怜。之所以给人留下这种印象是因为那双眼睛。严格地说,那不应该再算是眼睛,而只是两个窟窿。窟窿里像是被啄过,被捣过,被挖过,被烙过……光滑的地方已然是一无所有的洁净,残存之处却带着累累赘赘的肮脏。嫩红的新鲜俨如仍旧在滴血,而黑黢黢的陈旧却疑似焦结的硬痂了。
“它不是!——”桑乐失声喊。
“呜噜噜——”双目已眇的黑猩猩又是一声长嗥,像是咆哮,又像是哀鸣。
桑乐手一松,提袋里的水果滚在了地上。
“走吧,咱们走。”翁行天捡起水果袋,揽着桑乐的肩膀,一起离开了这里。
桑乐似乎受了惊吓,她望着翁行天,嘴里喃喃地说,“它不是,怎么回事?它真的不是——”
“唔唔,知道了,它不是‘苦苦’,不是。”翁行天小心地抚摸着她的手。
狭小的铁笼隔间旁边就是宽敞的猩猩乐园,绿树、假山石、水池、沙堆,看上去恬静而又惬意。那个老饲养员在向水池旁边的不锈钢盆里放食物,母猩猩“贤贤”慢慢地走过去了,这个温婉的小母亲,她挺着肚子,一脸的祥和,一脸的幸福。像流星一样窜上来的是两只调皮的小猩猩,它们抢夺着食品,尖叫着,追逐着。“贤贤”无为而治,视而不见,俨然一副慈母的样子。严父冲上来了,他摇晃着魁伟的身体,奇长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威严的低吼。小猩猩们顿时停止打闹,乖乖地望着它。它走过去,在食品盆里挑了一个苹果,然后就从食品盆边让开。于是,小猩猩们也依次上前,各自取了食物,偎在它的身上呱呱地啃。�
“哎,‘苦苦’,‘苦苦’!”桑乐兴高采烈地向那只雄猩猩招手。
那雄猩猩望了望桑乐,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一前一后地晃晃身子,权做打了招呼。桑乐把一个肥大的香蕉高高地扬起,希图引它过来。它显然并无兴趣,依旧啃着它的苹果,怡然自得地任由小猩猩们和它耳鬓厮磨。
“喂,它就是‘苦苦’啊?“翁行天揶揄地笑,“啊,我明白了,刚才那位笼子里的伤兵想必是‘帅哥’喽。”
“嗯,”桑乐点点头,她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饲养员早已与桑乐相熟,等他料理完猩猩馆的那些杂事,桑乐就上前和他搭讪。那老头子平时也难得有人聊天,于是就有滋有味地把猩猩们的事儿讲了一遍。
原来,“苦苦”独自在铁笼隔间里关久了,渐渐显得精神萎靡,不爱活动,不思吃喝,体重下降了许多。上面担心这样下去,它会病倒。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试试把它放回去。
刚开始的时候,“苦苦”和“帅哥”各自在脖子上都套了铁链,以那铁链的长度做半径划出的圆弧能够让它们彼此相近,却不至于相交。这样,当两只雄猩猩相逢之时,它们可以互相吹胡子瞪眼,却无法动手动脚。
“帅哥”每每不可一世,只要靠近对方,必定叫嚣跳踉,以逞猩威。“苦苦”则完全是一副败军之将不可言勇的老实相,它低眉敛目,弯腰佝背,谦谨恭顺,甘拜下风。眼看着对手已经臣服,“帅哥”渐渐的也就失去了挑战的必要。再与“苦苦”在弧界相遇,“帅哥”也就仅只在喉头深处发出一声重浊的低吼,以确认自己优越居上的地位罢了。
看来两只雄猩猩可以彼此相安无事了,两条铁链也就显得多余,于是便解脱了它们。“苦苦”果然识相,平素总是谨慎独处,从不去和“贤贤”它们套近乎。更有意思的是进食之前,“苦苦”竟会卑躬屈膝地将自己的食物双手捧起,奉给“帅哥”。每当此时,“帅哥”总是趾高气扬地受之不却,仿佛它也懂得吃什么不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形式。
一来二去,敬献者和受之者俨然都已成了习惯,彼此做得都很松弛。
出事那天,老饲养员给它们送的食物里有几个核桃。“苦苦”从食物盆里抓起几个圆鼓鼓的大核桃,捧在自己的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地“呜呜”着。“帅哥”向它走过来了,“苦苦”立刻低眉敛目,缩头缩脑,把献食物的双手举得更高。�
“帅哥”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伸出胳膊去接,眼看着对方的手到了跟前,“苦苦”立刻把自己的手翻转过来,于是那些核桃就晃晃滚滚地落入“帅哥”手中。核桃又圆又滑,要拿稳并不容易,就在“帅哥”留心手中之物的时候,“苦苦”的双手突然像鹰喙般地插入了对方的眼窝里。
在“帅哥”的惨叫声中,“苦苦”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它丢了核桃,却换回了葡萄,两颗滴淌着汁水的血葡萄!
强烈的痛楚使得“帅哥”哀叫不已,它发怒了,它发狂了,它四下冲撞着,用它的长臂胡乱地挥舞,想要狠狠地揍打“苦苦”。可那不过是徒劳罢了,失去了双眼也就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标,它那年轻壮硕的身体变成了“苦苦”攻击的靶子。抓,撕,扯,戳……“苦苦”使出十八般武艺,将郁积多时的心头之恨一并发泄了出来。
在两只雄猩猩生死相搏的惨烈面前,“贤贤”显示出了它的雍容,它的大气。她只管端坐在食物盆前,津津有味地吃那些核桃,梨,苹果……。那些小猩猩则颤颤抖抖地偎着母亲,一边心不在焉地用餐,一边心惊肉跳地接受着它们的早期教育。
要不是老饲养员把它俩分开,“帅哥”或许会被打死了。
从那以后,眇了双目的“帅哥”只要听到身边的动静就会发狂,一狂就会吃亏挨揍,被打得更惨。无奈之下,只好请“帅哥”到铁笼隔间里独居了。
听了这段讲述,桑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眼睛直呆呆地望着天空,久久不语。翁行天看看桑乐的眼睛,他发现对方的那双眸子虽在,然而眸子后面的心神却已游走了。
“桑乐,桑乐。”翁行天轻轻地唤着。
“哦——”桑乐茫然地应答。
“你已经看过你的老朋友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对,对,”桑乐回过神来。
“‘苦苦’,再见,再见。”
桑乐向那猩猩挥着手,把一个香蕉掷了过去。那猩猩懒洋洋地看看她,仅只歪歪头,甚至不屑挪动一下屁股。桑乐暗暗地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以后自己再不会来。
翁行天和桑乐转身离去的时候,铁笼隔间那边传来一阵阵悲愤的嗥叫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走了过去。于是他们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围在那里,开心地哈哈大笑。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帅哥”,它拼命地摇动着铁槛,那副可怕的面孔痉挛般地抖动着,神情中充满了愤怒,失意和绝望。虽然翁行天和桑乐无从得知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使得这眇猩猩如此地冲动。
“喂喂,别叫,别叫。吃点儿东西吧,给——”桑乐温情地说着,她把袋子里剩下的那些水果一一掷了进去。
那猩猩循声扑跌着,似乎愈加恼怒。
“唉。”桑乐深深地叹口气。
翁行天揶揄地说,“我看,‘苦苦’这个名字,应该给它了。”
“啊,你瞧瞧,多残忍。”桑乐长长地舒口气。
翁行天说,“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在自然界,雄性动物之间对于交配权的争夺是最本质的竞争,也是最残酷的竞争。”
“我明白,人也一样,嘻嘻嘻——”
又是那种突然的尖锐的笑。
翁行天不由自主地盯了桑乐一眼。桑乐颈上的那个三叶虫眼睛闪烁不定,嘴角的笑意里也分明带着一丝残忍。
从动物园出来,桑乐没有跟着翁行天回去吃贺榆做的肉合。她说翁行天能陪陪她逛动物园,她已经很满足。她累了,只想回家休息休息。
翁行天开车送完桑乐再转回自己家,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贺榆应该正在睡午觉。翁行天脚步轻轻地站在房门前,他把钥匙慢慢地插进暗锁里。锁心刚刚发出哗哗的响声,房门忽然从里边打开了,让他冷不防地吃了一惊。
脚下有什么在蹭着摩着,是狮子狗。
像墙一样竖在他面前的,是贺榆。
贺榆探着脑袋,不住地向翁行天身后看。
“你看什么呢?”翁行天有些奇怪。
“那姑娘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哦,她说累了,要回家休息。”
贺榆“唉”了一声,似乎有点儿惋惜。
“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这孩子,忙也忙了,连口饭也没让她吃上。”
“以后补吧,有机会。”
夫妻俩边说边进屋,翁行天换了外衣,洗了手,随口说,“你吃过了吧,怎么还没休息。”
“等你们呢,等你们一起吃。”
说着,贺榆进了厨房。
煤气灶上放着平底锅,点火,放油,滋滋拉拉响。等到冒油烟了,贺榆才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包好了的肉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锅里。淋一点儿水,捂上锅盖,于是闷闷的响声就传了出来,仿佛有人被捂着嘴,在里边喘息。贺榆冷冷地笑,喘吧,喘吧,看你还能喘几口气……
吸气声忽然从身后传过来,真确而又切近。贺榆的心极不规则地跳了几下,蓦地回头,看到翁行天正探着身子,抽吸着鼻子笑。
贺榆稳稳神说,“香吗?“
“香。”翁行天像个孩子似的啧啧嘴。
贺榆忽觉心里有一点儿疼,还有一点儿酸楚感。她语调和软地说,“见到医生了?”
“见了。”
“怎么说?“
“老了呗,机能下降呗,让调理调理。”
“怎么没拿药回来?”
“哦,”翁行天顿了顿说,“是,因为配不齐,差了两味。小桑说,下次顺便带过来。”
“噢,是这样。”贺榆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
翁行天就缄默不语了。
贺榆似乎是讨厌有人站在这儿,她挥挥手说,“让开让开,别那么急巴巴地站在这儿看。去那边等着吧,待会儿有你吃的。”
翁行天就从厨房退出来,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油汪汪的黄澄澄的肉合煎好了,层层迭迭地放在大盘子里。稀饭,小菜,筷子,醋碟,一应俱在地摆上了餐桌。贺榆朝着起居室那边喊了一声,“喂,饭好了,这会儿太烫。等凉一凉,咱们一起吃。”翁行天在那边应了声,“噢”,贺榆就折身进了卧室。
等贺榆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装。崭新的白短袖衬衣,崭新的黑绸裤,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光洁整齐,还抹了一层发乳。翁行天见了,脱口说,“哟,这是怎么了?这么快就变了个人儿。”
贺榆轻描淡写地回复说,“那衣服熏上油气了,难闻。”
两人相携着向餐桌那边走,一抬眼,看到狮子狗已经跃了上去。狗鼻子在肉合子上欣喜地嗅了嗅,狗嘴就猝然地将最上面的那个肉合衔住了。
“狮子,不许吃!——”贺榆大喊。那种声色俱厉是从未有过的。
翁行天不解地望望妻子,说了句,“吃就吃嘛,让它吃。”
狮子狗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咬着那个肉合子窜下了桌。�
贺榆出奇得敏捷,她瘸着腿一拐一拐地上前追。狮子狗飞快地倒腾着四条短腿,窜入起居室,安全地躲在了电视柜后面的角落里。
“出来,出来,别吃,别吃!“虽然弯腰勾背的很不容易,贺榆还是勉为其难地做着努力,她拿起掸子向那隐蔽所里戳捣。
狮子狗顽强地坚守着,它把屁股抵在后墙上,嘴巴急急地咬着,吞着。眨眼之间,那个肉合子就下了肚。
贺榆忽然变得平静了,她毫无表情地直起腰,回到了餐桌前。
“唉哟,瞧你,干什么呀,让它吃呗,本来就有它的份。”
贺榆说:“好吧,咱们也吃。”
看着翁行天用筷子夹起一个肉合放进面前的碟子里,贺榆也夹起了另一个。
“蒜呢?”翁行天问。
“哦,忘了。你吃着,我去拿。”贺榆要起身。
“你坐你坐,我去我去。”翁行天起身进了厨房。
那也是老习惯,吃肉合不能没有大蒜瓣。翁行天很利索地剥着蒜瓣,不一会儿就剥出小半碟来。他端着小碟回到餐桌前刚刚坐下,起居室那边忽然传来唁唁的狗叫声。听上去,那声音似乎有点儿凄然。
“咦,那狗怎么了?“翁行天把筷子放下来。
贺榆端坐不语,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古怪。
翁行天再次起身,进了起居室。狮子狗已经不叫了,隐约地能够听到电视柜后面发出的喘息声。翁行天蹲下来看,只见那只狮子狗在地上抽搐着,辗转着,眼神已经散乱,嘴上沾满了肥皂沫一样的呕吐物……
回到餐桌前,翁行天狠狠地盯着贺榆问,“你去看看,那条狗变成什么样子了!”
贺榆毫不退避地说,“还能是什么样?死老鼠样呗。”
“我明白了,”翁行天颤抖着跌坐下来,“你你你,你是要我当老鼠啊……”
贺榆冷冷地笑,“你怕什么?我陪你一起当老鼠。”
说这句话的时候,贺榆嘲弄地弯下腰。因为她的身子向翁行天这边探了过来,所以翁行天闻到了她口中喷出的气息。�
翁行天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他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桑乐口中的气息。那是甜嫩嫩的鲜与新,那是水汪汪的活与生。而此刻,他从贺榆口中嗅到的是死亡之气,这是一种热乎乎的腐沤的气息,像是开了盖的老菜缸。生命从内里衰腐了,小腿是溃破的一个通道,而她的口,是另一个……
翁行天给女儿打电话,“妞,你快回来,家里出事了。”
翁怡心在电话里着急地问,“什么事?”
“你回来吧,回来就知道了。”
翁怡心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她放下电话,立刻就打车赶回家。进了门,只见父亲独自仰在皮沙发上叹气。翁怡心问,“爸,怎么了?”
翁行天向卧室那边呶呶嘴,“问你妈吧,去问你妈妈。”〓�
翁怡心满腹狐疑地推开卧室的门,只见母亲半倚在床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厚窗帘是敞开着的,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照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尊蜡人。
翁怡心颤着声叫了一句,“妈!——”
贺榆就把头微微低下,目光从老花镜的上面透出来,慈祥地应了一声,“哎。”
翁怡心扑上来,抱着母亲说,“妈,你没事吧?“
贺榆笑了笑,“妈没什么事儿,就是狮子死了。”贺榆平静地说,“妈下了药。狮子馋嘴,不该它吃的,它吃了。”
贺榆不慌不忙地讲起来,她讲了怎么拌的肉馅,怎么等着老头子回来,狮子狗又怎么跳上桌,咬了一个肉合子就跑……�
翁怡心痛苦地摇着贺榆说,“妈,你怎么能这样?”
“孩子,妈怎么能不这样?“贺榆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说,“你说说,咱们家一向过得好不好?”
“嗯,好。”
“我和你爸爸,那是实实在在地真好过呀。”
翁怡心看到母亲那双枯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眸子里像涌出了活水一样闪着光。一种很深很远的光。
“妈,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呢,曾经好过也就行了。”贺榆把目光收回来说,“你爸爸要是再活下去,会让咱们都跟着他出丑的!“
母亲仿佛是在庄严地发布着一个预言。
“不不不——”
翁怡心连连摇头,然而她的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无奈的真实。
“妈已经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过,”贺榆决然地说,“我们反正已经活够了,你和晓强就体体面面地继续活着吧。我迟早是要和你爸爸一起去的,为了孩子好,为了这个家好,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爸好。”
“妈,爸爸能改。”
“不不不,我太了解你爸爸了。那是本性,这老头子改不掉。这一次,晓强已经割了腕,下一回,不知道那孩子又会做什么。只要老头子还和小桑来往,你就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贺榆说完,从枕下拿出个信封来,“妞,你看看,遗嘱妈都写好了。我呢,不堪病痛长期折磨,自愿选择离开人世。你爸爸呢,舍不得恩爱一辈子的老伴儿,陪我一起走了。”贺榆嘲弄般地笑了笑,“你瞧瞧,老两口多好哇,活着是夫妻,死了也是。你要记住,要把我和你爸爸一起烧,烧完了还要装在一个盒子里。”
翁怡心听得心里发寒,她打个噤说,“别吓人了,妈。幸亏有那条狗,幸亏你没弄成。”
贺榆从从容容地说,“还有下一次呢,孩子,还有下一次。得着机会,我再做。我们会一起死的,我知道……”
说完这些,贺榆仿佛将气力已经用尽。她把身体往床背上靠去,接着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翁怡心起身,把床边的毛巾被抖开,搭在母亲的身上。她站在那里,将母亲细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才轻轻地掩上门,慢慢走了出去。
听到女儿走过来的脚步声,翁行天从皮沙发上直起身。他拍拍身边长沙发的空位置,示意女儿落座。
翁怡心没有坐下,她站在那里说,“爸,你走吧。你还是走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