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果然-最后的拍拖

听到家里的门铃响,翁行天去开门。看到是桑乐,翁行天怔住了。桑乐没有打电话说她要来,翁行天也没有打电话说去接她,桑乐的登门就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了。

“这种时候,你还来干什么?“翁行天压低嗓音说,他的身体很自然地挡在那儿。

“给我的病人治腿呀。”桑乐若无其事地回答。

“唉,你还怕没事啊。”

“我们有什么事儿吗?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呀。”

桑乐嘲讽般地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怨。于是翁行天敏感地想到,那一天因为杜晓强的出现,他和她其实并没有做成什么事。

“今天该给我的病人治腿了,我要是不来,倒是有事儿了。”桑乐说。

翁行天把身体让开,桑乐却猝然地扑上来,紧紧地拥住了他。“我好想见你,想见你!要是不见见你,我就,支持不住了……”

贴上来的身体异常地绵软,仿佛抽去了筋骨。一重一软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传过来,还伴着一串清亮的铃铛声。翁行天刚刚将桑乐推开,贺榆和她的狮子狗就出现了。狮子狗摇头摆尾,一跃一跃地摆出个要扑上来的架势。贺榆则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把目光定定地投过来。那神情就像科学考察队员亲眼看到了尼斯湖里的怪兽。

翁行天紧张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左胸口发酸发沉,大概又是心肌缺血,他想,镇静点儿,镇静。

“你好,姥姥,我来了,我来给你换药。”桑乐笑嘻嘻地跑过去,亲热地搀住贺榆的手臂。

“哦,哦。你看看这孩子,多操心我的事儿。”贺榆只是怔了怔,旋即便若无其事地让桑乐扶着向卧室那边走。

翁行天舒口气,心区附近好像松弛了一点儿。

“怎么,胸口又发闷了?”贺榆并没有回头,但是却仿佛听到了舒气声,看到了翁行天面部的神情。

“有一点儿,还好。”翁行天说。

贺榆回到卧室的床上靠坐着,由桑乐察看腿上的疮口。狮子狗就伏在贺榆的腿边,眼睛警觉地盯着桑乐手里的灸条。灸条燃亮的瞬间,狮子狗大叫起来,那情形好像在抗议桑乐向它的主人开了枪。灸条端顶的火光躁动了—下,然后平静地沤起烟,狮子狗这才随之静了下来。

桑乐一边用灸条对准穴道,一边接着方才他们夫妻的话题说:“胸口发闷是不心肌缺血呀?我有个偏方,可以试一试。附子、肉桂和蟾酥,用这三味药煎水喝,能强心。”

“哦?——”贺榆显得挺感兴趣。

“附子是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子根,性味辛热,它含的乌头生物碱强心作用很明显。肉桂呢,是樟科植物肉桂树的干树皮,它能除积冷,通血脉。再就是蟾酥了,那是癞蛤蟆身上分泌的东西,耳后腺,皮肤腺,刮下来晒干。解毒,消肿,强心,嘻嘻,那可不敢喝多……”

桑乐目光灼灼,滔滔不绝。谈起这些药,她似乎有点儿煞不住车。

她这是怎么了?翁行天带着隐隐的忧虑暗暗地想,她太亢奋了,这个捉摸不定的女孩,她就像结构不稳定的地层,随时都可能发生断裂。这儿突然拱起来,那儿忽然陷下去。她会的,一定会……

做完灸疗,再给贺榆换完药,桑乐到洗脸间去洗手。翁行天跟了进去。

“乐,你今天话真多。”翁行天语气沉缓。

“是吗?“桑乐不以为然地仰起脸。

“谈起那些中药的时候,你简直是——”

“哎哎,她要真是给你熬了,你可是不敢喝呀。”

“为什么?”

“嘻嘻嘻,会要你的命!——”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声,翁行天觉得有些悚然。

“巴嗒巴嗒”的,贺榆走了进来。

“谈什么呀,这么高兴?“贺榆狐疑地盯着桑乐。

“没谈什么。”桑乐把目光迎过去。

贺榆的目光就移到了翁行天的脸上。

“唔,是这样的。我说,如果没有蟾酥怎么办?她说,蛤蚧就是整个入药的,你也可以把癞蛤蟆直接煮进去。”

“哈哈哈!——”桑乐笑得流出了泪。

贺榆说:“妞,你对中药挺在行。”

“还知道一点儿吧。”

“那姥姥想问问你,中药里有什么壮阳的药?”

“壮阳?”

“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头子呀,早几年那东西就不行啦!“

贺榆是用目光盯着桑乐说这句话的。贺榆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有几分刻毒,还有几分残忍。

吕藻说:“桑乐,我陪你到市二院吧。”

桑乐的心极不规则地跳了几下,“怎么,有消息了?”

吕藻说,“我姨妈打电话说,你父亲当年的病历找到了。”

桑乐傻傻地愣在那儿,然后蓦地笑出了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十几年了,她不是没有到那儿打问过,却总是毫无结果。桑乐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吕藻的胳膊,摇了又摇。吕藻连连说,“瞧你瞧你,这算什么,谁让我姨妈就在二院呢。”

两人赶到市二院去,吕藻的姨妈早在医政科等着了。望着那个厚实的大牛皮纸病历袋,望着病历袋上写着的“桑绍龙”三个字,桑乐的眼圈当下就红了。仿佛还有属于父亲的一部分什么就在里边,桑乐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爸”,然后两手颤抖着把封袋打开。

因为桑乐表情沉重,所以吕藻在旁边也就跟着沉重。因为外甥难受,因为外甥带来的这个漂亮女孩子难受,当姨妈的也就陪着做出难受的样子。

那几页病历纸发黄发脆,有点儿像出土文物了。桑乐像在考古一样,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嘻嘻嘻——”她忽然尖锐地笑起来。

吕藻的姨妈怔住了,她愕然地望望桑乐,然后把目光投向吕藻。

吕藻在旁边提醒说,“桑乐——”

桑乐于是回过神,敛了笑。

“我能拿走吗?”桑乐将病历袋扬了扬,然后就紧紧地抱住。那样子,似乎是怕谁来抢走。

“当然当然。”吕藻代为回答。

吕藻的姨妈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出了医院大门,该骑着自行车走了,桑乐却站在那儿,把病历袋再次打开。那几行字好像总也看不够,那几行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深度昏迷,呕吐,面白肢冷,心动过速……血压……心率……”,“心脏猝死”。

颈下的三叶虫眼睛晃了晃,它看到了?对,是在路医生的那本《中医药物学》里。

桑乐愣愣地站在那儿出神,吕藻说:“桑乐,桑乐,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桑乐掩饰说,“可能是因为看到我爸当年的死亡病历,心里难受吧。”

吕藻关切地安慰她:“已经是那么久远的往事,我想应该让它平复了。”

“你是个好人。”桑乐苦笑着抠了抠吕藻的手心。

“嗯,好人。”

“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吕藻不放心,“好人想陪你一起去。”

“对不起,我要办的是一件不能让人陪的事,这件事只能由我自己去做。”桑乐解释说,“今天你已经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有机会,我一定要谢谢你。”

吕藻说,“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谢’字吗?”

桑乐认真地说,“不,这件事是要谢的。今天我先欠着你,以后再补吧。”

于是,桑乐和吕藻在医院的大门口分手了。

桑乐独自去了路金哲的诊所。

位于纬二路上的“路金哲中医诊所”很安静,或许是因为正值中午,人们都在用餐,所以没有什么人来应诊。那张用来给病人号脉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洁白的泡沫饭盒,路金哲埋首其上,正把一次性木筷伸过去,要夹住留在盒底的那个红烧鸡块。几乎看不到残存的米粒了,孤零零的鸡块看上去很精彩,它属于大腿稍稍靠下的那个部位。把最好吃的留在最后吃,是这位用餐人的习惯。

看到桑乐进来,路金哲欣喜地抬起头说:“哦,乐乐,你来了。吃饭没有?“桑乐只是笑了笑,路金哲下意识地夹起饭盒里的鸡块说,“这盒饭挺不错,是隔壁快餐店卖的,我去给你买一盒。”

桑乐摇摇头。

路金哲赶忙说,“哦,对,你喜欢吃面食。我知道有一家饭馆做的面食最有味道,‘居家乐’。不远,走过这个街口,往右拐,碰到十字路口,再往右。”

路金哲绝非客套,语气和神情都很认真。

桑乐淡淡地说,“这会儿没心思,这会儿不想吃。”

“唉,你这孩子,”路金哲叹口气,“生活要规律,规律了才能身体好。”

又是那种既深又沉的叹气声,让人想起幽暗的老井,阴凉、潮湿。一只手顺势伸了过来,在桑乐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便留恋在那里。异样的濡热透下来,让桑乐不堪承受。她晃了晃肩,将那只手摆脱了。

路金哲觉出无趣,他又“唉”地叹口气说,“是来拿灸条和膏药的吧?喏,都在这儿。”

“路叔叔,我是来还书的。这本书我想应该还你了。”桑乐说着打开书包,取出了那本《中医药物学》。

“不急不急,看吧看吧,只要你感兴趣。”

很旧很厚的书,很重地放下来,“咚”地响了一声。

“路叔叔,对不起。这书我借的时候是完整的,可是现在少了两页。”桑乐把书打开来,一处一处地指给路金哲看。

路金哲不在意地扫了两眼,“哎哟,算什么呀,没关系,没关系。”

“因为我对这两页上的内容很感兴趣,当时读到的时候,顺手做了笔记。你看这个,附子,为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加工品,辛,大热,有毒。功能主治,寒湿痹痛,阳虚水肿,心力衰竭,慢性肾炎水肿……”

“对,对、对。”路金哲不住地点头。

“还有,少了的这一页,本来有这些内容。蟾酥,别名蟾蜍眉酥,蟾皮……干蟾酥呈扁圆形或薄片状,表面光亮,半透明,有的略有皱纹……功能主治,解毒,消肿,强心,止痛……需凭医师处方,不能超剂量供应……”

“哦,不错不错,你记得不错。”路金哲满意地笑了。

“路叔叔,要不要我把缺失的这两页内容给你补上去?”桑乐眯起眼。

“不必不必。”

“你这儿有没有附子和蟾酥?我想看看实物。”

“当然,当然。”路金哲很高兴,他觉得桑乐很好学。

路金哲挑开门帘,将桑乐领进加工药材的内室。“瞧,这就是附子。这块圆锥形的叫盐附子,它是用整块的泥附子泡在盐卤里制成的。这种黑褐色的纵切片叫黑顺片,切片均匀颜色乌黑没有裂缝者为佳。再看这种,白附片。它不像黑顺片那样用红糖炒制过,它是蒸熟晾干以后,用硫磺熏制的……”�

桑乐忽然打了个呃,似乎要呕吐。

“你怎么?“路金哲停顿下来。

“没什么,我是想知道一下,附子中毒是什么症状。”

“附子中毒嘛,”路金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病人会觉得唇舌发麻脸色发白四肢发冷。”

“噢——”桑乐做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那蟾酥呢?”

“瞧,这就是蟾酥。这种是片酥,它是把蟾蜍的耳后腺液刮在玻璃片上,摊成薄膜晾干而成的。这种呢。是棋子酥。把腺液摊成又小又薄的圆饼形,然后放在油纸上晒干就成了。”

“蟾酥中毒是什么症状?“

“它的强心作用和西药的洋地黄很相象,心跳急剧加快,尿频尿多,有点儿像心脏病……”

“唔——”桑乐装作刚刚知晓的样子,刨根问底道,“如果附子与蟾酥合用中毒呢?”

“……”路金哲猝不及防,竟一时无话。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着,她狠狠地盯了路金哲一眼,然后打开书包,拿出了几张纸。“路叔叔,你看看,附子和蟾酥大剂量合用中毒,是不是这种症状呀?“

桑乐带来的那些纸像晾晒的蟾酥一样摊开在桌子上,路金哲勾下头,仔细地看。桑绍龙!——这是桑乐父亲的病历。�

“……深度昏迷,呕吐,面白肢冷,心动过速……血压……心率……”,“心脏猝死……”

路金哲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显得有点儿惊慌失色,他鼻头上那些微红的血管似乎变得更鲜艳更明亮了。

“乐乐,你想得太多了,你想到哪儿去了?”

桑乐高声叫着,“路叔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梦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老是梦见我父亲,梦见他端起汤碗喝中药的样子!”

路金哲却把声音压低了说,“乐乐,你需要安静点儿,安静。”

他伸出手,想拿起那几页纸,再仔细看看。桑乐却敏捷地一拢,把那几页纸拢到了她自己的手里。

“路叔叔,这是很有价值,很难找到的东西。我带来的只是复印件,原件我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桑乐一边把它们收进书包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啦好啦,我该走啦。那本书算是还你了。我再问问你,真的不需要我把撕掉的东西补上去么?”

“……“

路金哲不知所措地摇摇头。那对像小旗一样插在脑袋两边的可笑的招风耳,似乎真的在风中晃。

“其实呢,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明白是谁撕的书了。”桑乐说。

“谁?”

“我母亲。”

“乐乐!——”路金哲像被烫伤一样叫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几近绝望。

桑乐又重重地补了一句,“唔,对了,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母亲旅游去了。前天晚上她打电话,说是明天一早就能回来。”

说完,桑乐转身就走。路金哲伸手想扯住她,“乐乐,你别走,我带你去吃饭,我还有话说。”

“你说是去‘居家乐’面馆吧?我自己会去。”桑乐走到门口站住了,她回头笑笑说,“不远,走过这个街口,往右拐,碰到十字路口,再往右。谢谢你的指点啦。”

等到桑乐的身影消失了,路金哲才发现他的手还在伸着,眼前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亮。那是桑乐脖子上的那只三叶虫眼睛,它还在诡谲地闪闪晃晃。

桑乐当时是带着得胜的心情离开路金哲诊所的,然而短暂的满足之后,她体味到的却是更多的怅惘和空虚。对面的阵营是她不愿与之对垒的阵营,对面出场的对手是她不愿与之作战的对手。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默默地咀嚼了。

第二天上午,桑乐一直心神不定。无论是上课还是做其他事情,桑乐都很难集中精力。尤其是到了十点钟之后,桑乐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母亲什么时候会到学校来?母亲究竟会不会来?——

母亲外出旅游,今天早晨回家。如果她很快就能得到什么消息,那么她现在差不多应该在这儿出现了。

在女生宿舍楼的前面有一个圆形的花坛,桑乐就在花坛边坐着,手里拿着书,做出个看书的样子。她的目光,她的心思却在宿舍楼前的那条甬道上,如果母亲来,桑乐就能在这儿截住她。当桑乐和母亲会面时,桑乐不希望有同宿舍的人在场。

眼看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许多人都去了饭堂。桑乐瞧见吕藻拿着饭盒往女生宿舍楼这边走,她正想起身避一避,吕藻眼尖,远远地扬起饭盒喊,“桑乐——”

桑乐只得应了一声。

吕藻走过来说,“该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桑乐说,“有点儿事儿,你先去吧。”

吕藻却挨着她坐下来,“乐乐,你信不信那句话,事情压在一个人的心上很重,如果说给另一个人听,就会轻一半。”

“我没什么事情呀?”

“不对吧。听说,杜晓强出事了。”

“是嘛,你这么关心他呀?“桑乐笑眯眯的,做出诧异的样子来。

吕藻摇摇头,认真地说:“还有,那天咱们在医院拿到你父亲的病历之后,你又去办了什么事?”

“哎哟,”桑乐敛了笑,“我说呀,你关心的是不是太多了?“

“你让人不放心,真的,不放心。”吕藻忧郁地说,“我能感觉到,你的负担很重。我只是想,帮帮你。”

一种温柔犹如月影一样浮上桑乐的面颊,她望着吕藻轻轻地说,“可是你帮不上忙,我的小朋友。”

吕藻再要说什么,桑乐却忽然向什么地方看了一下,然后就偏转了头。极度的失望使桑乐的脸色陡然暗淡下来,犹如寂灭的灰烬。

那是母亲!摇摇曳曳的长裙,圆圆鼓鼓的身躯,丰满得好像一只从藤叶间坠出来的熟透了的荀瓜。

“小乐,小乐!——”母亲看见了女儿,她急切地招着手。�

“妈,你回来了。”桑乐站起身,淡淡地说。

“今天早上,七点半钟。”母亲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桑乐闭上了眼睛,她想象着七点半钟到眼下这段时间里,母亲可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哟,小乐,你的手这么凉?”母亲惊奇地说。

桑乐睁开眼睛,把手抽了回来。“妈,怎么这时候到学校来了?”

母亲顿了顿说,“妈想你了,妈来看看你。”母亲望一眼站在女儿身边的吕藻,又说道,“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妈带你们上街吃。”

桑乐说,“吃过了,我们刚吃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吕藻使眼色。

吕藻只好点头,“哎,哎,是的,阿姨,我们刚吃过。”

母亲变了口吻,用一种家长的语气说,“小乐,跟我一起回家,妈还有别的事儿。”

“不行,我们也有急事儿,”桑乐指指吕藻说,“你看他就是来找我的,我们这就走。”

吕藻在旁边一迭连声地说,“是啊,是是是。”

母亲的语气又软下来,“孩子,妈真是想你了。今天晚上能回家吗?”

“不回,”桑乐说,“等星期天吧。我们有演出任务,这几天学校有排练活动,不信,你问问我们同学。”

“没错,没错。”吕藻在旁边比划着弹琴唱歌的样子。

桑乐扯了扯吕藻,然后对母亲说:“妈,我们得走了。”

“孩子,你今天真的不回去呀?“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

“真的不回去。”桑乐不容置疑地回答。

母女俩就此分手了。

吕藻被桑乐扯着离开花坛,他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首,看着桑乐母亲那踽踽独行的背影。

“喂,你怎么这样对待你妈妈?”吕藻说。

“你别管,这不关你的事。”桑乐不耐烦地皱着眉。

吕藻只好耸耸肩,噤了声。

桑乐带着他,向学院的后门走。吕藻说,“干嘛干嘛,食堂在那边。”

桑乐说,“不想吃食堂的饭,想到后街吃凉皮儿。”

学院后街上的“芳洁小吃”店是两个姑娘合开的饭铺,常去的食客也几乎都是些女生。吕藻跟着桑乐走进去的时候,那些女生们相继抬头,她们望望吕藻,再望望桑乐,然后就叽叽喳喳地开起麻雀会。吕藻早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桑乐最近也风起云走的,自然免不了让女生们议论。

吕藻要了一份凉皮儿,三份担担面。凉皮儿是给桑乐的,担担面留着自己享用。吕藻其实有点儿怕辣,而且辛辣对于吕藻唱歌的嗓子多有不利,可是此时也只有尽力克服了。�

桑乐自己说是要来吃凉皮儿,然而坐下来却没有一点儿要吃的意思。一双筷子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就是不往嘴里放。吕藻心里想,唉哟,瞧她心事重的,该怎么给她开解开解才好。

于是,吕藻就说,“桑乐,有些事情,其实不怪你。”

桑乐回回神说,“嗯,什么事情?”

“那个姓杜的英雄,在自己的手腕上放血呀。”

“嗒——”木筷子使劲儿戳了一下,把几根无辜的凉皮儿罚到了桌子上。

唔,恼了,恼了。怪自己,怪自己,没有叨到点子上。吕藻心里忖着,于是他像犯了错误一样低下头不再说话,只管往嘴里扒着担担面。

两人面前的小桌子很静很闷了,只听到吕藻吃辣了之后的哈气声。

桑乐忽然开口说,“哎,吕藻,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

“可笑可笑,这是幼儿园小朋友回答的问题嘛。”吕藻故意挺挺胸直直腰,就像小朋友在小板凳上坐直了,要回答阿姨的问题。

桑乐目光灼灼地等着他回答,看得出来,桑乐是认真的。

吕藻想了一下,回答说:“在感情上嘛在生活中嘛,是更喜欢妈妈的。”

“噢,你是亲妈派。”桑乐说。

“可是在精神上,更亲近的是父亲。父亲是孩子们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尤其是对于男孩子。”

“不,对女孩子来说,也一样。”

桑乐忽然推开碗,从桌前站起来。

“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吕藻觉得奇怪,“喂喂,刚才你不是对你母亲说,你不回去嘛。”

桑乐怔怔地说着,“不,我要回。”径自往外走。

吕藻跟在后面提醒着,“你别忘了,下午还有课。”

桑乐走得更快,走得更坚决。她的嘴里好像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的目光似乎在瞧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她是那样的一种神态和举止:仿佛心已浮远,仿佛魂已出窍了。

“桑乐,桑乐,”吕藻忧心忡忡地跨上一步,挡在她的面前。“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桑乐回过神来,默默地握握吕藻的手。

吕藻感觉到对方的手异样的潮热,异样的软弱。

就这样,桑乐带着吕藻来到了位于老城区她家的那个小院前。仲夏的午后,阳光毒辣,人们慵于午休,四下里静得出奇。葡萄藤在小院的门头下遮出一片浓荫,桑乐带着吕藻钻了进去。

褪了色的门侧框上有一个圆形的门铃,桑乐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然后才抬手按下去。

铃响了好一阵,小院里没有回应。

“果然,果然——”,桑乐喃喃自语。

“果然什么?”吕藻问。

桑乐没有答话,她拿出钥匙,开了院门。家里果然没有人,母亲果然呆不住,桑乐能猜到母亲去了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

起居室的茶几上零乱地放着洗漱用品和几个宾馆用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洗发液什么的。沙发上随手丢着写有旅游团名称的简易凉帽,旅行袋,折扇,土特产和小食品……�母亲显然无心收拾这些东西,她在家里呆不住,她的心思在哪里?

“你们家挺——安静。”吕藻搓着手,四下打量着。他只能找出“安静”这个词来褒奖桑乐的家,他想寻一块场地以安置他的屁股。

“请,坐这儿吧。”桑乐顺手拉过一张木椅,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筒饮料,打开给吕藻。

“谢谢。你坐,你也坐。”

“不了,你先歇歇,我到那边去一下。”

桑乐丢下吕藻,迫不及待地去了她自己的房间。桑乐一眼就发现了书架的变化,最上面格层中的几本厚书改变了位置,显然有人动过。床头柜里放着桑乐的相册和一些零碎物品,也被翻得颠三倒四。桑乐再打开壁柜,把目光投向搁架上放着的那只棕黄色的牛皮箱。这个父亲留下的遗物静静地躺着,看上去似乎不曾受过什么打扰。桑乐把皮箱拿出来,放在她的单人床上,然后将手伸进箱盖外面的夹层里。桑乐的指尖在终极的地方触到了凉沁沁的小钥匙,它还在那儿,似乎也不曾被人动过。

桑乐用这把钥匙打开了皮箱。

它不见了!那个陈旧得像文物一样的厚牛皮纸袋,那个装着父亲魂魄的死亡病历。

嘿嘿,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底冷冷地笑,她果然动了,果然!

其实,桑乐是有意把那病历放在这儿的;

其实,桑乐是有意对路金哲说,“原件收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桑乐失神地用手抚弄着箱子里那个柔软的小绒帽,抚着绒帽里裹着的那个核桃木的相框。抚摸父亲的感觉若有若无地在手指间粘着,让她困惑,让她迷惘。

她恨恨地想,她一直以为这里藏着的秘密仅只属于她,其实,她一直是在母亲的掌握里,她一直是在母亲的监视里,她并没有躲开母亲那无处不在的目光。

她本该想到,这只属于父亲的牛皮箱,自然也属于母亲,母亲理所当然地会拥有另一把钥匙。

莫名的愤懑冲决而起,桑乐掉头进了母亲的卧室。

母亲的床头边上摆着那只四平八稳的旧樟木箱,老式的箱架犹如囚笼似的围箍着它。箱锁也是老式的,趴在那里好像一只睡了几十年的肥慵的蟾蜍。桑乐上前用手扯了一下,那蟾蜍纹丝不动。桑乐转身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翻,翻出一串旧钥匙,便拿来逐一试开。这边正试着,吕藻在起居室那边轻轻喊起来,“桑乐,桑乐?——”桑乐应着“哎哎哎,就来就来”,心急之下,竟将钥匙断在了蟾蜍的肚子里。她索性拿把剪刀来撬,“嘎”地一声,肥蟾蜍脱开了。

那是一口漾着樟木香气的深坛,淹着许多母亲的陈年旧物。一件杏黄色的连衣裙,是那种当年流行过的又软又薄的棉绸料,领口袖口和裙褶上缀着白色的饰边。小小巧巧的紧身裙衫,皱了,黄了,却是地道的真丝杭纺。毛呢短大衣,表层的绒毛已经褪去,裸露着经经纬纬,裸露着那个年代的粗,那个年代的糙。猩红色的毛衣,猩红色的毛围巾,将火凝固在了那里,将年轻凝固在了那里……

桑乐翻弄着母亲那带着樟木味儿的青春,一个硬硬的东西忽然硌住了她的手。那是一个旧笔记本的早已老化的大塑料皮,里边夹着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嫩柳春水旁的年轻,小山软雪上的靓丽……还有,还有,三个人的合影。这是幸福的母亲,这是扎着冲天辫儿的桑乐,这是,路金哲!——

桑乐眼前蓦地一黑,身不由己地歪倒下去,脑袋在箱架上“咚”地撞响了。

吕藻在起居室那边听到了响声。“桑乐,桑乐”,他一边喊着,一边急急地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