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晴不知道梦是什么,她晚上从不做梦。仅只听人说梦就觉得挺有趣,梦里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真想不可思议一回。
朦胧中,林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犹如新嫁娘的红盖头一般蒙住了她。随后,有凉凉的东西在脖子上滑过,似乎是金属感的项链。林晴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欣喜地想,梦来了,梦来了……她睁开眼睛,伸手去摸,这才发现蒙在她头上的是一件没有织完的又厚又大的毛衣,而那凉凉的东西原来是织毛衣的衣针。
就在梦境消失,让她感到沮丧的时候,上铺又颤颤摇摇地晃动起来。又是桑乐,又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出去与情人幽会……。大约是因为欲梦不成,心里着恼的缘故,林晴悻悻地望着桑乐的背影,又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浓郁的树影使得夏夜显得格外幽静和隐秘,借着宿舍区暗淡的灯光,林晴看到桑乐在甬道边斜斜地一拐,钻入了旁边的树影里。往那边走不远就是学院高大的院墙,僻静的院墙根儿总是和乱草、碎砖石、怪模怪样的昆虫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即使是白天,这种地方也没有什么人会去光顾。桑乐到那儿去干什么?林晴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一个火柴盒式样的小水泥房子出现了,小房子是校园清洁工用来放置杂物的,它只有三面墙,另一面借用了院墙。林晴看到桑乐身子一闪,钻进了小屋。哇,真是幽会的好地方,林晴紧张地想,桑乐和她的情人,会在这里做爱吗?
林晴并不想充当猎手去捉住什么,然而看一看什么却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不能弄出响声,不能惊飞了鸳鸯,林晴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那小房子靠近。忽然,她听到了呻吟声,听到了喘息声,是那种男女进入激情境界后自我陶醉的声音,林晴轰地一下子被点燃了,腔子里的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来。
眼前幻化出那种有声有色的裸体表演,于是她的神志就飘飘忽忽,视觉也变得迷离了。她像铁屑一样乖乖地循着磁力线游动,终于贴在了门框边。
哦,天!小屋的门居然是开着的。
夏夜的月光透进来,小屋里的一切都朦胧地显露着。就在房间中央的位置上摆着半张旧乒乓球台案,在那台案上赫然地躺着一个人!
是的,仅仅是一个人。没有男人,有的只是桑乐自己。桑乐仰卧在案子上,辗转翻拧,嘴里不停地发出呻吟声和喘息声……
林晴吃惊地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梦,游!——
林晴忽然想起这个词,林晴听说过梦游,在她的意识里,梦游这个词似乎是与闹鬼什么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如此一来,眼前的小屋就显出了可怕,无边的黑夜就显出了可怕,在黑夜里梦游至此的桑乐也同样地可怕。
“啊!——”林晴忍不住尖叫起来。
台案上,桑乐忽然翻坐而起,把脸转向林晴这边。暗淡的月色里,桑乐的眸子直呆呆地亮着,犹如坟地里幽幽的磷光。�
林晴着着实实地吓坏了。“鬼,鬼!——”她失魂丧魄地喊叫着,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林晴的大喊大叫使得桑乐脱离了梦游的状态,当桑乐清醒之后,她自己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坟墓般阴暗的小屋,鬼影幢幢的杂物,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这一切使得桑乐几乎要窒息。她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她凭着一种本能冲出小屋,拼命地跑,跑。忽然,她觉得有谁在地上拖住了她的脚。她怪叫着扑倒在地,额头磕在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流出了粘稠而腥甜的血。
桑乐请了病假,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其实,额头上的伤口仅仅损及皮肤,只不过缝了三针,疼痛的感觉并不十分强烈,让她怯于也懒于露面的还是传言:这个女生梦游!
在这个校园里,她已经成了一本畅销书,人人都想读一读。她已经成了一首流行歌曲,人人都要唱一唱。
桑乐只好决定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封存几天。
走廊里传来了吉他声,那声音浑厚而略带伤感,让人的胸廓禁不住要随之发出谐振。浑厚和伤感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随后,宿舍的房门就像帷幕一样打开,吕藻抱着吉他,用那种登台的姿势站在门边。
“你想干什么?“桑乐没好气地说。
“我想梦游。”吕藻摸摸大胡子,甩甩马尾辫,一本正经地说。
桑乐扑哧一声笑了,“去去去。”
“真的,怎么才能梦游啊?你能不能教教我。”吕藻走到桑乐的身边坐下来,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
一股温暖传递过来,桑乐感动了。她能领会他的心意。
仿佛要掩饰什么,桑乐把手指伸过去,在吉他上抚了一下。那六根琴弦高高低低地回应着,好心好意地用一阵热闹驱着桑乐的烦恼和寂寞。
“你真的想梦游?”桑乐说。
“真的。我想,梦游一定很酷,—定很浪漫。那感觉应该像吸了可卡因之后唱歌,吃了摇头丸之后跳舞。”
“唔,我的小朋友,你真可爱,”桑乐苦笑着摸了摸吕藻的马尾辫,她的嗓音带着几分沧桑地说,“不是人人都可以梦游的,你得有沉重的东西压在心上,你得有困惑,你得有痛苦。”
听了这话,吕藻用怜惜的目光望着桑乐额头上的伤口说,“桑乐,我很想帮助你。你整天说说笑笑,虽然表面看上去似乎活得很轻松,但是我能感觉到,你有很深很重的东西藏在心里。”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着,“真的嘛,我怎么不知道?”
吕藻没有笑,他皱起眉头说,“真的,我看不透你,其实,人都是很难被看透的。我真琢磨不透,人是怎么回事。”
“是看不透人这种动物,到底是怎么回事。”桑乐说。
“对对对,你想不想听听我写的一首新歌?歌名就叫《看不透》。”吕藻清清嗓子,让吉他轰出一个和弦,然后就唱起来。
“……我怎么能用这世界给我的眼睛,看透这世界?我怎么能用人的这双眼睛,看透人?看不透人世的风起云走,看不透人世的爱恨情仇……”
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痛切笼罩下来,就在那旋律间翻搅着,回旋着。空旷感有了,孤独感有了,桑乐情不自禁地靠向吕藻,她从背后将吕藻环住,把身体紧紧地贴上去。
这时候,她发现两颗心很近很近。
“喂,乐乐,吃饭喽——”走廊里传来杜晓强的声音,那是有意喊给人听的声音,因为他在走廊就听到了桑乐房间里传出的吉他声。
杜晓强就那样一路嚷着,用半边肩膀和屁股顶开房门,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素包子,还有蛋花汤,那都是从学生食堂买来的。
“喂,病号,我给你送饭来了。”
杜晓强把它们往桌子上一摆,然后就在桑乐和吕藻对面的床上坐下。吕藻收起吉他,想站起身,可是桑乐还在背后用双手环着他。
“别走了,一起吃。你瞧,他买了这么多。”桑乐说。
杜晓强都看到了,杜晓强都听到了,可是他没有接桑乐的话茬儿,他甚至也没有向吕藻瞥一眼。杜晓强把目光投向对面上铺桑乐的那张床。
“嘿,这么快,毛衣已经打好了?”
杜晓强像在篮球场上纵身投篮一样,跳起来把胳膊伸了出去。他那颀长的身体舒展开来,显得分外矫健。
那件驼色的毛衣差不多已经成形,身筒打好了,袖子也已完工,只等着缝缀拼合成一体。杜晓强把那毛衣身筒往脑袋上一套,很轻松地就拉了下来。大棒针,大镂花,样式倒挺适合他,长度刚刚好,只是胖了一些。
“喂,吕藻,你瞧怎么样?“杜晓强故意转着身体,让吕藻看。
吕藻看看桑乐,再瞧瞧杜晓强,有点儿艰涩地说:“行,我看挺好。”
杜晓强越发得意,他套着那无袖的毛衣自我顾盼地走动着,嘴里说道:“哎,乐乐,你不是比着我的身子数的针嘛,怎么会打宽了?”
桑乐笑着,一掌拍在他身上,顺手把那毛衣捋了下来。“宽就宽吧,你还不会长胖呀。”
“哟,真是目光远大哎。看不出来,你这么会过日子。”杜晓强逗着趣儿,语气里分明带着一种与桑乐更亲近的优越感。�
吕藻勉强地笑了笑,起身说道,“你们聊吧,我走了。”
杜晓强挺高兴,吕藻走了,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和桑乐一起吃饭了。没想到桑乐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包子和蛋花汤,无精打采地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我想上去歇一会儿。”说完,径自爬到了上铺的床上。
杜晓强想了想,也跟着爬了上去。桑乐盘腿坐着,他也盘起腿挨着桑乐坐。天花板几乎压着他的头,他的背微佝着,这样就显出了一点儿怯生生的样子。
“这样真好。”杜晓强发出感叹。
“怎么好?“
“高高的,像坐在天堂上。”
“像天堂?”
“因为挨着你,这儿就是天堂了。”
杜晓强把身子靠过去,桑乐没有躲,她似乎有点儿感动。�
杜晓强受到了鼓励,他把胳膊伸过去,从肩背后面轻轻地搂住了桑乐。
“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其实,毛衣打胖了打瘦了,我穿着都一样,只要是你打的。”杜晓强把环着对方的右手臂收拢了。
桑乐叹口气,侧过身子用手摸了摸杜晓强的脸。是那种像妈妈似的抚摸。
杜晓强觉得很温暖,于是,他的语气也愈加温暖起来,“听说你的故事了。”
“唔。”
“没看见你到食堂吃饭,我很担心。”
“我会去的,我明天就去。”桑乐说着,把头靠到了杜晓强的肩膀上。
杜晓强心里涌动了一下,他伸长下巴,吻住了桑乐的额头。桑乐缩缩身子,似乎软了下来。于是杜晓强的唇缓缓地向下移,移过眉骨,移过鼻翼,落在了桑乐的双唇上。桑乐先是由他吻,随后便起而应和。桑乐穿的是吊带裙,杜晓强豪放地用手一拂,两根细细的带子就婉约地从肩上滑脱下来。“别。来人了,来人了——”桑乐护卫着。
杜晓强愈加亢奋。或许正因为随时都可能来人,所以仅仅是想一想做爱这个念头,就觉得格外刺激。
“不行,不行!”双人床摇动着,和桑乐一起抗争。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不!——”
杜晓强浑身燥热,他热乎乎地想,桑乐如此不感兴趣,如此地抗拒,一定是刚刚和吕藻做过了。
这个念头甫一闪过,杜晓强就变得有些疯狂。一定要做,一定要做做!似乎只有做了,才能证明吕藻和桑乐方才不曾有事。
一条活泼泼的疼热在鼻梁上倏地窜跳而起,仿佛淋上了又麻又辣又烫的火锅油。杜晓强用手摸了一下,猩红猩红的,是血。
就在这个时候,林晴在食堂用完午饭,回到了宿舍里。
双人床是个小舞台,林晴抬头笑望着舞台上的桑乐和杜晓强。“哟,真对不起,我这就出去。”
“不用了,他这就走。”桑乐冷冷地说。
妈的,怎么会这样?杜晓强沮丧地抓着扶手往下爬。妈的,我这是不是有病啊?……
觉察到自己似乎不太正常,杜晓强意识到他应该暂时摆脱有关桑乐的所有念头。走出女生宿舍楼,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杜晓强伸展双臂,长长地舒口气,然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忘掉桑乐,忘掉!
然而,决定归决定,实行起来却颇有难度。想象中的桑乐和吕藻做爱的情景生动而又鲜活,每每会出现在天花板上,出现在书本中,出现在操场边的树影间,甚至漂浮在稀薄的蛋花汤里。那情形颇像小商品批发市场里那些可疑的即时贴商标,如果需要就能很方便地随处粘贴。
那些念头那些情景在挤压着杜晓强,强迫着杜晓强,使他在每一个最不应该想起桑乐的时候傻想着桑乐,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里窥视着桑乐追踪着桑乐,如此一来,杜晓强就被弄得敏感至极,虚弱至极。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杜晓强占了个先,他得到了机会,和桑乐坐在一起吃他买的排骨饭。于是,整个下午他的心情都很平静。黄昏的时候,他看到桑乐和吕藻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食堂。在享用晚餐的同时,他们俩也头挨头地享用着他们的悄悄话。
犹如被击中了一般,杜晓强觉得他的脑袋变成了一块木头。�
趁着桑乐离开食堂和吕藻短暂分开的时候,杜晓强尾随着跟了上去。
“桑乐!——”
桑乐停下来望着他。
“晚上咱们看电影。”
“哟,对不起。我晚上,要到电教室查资料。”
杜晓强盯着桑乐的眼睛,桑乐的眼波犹如晃动的碎玻璃一样闪烁不定。直觉告诉杜晓强,对方在骗他。杜晓强一时竟说不出话,他的目光落下来,落在桑乐的脖子上。桑乐没有挂戴他送给她的那条金项链,她精美的脖颈上挂着的只是那个粗砺的沾染了几千年风雨的诡谲的眼睛。一阵怆然掠过杜晓强的心,他失神地说:“那条项链,我送给你的,没戴……”
桑乐从容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它很珍贵,是不是?我怕丢了。”
杜晓强嗓子眼儿一阵阵发痒,却什么话也没说。
“拜,我得走了。”桑乐轻松地挥挥手。
看着桑乐急匆匆的背影,杜晓强又怨又痛。电教室?查资料?见鬼!当然当然,今天晚上她是要和吕藻在一起干些什么的。当然当然,那是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商量好的——
昏头胀脑的愤怒里却又带着冷冷的清醒,杜晓强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也知道应该怎么干。
杜晓强没有跟着桑乐去电教室,他抄了个近道,径直去了女生宿舍楼。他在楼外的一排晒衣绳后面守着,衣绳上面的那些衣物是他的掩体,他在掩体后面看到桑乐走进了楼里。他耐心地等着,等着桑乐出来。果然,没过多久,桑乐就换了另一身衣服出现了。一袭飘飘软软的连衣裙,一双厚厚弯弯的松糕凉鞋,这副打扮当然不是要坐在电教室查资料,当然是要出门去约会的喽。
杜晓强为他的神算而感伤而沮丧,同时又为他的神算而自得而兴奋。
他没有跟在桑乐后面,他又抄个近道去了三号车棚。
在此守株的杜晓强果然等到了兔子,他看到桑乐到车棚来推她那辆轻便自行车。随后,杜晓强骑上了他自己的自行车,远远地吊住了桑乐。
在迷离的暮色里,城区的灯光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来,车辆和行人也愈来愈多了。这情形有利于杜晓强的隐匿,但是也让他跟踪起目标来有点儿吃力。他一边紧张地盯着桑乐的背影一边想:桑乐这是要到哪儿去?难道她和吕藻是选了市区里的什么宾馆约会么?
拐了几条大道,然后折到了一条小街上。有汽车在后面变换着近光灯和远光灯,提醒杜晓强让路。杜晓强回身看了看,然后向路边靠去。等那辆汽车驶过,杜晓强再向前望,这才发现桑乐不见了。
这是老城区的一条老街,两旁都是一些老式的平房。杜晓强慢慢地骑着车,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有看到桑乐的影子。老街这么长,桑乐不可能在他给汽车让路的那点儿时间里,就骑出了这条长街吧?杜晓强不甘心,他索性推着自行车,从老街的这一头又慢慢地折了回来。
街两旁的老式平房几乎都有各式各样的院子,杜晓强一家一家地察看着,那情形就像一个认真的小偷在作案之前一丝不苟地踩点儿。
他来到了那个爬满葡萄藤的院墙前,他看到了放在院子里的那辆轻便女车。
院子里树影幢幢,那排平房中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灯光从掩紧的窗帘后面透出来,显得有些晦涩。
那院墙对于杜晓强来说,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进入院子之后,顺着卵石铺就的小甬道慢慢地向窗子那边靠去。他似乎听到说笑声了,尖尖的女声和低低的男声。他犹豫了片刻,他知道他不应该这样跟踪。这样跟踪很没出息。可是,他做不到,他已经身不由己。
离窗子越近,听得越清楚,是那种男女相嬉时的浅吟低唱。虽然早有预感,可是他的脑袋还是轰地炸响了。他明白,此时他应该退出游戏了,可是他居然伸出手,拼命地擂响了窗子。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然而他还在擂。
擂了一会儿,才觉得极端无趣。于是他一屁股坐下来,就坐在窗下浓密的爬墙虎的乱藤里。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会儿,他忽然听到了开门声。他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先探出来的是桑乐的脑袋,她四下张望了一番,便缩了回去。然后就有人从屋内走出来,高高的个头,宽阔的肩膀,——是姥爷!
桑乐从后面追出来,将那件大镂花的驼色毛衣套上他的身体。姥爷伸伸胳膊,抖抖肩膀,笑了,想必是在说,很好,很合适。试穿完了,姥爷再将那毛衣脱下来时,桑乐双臂一攀,吊上了他的脖子,然后两人就像凝固似的吻着、吻着……
杜晓强骇住了,那情形就像在荒坟野地看到大树上吊着一具人尸。杜晓强只觉得浑身发软,几乎失去了思维能力。
当杜晓强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姥爷已经不见了,只有桑乐伫立在门前,久久地望着什么,犹如人间无数风景点上那些似曾相识的望夫石。一种杂色的情绪在杜晓强的心里充胀起来,就在桑乐转身进屋的那一刻,杜晓强腾身跃起,雄壮地跟了进去。
床头有温馨的灯光,床上有拉开的毛巾被,果盘里的几样水果因其过于鲜艳而几近虚假。
站在对面的桑乐很真实。
“是你敲了窗子?“桑乐冷冷地望着他。
“你必须离开他!”是那种“咕咕咕”的声音,专横得犹如一只在挑战的大公鸡。
“我要是不呢?”桑乐笑着在床边坐下来,她拿起一个丰满的橙子,在鼻尖前不住地嗅。
大公鸡哽住了,他不知所措地四下望着。果盘上有一把水果刀,银白色的亚光很诱人。他神经质地一把抓起来,放在了左手腕上。
“你要是不,我就割!”
“你割吧,割呀?——”桑乐美丽地笑着,丰满的橙子在手心里颠来颠去。
橙子的汁水很丰富……杜晓强混乱地想。
一刀杀下去——
血在杜晓强的手腕上蓬蓬勃勃地溅了起来。
电话在凌晨时分突然响了,翁行天敏感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去抓写字台上的子机。他想抢在贺榆前面接这个电话,摆在贺榆床头柜上的那个母机要比子机快几秒钟,他的动作必须快一些。
“谁?”
“爸,”是女儿翁怡心的声音,“我在市一院抢救室,晓强出事了。”
翁行天心里猛地一沉,他还想问什么,女儿却把电话挂断了。
女儿本该说些什么的,但是她什么都没说。直觉,直觉,直觉……,翁行天慌里慌张地穿衣服,过道里一重一轻地响着,贺榆瘸着腿走了进来。
“什么事儿?“女人盯着他。
“没什么,深更半夜的,快睡吧,睡。”翁行天推着妻子。�
“那怎么,你要出去呀?”老妻带着疑问。
“有人得了急病,我得去看看。”翁行天不由分说,将妻子推回了卧室。“你先睡吧,回来我再告诉你。”
翁行天自己开车走了。
他在医院抢救病房的走廊里碰到了女儿,女儿面色憔悴,神情有些恍惚。
翁行天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担心地问,“怡心,告诉爸爸,出了什么事?“
翁怡心将手缩回来,然后闭上眼睛,把身子靠在墙上说,“晓强割腕了……”
“啊?”翁行天愕然了。
女儿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望着父亲说,“晚上,就在桑乐家。”
做父亲的却把眼睛闭上了,他语调缓缓地说,“这孩子,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做父亲的即刻把眼睛睁开来,“是嘛,还不会说话?“
“不,已经脱离危险了。大概,是不想说话吧。”
翁行天叹了口气,他走上几步,推开了急救室的门。
女婿杜选民正守在儿子的病床前,杜选民见进来的是岳父大人,便轻轻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俯身在儿子的枕边说了句“姥爷看你来了”。
翁行天往前挨了挨。忽然间,就像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女婿衣袋里的手机蓦地振出一串铃声来。女婿看了看来电显示,然后向岳父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便悄悄退了出去。�
病房很静,日光灯“滋滋”作响,很像是一种在煎着什么烤着什么的声音。
翁行天在病床前俯下身,抚住了杜晓强的手。那只凉冰冰的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手居然向后抽了抽,似乎想脱开。翁行天迟疑了一下,将他自己的手慢慢地移走了。
“晓强——”他低声地唤着,是那种老人的有些苍凉的声音。
杜晓强沉默着,甚至没有睁一下眼睛。但是,他的眼睫却明显地颤动着,似乎有一些泪光在闪。翁行天不再言语,也不再动,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输血架上的吊袋:那塑料袋子的颜色紫乌乌的,有几分晦暗,有几分透明,犹如存着血腥记忆的琥珀。
翁行天不由自主地浮想起来,臆测着那琥珀可能发生过的事情。
……
“妈!”翁怡心在走廊里叫了一声,翁行天顿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接着,他听到了一重一轻的脚步声,于是他急忙起身走了出去。
贺榆由女儿扶着,已经来到了急救室的门口。
“唔,你来了?”翁行天目光沉沉地望着老妻,“你怎么会想到要来这儿?“
“我是傻瓜呀,我不会给女婿打电话。”
翁行天想起了方才在病房里,女婿的手机的确响过。他刚把目光投向女婿,女婿立刻做出了解释,“是妈打来了电话,我不能不告诉她。”
“唔,是这样,我原来想,先不惊扰你,”翁行天斟酌着用语,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这么晚了,你的腿脚又不方便……”
“哼,你不带我来,我就不会打车呀?”贺榆的语气和目光却是咄咄逼人的。
翁行天淡淡一笑,老妻就擦过他的肩膀,和女儿一起进了抢救室。翁行天略一踌躇,打算也跟进去的,女婿却挨了过来。
“爸——”女婿递上一根烟。
翁行天平时不抽烟,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接住了。这样,他就和女婿一起留在了走廊里。
橘橙色的火光一闪,接着就有蓝灰色的烟袅袅地圈围着他。两人半倚在墙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翁行天的听觉在病房那边,他不动声色地留意着里边的动静。
“姥姥!……”是杜晓强的声音。
其实他会说,其实他会喊。
“强,不哭,咱不哭。”
要人不哭的贺榆她自己就带着哭腔。
然后是急促的说话声。
翁行天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不停地咳呛起来。
琥珀没有固化,琥珀流动了,它在发泄,它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