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可真会吃-最后的拍拖

“我的大朋友,昨天是你的生日吧?“桑乐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只三叶虫眼睛在她的胸前深不可测地闪了又闪。

“不要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我摇摇头,“甚至也不要向我提起‘生日’这两个字。你是刚刚翻开的书,每翻过一个生日,读到的东西就越多。可是对于我来说,每翻过一个生日,可读的东西就越少了。”

她说,“不不不,大朋友,也许最精彩的东西都在后面呢。”

我说,“谢谢。谢谢你给我的没有摇出号码的希望,谢谢你给我的没有拆封的安慰。”

她狡黠地向我笑了笑,“你想很快就摇出号码么?你想很快就拆开信封么?那你就跟我去拿吧。”

“去拿什么?”我说。

“去拿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呀。”

我摇了摇头。

“这礼物你不去拿,会一辈子都后悔的。”

她站在滨河道小园林的飞鱼雕塑前说这番话,她的头和飞鱼的头恰巧融合在一起,因而她那龇出的一排小牙就成了飞鱼的尖牙。那美丽的牙齿们朝向清晨的天空,似乎在嚼着一种诅咒,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服从了。

她不是跑步来的,她那辆轻巧的自行车骑行起来就像一只灵动的蜻蜓。“上来,上来呀。”她说。

“不行,我会把它压瘪。”

“嗯,不会,有些东西是不怕压的,”她幽秘地笑着,“你试试嘛。”

于是我就跳了上去。蜻蜓在我的身下颤着,是那种极有弹性,极有活力的震颤,快得就像是在飞。

忽然,我闻到了街角小吃摊儿那边飘来的油条菜角和豆汁的香味儿,吃的欲望被撩动起来,居然难以抑制。

我说,“我饿了。”

她回转头会心地瞥了我一眼,“我也饿。”

“咱们一起吃早点吧。”我提议。

“嘻嘻,当然当然,”她忽然尖锐地笑起来,“咱们一起吃早点!等一等嘛,你再耐心地等一等,你会吃到的。”

那是老城区的老房子,一个被葱茏的藤蔓掩映着的小院子,她说那就是她的家。潮湿的麻石板甬道泛着黑褐色,边缘生出了斑驳的苔藓。院子里那些夹竹桃和海棠树苍翠欲滴,展示着它们那过于浓郁的生命。

桑乐家里没有人,她母亲参加学校组织的退休职工旅游团到外地去了。坐在她家的起居室里,恍如置身于一条矿道,它因为阴暗而显得寂静,因为幽秘而令人感到深邃。

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桑乐递给我的矿泉水一饮而尽,肚子里就像被冲刷过似的,反而越发觉得空虚。

我说,“喂,女主人,弄点儿什么给客人填填肚子呀?“

她眨眨眼睛说,“别急别急呀,安安静静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会来叫你的。”

她离开了起居室,把我一个人撇下。我在越来越强烈的饥饿感中,混乱地猜测着她可能给我备下什么样的美味。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听到她在喊,“翁,你来吧,来——”

声音是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的,我走过去,推推门,门却从里边插着。

“喂,开门呐。”我说。

“不,你从上面的翻窗翻进来。”

“翻窗子?”

“怎么,没这个本事?生日礼物就在这儿呢,你快翻进来呀。”她在里边笑。

我打量了一下这扇门和门上的翻窗。这是那种老式的门,翻窗半掩着,我踮起脚伸伸手,攀住了翻窗框。脚一蹬臂一拉,身体升起来,转眼之间就偏身探进了翻窗里。我在那处高地上俯瞰下面的阵地,只见掩着窗帘的房间里灯光幽幽,桑乐裹着一条提花毛巾被仰卧在小床上,正用火一般的目光望着我。

“下来呀,快下来。”

我愣住了。

“噢,胆小鬼,害怕了?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咚”地一声,我跳了下去。

她在床上伸开双臂迎接我,她那裸露的双臂晶莹剔透得让人眩目,让人痴迷。我在这种眩目的痴迷中被她圈搂着,进入了她的怀抱。

“我是你的生日蛋糕,你吃我吧,你吃——”她闭上眼睛,呓语般地喃喃着。

于是,我知道她要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了。

是欲望使得饥饿变得难耐,还是饥饿使得欲望显得愈益强烈?我真的用牙咬了咬她。我是从她的小手指尖开始尝起的,那指尖柔软酥嫩,犹如恰到火候的小牛排,吃起来口感极佳。我用的是犬牙——那颗提醒着人类曾经是茹毛饮血的动物的标志,当那锐利刺压而下,我的心里涌满了用牙齿穿透猎物喉管时那种说不完道不尽的快感。

手腕吃起来则是另一种感觉,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分明是吃到什么了,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吃。正因为吃不着什么,所以愈发要吃。被食者的悭吝刺激着食者的胃口,于是咀嚼不尽,于是不知餍足。豁然间,我懂得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吃鸭蹼,爱啃鸡脚鸡翅。

……

细想想人类的“吃”,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人类是地球上食谱最广的杂食动物,在它的口腔里分布着一万多个味蕾,酸,甜,苦,辣,咸,涩,香,辛……。人类的味觉已经进化得广博而精细,然而人类还有特色呢,然而人类还有优势呢,人类这种动物会给自己的“吃”附丽上情绪化和浪漫化的想象,于是那味觉世界就愈发流光溢彩缤纷摇曳,“吃”,俨然成了盛大的节日。

不必列举人类让自己享用的各种食物了,只要看看人类厨房里的各色佐料就可以想见,人类食趣的丰富。葱、姜、蒜、花椒、八角、小茴、桂皮、肉桂、豆蔻、木香、玫瑰油……�

仅此一瞥便足可管窥那“吃”之庞大了。这种“吃”的极度膨胀无可非议,它遵循的是大自然的法则,正是味觉的丰富使得人类获得了比其它生物更丰富的蛋白和营养,人类的体力和智力才得到极大的进化,人类才得以居于地球食物链的最上层。人类获此位置,“吃”实在功不可没。

饮食与性色从来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食与性是人类生理与心理愉悦的两大源泉。食之生理饥渴与性饥渴,这两种最基本的贪婪的需求诱使人类从事生产,发动战争,创造艺术,启迪文明。大地生产着食物,而人生产着人自身。我们的食物是由植物和动物的性行为产生的,我们喜欢吃苹果吃桃子吃梨……,然而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吃的正是这些植物的胎盘。对于做爱中的男女来说异性是一道味道丰富的大餐,他们彼此享用着对方,并且以此获得满足。

……

享用了桑乐浑圆的肩膀,我开始享用她的耳朵。

以脆骨做支撑的耳轮玲珑剔透,清湛光洁,望上去犹如蕴于花岗伟晶岩脉里的月光石。咬在嘴里就感到它的和软了,然而却又显出海蜇那样的韧脆。温柔里带着倔强,顺从中使着小性……我把它含在嘴里,噙在齿间,细细地品味它的深韵。

她呻吟起来,喃喃地说:“你,你可真会吃呀,你要好好地吃!”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噤。哦,这是贺榆,这是贺榆的声音!�

……是在那个饥馑的年代,在饥馑中我遇到了贺榆。

那时候的口粮是限量供应的,我们勘探队每个人每天七大两。这么可怜的一点儿碳水化合物要维持我们身体的运转是一件勉为其难的事,因此我们在上山寻找矿石的同时,也在寻找野果野菜之类可以充饥的东西。山西河曲那边的山上树少草稀,要想有所收获还真不容易。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在沟里捡到一只将死的野兔子。那兔子奇瘦奇脏,望上去有点儿让人生畏,但转念想想,它毕竟是难得的动物蛋白,于是我就兴冲冲地把它掂了回去。小分队的同事们像过节一样围着它看,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用它做包子。兔子肉剁碎拌在馅里可以分得平均一些,这样不容易引起争议。

马齿苋和野薇菜用得太多,包子馅里几乎看不到肉星星,然而大家还是吃出了荤味儿。包子皮用的是高粱面,一蒸就裂开,几乎拿不住。每人一个圆砣砣,各自捧在手里,犹如捧着一个怕碰怕摔的宝贝。所有的高粱面都用上了,按计划肉包子可以吃三天。剩下的包子都放在面案子上晾着,上面搭了笼布还反扣了一口锅。因为享用了美味,那天晚上大家睡得很香。甜梦里我忽然听到“咣当”一声响,听上去就像荒郊野寺有人撞响了一口大钟。没等我做出反应,旁边的小赵已经跳下床,他大叫大喊着,“有人偷包子,有人偷包子!“

他这么一嚷嚷,大家都醒了,纷纷跳起来,往厨房那边跑。�

厨房的木门锁得好好的,开门的时候却听到里边哗哗啦啦,传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大家举着木棒手锤撞进去,大声喊着“不准动!——”在手电筒晃动的光柱里,我们看到了许多黑影,它们嗖嗖嗖地从窗子那边窜了出去。

只剩下一个黑影,就伏在案子上。手电筒的光柱聚照过去,现出一只褐色的母黄鼠狼。它的皮毛是蓬乱的,犹如枯干的杂草,肚子却出奇的膨大,从瘦骨伶丁的脊背处弯弯地坠下来,画出一个半月状的弧形。螳螂一样的三角脸,一对黑幽幽的瞳仁在灯光里凝固,腮和嘴却忙乱地蠕动着,吞咽着,显出一副不管不顾的神情。

反扣的大锅掉在了地上,想必就是它发出的声响。面案子上一片狼藉,那些肉包子只剩下了残渣!

“嘿,你竟敢吃!——”我举起木棒,狠狠地打过去。

那家伙灵活地一跃,跳上了窗台。大肚子在窗框处卡了一下,终于钻了出去。

那群黄鼠狼想必是吃饱了,只是苦了我们。口粮是按月发放的,剩下的日子,大家只好顿顿都喝玉米糊。

那天我开车到总队指挥部去,刚刚走到贺家村旁边,发动机的水箱就开了锅。我把车停在路边,拿着小铁桶去找水。不远处就是黄河,正值枯水季节,河水回缩进深深的河槽里,河床就一览无余地裸露出来。两边的河岸变得很陡很深,犹如壁立的悬崖。我沿着被激流冲蚀得斑斑驳驳的河岸走下去,一直走到河槽边上,才取到了水。

从河岸上走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疲累了,等我再上岸去,愈发觉得力不从心。几乎是垂直的陡岸,被河水冲刷剥脱得头角峥嵘的石层,它们令我举步维艰。我的身子在颤抖,手和脚发软,额头上也沁出了虚汗。我歇息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爬上河岸。抬起头,我看到了土坡上的房子。院墙,树……它们都喝醉了一般,在我的跟前摇摇晃晃。忽然,它们偏斜着升腾了起来。

是我跌倒了,趴在了地上。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绿晕,闻到青草味儿了,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胃就像章鱼一样翻腾,嘴不由自主地张开,贪婪地啃了一口。呀,好苦!好涩!——

忽然,有轻巧的脚步温柔地踱过来。我顺着那细细的脚踝往上看,于是就看到了母羊那米袋一样的乳房。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它,然后将嘴凑上去拼命地吮吸。没有期望中的汁水,它是干涩的,我的嘴唇吸得干疼干疼,仿佛肿胀了一般。

我把那乳房松开,慢慢地看到了母羊的脸。它低着头,用一双善良的大眼睛宽厚地望着我,在她的身边还偎着两只干瘦的小羊,它们咩咩地向我叫着。我想伸手摸一摸它们,然而手臂却软耷耷地垂下来,落在了一双姑娘的脚前。

我挣扎着。我想,我应该站起来。

“别动,别动,看你饿的。”声音出奇得甜美。

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腰身很细眉眼很细,一个细细溜溜的漂亮妹子。这就是贺榆。

我想,我必须站起来。

我努力着。眼前一黑,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岸边土坡上的房子,院墙,房后亭亭如盖的一棵大榆树……�这就是贺榆的家,我其实就倒在她的家门前。我是喝了她端来的盐水之后醒过来的,然后又随她进了家。她给我弄东西吃,是那种像鱼鳞一样圆圆的、一片一片的东西,有点儿甜,有点儿粘。我不停地吃,吃,很快就让面前的大碗见了底儿。

“没,没有了。”她抱歉地说,仿佛是她欠了我。

“谢谢,我觉得,好多了。”我啧着嘴,“我吃的是什么?”

“榆钱儿。撒了一点儿,包谷面。”

她告诉我,是她家房后那棵大榆树上的榆钱儿。在那个人人饥馑的年月,平白无故地吃了人家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告诉她我是勘探队的人,我讲了兔肉包子和黄鼠狼那档事儿。她笑了,她说她早就见过我,她是学校的老师,学校就在我们分队的驻地纸房沟。因为经济困难,上个月学校放长假,临时停办了。

那一次我和她没有聊太久,我还得开车赶到总队指挥部去。我道了谢,就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常常会念及她。我想,要是没有遇上她,或许我那么倒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说,她救了我的命!

我必须去谢谢她。

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送那块猫眼石吧,那是我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探矿时偶然得到的。猫眼石是一种铍铝氧化物,白天它在阳光下色如绿藻,晚上拿到烛光下却又变成了红色。在这石头的中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白道,宛如猫眼似的含着一缕活光。

这块珍贵的猫眼石还算可以拿得出手,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再次见到我,她显得喜出望外,竟然脱口说了句,“我想你再不会来了呢……”

那语气那神情都让我有些感动,我连连说,“怎么会,怎么会。”

我把猫眼石拿出来送给她,她翻来覆去地看着,惊奇地说,“咦,真像猫眼睛,颜色会变来变去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

于是,我就给她讲猫眼石的来历。古时候有个老汉,在山里采药。他很孤独,身边陪着他的,只有一只花猫。后来猫死了,老汉伤心得很,就像葬亲人一样,把花猫埋在他住的山洞里。有天晚上,老汉做梦,梦见花猫在耳边叫着说,你把我挖出来吧,我活了。第二天,老汉真的把花猫的坟包包挖开了。猫的身子已经化了,只剩下两颗眼睛,光滑晶莹,已经成了石头。老人懂了,这是花猫在报答他,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了宝石。老人舍不得用伙伴的眼睛卖钱,就把猫眼石又埋进地里。于是,猫眼石就像花生一样,在地下越长越多,越长越多……

她很注意地听着,然后疑惑地问,“我听说过琥珀,那是松脂裹着虫子,埋在地里变成了石头,这种猫眼石,真的是猫眼睛变成的?“

我笑了,“当然,这是传说,猫眼石其实是一类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除了金绿宝石外,还有孔雀石,钠硼解石、矽线石,透锂长石,它们都能产生猫眼效应。”

“你是研究石头的,你留着有用。我拿着就浪费了。”她很认真地要把猫眼石还给我。

我着急地说,“不不不,你才用得着。你可以让工匠做成戒指面,将来结婚时——”

她脸红了,扭转脸再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她忽然站起身,勾着头说,“忘了,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别别别——”我没拦住她。也不好意思跟过去,那样就好像成了迫不及待的馋鬼。

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贪婪地嗅着,我知道这样很不好,想竭力阻止自己。然而我无能为力,吃的欲望就像一条没有出息的狗,不停地吸着鼻子。那食物的香味犹如带饵的鱼钩,已经钓住了我的魂,它扯着扯着,生生地要将那魂儿扯将出去。

她把装食物的盘子端上来了,白白的,黄黄的,有点儿像烙饼,但是却切成了一条一条的长条形,望上去有些像面条,然而却又比面条宽,比面条厚……

我无心琢磨了,我望着盘子,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嘟哝着,“你看我,你看看我——”

“吃吧。”她说。

我立刻抓起筷子。那吃的感觉很特别,在牙齿间翻搅着柔软,像猪肘子皮。

“是,肘子皮?”我有意和她说话,这样可以将吃的速度放得慢一些。

她摇摇头。

我再嚼,慢慢地就有坚韧泛起来,犹如咀嚼着牛板筋。

“牛板筋?“

“美得吧,尽往肉上想,”她笑了,“慢慢嚼,看你能不能尝出是什么。”

嚼着嚼着,就嚼出一丝丝甜昧儿,裹带着隐约的清香。

“是,笋干!”

“瞧你,哪儿来的笋呐。”

是的,不是笋,在尾子里还带着淡淡的苦味儿。

“好了好了,反正猜不着。它像笋又像板筋,那就是笋板筋了。”我用筷子点点盘子,自我解嘲地说,“这是,煮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是蒸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哦,猜出来了。它有点儿干,有点儿胀,有的地方还有点儿焦黄——

“是烤的。”

她再次点点头,又摇摇头。

“啊哟,瞧你,又点头又摇头。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做的。”

“它是煮过的呀,煮了就能去苦,去涩。它又是蒸过的呀,一蒸就蒸软了,发泡了。然后晾干用火烤,焦绷绷的,胀膨膨的,香。”

“嗯,你可真会做,”我由衷地夸赞着,“看得出来,你过日子,准是把好手。”

她的眼波蓦地一闪,即刻红了脸,低下头再不出声。

空气里飘浮着异样的紧张感,我也低下头,一副专注于吃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说话。

终于吃完了,终于要告辞。

她送我,一直送到停在土路上的大屁股吉普车旁。

我坐进了驾驶室,她忽然开口道,“你说的,——笋板筋,喜欢吃?“

细细的眉眼间似乎含着笑。

“嗯。”

“那,想吃的时候,就过来。”

……

黄土高原这苍老的皮肤,它有如此多的峁峁梁梁沟沟壑壑。我的车开远了,顺着折折弯弯的土路滑向很远很深的沟底。我的心也渐渐地陷落下去,犹如沟底一般灰暗,沉闷。榆,榆——我默默地念着,面前浮起她细细弯弯的眉眼和细细溜溜的身条。

就在我仿佛沉入沟底之时,那条土路却蓦然折返而上,它攀升着,攀升着,让人变得明朗,变得轻快。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峁顶。蓝天就在我的头上,还有缠绵不去的白云。�

我情不自禁地偏转头。榆!——她就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向我招手。在她的身后,是那小院是那房子还有房子后面高大的榆树。哦,这就是黄土高原,它是如此的神奇。你觉得走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当你从沟底升起来的时候,你才发现你居然和对面的山梁近在咫尺。

她是一直站在那儿的,她就站在那儿送我,望我!

“喂!——”我把车停下,向她招手。

“哎!——”她高兴极了,跳跳蹦蹦。

是的,仿佛很近。是的,仿佛伸手可及。我心里忽然想起当地人唱的那支歌。

对面呀圪梁梁上那是—个谁?

那就是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呀圪梁梁上哥在沟,

亲不上那个嘴唇唇招一招手……

把手招了又招,然后我重新坐进车里。心中怀着甜蜜,还有淡淡的伤感。

从那之后,得了空闲我就会悄悄地去往贺家村。风风雨雨地开车去,翻山越岭地走着去,为了萦绕于心的小房子小院子和院子后面的大榆树,为了挥之不去的“笋板筋”,为了伫立在圪梁梁上的“二小妹妹”!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记得那一次我去的时候,贺榆和我就在她家的院子里坐。我们一起看着熟柿般的夕阳从塬上缓缓地滑落,远处的山山峁峁沟沟梁梁笼在了纱帐—样的暮色里。

似乎有什么会在那纱帐里发生,似乎有什么会从那暮色里走出来。

我们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开口说,“真对不起,再也没有了。”

“什么?“

“你喜欢吃的,‘笋板筋’。”

不只是抱歉,她的神情里还透着一种痛切,透着一种张惶。�

我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饥馑的年代,我一次次地到她这里来,“笋板筋”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充填了我。

“哦,没什么,没什么,没有‘笋板筋’吃也很好,”我安慰她,“你看我,吃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到现在还不知道,‘笋板筋’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她起身领着我走。我们一起绕过房山墙,来到了后院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大榆树,她仿佛剥脱了外衣,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她那雪白的肌肤在朦胧的暮色里显出一种别样的婉约,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我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抚着她。她是光滑的,但是她已经干枯。赤裸裸的,白花花的,她把它自己给了我。

“她,死了。”我说。

“是的,死了。”

我的心里生出许许多多的感慨。唉,我只顾吃,吃……�竟不曾留意这棵默默无语的榆。

“讲讲,讲一讲怎么回事。”我说。

她没有讲她是怎么剥她的,她讲了母亲当年怎么在屋后种下了它。

暮色已然深远,已然望不到黄河的那一边。那一边应该是野草萋萋的内蒙古大草原。这里是走西口的地方,父亲当年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看着榆树一年一年地长,母亲说等它长大了,就用它做梁做檩盖新房,招一个上门女婿来。母亲没能等到这一天,母亲得了肿病,去年春天闭了眼……榆是母亲萦绕不去的心愿。

可是它死了。

榆是苦的,涩的,香的,甜的……。哦,那煮了又蒸,蒸了又晒,晒了再烤的榆啊!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极远极远的,有谁在塬上拉着长嗓。时有时无,时断时续。“黑圪靛靛头发白圪生生牙,小嘴嘴说出那奴奴话……哎哟,毛葫芦眼睛该叫哥哥咋!——”

是啊,面对着她那双毛葫芦眼睛,该叫我咋做呢?

“我娶你。”我对她说。

我开始吃她,吃她细细弯弯的眼眉,吃她软软乎乎的鼻子,吃她活活灵灵的耳轮……

她喃喃地说:“你,你可真会吃呀!”

……

当我吃着桑乐的身体时,我看了看表,七点五十了。平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结束了晨练,正和贺榆坐在餐桌前吃着鸡蛋喝着牛奶。

“我恐怕得打个电话。”我说。

桑乐点点头。

“喂,”我对电话那边的贺榆说,“我回不去了,我碰上了一个朋友,正在朋友家里吃早饭。有,有,有鸡蛋,有牛奶……”

我望着面前的胴体。那是奶油,那是蛋白,上面有两点果酱,蓓蕾一样紧实而红润。

“能回来吃午饭吗?”电话里传来贺榆的声音。

我看着桑乐的眼睛,那眼睛狡黠地挤了挤,然后闭上了。�

“朋友相聚,机会难得。再联系吧,很难说……”

“唔,留点儿神,胃口不要太好了。”声音似乎挺平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像被扎了一下。于是,匆忙收了线。

桑乐欢呼一声,满意地伸出双臂,把我往大毛巾被里拖。我刚刚滑进去,却脱口叫了一声“哎哟——”还有一个人么?我碰到的就像是男人毛茸茸的腿!

“怎么了?“桑乐疑惑地问。

我定定神,笑着说,“什么东西?”

“哦,是毛毛——”

她勾勾腰,从毛巾被里拿出个绒熊来。

“小时候,我爸爸送给我的。抱着睡,惯了。”

颜色旧了,毛有点儿脱了,它可真算得上是一只老熊。

“喂喂喂,毛毛,请你靠边儿呆着去吧。”我把那老熊扔到了床头柜上。

“来呀,让我抱抱你这个老熊。”她叫着。

她在吃我了,她吃得欢天喜地,啧啧有声。她这样吃不能不激起我的食欲,我也要吃出声音,吃出欢畅来。我们对饮,我们对乐,我明白这是大餐,这是盛宴,眼下只不过刚刚喝了点儿开胃酒,尝了尝拼盘凉菜。

热菜正要端上来,窗玻璃那边忽然传来了响声。蓬蓬,蓬蓬……节奏不疾不缓,强度不强不弱,听上去就像雨点在敲打,然而外面却分明没有下雨。

“有人!”我说。

“不可能。我妈不在,前院的门锁着,没人能打开。”

于是,我们继续。

那敲击声也继续。

桑乐怔了怔,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她尖锐地一笑,旋即向窗子那边嚷道,“别敲别敲,我过去了。”没等我回过神,她已经匆匆地披好睡衣,跳下了床。看着她开门而出,我也穿起衣服,跟着走了过去。

我们来到院子里,四下望望,没有发现什么。桑乐就站在窗台旁边。从那个角度向房间里望,只能看到窗纱隔着的窗帘。我用手捉住一只晃来晃去的爬墙虎,自嘲地说,“是这家伙做怪吧。”

“不可能,它没有那骨头,它不敢那么响地敲窗。”桑乐抽抽鼻子说,“你仔细闻闻,好像有什么气味儿。”

我认真地嗅着,隐隐约约的,似乎是一股中药味儿。

“是中药。”我说。

“嘻嘻,对呀,”桑乐忽然又尖锐地笑起来,“是中药,我妈常吃。”

她的话里,似乎有什么意思。我正在琢磨,桑乐却转身回了屋。

重新回到床上,却找不到重新做起来的兴致。几乎是同时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同时做出心领神会的苦笑。她和我都明白,彼此都没了食欲。那期待中的大餐只好就此而止。�

回到家里,差不多已经到了正午。起居室里洋溢着一股可疑的蒸汽味儿,熨衣板架在沙发旁边,贺榆头也不抬,正在熨衣服。

我走到衣架那边挂外衣,顺口说了句,“忙着呢。”

“忙。”

我向熨衣板上瞥了瞥,猛然发现上面躺着我最喜欢的那件花格呢西装。

“哟,你动我这件西装干什么?“

“我看着有点脏,替你洗一洗,熨一熨。”

“……”

我无话可说。她完全知道这是全毛料,她完全懂得这种东西只能干洗不能放在洗衣机里搅。

她狠狠地把热熨斗按下去,一股白汽恶毒地冒出来,被蹂躏的毛料西装在热压下“滋滋”地叫。

完了,它已经被她毁掉了。